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故園寫人生

王可惠

摘要：蕭紅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璀璨的“文學洛神”，在她寓居香港時，完成了如詩卷般的作品《呼蘭河傳》。結(jié)合她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在風景和人物描寫上，展現(xiàn)出女性敏銳獨特的感受力，將呼蘭小城的生命在“好似帶著水氣”的靈動感、語境美下娓娓道來，這部作品精彩地展現(xiàn)了蕭紅無可取代的文筆特征和對國民的深沉思考。

關(guān)鍵詞：蕭紅;《呼蘭河傳》;風景;人物

今年是現(xiàn)代文學洛神蕭紅誕辰的一百一十周年，再度閱讀《呼蘭河傳》，這部蕭紅寓居香港，在孤獨中完成的一部充滿童心、詩趣和靈感的“回憶式”長篇小說。作者用抒情詩的意境，以情感起伏為脈絡為故鄉(xiāng)呼蘭河畔的小鎮(zhèn)作傳。讀罷，先是被它獨具特色、優(yōu)美恬然的民俗風景所吸引，全書脈絡溫暖敏感，文字靈動飽滿，從開篇的寒冷肅殺到祖父花園的恬然寧靜，看似寫景，實則抒情，宏觀而悲憫。跟隨她不經(jīng)意的筆墨，一點點進入呼蘭河城，自然社會、風土人情，再一品味，竟有種莫大的悲戚感涌上心頭，美且哀傷是我第一眼的感受。

蕭紅在她的時代，用自己“含淚的微笑”，回眸故園寫人生，從美到凄涼，正如茅盾的評價“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涼的歌謠”?！昂翁幨菤w程，長亭連短亭”，我看到此句，覺得來形容蕭紅的一生再恰當不過，她的一生在出走中絢爛，《呼蘭河傳》也是這般，在香港懷念故土，用渾重又輕盈的文筆，為生于斯、長于斯的呼蘭河城作傳，為形形色色的人之生與死、悲與歡作傳。她用兒童的視角寫出了深刻的思考，抒情詩的意境和對生命意義的探討，在美如詩畫的風景中，無情鞭撻了封建陋習的毒瘤，同時也給讀者提出了思考，“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1]《呼蘭河傳》就是這樣，看似是對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回憶，實則無處不透露出一種透明的哀傷，沒有直接地悲切控訴，或在風景、或在人物，字里行間，如暗香浮動，正如她的發(fā)問“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似，為什么這么凄涼”？[1]

《呼蘭河傳》在風景描寫以及人物形象塑造上，這兩個角度給我留下了深刻思考，小說中總能透露出作者的生活境遇、個人心境，文字真實可感。在對風景的描寫上，很多人能體會到一種美感，我認為主要是作者將情感揉進了散文詩般的語言，描繪出了含情脈脈的風景圖;除此之外，也有一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并不經(jīng)營，實則細讀來卻能看到作者匠心，給人波瀾起伏的魅力。作者寫景時，點綴一兩筆，好似景物又好似人生哲理，給了讀者無窮思考。在蕭紅同一時期的散文中也有體現(xiàn)，如《春意掛上了樹梢》中“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2]就飽含了作者對悲苦大眾的同情以及貧富差別的凄涼，皆在對春的不同感知中體驗到了。

在第一個寫景角度上，作者蕭紅細致寫出呼蘭河城的嚴寒，“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薄疤炜帐腔疑?，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好厲害的天?。⌒〉蹲右粯??！薄靶」穬龅靡挂菇袉?，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盵1]在這天寒地凍，遠處望去就是一片白中介紹呼蘭河城，她以各樣形式、多種修辭和詩意的語言營造出冬天灰暗朦朧的氛圍，如油彩畫般。而她在散文《飛雪》中“從門口望出去，借了燈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要傾滿人間似的?！薄把?，帶給我不安，帶給我恐怖，帶給我終夜各種不舒適的夢……一大群小豬沉下雪坑去……麻雀凍死在電線上，麻雀雖然死了仍掛在電線上。行人在曠野白色的大樹林里一排排的僵直著，還有一些把四肢都凍丟了?！盵3]這里也有對冬季的描寫，但小說與散文中的冬又不盡相同。小說中對冬寒冷肅殺的刻畫宛若一幅畫，描繪的圖景是整個呼蘭河城，以面進行敘述;而散文《飛雪》中，則以點的方式，充分展現(xiàn)了她獨有的女性敏銳感受，表達出她對寒冷的不安，“一刻”就“傾滿人間”這樣凝練的表達在散文中更多見，蕭紅在散文的景物中更多地賦予了個人的情感，對景的刻畫更加簡明深刻，使得冬給人的感受更加壓抑。

同時，也能看到她在景物描寫的一些共通之處，依舊是寫秋冬，在小說《王阿嫂的死》開篇：“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氣?！盵4]同《呼蘭河傳》中很多景物描寫一樣，首先充滿了對色彩描繪的重視，呼蘭河的“一片白”、這里的“灰白色”，蕭紅在寫景時將原生態(tài)的景物用獨具色彩的筆調(diào)充分描繪，足見其寫作功力之深;其次，以上舉例中雖都是對秋冬季節(jié)寒冷的描寫，無論在小說還是散文，蕭紅寫景的節(jié)奏感、韻律感始終保持著，一個個短句和意象的拼接使文章充滿了一種可以詠嘆的節(jié)奏，同時又兼具詩意的情懷，詩意的晶瑩剔透，詩意的孩童天真，所以語言上帶有一種“好似帶著水氣”的靈動感、語境美。

蕭紅的語言是有詩意力量的，渾厚也輕快的同時又景中含情，在景物中飽含了濃厚的情感。如《呼蘭河傳》中蕭紅對祖父院子春天的描寫“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币磺卸际悄敲吹碾S和愜意，“就正在蒿草里邊做著夢，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1]”而她的散文《祖父死了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后我跑到后院玫瑰樹下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后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3]同是對一個春季園子生機勃發(fā)的描寫，同樣的“蜂子、蝴蝶”的意象，“我”同樣臥倒在這片園地里，但小說中一個“做著夢”，散文里一個“飲了酒”就充分地揭示了作者態(tài)度的變化。蕭紅善于用孩童的天真去寫，盡管悲傷，卻也輕盈。雖然淡淡幾筆，卻足以反映作者兒時對祖父唯一的愛和溫暖的眷戀，以及在祖父去世后那樣無盡的悲切和傷痛。在唯美詩意、有韻律的文字背后，景不再單純是景，景中含情，飽含了一個心酸兒女出走半生仍對故鄉(xiāng)人事景情的不同態(tài)度與依戀。

《呼蘭河傳》的景同樣又寫得深刻，無論是對社會環(huán)境還是風景的描寫，作者最后總點綴一兩句引人深思的“哲理句”，一下子就將景拔高，上升到對人生和社會的思考。在我看來《呼蘭河傳》再讀多少次都不夠，隨著年歲的增長，每閱讀一次，對這些句子的體悟就愈發(fā)深刻。如第一章中描寫命運悲慘的王寡婦，無論遭受什么欺侮，她始終是“仍然平平靜靜地活著?！痹偃绶鄯坷锏娜苏照垢璩?，“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盵1]寥寥幾筆跟在景物描寫后，卻有著無盡的升華作用，寫盡了當時社會小人物的辛酸麻木，力透紙背。

在第二個寫人角度中，《呼蘭河傳》形形色色的人物刻畫也令人印象深刻。蕭紅出走半生，他鄉(xiāng)憶故鄉(xiāng)，在這些人物的身上是可以看出她自己的生活境遇和個人心性的，此時故鄉(xiāng)不再單純是故鄉(xiāng)，更是蕭紅揉進自身情感態(tài)度的夢中故里?！逗籼m河傳》里有善良淳樸與含著一點桀驁，最終卻在封建迷信和看客的鬧劇中悲慘死去的小團圓媳婦;有毫無覺悟、健忘自傲的“東北阿Q”有二伯;也有勇敢追求愛情與幸福，平靜努力生活的馮歪嘴子……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無處不是蕭紅對國民靈魂的挽唱?？催^《呼蘭河傳》的人都不會忘記小團圓媳婦兩條長長的大辮子、黑黑的皮膚和含笑的眼睛，蕭紅在小說中悲憐小團圓媳婦的同時，也暗示了自己在生命的消逝中，也孤立也無助的心境，她平靜地幾乎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歷經(jīng)風雨的蕭紅在令人寂寞的香港回憶小團圓媳婦時夜夜哭泣，她在平靜的心態(tài)中遙看時間記憶里呼蘭河的人鬼斗爭，最終的人去樓空，無論讓誰都感受到了生的蒼涼悲壯與人世的寂寞無助。《呼蘭河傳》既是蕭紅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又更像是一部自傳，人物的悲劇命運與她的心境遭遇互相契合，我更愿把第七章結(jié)尾“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理解為一種新生和希望的象征，理解為作者在悲慘境遇中向死而生的精神。了解蕭紅的一生后，總是讓人感到滿心疼痛，她寫故鄉(xiāng)人物命運的種種，又何嘗不是照出了他們背后自己的影子……

同樣對故鄉(xiāng)“忘卻不了，難以忘卻”[1]的鄉(xiāng)土小說，沈從文的《邊城》也令我印象深刻，二者在很多地方契合卻又各有特色?？傮w風格上，都能從中看到各自故鄉(xiāng)獨具特色的風俗畫面和牧歌情調(diào)，以及當時中國社會的真實人生景觀，都在美麗的故土風物中展現(xiàn)了悲劇化的鄉(xiāng)土人生，他們的文字都帶著水氣，晶瑩清澈;寫法上，都以打破了一貫田園牧歌式家園故鄉(xiāng)的印象，寫出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之間的沖突和悲戚;主旨上，無論是沈從文還是蕭紅，他們都不是為了悲劇而悲切，他們都旨在吶喊國民清醒，改變故鄉(xiāng)人麻木的人生態(tài)度。

然而，二者也有各自的特點，以寫景角度為例進行探討。整體風格上，《邊城》更注重用平淡的語言如“這家人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盵5]來側(cè)面突出湘西人家簡單淳樸的性格，而《呼蘭河傳》則注重用各種社會環(huán)境烘托出鄉(xiāng)民的麻木和愚昧，批判色彩更加強烈;內(nèi)容上，《邊城》將更多的藝術(shù)感和浪漫情調(diào)賦予在了景色里，正如李健吾的評價“沈從文先生便是這樣一個漸漸走向自覺的藝術(shù)的小說家?！盵6]同樣是描寫冬季寒冷，沈從文則在《或人的太太》中“牡丹花開時的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數(shù)，這時除了他們倆，便是用一些稻草裹著的枯枝，人事變幻在這一對人心中生了凄涼。”[5]以花開花敗對比出了一種寒意，而蕭紅則以更加直接細致的描寫來表現(xiàn)呼蘭河的嚴寒肅殺……二者雖同屬鄉(xiāng)土小說，但故鄉(xiāng)在不同作家的筆下表現(xiàn)出來的風格是不同的。哪怕是相同的地域，在不同作家的筆下也各有特色，那一段段雋永秀麗的風物一旦藏寫進文字中，就不僅是故鄉(xiāng)本身了，更有作家自身境遇情感的交織，是不同人眼中的夢中故里了。

細細回味《呼蘭河傳》感觸頗深，蕭紅用一個孩童的視角譜寫出一串凄婉的歌謠，每一句話細讀起來，人間的心酸苦澀浸在其中，越是語言輕快卻越讓人心頭沉重。無論是小說中對風景的描繪，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無不展現(xiàn)著一個他鄉(xiāng)游子在生命消逝中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和擔憂。《呼蘭河傳》里，后花園的美麗回憶、老屋里的悲苦靈魂，無一不讓人慨嘆，在《呼蘭河傳》里，蕭紅與碧水藍天共處，在小說美麗風土人情畫卷的背后，回眸故園寫人生，“十年如夢盡堪傷。樂事如今、回首做凄涼?！彼龔暮籼m河畔出逃，最終精神回歸到這里，從《呼蘭河傳》中能看到她出走半生回眸故園的依戀和批判思考，看到她驚世的才華和對家園與愛的渴望，看到一個“不以詩名，別具詩心”的小說家所賦予的深沉的詩意之美……

參考文獻

[1]蕭紅著. 呼蘭河傳[M]. 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 2016：1-2、12、31、84、91、174-175.

[2]蕭紅著. 又是春天 蕭紅散文[M].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5.01：88.

[3] 蕭紅著;章海寧主編. 蕭紅全集 散文卷[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04：62、131.

[4]蕭紅著;章海寧主編. 蕭紅全集 小說卷 1[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4.04：37頁

[5] 沈從文著. 邊城[M] 武漢：武漢出版社，2013：4、346.

[6] 李健吾著. 咀華集·咀華二集[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5.0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