李欣濛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刺客聶隱娘》與《影》這兩部影片一個突出派系間的斗爭,一個突出權力的爭奪,都在表現權力的伸縮與制衡。兩部影片在表現方式上最大的共同之處,是都采用了偷窺的視角來表現人在權力漩渦中的掙扎與選擇。
《影》中的替身影子與夫人小艾在起居室內活動的場景,大多通過隔著的屏風來表現,或通過竹燈映出的人影來表現,用模擬第三人的偷窺視角的方式暗示都督對影子的監(jiān)視,而這種監(jiān)視實則是對影子行為的操控。隱匿在密室中的都督這一人物除了在影片結尾處,其他時間從未走出到室外,但卻掌控著一國的權勢,利用影子這顆棋子作為耳目,能夠“在這斗室之間,運籌帷幄”,操弄著室外人的命運。以都督監(jiān)視影子的視角為外顯,表達出權力的本質便是控制:將他人為己所用。而權力的大小取決于控制人數的多少:都督與主公爭奪的本質是誰能擁有對更多人的操控權。身處囚室內的都督利用影子對外界了如指掌,沛國主公利用忠臣隱于幕后操控,遠在敵國的楊氏父子利用奸臣消息靈通。整部影片以“影子”為線索,串珠成鏈,處處折射對權力的掌控。
《刺客聶隱娘》中選取的是聶隱娘的視角,在表現室內場景的時候將畫面中的人物置于紗幔之后,用視覺上的朦朧模糊感暗示隱娘的偷看:隱娘作為刺客窺視她行刺對象的生活——在權力爭奪中身不由己。隱娘亦被當作派系斗爭中的一顆棋子,但與《影》不同的是,《影》以操控者的窺視表現權力的擁有者隱匿在陰暗之中,而《刺客聶隱娘》則恰恰相反,影片通過隱娘對被刺殺人物的窺視表現權力的控制。隱娘的窺視意味著即使是所謂的掌權者也擺脫不了被其他爭權者監(jiān)視與控制的命運,看似位高權重者在被取性命之時卻是“如刺飛鳥般容易”。
兩部影片中都彌漫著孤獨感,每個人都各自為戰(zhàn),權力的世界里容不下同情和憐憫?!洞炭吐欕[娘》中以青鸞舞鏡的隱喻來表達孤獨感:第一次出現是在帶著政治任務聯姻的嘉誠公主的吟唱中,為了穩(wěn)固朝廷的統(tǒng)治,她背井離鄉(xiāng)孤身入敵,感慨自己沒有同類;第二次出現是在隱娘看到了各派勢力相殘時,她面對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無可奈何,對嘉誠公主的孤獨感同身受,想要脫離這爭權奪利的漩渦。
孤獨感不僅從青鸞舞鏡這一特定的隱喻中表達出來,還從片中每個人物的命運中透出來:田季安雖為魏博主公,卻同時受到元氏家族的威脅和朝廷的制約;田元氏雖為正夫人,卻只是家族聯姻的棋子,受困于畸形的婚姻;道姑雖為公主,守在道觀的作用卻只是幫助朝廷鏟除異己。在影片中,人人都是被束縛在權力網上的一只孤鳥。
《影》中的影子即是孤獨的比喻:影子可以看到人的孤獨,但影子本身又更加孤獨。片中的替身影子毫無為人的尊嚴,對于爭權者來說影子只是鞏固權力的工具,一旦奪權成功后影子則沒有了存在的意義。謀權者都督藏于密室之中,依靠他人掌握外界局勢,越是謀權越是孤獨,內心充滿了妒忌和猜疑,無人可訴。掌權者主公佯裝昏庸以求保全位置,其胸中的權謀深壓心底不敢吐露。在權力和利益面前,每個人都不能自主。
除了處在漩渦中心者的孤獨外,另一條線索是在漩渦邊緣作為權力犧牲品的女性的難言的孤獨?!队啊分械姆蛉诵“谡疾窌r說:“至剛至陽,這場仗沒有女人的位置”,可最終打敗敵國的方法還是“以女人的身形”入沛?zhèn)?。爭權者利用女性去聯姻、做刺客,犧牲女性的肉體與精神以實現掌權,但掌權后卻不會留有女性的位置。
無論是《刺客聶隱娘》中的聶隱娘、小妾瑚姬,還是《影》中的小艾夫人、青萍公主,她們都不愿參與到權術爭奪中,但卻逃不掉被權力控制的命運。以《刺客聶隱娘》為例,瑚姬為隱娘鳴不平與隱娘救下瑚姬這兩處情節(jié)是兩個渺小女性的相惜。隱娘不殺田季安是因人倫之情,田季安正經歷的親情、愛情在她眼里是她作為孤獨的刺客所未嘗感受過的溫情。隱娘和行刺對象同樣受制于權力,但被刺者當下的生死權是她可以掌握的,殺與不殺是她唯一可以做的選擇。
兩部影片在畫面處理上的共同之處是注重畫面的布局,在畫面中暗含著權力關系的涌動,通過色彩、光線、構圖的方式來表達其中微妙的人物關系。
《刺客聶隱娘》里聶隱娘出場時便著一身黑衣,白衣道姑和黑衣隱娘立于樹下,黑白的影調中隱娘與身后的大樹融于一體。隱娘的活動場景多為樹林中、山上、紗簾后,若隱若現,突出了“隱”字。隱娘下山后畫面變?yōu)椴噬A示著隱娘開始出現在人們眼前。剛歸家沐浴后的隱娘穿上了彩色衣裙——此時的她是窈七,而隨后立即又換成一身黑衣變回刺客隱娘,隱去了作為女人的身份,變成權謀的棋子。在片中兩處隱娘藏匿于房梁上偷窺行刺對象的場景里,隱娘一身黑衣黑發(fā),與黑色的梁柱宛若一體,與房內其他人的彩色服裝相比暗淡無光,只露一張正在凝視的臉能讓人分辨。
“色彩以其獨特的文化內涵與心理情感要素負擔起另一層次上的間接敘事與抒情功能”?!队啊分幸嘧⒅貙ι实倪\用,黑白水墨的色彩搭配增強了影片風格化的特點,同時顏色的對比還帶有象征意味:影子首次露面時便身著一襲黑衣,其余出場中除里層布衣外都是深色服裝,與“影子”的含義相符。影子和小艾在練習琴瑟合奏時分別穿著黑白兩色衣服,顏色的對比配合光線的明暗,將畫面分成兩半,一半明、一半暗,影子所在的部分則隱于黑暗中,對比鮮明。而在兩人同撐一把傘練習破刀功法的時候,兩人同樣身著白色衣服,走向對面著黑色衣服的都督,此時已有兩人“心意連通”暗生情愫的導向。兩部影片均以黑色隱喻“隱”和“影”,運用顏色的改變將權力重心的微妙變化外顯出來,讓觀者從視覺的觀感中體會到人與人之間涌動的關系暗流。
影片畫面的層次感很強,這也是區(qū)分人物權力大小的暗示之一。《刺客聶隱娘》中有四處隱娘與道姑同時出現的場景:一是初次出場時隱娘立于道姑右后側;二是隱娘未完成刺殺回去復命時跪在門外,而只聽見道姑的聲音不見其人,隨后道姑走出來站在跪著的隱娘身旁;三是道姑送隱娘下山回家后,道姑坐著等待,隱娘站在其身后等待。此三處都發(fā)生在隱娘作為刺客受命于道姑時,利用前后層次表現道姑對隱娘的操控。四是隱娘辭別道姑,向道姑表明不愿刺殺的決心后,下山時道姑跟在隱娘后面,隱娘位于畫面的較前端,位置的轉換表露出隱娘企圖逃離操控、脫離權斗的心理,權力的關系在此有所轉換。同樣,在田季安與眾臣議事時,其坐于畫面中心的最高位,凸顯其主公的身份,是魏博鎮(zhèn)權力的中心;而在田季安和其正夫人田元氏交鋒的一場戲中,田元氏見到田季安并不起身相迎,和他平起平坐,同處于畫面的前端——田元氏作為政治聯姻的工具代表著元氏家族的勢力,制約并威脅著田季安的權力,兩方勢力相抗衡,復雜的權力關系再次顯現?!队啊分幸灿欣梅指町嬅鎸哟蝸肀憩F權力關系的部分,如開場時小艾和青萍坐在屏風前占卜卦象,主公立在屏風后,暗示著其暗藏在幕后對沛國的操控。
兩部影片雖都采用了隱晦地表達人物的權力關系的方式,但其相異之處亦可感,一是《影》中色彩的選用不像《刺客聶隱娘》中那樣多樣,看似簡單,但實則顏色造成的視覺沖擊力很強;二是《影》中的對比感非常鮮明,構圖方式以對稱構圖為主,例如運用陰陽太極圖幫助分割畫面形成均衡感,使整體顯得精致唯美,透出水墨韻味,但畫面的刻意設計感較重;而《刺客聶隱娘》的色彩、構圖相對含蓄,沒有那么強的視覺沖擊,呈現出一種古韻天然的美。三是《刺客聶隱娘》中人物語言極少,將權力關系等一切都暗藏在畫面中,觀畢回味感更強;相比之下《影》則因人物話語較多而顯得淺薄,野心、叛變、孤獨都在臺詞里被直白地講出來,權力關系的變化表現得略淺顯,側重點在表面的風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