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峰 詹樹魁
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之一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神秘主義詩學觀對英國后世詩人影響深遠,他早期曾深受瑞典全才型科學家艾曼紐·史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神秘主義思想的影響,這也成為他宗教神秘主義詩學觀的理論源泉。
史威登堡是瑞典著名的科學家、神學家、哲學家和神秘主義者,是歐洲18世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曾被譽為西歐歷史上最偉大、最不可思議的人物。德國哲學家康德曾評價他:“歷史上從沒有過這樣的人物,而且將來也不可能再出現(xiàn),他的奇妙能力,實在太令人驚異了?!?呂應鐘85)1747年,史威登堡退休后放棄了科學工作,轉而從事圣經(jīng)以及靈異現(xiàn)象的研究和寫作。在1749年至1756年間共寫了8大冊《靈界記聞錄》,書中描述了他以“出神”或忘我—一種脫離肉體思考的方式,在幻覺中經(jīng)歷了神靈和天使世界的所見所聞,并提出了他的“神靈”和“靈界”等神秘思想。此外,史威登堡還提出了他的“靈肉合一”的思想。他認為人并不僅是靠肉體就可以組成,而是由比肉體更深刻、更本質的靈,以及作為工具的肉體一起組成;由于肉體內(nèi)的靈受到肉體的桎梏和束縛,因此無法完全顯露靈的本性;兩性間的性活動能夠激發(fā)人類靈性的顯現(xiàn)。1758年,史威登堡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天堂與地獄》(Heaven
and
Hell
),在書中他闡釋了關于“天人”(Grand Man)、“神圣人性”(divine humanity)、“應和”(correspondence)以及“形態(tài)”(states)的等神秘主義思想。關于“神秘主義”一詞的來源,學界的一種說法是它來自拉丁文“occultism”,指的是能夠使人們獲得更高精神或心靈之力的各種活動或教義;另一種說法是來自希臘文的“Myein”,意為閉上眼睛,而它的英文“mysticism”,在詞源意義上更接近宗教性和哲學性的神秘主義思想和學說。一些中外詞典將“神秘主義”解釋為:“宗教唯心主義的一種世界觀。主張人和神或超自然界之間直接交往,并能從這種關系中領悟到宇宙的秘密?!?馬曉彥341)或者是:“閉上肉體上的眼睛,睜開心靈的窗戶,通過從外部世界返回到內(nèi)心,在靜觀、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狀態(tài)中與神或者某種最高原則結合,或者消融在它之中?!?高師寧 何光滬324)在西方文化中,“occultism”一直被稱為神秘學或詭秘主義,其教義和活動形式主要有降神術、催眠術、星占學、神靈學、煉金術、玄想、唯靈論等。為了避免對“occultism”和“mysticism”這兩詞義的混淆,有些學者擴大了“mysticism”的含義并在其前加上定語,如“religious mysticism”指的是與宗教相關的神秘主義,“occult mysticism”指的是與宗教以外的巫術神秘主義或方術迷信神秘主義,而“aesthetic mysticism”則稱之為審美神秘主義。在該術語分類下觀照史威登堡的神秘主義思想對布萊克宗教神秘主義詩學觀的生成存在多方面的影響,正如莫頓·佩利(Paley Morton)所言:“19世紀以來,布萊克大腦充滿了史威登堡的思想。有時候,史威登堡是布萊克創(chuàng)作主題的思想源泉,有時候,布萊克又是史威登堡思想堅定的捍衛(wèi)者;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講,史威登堡都對布萊克思想都產(chǎn)生很大影響?!?Morton64-90)史威登堡是18世紀西方文化世界有重要影響力的科學家、思想家和學者,國外學界對于他的研究涉及醫(yī)學、物理學、礦物學、哲學、經(jīng)濟學、神學等諸多方面,但有關他和布萊克之間的研究大多側重于史威登堡和布萊克之間的交往或他對布萊克宗教思想的影響,很少涉及他的神秘主義思想對布萊克詩學觀的影響。此外,國內(nèi)對于史威登堡的關注還只停留在對他的生平及成就的簡單譯介,缺乏對史威登堡的深入研究。有鑒于此,本文試圖探討史威登堡神學及其神秘主義思想中有關“神圣人性”“天人”“靈界”“形態(tài)”“應和”以及“靈與肉的統(tǒng)一”等因素對布萊克宗教傾向的神秘主義詩學觀的影響。
Songs
of
Innocence
and
Experience
)之后評論道:“他[布萊克]是一名天才,我的理解是,他是一名史威登堡主義者,更是一名神秘主義者;也許你會笑我把一名詩人稱為神秘主義者?!?Coleridge832-834)布萊克與史威登堡思想的接觸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方面是布萊克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社交關系圈;另一方面是布萊克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豐富的史威登堡神秘主義思想;還有就是一些直接與史威登堡有關聯(lián)的活動記錄。早在18世紀70年代,史威登堡的著作就被翻譯成英語。1826年,他的最后一部重要的神學著作《四條主要教義》(The
Four
Leading
Doctrines
)英譯本出版。布萊克的父親詹姆士(James Blake)和弟弟羅伯特(Robert Blake)都不信奉英國國教,但他們對史威登堡的神學思想?yún)s頗感興趣,并收藏了其大量神學著作,布萊克也由此自小受到其家庭文化氛圍的影響。1783年,布萊克遇到他的終生好友約翰·弗拉克斯曼(John Flaxman)。他是史威登堡運動(Swedenborg Movement)的主要成員,也是一名狂熱的史威登堡主義者。弗拉克斯曼和其他成員創(chuàng)建了以研究史威登堡思想為主旨的“神智學社”(Theosophical Society),該學社后來逐步發(fā)展成為一種新的宗教組織——“新耶路撒冷教”(New Jerusalem Church)。當時布萊克的另一密友兼同行、雕刻師威廉·夏普(William Sharp)也是“神智學社”的成員,他們倆的名字曾同時出現(xiàn)在雅各布·道奇(Jacob Duche)所辦的雜志上,而雅各布·道奇也是“神智學社”的主要成員。自1783年始,“神智學社”的成員每周三傍晚在雅各布·道奇家研習和宣揚“新耶路撒冷教”教義和思想,布萊克有時也參加這樣的聚會。1787年,在倫敦的大東市場路(Great Eastcheap)成立了研究史威登堡思想的團體——倫敦社團(London Community),布萊克及其妻子一起出席了該社團的活動并為一部關于史威登堡思想的著作《格言書》(Aphorisms
)作了注釋。1789年,布萊克創(chuàng)作了《天真之歌》(Song
of
Innocence
),其中的一首頌歌后來還被“新耶路撒冷教”譜成曲。同時,布萊克還為史威登堡的一些神學著作了注釋,如在1788年和1790年分別為《關于天使的圣愛與圣智》(Wisdom
of
Angels
concerning
Divine
Love
and
Divine
Wisdom
)和《關于天使圣意的智慧》(Wisdom
of
Angels
concerning
Divine
Providence
)作了注解。在這些作品的注釋中,我們可以看出布萊克對史威登堡思想的研究與興趣。1793年,布萊克創(chuàng)作了《天堂與地獄的聯(lián)姻》(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
),而其選題明顯來自史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Heaven
and
Hell
)。在這部作品中,布萊克將史威登堡描述為一位天使:“由于一個新天國的開始,且它已出現(xiàn)了33年,永恒的地獄復興了??矗∽趬災股系奶焓故鞘吠潜ぃ?他的作品是折疊起來的亞麻布衣服?!?《布萊克詩集》317)從以上內(nèi)容可以看出,正是由于布萊克的家庭背景、他與史威登堡追隨者的廣泛接觸以及他對史威登堡作品的深入研究,使得史威登堡的神學和神秘主義思想逐漸影響了布萊克日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Heaven
and
Hell
)中,史威登堡對神圣人性的觀點進行了具體的闡釋:“由于主耶穌神圣的人性,整個天堂及天堂各部分反映的是人的形象。這句可以作為了前幾章的一個結論,那就是: (1)天堂中的神就是主耶穌。(2)是主耶穌的神性構成了天堂。(3)天堂是由無數(shù)的群體組成的,每一個群體都是一個較小形體的天堂,每一個天使都是最小形體的天堂。(4)天堂作為一個集合體反映的是一個人。(5)天堂中的每一個群體反映的是一個人。(6)因此每一個天使都具有完美的人的形體。所有這一切推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構成天堂的神性必定具有人的形態(tài)。而這種神性就是主耶穌的神圣的人性?!?Swedenborg67)關于史威登堡的“神圣人性”思想,布萊克在他的抒情詩《搖籃曲》(A Cradle Song)中就表達了這種觀點:可愛的孩子,從你的臉上,
我能找到那神圣的形象;
可愛的孩子,有一回就像你,
造化躺著為我啜泣;
為我,為你,也為大家,
當他還是個小小的娃娃。
他的形象你永遠看見,
那在你頭上微笑的神圣的臉!(《布萊克詩選》99)
在可愛孩子的臉上能追尋到上帝神圣的形象,這就是“神圣人性”的直接體現(xiàn);同時,孩子臉上的微笑是神圣的,也是人的神性的體現(xiàn)。布萊克的另一首詩《至上的形象》(The
Divine
Image
)也體現(xiàn)了神圣人性的思想:因仁慈、和平、憐愛與愛,
是上帝,我們親愛的父:
仁慈、和平、憐愛與愛,
也是人——他的孩子和關注。
因為仁慈有一顆人心,
憐憫,有一張人的臉龐:
愛,有著至上的人形,
和平,有一套人的服裝。(《布萊克詩集》115)
在詩中,詩人把上帝所有的品質“仁慈、和平、憐愛與愛”也賦予人,且具有人的外形,可見在詩人的眼中,上帝與人是融合的,人神同體,人是有神性的。
另一方面,布萊克所推崇的人的“想象力”(imagination)或“靈視”(Vision)也是人的神性的集中反映。首先,布萊克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人類想象力的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是一個想象力的世界[……]對于一個有想象力的人來說,自然就是想象力本身?!?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610)人類對這個世界的把握,是依靠人的想象力;而人類的想象力,即人的神性-靈視。按照布萊克的理論,靈視可分為不同的層次。1802年11月,布萊克在他的短詩《致巴茨信》(To Booze)中提出了他的“四重靈視”理論:此刻我能看見四重景象,
四重景象展示在我眼前;
無比歡樂存在于第四重視象,
溫柔的布勒之夜蘊藏在第三重,
永恒的存在于二重視象,
愿上帝保佑,
別讓我們看到單重視象,別落入牛頓的昏睡中去!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625)在這四重靈視中,“單重視象”即牛頓所謂的物理現(xiàn)象,是我們?nèi)祟愃娛挛锏谋砻娆F(xiàn)象;而第二、三和四重視象則是人類神性所能感受到的靈界視象。其中第二層視象具有永恒的性質,而到第四層視象則充滿了無比的歡樂和幸福,它是一個超脫的、能夠使人類得以救贖的精神境界,即宗教所謂的幸福彼岸??梢?,布萊克寄予人類的“想象力”以崇高的神性地位,賦予人類的“想象力”神性救贖的功能,他在《最后審判一撇》(A
Vision
of
The
Last
Judgment
)中提到:這個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的世界,
是我們所有人肉身死亡之后
都要返歸神圣之懷。這個想象力的
世界是無限的,永恒的,而繁殖的、
生長的世界是有限的和暫時的。(錢青17)
可見,布萊克一直把人的神性-“想象力”當作人類通向靈界和上帝的途徑。他不但認為想象力是人類所具有的神性,甚至想象力就是上帝本身,具有人生救贖功能。然而,按照布萊克當時的看法,這個充滿想象的、生機勃勃的世界,已遭到所謂理性的限制,使得人類視野狹隘、短淺且缺乏想象力。“曾經(jīng),這個世界是一個樂園,想象力是樂園的主神;假如人類意識的大門被擦亮,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的事物是無限的。人類現(xiàn)已將自己關起,只能通過洞穴狹窄的縫隙來看世界?!?《布萊克詩集》329)因此,布萊克便把為人類重新開啟自己神圣的想象力作為自己的使命,他說:“日日夜夜我坐著顫抖著……我不能從我的使命中偷閑休息,我要開啟永恒的世界,開啟人類不朽的瞳子,使之內(nèi)向思想的疆場,人類的想象?!?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307)布萊克希望想象的天使回歸人間,人類在與她的擁抱中超脫肉體,回歸至臻至上的美的和絕對的自由境界。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也曾對布萊克的關于人、上帝與想象力的同一性作出評述:“布萊克的上帝所擁有的能力與最高的人類天賦沒有種類的不同,因為布萊克的上帝是真正的人,即永遠活著的想象。”(Bloom6)所以在布萊克看來,人類可以通過他的神性-想象力來達到他至高的境界,并且最終得以救贖??梢?,布萊克的“想象力”(vision)是他神秘主義思想的中心內(nèi)容,也是他宗教神秘主義詩學的重要特征。“天人”(Grand Man)的思想是史威登堡神秘主義思想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他在《天堂與地獄》中提到:“人是一種極小的天堂,與靈界一致,與天堂一致。人的每一種特定思想,每一種特性,甚至可以說他的特性的每一個最小部分,都是他的一幅肖像。一種精神完全可以從一種思想中知道。上帝就是偉大的人。”(Swedenborg57-60)每個人都是極小的天堂,是“天人”的一部分,上帝就是“天人”。后來,他進一步說明了他的這種“天人”思想:“在世界上還有一不為人知的秘密就是整個天堂反映出是一個個體的‘天人’,而這秘密在天堂卻是常識。由于天使知道所有的天堂——甚至所有的團體——都映射出一個個體的‘天人’,他們實際上把天堂稱為‘最偉大、最神圣的人’。這里用‘神圣’這個詞是因為主的‘神性’創(chuàng)造了天堂?!?Swedenborg57)史威登堡認為整個宇宙是一個整體——“天人”,他是神圣的拯救者,是應和上帝的神圣“天人”。
布萊克在他的著作中曾評論史威登堡的“天人”思想:“人類的思維只能受他自身的限制,正如一個杯子只能裝載它所能容納的體積;上帝之所以為人,不是因為他能被人所認知,而是因為他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即天人。”(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934)他的詩歌《耶路撒冷》(Jerusalem)中提到:我們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人而活,
因為,濃縮了我們無限的感覺后,
我們能看見各種事物,
或是把我們能見之物擴展為一個整體,
所有宇宙中的物種都是完整的一個人,而這個人
我們稱之為耶穌基督。(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309)在詩中,布萊克把整個宇宙當作一個整體、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耶穌基督,也就是所謂的“天人”。再如他的《致托馬斯·布茲詩函》(A
Letter
to
Thomas
Booz
):我坐在金色的沙灘,
給朋友布茲筆傳
我第一個光的幻象。
太陽在噴放
輝煌的光線,從高高的天國之川。
晨曦的光澤,
使天國群山生色,
光珠粒粒
以明晶熠熠
澄澈而分明。(《布萊克詩集》249)
本詩一開始,詩人就交代了他在天國給朋友寫信時的天國景象: 太陽在噴放,從高高的天川,陽光四溢,群山生色,光珠澄明。這一天國的情景正符合史威登堡對“靈界”的幻象。
“靈界”(The World of Spirits)觀是史威登堡的又一神秘主義思想。他以“出神”或忘我——一種脫離肉體思考的方式——在幻覺中經(jīng)歷了神靈和天使世界的所見所聞,并提出了他的“靈界”觀。史威登堡認為人死后先進入精靈界(它是一個介于物質世界與靈界的過渡世界),然后才進入永生的靈界;靈界是以靈界的太陽為基礎所架構的永恒世界;靈界的太陽對整個靈界散發(fā)出人界太陽所沒有的稱為“靈流”的能量,“靈流”從上靈界流到中靈界再流到下靈界,按順序逐漸減弱。靈與靈之間的思想可以自由自在地溝通,但靈與人之間是無法進行溝通的,人只有在瞬間死亡(或不自主)時才能和靈溝通。在詩中,詩人曾描述了靈界的幻象:
我且懼且驚,
凝視明晶點點,
驚奇無言——
點點均是人形
之人。我飛步疾行——
他們隔海頷首,
召我相投,
說道: 每一粒沙子,
陸地上的每顆巖石,
一石一山,
一泉一川,
一草一木,
山、丘、海、陸,
云、霓、星辰,
遠遠望去均為人。
[……]
我的視野擴展,
不斷擴展,
如無岸之海洋
將天國俯望,
直到天上的人們——
輝煌的光珠粒粒
呈為一人。(《布萊克詩集》251)
在布萊克的幻象世界中,天國無數(shù)的個人(輝煌的光珠粒粒),都呈現(xiàn)為“人形”;而“天人”是由無數(shù)的“形態(tài)”,如沙子、巖石、草、木、山、丘、海、陸等組成的,這些“形態(tài)”相互“應和”且都可呈現(xiàn)為“一人”,即“天人”。
在“天人”的觀點下,史威登堡還衍生出了另外一個更抽象的概念——“形態(tài)”(States)。在史威登堡看來,除了“天人”外,宇宙中還存在一種更小的組合體,他稱之為“形態(tài)”。它們存在于具有想象力的人的知覺中,這種“形態(tài)”是一種無形的、抽象的東西,如情感、概念等,也可以像我們所聽到的聲音和看到的光線一樣。關于“形態(tài)”的觀點,布萊克在他的《彌爾頓,書2》(Milton
, Book Ⅱ)中曾提到:“我們每個人不是個體的人,而是‘形態(tài)’的復合體?!?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403)布萊克的另一首詩歌《神圣的形象》(The
Divine
Image
)也表達了史威登堡有關“形態(tài)”的神秘思想:受難的人個個祈求
愛、仁慈、憐憫、和平,
對這些可喜的美德
報答他們的感激之情。
愛、仁慈、憐憫、和平,
原是上帝,我們親愛的父親;
愛、仁慈、憐憫、和平,
又是人,上帝的孩子和親人。
原來仁慈有一顆人心,
憐憫有一張人的臉蛋,
愛有一副神圣的人形,
和平有一身人的衣衫。
在四面八方祈求的
所有一切受難的人們,
都向那神圣的人形祈求
愛、仁慈、憐憫、和平。
人人都得愛這個人的形象,
不管它是異教徒,回教徒徒,猶太人;
哪兒有仁慈、愛和憐憫,
哪兒就有上帝和神。(《布萊克詩選》100)
在此詩中,布萊克表明“愛、仁慈、憐憫、和平”既是人的品質,也是上帝所具有的品質,是“天人”的統(tǒng)一,他們既是“親愛的父親”,也是“孩子和親人”;而且“仁慈心”“憐憫的臉蛋”“愛的神圣人形”與“和平的衣衫”都具有人的外形;“在四面八方祈求的,所有一切受難的人們”都向他們乞求,都愛這個人的形象。此詩所包含的思想,也正應和了史威登堡的“形態(tài)”理念,“愛、仁慈、憐憫、和平”即是神和人所共有的品質,他們都是“形態(tài)”且都具有人的形態(tài),存在于具有想象力的人的知覺中。
萬物“應和”(correspondence)是史威登堡神秘主義思想的核心之一。他在《天堂與地獄》中寫道:“人,都遵循那一最偉大‘天人’的形象,既是最小形式的天堂,又是最小形式的世界;因此在他身上既存在著一個精神世界又存在著一個自然世界。那些屬于他的精神的內(nèi)在事物及與他的理解與意志相聯(lián)的事物構成了他的精神世界;而那些屬于他的軀體的外在事物及與他的感覺與行為相聯(lián)的事物構成了他的自然世界。繼而,在他的自然世界之中(也就是在他的軀體之中、感覺之中、行為之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根據(jù)他們精神世界(也就是他的精神,理解和意志)而存在的。這就叫作應和?!?Swedenborg72-75)史威登堡認為不僅我們?nèi)梭w內(nèi)部的各個組成部分是相互“應和”的,人和外部世界也是相互“應和”的,“總而言之,一切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事物,由最小到最大都是互相應和的。它們之所以互相應和的原因是: 包括了一切事物的自然界是從精神世界中產(chǎn)生出來的,是由于精神世界而存在的。這兩個世界又都是從神那里產(chǎn)生的,靠神而生存。在自然界中,凡是依照神的神圣秩序而產(chǎn)生和生存的東西都是應和的。神圣的秩序是起源于神的美德”(Swedenborg75-77)。人是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綜合體,他們彼此相互應和;而精神和自然世界都來自神,來自神的次序、神的美德,精神、自然與神靈互相應和。
關于史威登堡的“應和”理念,布萊克把自然世界對精神世界的“應和”當作想象力或者靈視的活動:“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的世界;它是我們身體死亡后要去的圣地。這個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無盡的,而物質的世界是有限和暫時的;那個永恒世界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反映在我們的物質世界里?!?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830)在這里,布萊克認為物質世界一切事物都來源于精神的想象力世界,也是對精神世界的應和。在前文所引用的詩《神圣的形象》中,人的精神世界“愛、仁慈、憐憫、和平”是和上帝相互“應和”的;而“愛”“仁慈”“憐憫”“和平”又分別有“一顆人心”“人的臉蛋”“神圣的人形”和“人的衣衫”,說明人內(nèi)心的情感和他外在的表現(xiàn)是相互“應和”的。此外,布萊克著名的詩歌《天真之預言術》(Auguries
of
Innocence
)也表達了史威登堡的“應和”思想。由于該詩在中國文壇流行甚廣,故存在多種譯本,其中以徐志摩的譯本《天真的預兆》最為盛行,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本文采用的是張熾恒的譯本。詩人在開頭寫道:在一顆沙粒中看見一個世界,
在一朵野花中見一片天空,
在你的手心里容納無限,
在一個鐘點里把我無窮。(《布萊克詩集》192)
按照史威登堡的應和思想,一切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事物,由最小到最大都是互相應和的。由此布萊克認為可以“在一顆沙粒中看見一個世界”,一顆沙粒和整個世界是互相應和的;同樣,“在一朵野花中見一片天空”,一朵野花和一片天空也是相互應和的。這兩句詩行是從自然世界的角度來看待萬物之間的“應和”,而“在你的手心里容納無限,在一個鐘點里把我無窮”則是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來說明有限的空間“手心”和“無限”之間的“應和”、有限的時間“一個鐘點”和“無窮”之間的“應和”。接下來,詩人繼續(xù)寫道:
關在籠中的一只鷗鳥
使整個天國充滿怒氣。
憩滿鴿子的一只鴿巢
使地獄通身顫栗震搖。(《布萊克詩集》192)
在這兩句詩行中,關在籠中的“鷗鳥”的怨氣能使整個“天國”充滿怒氣,這里的“鷗鳥”和“天國”相應和;而憩滿鴿子的“鴿巢”能使“地獄”通身顫栗。布萊克的這些詩句中都體現(xiàn)了史威登堡“應和”的神秘主義思想。
史威登堡“靈肉合一”的神秘主義思想來源于他的萬物“應和”(correspondence)思想。如前所述,一個人既存在著一個精神世界又存在著一個自然世界。那些屬于他的精神的內(nèi)在事物及與他的理解與意志相聯(lián)的事物構成了他的精神世界;而那些屬于他的軀體的外在事物及與他的感覺與行為相聯(lián)的事物構成了他的自然世界。繼而,在他的自然世界之中(也就是在他的軀體之中、感覺之中、行為之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與他們精神世界(也就是他的精神、理解和意志)相應和而存在的。因此,史威登堡認為人并不僅是靠肉體就可以組成,而是由比肉體更深刻、更本質的精神(靈)和作為工具的肉體一起組成,“一個人將無法思考和有所圖謀,除非他有一個主體,一個物質的整體。一個人的精神正如同他身體的外形,并借助于它外形的身體,來享受著肉體所有的感官所帶來的感覺”(Swedenborg286)。布萊克在他的《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中借助魔王的聲音說道:“人沒有相對靈魂而獨立的肉體;因為被叫作肉體的是靈魂中被五官感覺到的一部分,而五官是這個時代靈魂的主要入口?!?《布萊克詩集》318)
史威登堡“靈肉合一”的思想影響了布萊克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他的愛情婚姻觀。英國18世紀著名的記者評論家亨利·羅賓遜(Henry crabb Robinson)曾評論布萊克:“他最大的興趣是賦予精神的存在人體的形式,在雕刻中他表現(xiàn)了精神和肉體的統(tǒng)一,并給予兩者同樣清晰的形式和輪廓。他還曾指出古希臘諸神的雕塑就是神靈的體現(xiàn),認為一種精靈或幻象不是如現(xiàn)代哲學所斷言的像云一般的水汽或是空無一物,他們是有機的、互相精密關聯(lián)的;他們超越了塵世和死亡?!?Esdaile229-256)史威登堡認為人類的靈性由于受到肉體的桎梏和束縛,無法完全顯露靈的本性,而人類的性活動則能夠激發(fā)靈性的顯現(xiàn)。因此,為了激發(fā)自己的靈性,史威登堡曾修習卡巴拉密功(Kabbalism),該神秘理論認為:“上帝和宇宙由兩性的動能合成,在完美的平衡中產(chǎn)生極限性快樂?!?唐秀梅23)史威登堡希望通過性能量的轉化,使自己的靈性擺脫肉體的束縛從而達到自己與靈界相通的目的。由于受史威登堡靈性激發(fā)方式的影響,布萊克對兩性關系持開放的態(tài)度,認為性能使人類達到“靈肉合一”的最高境界,是通往靈界的途徑。布萊克在他的《節(jié)制與欲望》(Abstinence
and
Desire
)中贊美了人性欲望的美好:節(jié)制在紅潤的四肢和飄逸的頭發(fā)到處撒播著沙子;
當欲望被滿足,卻結滿了生命和美的果實。(《布萊克詩集》297)
盡管健康的身體的欲望受到道德觀念的節(jié)制,但一旦這些身體的欲望擺脫道德觀念的節(jié)制并被滿足,生命之花便綻放出光彩,結出“生命和美的果實”。布萊克在他的長詩《阿爾比恩女兒們的幻夢》(Visions
of
the
Daughter
of
Albion
)中,更直接大膽地宣揚女性對性的渴望,并認為女性追求兩性的快樂是“宗教之所在,節(jié)欲之報賞”,而不僅是宗教所教導的“生育后代”,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布萊克對傳統(tǒng)基督教倫理的反叛:欲望的時刻!欲望的時刻!為了男子
而憔悴的處女,將在臥室的隱秘暗影中把子宮
喚醒,來享受巨大的歡樂;禁戒肉欲之樂的青年
將把生育后代置于腦后,在窗簾的暗影中、
在靜靜的眠枕的褶痕里,臆造色情的影像。
這難道不正是宗教之所在,節(jié)欲之報賞?
尋求孤獨的行為難道有什么可愛可言?
孤獨之處,那可怕的黑暗上印著欲望的影像!(《布萊克詩集》365)
在這些詩句中,布萊克宣揚了史威登堡關于“靈”“天使”及其相對應的人的靈魂和肉體統(tǒng)一的觀點,認為人類應該自由地滿足其肉體的欲望,這樣靈魂才能擺脫身體的束縛而獲得自由,人類靈魂才能發(fā)展到最高狀態(tài),達到與神相通的境界。在亞歷山大·吉爾克里斯特(Alexander Gilchrist)于1861年出版的傳記《布萊克生平》(Life
of
William
Blake
),以及亞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1907年發(fā)現(xiàn)的布萊克密友亨利·羅賓遜的日記中,都提到了布萊克理論上主張一夫多妻,說詩人曾一度希望納妾,不過最終因為夫人的反對而放棄了這一奢望。史威登堡豐富的想象力、非凡的經(jīng)歷和宗教式神秘主義思想一直是布萊克、巴爾扎克、波德萊爾、愛默生、葉芝和斯特林堡這些杰出作家靈感的源泉。盡管布萊克曾對史威登堡的宗教思想和神奇的經(jīng)歷有所質疑,但史威登堡的一些神秘主義的觀點始終貫穿于布萊克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理念中。布萊克通過作品中的象征和神話,將史威登堡的神學觀和神秘主義思想融入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使其詩歌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力,又具有宗教的神秘性,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宗教神秘主義詩學觀。正如王佐良對布萊克詩歌的評價:“他的詩美麗而深刻,他的語言樸素而清新,他的韻律音樂性強而又強勁有力,英國浪漫主義的革命熱誠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而在想象力的運用上他是詩人中的英雄。同時他的神秘性和獨特的宗教信仰又增加了他的復雜性,吸引了又困惑著深思的學者,他對神奇景象的向往則使他被超現(xiàn)實主義者和處于社會邊緣或甚至地下狀態(tài)的詩派奉為精神祖先?!?王佐良232)正因如此,布萊克被英國文藝界稱為浪漫主義先驅,他的宗教神秘主義詩學觀對英國后代詩人如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濟慈以及羅塞蒂、斯文朋,葉芝、喬伊斯等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西方后人對他神秘思想的闡明和接受也持續(xù)了幾個世紀,甚至一直影響到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布萊克成為該運動的精神領袖。戲劇家蕭伯納在談到布萊克的影響時也說:“他是個絕頂?shù)南蠕h,一個真正的先鋒,而不只是怪誕或游戲;這可以由這樣的一個事實來證明,即老天爺如果沒有把布萊克生出來的話,我本可以多寫一些東西。羅伯特·歐文、山姆·巴特勒、但丁·羅塞蒂、奧斯卡·王爾德、尼采和其他人,都是不自覺的布萊克主義者。據(jù)我所知,他們從未讀過《天堂與地獄的聯(lián)姻》,但是大首領是布萊克。他是正在到來的時代的靈魂,道德革命的先驅,他寫下了這個革命的圣經(jīng),并且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布萊克詩集》392)正因為布萊克神秘主義詩學的深遠影響,后來人們將他歸入英國大詩人喬叟、斯賓塞、莎士比亞、彌爾頓和華茲華斯之列,并推崇他為英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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