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實施中的憲法問題

《民法典》如何實施公法性規(guī)定

民法典調整的是平等主體之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這說明民法調整對象的最主要特征不是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而是平等主體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平等的核心要義是這些主體間不存在管理與被管理、命令與被命令的關系，民法典應當規(guī)定的是確保意思自治得以實現，尊重當事人的合意的規(guī)范，而排除具有指令性和管理規(guī)定的出現。但是，我國《民法典》中關于公法性的規(guī)定較多，在調整平等主體間關系的法律中規(guī)定這些內容的正當性何在，需要我們作出有效回應。

（一）《民法典》中的社會主義規(guī)定

民法典中存在相當多的以直接或間接方式規(guī)定社會主義或以維護社會利益為導向的規(guī)則。從民法發(fā)展史來看，《法國民法典》確立了私權神圣、契約自由和過錯責任三大原則，延續(xù)的是啟蒙運動后對個人地位的肯定和保障；而至近百年后的《德國民法典》已經更為注重民法的社會作用，關注對弱勢群體的保護，以避免壟斷經濟組織對弱勢群體的過分剝削。民法典規(guī)定社會主義在我國的語境之下除具有上述功能外，還有通過這一原則規(guī)范市場經濟運行的意涵。

1.社會主義規(guī)定對民法轉向的引導。在民法典中規(guī)定對弱勢群體的保護只是一方面，而且難以統攝全部法律規(guī)范，亦不足以為國家提供更高層次的規(guī)范指引?！段含攽椃ā仿氏纫?guī)定實現社會正義、崇尚實質平等、以社會為本位等具有現代憲法色彩的內容，這些轉變也構成了近代憲法向現代憲法過渡的分水嶺?！段含攽椃ā返倪@些規(guī)定為聯邦德國《基本法》所承繼，《基本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社會國原則，“德國社會國原則作為一項憲法原則，對德國建立更為公平正義的社會秩序提供了憲法上的規(guī)范指引和價值導向”。

社會主義是比社會國內涵更豐富、更高層級的制度和價值體系。作為同權利保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fā)展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效弘揚密切關聯的基本法律，《民法典》體現社會主義原則和相關制度具有必要性。這一方面取決于民法的發(fā)展，即基于維護社會正義之目的，財產權應當受到必要的限制，應當有助于推動公共福祉的實現；另一方面取決于民法的發(fā)展趨勢和我國民法的“雄心”，即在憲法未能全然發(fā)揮作用之時，民法應當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憲法的功能。在時代發(fā)展要求和中國現行制度之下，作為私法的民法典規(guī)定社會主義原則和堅持對社會公共利益的維護具有合理性。

2.社會主義制度對市場經濟的規(guī)則?！睹穹ǖ洹妨⒎康闹械摹斑m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fā)展要求”，包括對市場經濟發(fā)展的引導和規(guī)制?！睹穹ǖ洹肺餀嗑幍?06條根據憲法的規(guī)定，重申我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我國要建設的市場經濟并非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而是社會主義制度和理念之下的市場經濟，發(fā)展市場經濟不僅是為了激活市場主體的活力，還應當實現發(fā)展成果的全民共享，用社會主義矯正市場經濟所固有的弊病。此外，發(fā)展市場經濟的根本目的是通過市場調節(jié)這一資源配置手段，調動市場主體的積極性，實現經濟發(fā)展，最終為實現共同富裕和增進人民福祉奠定基礎。

總之，《民法典》中規(guī)定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僅在于表明我們要建設的市場經濟的性質，還在于應當充分發(fā)揮社會主義對弱者保護的價值取向，矯正市場失靈，實現共同富裕。

（二）私法之中的征收征用條款如何實施

除上述關于社會主義原則等方面的規(guī)定外，《民法典》還規(guī)定了關于征收和征用的條款。征收乃是對私有財產權的剝奪或限制，將會直接導致物權的產生、變更或消滅。征收是國家基于公共利益的需要而對公民財產權的剝奪，在此過程中不完全需要當事人的合意。征收征用的關鍵在于如何限制公權力對私有財產的不當剝奪與限制，征收過程中各種主體間處于不對等的地位，從根本上而言不屬于平等主體間的關系。我國《憲法》第13條規(guī)定了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受法律保護，由于憲法所規(guī)定的權利主要是為了對抗國家的不當干預，因此這條規(guī)定所保護的也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財產權，而是對于滿足人的生存和發(fā)展需要具有根本意義的基本權利?！稇椃ā返?3條第3款隨后規(guī)定了征收征用，該規(guī)定是對前款保護合法的私有財產的進一步強化。由此可見，征收征用條款保護的是一種基本權利意義上的權利。所以，作為主要由行政機關實施的行政行為，其不存在“等價有償”“物有所值”等理念存在的土壤，在民法典這一私法之中規(guī)定征收征用問題對于整個民事法律體系的融貫性會產生不利影響。本文認為，物權編規(guī)定征收征用這一公法性規(guī)定的根本價值不在于通過民法典實施憲法之規(guī)定，規(guī)限公權力，而在于對私有財產的限制作必要宣示，即私有財產權負有社會義務，私有財產權的存在和行使應當有助于社會公共利益的維護和社會進步。

《民法典》如何保持自己的基本法律地位

民法典并非民事法律大全，其制定不會終結民事領域的其他立法，各項民事單行立法和特別立法依然有存在的必要。在我國現行的立法體制和法治實踐中，《民法典》如何確保自己的地位，確保自身的規(guī)定得以完整實現，其立法目的不被其他立法所掏空，是《民法典》實施過程中必須直面的課題。

（一）《民法典》的效力位階

依照我國《憲法》的規(guī)定，我國法律分為基本法律和基本法律以外的其他法律，二者的地位和重要性存在差異。基于基本法律的制定機關、所調整的事項和規(guī)范的對象、立憲原意以及我國憲法的發(fā)展等因素的考量，全國人大制定的基本法律之地位應當高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法律。但在實踐中，全國人大和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否是同一機關，制定的法律是否不存在法律效力差別，是我國法治實踐中時常出現又亟須解決的問題，《民法典》制定后同樣會面對這一問題。因此，有必要明確《民法典》的地位。

1.從調整事項來看，《民法典》屬于《憲法》規(guī)定的“民事基本法律”。在立法者看來，民法典“是民事領域的基礎性、綜合性法律”，編纂民法典有利于“進一步完善我國民商事領域基本法律制度和行為規(guī)則，為各類民商事活動提供基本遵循”。這就較為明確地說明了《民法典》是我國民商事領域的基本法律?！段餀喾ā贰逗贤ā泛汀肚謾嘭熑畏ā返纫话阒徽{整某一特定領域的事項即被視為我國的基本法律，舉輕以明重，《民法典》毫無疑問屬于基本法律。

2.如要確定作為基本法律的民法典之位階，還要看其制定機關?，F行憲法賦予全國人大常委會更多權力的主要原因在于全國人大在人數、構成、會期等方面難以應對國家治理的需要，將全國人大的相當一部分權力轉移給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出于效能之考慮，并非要用全國人大常委會完全取代全國人大，否則就可能構成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根本性轉向?！睹穹ǖ洹酚扇珖舜笸ㄟ^，是全國人大這一最高國家權力機關行使立法權的產物，其規(guī)定的內容是憲法規(guī)定的民事基本法律，毫無疑問屬于基本法律。

（二）后民法典時代，《民法典》如何保持自己的完整性

在民法典之外制定各種特別法和單行法幾乎是所有制定了民法典國家的普遍現象，這構成了對民法典的“解構”，也就是所謂的解法典化現象。我國民法典雖然誕生于新的歷史時期，也難免出現應對現實捉襟見肘的窘境。所以，于民法典之外制定特別法是不可避免的。

1.民事特別法對民法典“侵蝕”的可能?！睹穹ǖ洹烦雠_之前，我國雖無形式意義上的民法典，但也依然存在特別立法對民事法律的解構現象。這種情況出現的根本原因在于快速發(fā)展的社會使得分工越來越細，對法律提出了更多更高的要求，單一的法律難以應對現實需求。由此就產生了大量的特別法和特別規(guī)定，立法者也對此作出回應?！睹穹ǖ洹返?28條規(guī)定法律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婦女、消費者等特殊主體的民事權利保護有特別規(guī)定的，從其規(guī)定。這種情形在我國應當審慎對待。相當多的特別法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并且在時間上屬于“新法”。如果認為全國人大和全國人大常委會為同一機關，根據《立法法》的規(guī)定，在法律出現沖突時的處理規(guī)則是新法優(yōu)于舊法或者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這就可能會使民法典的規(guī)定被掏空，其基本法律的地位無法得到維護。

2.司法解釋對《民法典》突破的隱憂。在我國的語境中，維護法律的權威尚須考慮司法解釋。司法解釋包括最高人民法院所解釋的法院審判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法令的問題。從我國實踐來看，絕大部分民事法律在出臺之后必然伴隨著大量司法解釋，可以想見，關于民法典的司法解釋也會隨之出來。司法解釋本質是對法律意涵的闡明，將隱藏在法律背后的意思予以“發(fā)掘”。部分司法解釋明顯同法律不一致，如1999年頒布的《合同法》第51條規(guī)定：“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也就是說，如果無權處分人未取得處分權又未能獲得權利人追認的，則合同無效。但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3條規(guī)定：“當事人一方以出賣人在締約時對標的物沒有所有權或者處分權為由主張合同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同《合同法》的規(guī)定明顯不一致。

3.保持《民法典》基本法律地位的路徑。首先，為避免爭論，當在立法時明確某部法律是否為基本法律。其次，在特別法的制定上，理想的狀態(tài)是由全國人大制定民法典的特別法律，如此可以避免效力位階之爭論。在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特別法之時，應將基本法律作為立法依據。再次，對于已經制定的法律，不能機械地適用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或者新法優(yōu)于舊法的規(guī)則，而應當明確基本法律的地位，按照制定機關和法律的地位確定法律的位階。復次，在基本法律修改中，明確全國人大和全國人大常委會修改基本法律的權限和范圍。我們不能因為追求立法效率而過分犧牲立法民主，將最具民主代表性的全國人大置于“無權”的境地。最后，對于司法解釋來說，全國人大常委會應當充分發(fā)揮備案審查的作用，對司法解釋進行充分的審查，應當確保司法解釋符合法律原意；全國人大常委會應當及時修改相關規(guī)定，增強這些規(guī)定的可操作性，或者制定《司法解釋法》，規(guī)定司法解釋的權限、程序、形式以及效力等。

民事權利保障與憲法的接榫

《民法典》在第1條規(guī)定“根據憲法，制定本法”，而民法典規(guī)定了相當多的憲法未規(guī)定的權利，這些權利的憲法根基在何處？在民事主體保障自身權利之時，憲法作為權利保障的根本法應當如何發(fā)揮自身的作用？凡此種種皆表明民法上的權利離不開憲法的支撐。

（一）《民法典》中權利的來源

《民法典》作為依據憲法制定的基本法律，其規(guī)定必然要符合憲法。觀諸《民法典》的規(guī)定，絕大多數權利均能在憲法中找到依據。但是，《民法典》所規(guī)定的部分權利在憲法上無法找到明示或默示的規(guī)定。在我國，民法典晚于憲法而制定。在此背景下，作為私法的民法典必然要同憲法相銜接，在權利保護中形成互動。而我國《民法典》中的部分權利并未實現與憲法相融通，如《民法典》人格權編規(guī)定了生命權，這一權利在憲法中并無明確的規(guī)定，難以在憲法中尋到其價值根基。在西方的權利話語體系中有自然法理論和自然權利的支撐，并且，民法典中的權利同憲法規(guī)定的基本權利產生的時間先后上不可一概而論，民法典上財產權的產生一般而言早于憲法規(guī)定的財產權，而人格權并非如此。沒有憲法或憲法性文獻的賦予與規(guī)范，便沒有民法上的人格權制度。因此，人格權應當被定位為一項憲法權利，在條件成熟之時于憲法中予以明確或進行憲法解釋。這樣將人格權與人格尊嚴保護并列規(guī)定，可以形成更為周延的權利保護模式。

（二）民事權利沖突時的利益衡量與憲法涵攝

權利沖突是法治領域中的世界性問題，不僅私權同公共利益之間可能產生沖突，私權之間也會產生?！睹穹ǖ洹份^為系統地規(guī)定了民事權利?！睹穹ǖ洹芬?guī)定的權利包括債權、物權和人格權，還涉及不同的主體。這些權利于實踐中產生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如何妥善地處理這些沖突關涉民法典的實施和民事權利保障的實現。

權利沖突如同法律效力沖突，需要確定解決的規(guī)則，在法律沖突中一般以制定機關的不同來確定位階。在民事權利沖突中，我們可以依據權利之于權利人的重要性確定權利的位階，如生命權之價值高于財產權等權利，人格尊嚴高于榮譽權，具有基本權利性質的民事權利優(yōu)于非基本權利性質的民事權利等。當然，這種位階的劃分并不具有絕對意義，在具體的個案中可能面臨紛繁復雜的情況。這時就應當依照具體情況處理，在一般情況下應當按照具體權利位階來處理權利沖突，如不能為了保護財產權而犧牲生命權，否則就是對權利主體的根本性否定。

憲法如何在民事裁判中發(fā)揮功能

只有能夠適用的法律才是有生命力的法律。一般而言，法律在裁判中發(fā)揮作用的方式是作為裁判依據實現的。憲法在民事裁判中發(fā)揮作用的方式較為特殊。在德國憲法法院的判決中，憲法并不能直接進入民事訴訟之中，只能通過民法的原則性條款進入司法判決之中。之所以如此，是基于公私法的二元劃分，憲法一般被視為公法，不能直接進入民事裁判之中，否則可能會沖擊私法自治。從本質上說，憲法在民法中的適用方式決定了憲法如何在民事裁判中發(fā)揮自身的功能，而域外的這一經驗在我國并不完全適用。

我國憲法的產生并不基于公私法的分立和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對立，憲法也并未嚴格將自己定位為純粹的公法。如其序言中規(guī)定的全國各族人民必須以憲法為活動準則，并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第36條規(guī)定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不得侵犯公民的信仰自由，對人格尊嚴和通信自由的保護同樣不只是針對國家機關。同時，《民法典》并非純粹的私法規(guī)范，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公法性規(guī)定，乃至本應由憲法規(guī)定的內容，發(fā)揮著憲法保護權利的功能。所以，我們并不能在民事權利保護中全然否定憲法具有直接適用的可能性。此外，部分民事主體所發(fā)揮的作用并不遜于公權力機關，若同這些民事主體存在利益沖突，極有可能使得公民在職業(yè)選擇、勞動權實現等方面受限，這就涉及公民的憲法權利。

所以，基于我國憲法規(guī)定和現實情況，不能一概否定憲法直接適用于私法領域的意義，而應當看其權力的實質，是否在事實上已構成一種公權力。當然，憲法直接適用于民事裁判領域并不具有普遍意義，私法自治的維護依然有必要性，應當避免公法過度且不當的擴張。可以通過憲法和民法的互動將憲法的規(guī)定和價值注入民法之中，在實踐層面實現民法所承擔的部分“憲法功能”，這對于激活憲法條款和推動民法典的全面實施具有雙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