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初的時候,中午不到十二點,彭城的天就酷熱逼人了,尤其那白花花的水泥地,晃得刺眼,閃爍著亮光,如同玻璃似的。只要不是上班族,誰也不輕易出門,當(dāng)然包括胖嘟嘟的王美娟——她一米六的身高,一百二十斤的體重,走起路來更是一身汗。自從她工作的服裝廠倒閉之后,這半個月來,她白天很少出門,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醒來后先坐床沿愣一會兒神,頭發(fā)全都亂蓬蓬的,眼睛也睡腫了。今天早上也是如此,睡到了十點鐘,當(dāng)她還在愣神時,就聽到有人砰一聲推開了院門,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其中夾雜著爸爸呼哧呼哧的氣喘聲和喊叫聲:“到了到了,咱們到,了小伙子……”
王美娟跑過去,拉開屋門,嚇了一跳:“老天爺,這是咋了爸?你撞人了?”
在小客廳的沙發(fā)上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他緊閉雙眼,嘴巴紅腫,凝固不動,一頭柔軟的黑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上,仿佛頭上有看不見的細小水波在下面涌動。
“別害怕,美娟,我剛才送快遞時,這個小伙子走著走著……突然,就那么倒在了我車旁。我趕緊扶起他,簡單問了幾句,他說的話我聽不太懂,大概的意思是他發(fā)燒燒的,就暈倒了,倒在了我旁邊?!?/p>
“你糊涂呀,爸爸,萬一他是個壞人,或者碰瓷的呢?”
“什么?呵呵呵……沒事,就是一個年輕人得了傷寒,病情突然來了而已。我給他吃點兒感冒藥,退退燒就好了……我把你拉扯大,在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還有,下午他要好點兒了,我領(lǐng)他去你姑姑那兒,讓她給看看,瞧一瞧,好了他就可以走了?!?/p>
“可是,爸爸……”
“放心吧,美娟,哪那么多的壞人,我只是做了一次好事而已,沒什么害怕的。你看看,這小伙眉清目秀的,哪兒像壞人了,是不是?再說人都這么想了,不愿意伸援手,社會不就沒好人了嘛?!?/p>
王美娟繼續(xù)愣著。
王勝利則像個陀螺似的,隨即旋進了臥室,拿了退燒藥出來,在驚訝失色的王美娟的眼皮底下,他展現(xiàn)出麻利勁兒,幾乎像一名熟練的女護工,很快就給年輕人吃下藥。此人一度睜開了眼,那眼睛如此烏黑、清澈,像是星空,臉頰卻無血色,還消瘦發(fā)黃,給人一種虛弱、緊張、迷人的感覺。
“對了,美娟,我現(xiàn)在得去你劉姨那兒,讓她陪著你。我呢,下午去你姑姑那兒問問,另外還有幾個快件沒送完?!?/p>
王勝利不顧大中午的避諱,推開了同是一個大院,隔壁鄰居劉金花的屋門。他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身短褲短衫,露著明晃晃的四肢,一條睡裙搭在白凈凈的肩上,她正在準備換衣服。
“媽呀,誰呀這是?”這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手一揮,就把睡裙捂住胸口,背過了身,“是誰?誰進來了?”
“是我!我閉著眼,閉著眼呢?!蓖鮿倮呛堑亟忉屩?,“我可啥也沒看見呀,金花?!?/p>
“快關(guān)上門,快點兒,背過身去?!眲⒔鸹畹?。
王勝利馬上服從命令。他聽著劉金花呼哧呼哧地套上睡裙,接著砰一聲,她好像踢倒了馬扎。他就這樣背著身給她講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并且請求她快一些。
“不不不,我可辦不到。我害怕,勝利,真的,他要是起了歹意咋辦?他多大了?”
“老天爺,”王勝利叫了起來,“你都這把年紀了,他還是個小伙子、小青年,能怎么了你,而且還是個病人。你就快點兒吧?!?/p>
“好吧好吧……”劉金花在做出決定前,又讓王勝利繼續(xù)背著身,換了一套帶紅圈圈的長裙。最后她轉(zhuǎn)過了身,打扮得齊齊整整,活像一只笨拙的花蝴蝶。“好吧,有美娟在,我還能放心些,咱們走吧?!?/p>
出屋門走了沒二十步就到了王勝利家。
“我可說好了勝利,我真的是害怕……他沒事吧,不會死了吧?我的媽呀,我有點兒受不了了,美娟,美娟呢?”
“你瞎說什么,小伙子就是發(fā)燒燒的,我給他吃藥了。你倆這樣啊,在這照一照面,看看他怎么樣了,要是醒了就給他喝點兒水。我去找美娟的姑姑,正好還有幾個件沒送完。美娟,你和你劉姨等著我就行啊?!?/p>
劉金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勝利,我看著他不像咱們彭城人,是個外地的,外地人嗎?”
“啥本地的外地的,再說啥地的也是咱們中國人,你看你呀……”王勝利急慌慌地答道。
“不不不,我的媽,你瘋了王勝利……”劉金花呼叫起來,又拉住了王美娟,另一只手則捂住了胸口,“美娟,你爸真是一腦子的糨糊呀,這么老了做事還是不過腦子。你說說美娟,就我這么好的,你爸都避著我,不肯娶我,卻愿意照顧一個外地人,哎呀呀……他這樣是不是典型的腦子轉(zhuǎn)筋了呀!”
王美娟再也忍不住了,咯咯咯笑起來。
實際美娟一點兒也不反感劉金花,都在一個大院住,況且她老伴沒了,自己的媽媽也沒了,她平時對他倆很好??刹恢趺?,爸爸就是不肯娶她。有時她也給爸爸開玩笑,說劉姨對你這么好,你怎么沒反應(yīng)呢?王勝利就說,這個年紀了娶啥,就這樣過吧。實際,對于爸爸為什么不愿意再婚,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她覺得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她和他是一個院的,時間久了,太熟悉了,沒那個激情了吧。
笑完,王美娟又在想這個小伙子,帶著懼怕又茫然的感覺,想著這個人,孤苦伶仃,離開親人,來到這里,無人照看。也許在他的家鄉(xiāng),他的親人也在掛念他。在這個時候,她也想讓劉金花過去看看他的情況。
現(xiàn)在家里就她倆了,劉金花也是害怕,她使勁攥著王美娟的手,兩個人湊到跟前,伸著腦袋,看看他還呼吸嗎,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這時,年輕人突然睜開了眼,睜開了那雙驚愕的亮晶晶的大眼睛,表示要說話,兩人卻嚇得“啊”了一聲,退到門口。
“美娟,他是不是想喝水了?”
“可能吧,劉姨,要不給他倒一點兒?”
“我的媽呀……還是你去吧,美娟,我的心臟快受不了了?!?/p>
最后王美娟鼓起了勇氣,給陌生人喝了水,隨后他又倒頭睡去。
下午五點半時,她倆聽見王勝利的電動三輪車聲。王美娟拉開屋門,王勝利把車子停在院角,搓著手走過來。
“怎么樣,小伙子醒了嗎?”
“醒了一次又睡了,也給他喝水了?!?/p>
“好,你劉姨呢?”
“在里屋呢?!?/p>
“哎,快進來王勝利,小伙子醒了,快點兒快點兒……我的媽呀,他說的什么話呀,我也聽不太懂?!?/p>
2
王勝利看了小伙子的身份證,名叫鄭歌,二十三歲,山東塔縣虹村人。
“爸呀,你說他叫鄭歌,為什么他的口音是那樣的,說自己叫鄭鍋,俺叫鄭鍋,這么土呢?!?/p>
王勝利剛送完快遞回來,正在門口洗臉,于是就帶著水淋淋的臉頰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女兒。
“山東人說話就那樣,也不能說是土,一種方言吧。怎么了,你聽不懂嗎?”
“嗯。還有,他不光土,說話還有點兒結(jié)巴?!?/p>
王勝利呵呵笑了。
“對了美娟,我剛才領(lǐng)著鄭歌找你姑姑了,你猜她怎么說的,她非說是我把鄭歌碰了才這么上心的,就是不相信我。讓我做人要有良心,給他治好了病再讓他走。你說說看,你姑姑的胳膊肘到底是往哪兒拐的?還把我放在眼里嗎?最后她說鄭歌不用住院了,只是傷寒而已,引起了肺炎,不過不厲害,吃一周的消炎藥就能好?!?/p>
“他要在咱家住一個星期嗎?”
“唉,這個可憐人能去哪兒呢?他說半個月前來的彭城,結(jié)果錢又被人偷了,只能睡在公園,得了流感。我這么想的閨女,給他治好病就把他打發(fā)走,咱們就當(dāng)做了一次善事,按你姑姑的說法,他沒訛咱就是對咱們最大的好處,萬一他以后要是發(fā)財了,說不定還能記起我這個好心人呢?!?/p>
王勝利確實是這么想的。
不過,劉金花卻不愿意再和王美娟一同照顧這個外地人了。她不斷抗議,說你王勝利出去送快遞,把我們兩個女人扔家里照顧他,你能放心嘛,我畢竟也是個單身女人呀!他要起了歹意咋辦?要是非禮我了咋辦?這些你都想到了嗎?
在劉金花不斷向王勝利抗議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一個現(xiàn)象:第二天下午,這個可憐人鄭歌挺了過來,臉上有了血色,眼睛變得明亮,閃著光芒,修長的四肢像楊樹一樣順溜,足有一米八高,完全成了個俊美的男子漢。不光這,她還看到美娟這丫頭也變了,對小伙子有了一種慈母般的溫情——他們倆的談話斷斷續(xù)續(xù)的,她時而變換聲調(diào),他呢說話有些結(jié)巴,她就讓他慢點兒;如果他拒絕喝某個口服液,或者嗓子疼不想吃菜時,她就用慢的、低沉的聲音,命令似的口氣,呼喚出鄭歌、鄭歌這個名字,仿佛在說,聽話呀,鄭歌,不許你使性子。實際她只比他大一歲。
劉金花不光看王美娟有了驚人變化,實際她自己,也感覺到了異常——雖和王勝利在一個院住著,可一到晚上,她就得獨自一人待在空蕩蕩的家里。老伴車禍去世,女兒大前年又出了國,兩三年才能見一回。因此,她總是沉陷在一種焦躁不安的孤寂之中,她情感的心靈像是已經(jīng)枯竭了——尤其是王勝利的表現(xiàn),她沒有信心了。這種情感的枯竭最后就化成了懶散和隨波逐流,有了那種過到哪兒是哪兒的想法,就是想和王勝利親近親近的心也覺得有也行,沒有也行。可現(xiàn)在,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王美娟的變化——這個平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咋咋呼呼,又有點兒胖的女孩子卻因為這個男孩兒的從天而降改變了自己。那么我呢,王勝利是不是也會因為我的改變而改變呢?
“真是奇跡,奇跡呢”,王勝利傍晚回到家,騎著他的三輪車,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熱氣,總是這樣驚嘆道。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每件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飯菜已經(jīng)做好,衣服也已洗好,家里也整潔了。
“真是大大的奇跡呢!”他走進臥室,一邊搓著手說。
“謝謝您,王叔,您回來了?!蹦贻p人微笑著用生硬的彭城話問候了他。他說的話很慢,有些別扭。
“這是怎么一回事,他說的話怎么這樣了?”王勝利笑呵呵地問道。他看看女兒,又瞅了兩眼劉金花。女兒嘻嘻笑著,劉金花則板著臉,噘著嘴,眼睛半睜著,仿佛賭氣在耍小性子。
實際這兩天王美娟在一點兒一點兒教鄭歌說彭城話,也讓他讀報紙;她和劉金花說話,并鼓勵他,讓他不要擔(dān)心方言和結(jié)巴,大聲說就行。當(dāng)他說錯的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哈哈大笑,并把劉金花引笑了——不過她是繃著臉笑的,有點兒嚴肅的矜持態(tài)度。
“小子,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咱們吃飯吧?!?/p>
在這種情況下,劉金花總是會陷入一種錯覺之中,仿佛自己已和王勝利是一家人了,大家團聚在一起,樂呵呵地吃晚飯。不過在這種錯覺中,她時常有一種嫉妒和慍怒摻雜在其中——王勝利并沒表現(xiàn)出想和自己親近的意思,尤其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激烈。難道他是木頭人嗎,看不出來我那火辣辣的眼神嗎?還是他……那方面不行了,已經(jīng)沒有了勇氣和激情?于是,她覺得夜晚的房間又變得空蕩蕩的,生活是那么孤寂,她不禁長吁短嘆,想著種種的可能性……可自己為什么就相中他了呢?他要什么沒什么,窮得丁當(dāng)響,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呢?難道是因為他老實嗎?還是他沒有那個壞嗜好——和自己的丈夫比起來,他不醉酒,不饞酒??烧煞蚶罱▏遣恍械?,一想到李建國的醉酒她就有些不寒而栗:他不光耍酒瘋,還時常會打她,這是劉金花對醉酒最大的恐怖,簡直就是噩夢,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或許還有別的,比如老實、勤快,不喝酒等等,最后她也只能想到這些了,就帶著種種的無奈睡去。
3
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鄭歌只要一獨處時就會想到,自己是怎么了?就像幻夢一樣闖進了這一家人當(dāng)中。彭城是五顏六色的,而他貌似只認識這一家人,只熟悉這一個院子。想想這個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因為自己的向往,就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把他撫養(yǎng)大的侏儒叔叔,可以說,自己是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就這么認識了他們,降臨到了這個家里,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墒菍τ诩亦l(xiāng),對于父母——父親病逝后母親改嫁到了房縣,再也沒見過她,自己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后來爺爺奶奶去世,自己就跟著侏儒叔叔過。想想現(xiàn)在,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自己和叔叔依然是孤苦伶仃的——盡管現(xiàn)在得到好心人的幫助,可也像生活在幻夢之中,朦朧之中。自己不久就要離開這里了,還不是和叔叔一樣,又要面對孤苦的生活了?還好,自己年輕,就好好奮斗吧,為了自己,也為了叔叔……要不,再過一天就走吧,畢竟待在這里也不是長久之計。
傍晚吃完飯,王美娟提出來要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正好也能活動活動身子。鄭歌答應(yīng)了。
出了院子有條百十米的胡同,這里每天傍晚都會聚集一些小孩玩耍,實際對于王勝利家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這些小孩就像看外星人似的圍著鄭歌嘰嘰喳喳,一下就把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他有些驚訝,就像在這悶熱的空氣中被弄得眼花繚亂,他時而轉(zhuǎn)過身回答這個,時而轉(zhuǎn)過身去看那個,小孩們都對他的方言和結(jié)巴模仿,最后再嘻嘻哈哈,旁邊的老人也小聲嘀咕著,讓鄭歌覺得自己像個怪物似的。潑辣的美娟則不同,她昂首挺胸,邊回擊著小孩,邊拉著他出了胡同,可在鄭歌的心里卻感到了羞辱和膽怯。
第二天傍晚,王美娟又帶鄭歌出去了,結(jié)果和昨天一樣,小孩們又譏笑了鄭歌一路,有的還追在他倆身后,手舞足蹈的。
怎么辦?走,還是再待幾天?他心里煩悶極了,算了,他決定還是走吧。
晚上回來,鄭歌和王勝利說,自己要離開這里了,很感謝他和美娟,還有劉阿姨的幫助和關(guān)照??赏趺谰瓴煌?,她拉著他進了臥室,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突然走?為什么?我喜歡你,很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你不是說過我好看,喜歡我嗎?難道是爸爸要趕你走的嗎?
在門外的王勝利聽得清清楚楚的,他愣住了,驚住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倆怎么談到一起了?老天爺,他急得轉(zhuǎn)起了圈圈。突然屋門打開,王美娟像頭母豹似的,在她內(nèi)心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沖動情緒,她幾乎是撲到了王勝利跟前。
“你要趕鄭歌走嗎?是不是?你說話呀,爸爸,是不是你要鄭歌走的?”
王勝利在突然的發(fā)蒙之后,舉起了手,氣喘吁吁地答道:“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在說我嗎閨女?可我今晚一個字也沒說呀,到底怎么了,你為什么說我?”
王美娟意識到了什么,馬上變得滿面緋紅。
“你瘋了嗎,美娟,要么就是我聽錯了?!?/p>
突然之間他后退了兩步,又轉(zhuǎn)起圈圈,仿佛在尋找一條縫隙要鉆進去。同時他把兩只手來回擺著,像個機器人。
“不不不,你可別干傻事閨女……這使不得,使不得呀……”說著,他向臥室沖去,王美娟馬上跑到前面,擋住了他。
“你要干嗎,爸爸?我跟你發(fā)誓,這和鄭歌沒有關(guān)系,是我那個……那個喜歡他的。難道你沒聽見嗎,爸爸?是我主動的,是你的閨女呀?!?/p>
王勝利像是徹底蒙住了,他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恰恰相反,爸爸,我不想讓鄭歌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王美娟抱住了他,放聲哭泣起來。王勝利感到自己的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他只能伸出手抱住了女兒。
“老天爺呀,怎么這樣了……美娟,我的寶貝閨女,我勸你冷靜冷靜,好好想想,我這會兒也是暈頭轉(zhuǎn)向了呀……”
這些,鄭歌在臥室聽得一清二楚的。他走到門口,看見父女倆抱頭哭泣,心里一動,不知怎么辦才好,為此也是心慌慌的。
實際這幾天,鄭歌確實感受到了王美娟慈母般的關(guān)心和照顧,還有她那種火辣辣的炙熱情感,他像沉醉于夢中似的,對于她每次的額頭撫摸和手臂撫摸,那種憐愛,那種渴望,那種溫情脈脈,像電流似的通過他的全身,他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盡量控制住由于胸口過于燥熱而變得急促不安的呼吸,仿佛在等待著,等待著……直到第三天,她那充滿力量的雙臂再也忍受不住,一下子撲向他,抱住了他。這炙熱的波濤出乎意料地擊打在他的胸上,使他因為這猛烈的一擊差點兒暈了過去。是的,他懷里的這個女孩兒,這個有力量的嬌軀,像發(fā)了瘋似的顫抖、燃燒,最后他也沖動地抱住了她,纏在了一起……
直到深夜了,鄭歌還在思考著,亂想著。這可能嗎?她真的愛我嗎?而自己呢,也愛她嗎?他想起叔叔給他說過的話:找對象一定找個喜歡你的,而不要去碰那些花枝招展的,因為咱家的條件太差,有女孩能跟了你就是咱家的祖上顯靈呀。是的,叔叔是個侏儒,打了一輩子光棍,而自己呢,能找個什么樣的女孩兒呢?對于王美娟,他連想都沒想到會是她,尤其她反應(yīng)得那么強烈,隨時要和父親對抗的樣子,是不是該去迎接她?還是退縮離開這里呢?關(guān)鍵這是在彭城呀,自己該怎么做呢?難道這是命運給了自己指定的目標嗎?那對于美娟意味著什么,自己能給她帶來什么樣的生活呢?
對于王勝利來說,這無疑是當(dāng)頭一棒。第二天一大早,她又進了女兒的房間。
“那么,你是真喜歡他了?一個外地人,還沒有工作?”
王美娟用毯子捂住了臉。
“你可想好了閨女?”王勝利又問了一遍,“真想嫁給他嗎?”
王美娟還是沒說話,只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王勝利氣得不知說啥好了,一轉(zhuǎn)身,出了門。
現(xiàn)在房間就王美娟一個人了,她燒得滿臉通紅,眼睛閃閃發(fā)光,她微笑著。隨即,她又一次用毯子捂住了臉,捂得緊緊的,緊緊的,呆坐著,突然又倒在了床上,同時她也被自己的這種堅持驚呆了——爸爸能原諒我嗎?能理解我嗎?
當(dāng)然在這之前,爸爸是不知道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什么傷害,可她卻永遠忘不了——兩年前她曾喜歡過她的同學(xué),可在背后呢,她卻聽到了那個男生對她的評價:王美娟喜歡我我知道,可她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么樣,像個胖葫蘆似的,誰喜歡誰就上,我沒意見??梢哉f,這是她聽到的最讓她傷心欲絕的話,而且還是出自她喜歡的一個同學(xué),對她來說,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從那以后,她才好好照了照鏡子,看清了自己的模樣。那么現(xiàn)在,對于給鄭歌的愛,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難道是對他身世的同情嗎?還是他那異常的俊美,使自己情不自禁就愛上了?或者是自己情感的壓抑,對愛情的渴望呢?或許全都有。
王勝利問完女兒后,沒直接上班,而是一頭扎進了劉金花的房間。他把從昨天晚上開始,到現(xiàn)在的枝枝葉葉全給劉金花說了,并質(zhì)問她:“我當(dāng)初讓你陪著美娟,怕她害怕,一塊兒看著鄭歌,他倆什么時候好的你沒看出來嗎?你都干什么去了?現(xiàn)在好了,美娟相中他了,不讓他走了,想嫁給他,你說怎么辦吧,你說話呀,金花?”
劉金花聽完,也是徹底驚呆了。
“哎呦呦,我的媽,你說的是實情嗎,勝利?美娟連他的方言都聽不太懂,他倆到底是怎么溝通的?就這么愛上了嗎……”說著說著,劉金花突然撲嗤一聲笑了,“我估計呀……是咱們美娟主動的吧。你說,這么俊的小伙子我看了都動心,何況她這么大的姑娘了,是不是?可話又說回來了王勝利,他們這么大了談戀愛很正常,有什么可生氣的。就像我吧,這么老了還想著你呢,而你呢,卻天天不冷不熱的,我才要傷心呢?!?/p>
“劉金花!”王勝利大叫了一聲,“你這把年紀了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氣死我了真是……對了對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你也有責(zé)任,你是怎么看的,就沒發(fā)現(xiàn)一點兒苗頭嗎?你到底都干什么去了!”
劉金花聽完沒生氣,反而笑嘻嘻地挽住了王勝利的胳膊:“你呀,怎么老想不開呢,美娟喜歡不就行了。再說,人家鄭歌哪里差了,人實在不說,還是個帥小伙,哪一點兒配不上美娟了,你說,哪一點兒配不上她了?”
“胡說,他是外地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地人咋了?你當(dāng)初怎么說的,啥本地人外地人的,不都是中國人嘛,你不是不介意這些嗎?現(xiàn)在怎么了,兩個人相愛你又后悔幫他了?”
“這一碼歸一碼……算了,跟你說了也是白說,我上班去了?!蓖鮿倮﹂_劉金花的胖手,氣哼哼地推開了紗門。
劉金花情急之中腦子一轉(zhuǎn),拉住王勝利,給他出了個主意:既然美娟這么喜歡他,不妨先別趕他走,幫他找個工作,兩個人談?wù)勗囋?,要真不行了,再趕他走也不晚。王勝利也沒好法兒,就照劉金花的主意做的。當(dāng)天下午去找了他們快遞公司的經(jīng)理,希望能給鄭歌一個機會,讓他送快遞。
4
實際這事并不難,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熟悉和鍛煉,鄭歌成了名真正的快遞小哥。
心靈純潔的他很珍惜這份工作,干得仔仔細細——特別是騎行在彭城的大街上,誰也不認識他,也沒有胡同里那些小孩們的嬉笑,他格外放松。彭城略帶干燥的空氣,尤其雨過天晴的柏油馬路,泛著濕潤土腥的氣味,潮濕的地面冒著霧氣,時而把白線遮掩,時而又隱現(xiàn)出來……至于他自己的內(nèi)心,始終是一個平靜的靈魂,一個為兩只眼睛而發(fā)現(xiàn)美的靈魂。不過,不管在大街上和小巷里,他都很小心,不能碰了居民和他們的汽車,因為一切事情不能根據(jù)其表面現(xiàn)象來判斷,有時候要這樣看,有時候要那樣看。例如去別人家送東西時,他從不進人家里半步,說話盡量小聲、和氣,因為每個人的秉性不一樣,他怕因自己的一時大意而讓對方發(fā)了脾氣,從而被扣分扣錢。
是的,他現(xiàn)在很滿足這得來的一切。
正如叔叔常教導(dǎo)他的那樣:人要以善良和平靜去體會知足常樂所帶來的幸福才行,就像感恩大自然所給你帶來的俊美容顏一樣;說真的小子,幸福是屬于每個人的,只是每個人的感受點不同罷了。
他就是帶著這樣的情感每天穿梭在他負責(zé)的區(qū)域。到了晚上,他便遠離了大街的熙攘,歸隱在了這個小家,他的精神生活完全沉浸在了另一個世界,王美娟像個貪吃的孩子似的黏著他,索要他的吻,索要他的摟抱……這些王勝利都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
有一天,王勝利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光聽女兒說了,還沒聽鄭歌是什么意思,他是真心愛美娟嗎?劉金花則勸他要溫柔地說,輕聲地說,別讓他誤解了意思。
他覺得還是先問問女兒,問她知道鄭歌是怎么想的,是真心的嗎?
他沒料到,女兒竟然哈哈笑著來對待他,“爸爸呀……”
“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么不笑呢……哈哈哈……你太小心了,爸。鄭歌對我很好,想娶我?!?/p>
“那他為什么不直接跟我說?把我憋得呀……嗓子眼都干了。”
“他一定是不好意思,”王美娟羞紅了臉,晃了兩下肩膀,她的那雙胖胖的圓眼睛忽閃忽閃著,“爸爸,他很靦腆,你是知道的?!?/p>
王勝利搖著腦袋進了客廳,撇開腿站著,立在房間中央,他很想用一個老丈人的口氣教訓(xùn)教訓(xùn)這小子。但是,他馬上想起了劉金花的話,讓他要溫柔地說,輕聲說,當(dāng)他一看鄭歌的那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睛時,立馬又泄氣了——這個有些傻氣且天真俊美的年輕人,一點兒不像會說甜言蜜語的人,為啥女兒什么都知道了,而自己卻蒙在鼓里,他倆都是怎么交流的?不錯,他是在微笑,有點兒憨實的微笑,而女兒呢,又是這么活潑直接,他倆怎么就看對眼了呢?可是,事到如今了,還是得問問,聽他親口說才行。
“有個事小子……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心對美娟好嗎?”
鄭歌微微笑著,羞澀中感到了突然,他點了點頭。
“你真是急死我了,我在問你話呢,小子?!?/p>
“是的,是的叔?!?/p>
這是第一次,在一個房間,三個人都感到了極大的尷尬,尤其是王美娟,急得滿臉通紅,但是她的眼睛一瞥到鄭歌,就馬上垂下來,仿佛怕被他融化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也好想大哭一場,抱著他,把他吻個千遍萬遍。王勝利卻暗自想到,老天爺真是有意思,把一個能說的,一個不能說的綁在一起,別人看著著急,他們自己卻覺得很合拍,就像女兒和鄭歌這樣。
“是的,是這樣的叔?!编嵏栌终f了一遍。
“哎呀,老天爺呀……”王勝利氣喘吁吁地長嘆一聲,搖起了他的大腦袋,“聽你說個話真是費勁。好了好了,我得出去透透氣才行,憋死了,憋死我了……”
王勝利站在門口思忖了半天,望著星星點點的夜空,想著還是到劉金花那兒坐一會兒吧。
“這個悶葫蘆呀,怎么……怎么這樣呢?!彼匝宰哉Z著,推開了劉金花的屋門。正像他發(fā)呆一樣,劉金花也是一愣,隨即抿著嘴笑起來。
“怎么了,你念叨啥呢這是?”
王勝利一個勁兒地搖頭。
“你問鄭歌了嗎?他怎么說的,你不滿意嗎?”
“唉,還是別提了,這小子呀……要是有你一半兒的口才就好了?!?/p>
“瞎說,我口才好你怎么不來找我說,我能吃了你嗎?”
“金花同志呀,”王勝利又搖起了他的胖腦袋,“你能不能正經(jīng)一點兒?,F(xiàn)在……老天爺呀,都到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開這種玩笑,我都讓那小子急死了,悶葫蘆一個呀?!?/p>
“怎么了?跟我說說,說說唄……”劉金花來了勁頭,她的那雙蠶豆似的長眼睛閃閃發(fā)光,在向著王勝利靠近的過程中,她的那條閃著藍光的大項鏈先是碰到了他的胸口,“難道他變卦了?還是你吼他,嚇著他了?”
“算了算了,你還是給我倒杯茶吧,我都懶得說他。可不說呢,我又氣得慌,簡直就是一個悶葫蘆,一個悶葫蘆你懂嗎?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就是一腳踢不出幾個屁來的那種男人,比我還悶?zāi)?。?/p>
劉金花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的,還一個勁兒地捶王勝利的肩膀。
果真就這樣接受一個悶葫蘆似的女婿嗎?
現(xiàn)在,王勝利身在劉金花這兒,心卻跑到了自己的家里——女兒對那小子一往情深的,可他呢,偏偏又是個外地人。那將來呢,他倆怎么生活,怎么養(yǎng)家?就靠他送快遞嗎?這行得通嗎?一旦自己老了,干不動快遞了,只能靠這小子和自己四千塊錢的退休金,生活還能過得下去嗎?這是他最犯愁的地方,最后他就把這個顧慮跟劉金花說了。
“我說王勝利,你就這么一個閨女,也苦不到哪兒去。要不這樣,等鄭歌掙幾年錢后,你給他們存起來,到時你再添一點兒,在咱們胡同口開個小超市,怎么不是掙錢了,對不對?我就不信還能餓死勤快人了。”
“你真這么想的,這行得通?”
“怎么行不通了,關(guān)鍵有一條,人勤快了比啥都重要,是不是?再說鄭歌這小子一點兒不懶,你又不是沒看到,我看一定行?!?/p>
“懶倒是不懶,可他就是一個外地人……”
“看看,看看,你不是不在意這些嘛。實話說勝利,女人呢,能找個好對象比什么都重要,就比如我吧,就相中你這個人了,可你呢,也是個悶葫蘆。要不你現(xiàn)在抱我一會兒怎么樣?我也知足呀?!?/p>
“你真這么想的?”
“當(dāng)然了勝利,快點兒快點兒,你就抱我一會兒吧?!?/p>
王勝利總算在劉金花這兒得到了些安慰。
現(xiàn)在他的臉上又有了笑意,送起快遞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當(dāng)然王美娟也高興,她晚上都是早早把飯做好,等著兩個人下班??墒沁^了沒兩天,她的喜悅勁兒就突然被一股怒氣打亂了。因為她看見鄭歌在回來的路上,又被胡同口幾個小孩跟在后面,學(xué)他的方言和結(jié)巴。
“俺叫鄭、鄭、鄭鍋……俺是送、送快遞的……”
鄭歌看到王美娟,則是滿面含笑,于是王美娟更加氣憤了。
“老笑什么,你不會下車踢他們幾腳嗎?你跟我說說,你難道就想讓他們一個勁兒地嘲笑你嗎?”
“算了美娟,”王勝利聽見了,插進了話,“都是些小孩子,他們可能覺得稀奇吧?!?/p>
“我可不這樣想,”王美娟氣得嘴唇哆嗦,反駁道,“如果你老這樣不吱聲,他們就會一直嘲笑你,什么時候是個頭兒?你說呢爸,鄭歌是不是太老實了?”
她感到自己也幾乎是嘲弄的對象。
鄭歌看著她,看著她生氣的樣子,可以說,更讓他覺得心里熱乎乎的??赏趺谰陞s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是他太老實,甚至有些窩囊才造成這樣的局面。
“沒啥的,美娟?!弊詈筻嵏枰舶参克?。
“看見了嗎爸,他只會這樣說。還有,真是的,難道你就學(xué)不會我們的彭城話嗎?”
“美娟呀,”王勝利長嘆了一聲,“你應(yīng)該囑咐他別碰倒了那些小孩才是,而不是說什么彭城話呀?!?/p>
在王勝利看來,生這種閑氣實在是沒那個必要,盡管他心里也不舒服??赡茉趺崔k呢,周圍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這些五六歲的小孩是孫子輩的,他們的心頭肉,就為了小孩的嬉鬧和鄰居們翻臉嗎?本身呢,女兒喜歡上這個外地人就讓他顏面掃地了,再因為這個事和他們吵鬧,而惹起他們?nèi)w的攻擊和嘲笑嗎?實在劃不來,還是忍忍,忍忍,看住她倆,確切說看住美娟就行了。
而膽小內(nèi)秀的鄭歌——他能怎么樣呢?一直在溫順地微笑著,這讓王美娟倍感心疼。到晚上兩個人獨處時,王美娟再也忍不住了,閃著圓圓的大眼睛撲到了他的懷里,請求他原諒,請求他抱緊她。他便微笑著,撫摸著她的胖臉蛋,默不作聲。而他不知,這種善意的微笑在王美娟看來,實在是窩囊的表現(xiàn)??墒牵?dāng)她一看到他鮮嫩的嘴唇輕輕抿著,輪廓誘人,烏黑的眼睛目光坦然,還留著一頭閃亮的齊耳長發(fā),整個臉頰有一股叫人心動的吸引力,她實在是抵擋不住他的這種俊美,于是就會主動脫去自己的上衣,撲向他,想立刻進入到那種銷魂蕩魄的境界里。
在這種情況下,在她的這種激情之火下,鄭歌的雄性之源很容易被引燃。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持續(xù)多久,他就這樣被她柔軟的四肢纏著,交織一起,熊熊燃燒,像醉酒似的把這個豐滿的嬌軀緊緊壓住,眼前閃爍不定,耀眼生輝,使她的嘴里不禁溢出了陣陣的呻吟,以及她想壓制住的那種愉悅的喘息和不由自主的顫抖。他知道她喜歡這樣,喜歡自己的身體,可除了這個,自己還能給她帶來什么呢?他越這樣想,就越興奮中帶著愧疚,激動得渾身顫抖,往往在抵達高峰后他會發(fā)著啜泣聲俯在她的胸前,喘作一團。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鄭歌不想破壞這種美好的時刻,搖了搖頭。
“那你跟我說,你膽小嗎?”
鄭歌又搖了搖頭。
“那你說,你害怕什么?害怕我們彭城人?”
對于這個問題,他不傻,他是不能說的,他確實是害怕彭城人,害怕他們的眼神和那種咄咄逼人的語氣,不說遠的,光是鄰居們的眼神和他們的竊竊私語他就能感受到。對他們來說,他是個沒有身份的外地人,一個闖入者,他們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來攻擊他,而他呢,只有時刻留神才行。就像上個星期,自己的同事,也是外地人,騎三輪車時剮到了本地人靠在路邊的汽車,那人二話沒說就扇了同事兩巴掌,并讓他賠錢,可最后經(jīng)理除了讓他們小心之外還是小心——這種無形的壓抑和無奈,除了憤怒和暗地里苦惱,還能怎么辦呢?她,作為彭城人的王美娟是無法理解的,怎么能感受到外地人的感受呢?這一點他很清楚,只能給她報以淺淺的微笑,隨即用嘴唇覆蓋住她的嘴唇。
5
等這個夏天過去,國慶節(jié)來臨時,鄭歌算了算,自己已經(jīng)在彭城待四個月了。
在這四個月里,他給叔叔打了三次電話,這個孤獨的侏儒除了掛念他之外,就是勸他要小心、和氣,注意身體,千萬不要惹事,凡事讓一步?jīng)]關(guān)系。對于愛情,叔叔是只字未提,他不會想到那里會有侄子的愛情。當(dāng)然鄭歌也沒提,他不知道怎么講起,或者說他講了叔叔也不會相信,反而會擔(dān)心,跑來彭城找他。到時候,不光他這個外地人是個事實,而養(yǎng)他的叔叔又是個侏儒,那美娟的臉面往哪兒放,不就更成了鄰居們的笑料了。
是的,他很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曾多次囑咐美娟不要往外說,也讓美娟告訴他爸不要說??傊呛苄⌒牡厣钪?,可他再怎么小心,在那方面,王美娟的身體卻發(fā)生了變化,有了嘔吐反應(yīng)。劉金花看出來了,她沒有慌張,反而笑嘻嘻地告訴了王勝利,說美娟有喜了,你要當(dāng)姥爺了。
接下來怎么辦,怎么辦呢?王勝利聽完先是怔了一大會兒,隨后就困窘地踱起步,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這不是好事嘛勝利,趕緊讓他們結(jié)婚呀,你還想等什么?”
“不不不,這太突然了,我還沒準備好?!蓖鮿倮咽植暹M了頭發(fā)里,亂抓起來。
劉金花則嘎嘎地笑了,隨后拍打著王勝利的肩膀說:“真是的,這有什么好準備的。先讓他們領(lǐng)了證,隨后選個日子結(jié)婚,不就完事了嗎?”
“這么簡單嗎?”
“有那么難嗎?”
在王勝利眼里,結(jié)婚是件大事,可聽劉金花一說,又是那么簡單。他有些拿不準,拿不準他也不能干坐著,想問問女兒,問她是怎么想的。劉金花也跟來了。
“我知道了爸,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你要不同意,我跟鄭歌搬外面住去……”
“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閨女。那鄭歌呢,他怎么說的?他愿意結(jié)婚嗎?”
“他不知道我懷孕……”
“天吶,這個渾小子,”王勝利大叫著退了兩步,望起了劉金花,“他真是……真像個石頭蛋呀,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你說你呀美娟,讓我……老天爺呀,讓我怎么說你才是呢?!?/p>
“好了好了,你叫喚啥王勝利,”劉金花上前推了他一把,“當(dāng)年美娟媽懷美娟時,你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嗎?最后還是美娟媽跟我說的,我陪她去醫(yī)院檢查的,你現(xiàn)在怎么好意思說鄭歌呢?好了,沒事的美娟,一會兒鄭歌回來你跟他說就是,你不好意思說呢我跟他說也行。又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你看你叫喚的,王勝利,不想當(dāng)姥爺了嗎?”
不知怎么,淚水一下子從王勝利的眼里涌出,模糊了視線,就像他想期待什么似的,可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心里翻騰著,亂亂的,既為要當(dāng)了姥爺震顫,又為女兒的將來擔(dān)憂——是的,要不是自己當(dāng)初好心幫了這小子,女兒就不可能認識他,不可能嫁給他,或許會嫁給個彭城人??墒恰墒菍碛謺鯓幽兀颗畠耗苄腋C罎M嗎?說起來,女兒的選擇和當(dāng)初自己的好心是有必然聯(lián)系的,那對她和對自己,是該高興呢還是該為她后悔呢?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怎么辦才好,老天爺呀……他哆嗦著雙手朝前邁了兩步,抱住了女兒。女兒王美娟也在父親的感染下,不禁流下了滾燙的淚水,父女倆相互抱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也把劉金花引得掉下了眼淚。
“好了好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劉金花使勁兒擦了擦眼皮,朗聲說道,“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應(yīng)該高興才對,這是喜事嘛……哎呦呦,我的媽呀,我那邊還燒著水呢,快快快,你趕緊看看去王勝利?!?/p>
是的,結(jié)婚就如劉金花說的,也不是多困難的事,一個星期后,兩個年輕人就登記結(jié)婚了。婚后過了半個月,鄭歌想帶王美娟回老家看看叔叔去。王美娟思思量量的,王勝利和劉金花就勸她,說是應(yīng)該去,應(yīng)該去看看。王美娟這才不情愿答應(yīng)下來。
彭城離著山東塔縣有五百多公里,高鐵兩個半小時就到,王美娟卻覺得行程討厭而又漫長,可一到了塔縣,到了虹村,她的精神頭又恢復(fù)了——她生性潑辣,貪玩,發(fā)現(xiàn)地處丘陵地帶的虹村和彭城有很大的區(qū)別,這里的秋日像琥珀一般明朗,且視野開闊,站在山坡瞭望前方具有不同尋常的魅力。從前她在電影里看過這樣的場景,原以為那是電影效果,可現(xiàn)在卻身在了其中。
她走啊走啊,多年來第一次感到有節(jié)奏地舒展四肢是多么的愜意,這鄉(xiāng)下的生活感覺,她只有在書本中找到,如今卻歡欣無比地出現(xiàn)在眼前了。她拉著鄭歌躺在泛黃的草地上,仰望著藍天,那湛藍色的蒼穹,飄浮著斑駁的白云,是那么純凈,那么清透,看上去如絲綢般柔軟,看得她不住地贊嘆,心曠神怡。在不遠處,如梯田般的緩坡上,村民們揮動著閃閃發(fā)亮的鋤頭翻著地,有時也手搭著涼棚,朝她好奇地張望,她也調(diào)皮地揮動手臂,來回應(yīng)他們。
下午她要去看村民們刨地瓜,鄭歌不離左右——來時,劉金花曾反復(fù)交代過他,一定讓美娟注意身子,一定看好她??擅谰陞s覺得分外有趣,對刨出來的地瓜也是大呼小叫,并用手機給村民和地瓜拍了好多照片。起先他們很拘謹,對她畢恭畢敬,有的婦女還不好意思拍照,擋著臉,反而引得美娟咯咯咯地笑。實際她們也好奇,也問了她很多彭城的問題,以及怎么認識的鄭歌,又是怎么談起的戀愛。她覺得這一切,就像在夢境中一樣——想想早上還在車水馬龍的彭城市,中午就置身于這世外桃源的虹村了,這一切是多么妙不可言。還有,她也給正在山坡放羊的侏儒叔叔拍了好多照片,簡直美極了,帥極了呢。
鄭歌的叔叔則憂心忡忡地問鄭歌:“這個城里女孩啥都好,就是太鬧騰了,她真相中你了?”
“是的,是的叔叔,我們很好。”
“我就是問問,沒什么,就是怕你被騙了,你在外面可得長個心眼兒呀。”
鄭歌憨實地笑了笑,點點頭。
一下午的歡愉算是結(jié)束了,等吃了晚飯,夜色很快就涂滿了整個山村,四周一下安靜了,失去了生機,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王美娟沒想到,她不知道,這里怎么變成這樣了,那彭城呢,卻是最熱鬧的時候——大家說說笑笑,有的去逛街、去跳舞,和朋友們玩到深夜;有的在家看電視,上網(wǎng),然后再心滿意足地墜入到筋疲力盡的夢鄉(xiāng),大腦興奮不已。
可這里呢,她就像一股流水,突然被暗礁撞醒了,覺得這里空空蕩蕩,孤獨寂靜,似乎連空氣也稀薄了些,那些刺激她生活的浪花,在這里迅速消失了,色澤全無了。她慢慢回想著:這是哪兒呢?自己怎么到了這里?要不是鄭歌挨著她的胳膊入睡,她真覺得自己是置身于原野了。
是的,這里的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和這里的人一樣,邁的步子也是慢悠悠的,可不知怎么,她卻覺得這里的夜晚是那么悲涼,沒有一點兒的夜生活,四周除了墨色濃郁,光線昏暗,萬物消失,別無其他了。這讓她覺得渾身發(fā)冷,悵然若失。還有,這里的廁所衛(wèi)生讓她惡心,飯菜也讓她惡心,還好侏儒叔叔長相不丑,沒那么矮,可他渾身怪味,實在是讓她反胃。她覺得自己受不了這些,得盡快離開這里才行,對,就明天吧,明天一早就走。
鄭歌的叔叔很理解王美娟,臨走塞給了鄭歌三千塊錢,說是他賣羊掙的。
“甭?lián)奈遥⒆?,我身體硬朗著呢。只要你們……你倆在彭城好好過就是,我一個人花不了什么錢。”
“叔叔……”
“那個,我給二奎打電話了,讓他送你們?nèi)ジ哞F站??烊グ?,別讓人家老等著?!?/p>
“那我們走了叔?!?/p>
“再見,叔?!边@時,王美娟看見鄭歌的熱淚已經(jīng)沿著白凈的面頰淌下,哭得像個孩子,這多少讓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哽咽,有些感動。不過,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慢慢轉(zhuǎn)過了身。
6
回到彭城的第三天,劉金花就陪著王美娟去醫(yī)院檢查了一遍,結(jié)果都挺好。王勝利也很高興,買了一只老母雞和兩包大棗。鄭歌呢,依舊忙他的,送著快遞。早上同事們給他開了一通玩笑后,就四散而去,各忙各的。鄭歌一個人騎行在大街上,面對著穿梭的車流時,他竟感覺這半個月當(dāng)中始終有種壓抑在心頭翻滾,不是說美娟不喜歡他,不親近他,而是有另外一種,隱隱約約的——比如結(jié)婚典禮時她讓他保持笑臉,且讓他少說話,敬酒時也要少說話。還有昨天,在自己的老家,王美娟厭惡叔叔的家,仿佛那里不是家而像地獄似的恐怖,最后不得已聽了她的建議,逃似的回來——這讓他感到極不舒服,一種暗地里的苦惱?,F(xiàn)在好了,騎在大街上有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可以肆意地想象,舒展自己的四肢和心靈,而不必迫使自己去領(lǐng)會,去猜測她們一家的話語。他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能適應(yīng)彭城,適應(yīng)那些鄰居,也能像美娟那樣思考問題,找到一種途徑,不再讓自己感到焦慮和孤獨。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的感覺,在外面送快遞比在家里舒服多了,也自由多了;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說什么話就說什么話;也不用非說彭城話,還能看看這些熱鬧的街景,多好。
與此同時呢,劉金花正幫著王勝利煮老母雞,兩個人在廚房邊忙邊聊天。
“是的,我看這孩子不錯,挺認干的。”
“這倒是實情,不過呢……我倒不希望他成為我這樣的人,擔(dān)心他太老實了。”
劉金花白愣了王勝利一眼說:“老實不好嗎?不過你放心,畢竟他年輕,一定會一點點地學(xué)會咱們的彭城話和處事方式的。比如節(jié)奏感、速度,他就和咱們不一樣,他始終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仿佛時間不是那么重要似的。這樣不行,咱們彭城人的時間就是生命,要好好地把握好好地享受,不然一輩子過的還有什么勁兒!不光要活得精彩,還要有大目標,比如買房子等著升值,送孩子出國留學(xué),開公司當(dāng)老板,等等等等,是不是勝利?你得讓他學(xué)會做個精明強干的人才行?!?/p>
王勝利呵呵笑起來:“金花同志,照你說的,我哪一條也沒沾邊呀,真是愧對是一個彭城人了。呵呵呵,可我就這一點兒能耐了,說起來真是慚愧,慚愧呢?!?/p>
“討厭了你。”
“這不是你的高見嗎?”
“誰說你了,我說的是年輕人。再說你有條件你不用呀,比如你面前的我吧……”
“真是的,”王勝利猛一抬頭,盯住了劉金花,“你這個人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美娟在那屋呢?!?/p>
“怕啥,她又聽不見。”
“她要萬一聽見了呢……”
“爸,你倆說我什么呢?”這時,王美娟滿面春風(fēng)地來了。
現(xiàn)在她很快活,也有事干了,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瀏覽一些賣小孩衣服的網(wǎng)站:嬰兒帽、嬰兒衣、奶瓶、圍嘴、小玩具……她把心思都惦記在了這個要降臨的小生命上。
“沒說你,是我和你劉姨在閑聊?!?/p>
“過來坐下美娟,慢著點兒,慢著點兒。對了,你這樣可不行,得把頭發(fā)好好弄弄,鄭歌一會兒就下班了,王勝利,你也發(fā)句話嘛?!?/p>
“你劉姨說得對,還是要打扮打扮的……要不你先回屋,收拾收拾,鄭歌一會兒就下班了。”
如今任何事對于王美娟來說,都不是多重要了,她一門心思光想著那個小生命了。所以對于打扮她更是懶得去弄,因為她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有了丈夫,有了家,即將要有孩子了,那還費心打扮干什么?她甚至對鄭歌也不那么操心了,也不關(guān)心他幾點回來,幾點走的,還有在外面要注意車輛,不要和客戶發(fā)生矛盾等等,她的心思全聚集在一個點上,那就是孩子。至于俊美的丈夫,他天天早出晚歸的,家里就像沒這個人似的;對于孩子的一切,他也是一竅不通,跟他說有什么用呢?還有,對這種新生命的期待,她甚至是有點兒排他性,不想讓他參與進來,覺得他礙手礙腳,像個木頭人。
中午吃飯時,因為鄭歌回來得晚,王勝利和王美娟先吃了,鄭歌一個人悶頭吃著。實際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不是因為他們先吃了,而是最近幾天看王美娟的表情,每回瞥她時,她就像沒感覺似的,光沉浸在一種發(fā)呆中,或者是一種冥想中,仿佛他在她眼前不存在似的。以前的她可不是這個樣子,總是用語言保護他,只要一看她呢,她就微笑著,為了是回應(yīng)他那種窘迫的傻笑。可現(xiàn)在怎么了,難道自己是空氣嗎?是可有可無的嗎?那個曾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孩現(xiàn)在怎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悶悶地吃。
這時,王勝利突然從外面跑了進來,他的臉憋得通紅,嘴唇哆哆嗦嗦,顯得身上的一切都紅彤彤的,他呼哧呼哧地坐在鄭歌的身旁,把鄭歌嚇了一個激靈。
“出事了鄭歌,剛才……剛才咱們經(jīng)理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小子做了好事,傳網(wǎng)上去了,成了什么最美快遞員……真的嗎?你上午都干啥事了?回來怎么也沒說,美娟,美娟吶,你上網(wǎng)搜一下什么是最美快遞員,快點兒快點兒,我沒聽懂經(jīng)理說的是啥意思?!?/p>
王勝利說完,又急慌慌站起身,揮著他那雙胖胖的大手進了臥室。
不光王勝利沒明白,鄭歌自己也糊涂,他甚至有些忐忑,不明白自己怎么傳網(wǎng)上去了,就跟著去了臥室。
此刻的王美娟正慢悠悠地點著鼠標,瀏覽著,“在這在這兒……我的媽呀,點擊率這么高了,才三個小時。你坐下爸,是這樣的,鄭歌幫一位老太太撿掉在地上的蘋果,一看袋子壞了,就用你們的快遞袋重新給她裝好,送給她,結(jié)果被過路的網(wǎng)友拍下視頻,起了個標題,叫最美快遞員,傳到了網(wǎng)上。真的真的……還別說爸,鄭歌這么一拍真是帥呢,你看看……是不是帥帥的?要不然怎么叫最美快遞員。鄭歌,你成網(wǎng)絡(luò)紅人了呢,快看看,是不是你?我的媽呀,你害羞啥呀。爸,你也看看鄭歌,臉紅得像個大姑娘似的,還不好意思呢。”
鄭歌暗自苦笑,不知所措,活像個孩子,兩只手插進褲兜,接著又掏出來。正是他的這種窘態(tài),才使得王美娟心花怒放,樂不可支,笑了一個下午,他也沖動地抱住了劉金花,把她弄得狼狽不堪——因為她把她的大耳環(huán)抱掉了。
劉金花把耳環(huán)重新戴好,邊照鏡子邊說:“我以前就講過嘛,鄭歌這小子是頂帥頂帥的,要放在古代,他就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你噘什么嘴王勝利,我說的不對嗎?要不信你瞅瞅咱們周圍,包括電視上的大明星,有幾個這么帥的?所以說嘛,咱們美娟的眼光還是獨到的,這么帥的小伙子就讓她逮到,不簡單,是不是王勝利?你看你老噘什么嘴呀?!?/p>
“那么我呢?我難道就不好看嗎?要不然怎么把你迷住的……”
“住口!”劉金花大叫了一聲,瞬間她的臉頰就泛紅了一大片,“不要臉王勝利,這種話你怎么能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說,就是開玩笑也不行!”
王美娟則嘎嘎地笑起來。
“好了,都別笑了,鄭歌回來了。”劉金花捋了捋頭發(fā),站起身,“我們正聊你呢小子,下午怎么樣,經(jīng)理怎么表揚的你?”
“經(jīng)理,他說的,”鄭歌被問的有些突然,幾乎不敢看劉金花的眼睛,就結(jié)結(jié)巴巴,支支吾吾地,“這個月,要獎給我……一千塊錢。說是我,這也是一種間接的宣傳……宣傳了我們公司的形象,有利于,公司的發(fā)展……并給我拍了照片,要貼在宣傳欄上。”
“聽見了嗎,聽見了嗎王勝利,這就是名人效應(yīng),鄭歌就是咱們這一片的名人了。說不定以后還得給人家簽名呢,是不是鄭歌?不過呢,你的彭城話還是得練練,太難懂了,有些別著調(diào),不過比以前可是好多了?!?/p>
“你經(jīng)理真這么說的,月底要獎給你一千塊錢?”王美娟也抻著脖子問。
“嗯,經(jīng)理是這么說的?!?/p>
現(xiàn)在最讓鄭歌開心的,就是重新看到了妻子的笑臉,從她的那兩片熱烈而濕潤的嘴唇溢出,就像成熟的果實,曾把自己吻得神魂顛倒——對他來說,要不是她,自己還不曾嘗到接吻的滋味,是那么奇特,那么蕩魂,而她當(dāng)時卻笑話他那驚奇的神色,常讓他停下來,為了是讓他看到其他一些更值得看的地方——至此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墜進了那種奇妙的、神志眩暈的快樂之中。是的,他是感激她的,讓他觸及到了快樂的頂峰,顫動不已??涩F(xiàn)在呢,她怎么變了,連多看自己幾眼都懶得瞧,難道是她厭倦了激情?還是她對自己厭倦了呢?直到今天,這件極巧合的事情發(fā)生,他才又看到了妻子的笑臉,是對他的笑臉,他心里也是滿足的。
而她呢,卻覺得他現(xiàn)在更像個孩子,甚至是傻乎乎的,對懷孕的事和嬰兒的事一竅不通;在外面呢,別人說他也不知道還嘴,總是給人報以微笑,可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想著他能變得勇敢一些,可實際還是那樣——包括那些小屁孩的戲弄,他也是微笑著面對,那么他……到底什么時候能強硬,能長大呢?就連跟他說什么事,他總說是是是,好好好,要么就是點頭,難道就不能發(fā)發(fā)脾氣嘛,像個男子漢那樣,可他從來沒有。至此她確信自己的丈夫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干不出什么大事了,就不免有些失落,加上有懷孕的生理反應(yīng),她更懶得過問他。現(xiàn)在,當(dāng)突然出現(xiàn)這件事了,不管怎么說,還是讓她開心地笑了。
鄭歌很激動,在黑夜里吻了吻妻子的額頭,給她蓋好被子,悄悄出了房間。站在院子當(dāng)中,他使勁兒捂住了臉,任由淚水緩緩地淌下來。
7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鄭歌又恢復(fù)了精神,全身上下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那微笑,那清澈明亮的眼神,柔軟而又蓬松的黑發(fā),恰恰都是一個美男子的標志。如果說有一點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有點兒清瘦,一米八的個子不到一百四十斤。而王美娟呢,卻在一天天變胖、變白,現(xiàn)在又突然變煩躁了——到今天,是第二周了,鄭歌的那條視頻失去了光彩,被一個電影明星的離婚聲明蓋住了,各大網(wǎng)站都在轉(zhuǎn)發(fā),網(wǎng)友們都把興趣轉(zhuǎn)到了那上面。是的,這有什么辦法呢?王美娟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希望鄭歌的視頻越來越火,是為了成名人嗎?能通過視頻掙到錢嗎?還是為了其他的,反正那團火已經(jīng)熄滅了,她的熱情也像陷于枯竭,失去了動力,總之她的失望寫在了臉上。
王勝利就勸她,安慰她,劉金花也在一旁勸,可結(jié)果并不好,最后氣得王美娟吐出了六個字:窩囊廢!倒霉蛋!隨即,她又陷入了那種懶散的厭煩之中,而且這種厭煩由一種說不清的失望而變得嚴重了,或者說是被一種難以言表的欲念所引起的痛苦所左右,她覺得,鄭歌除了有個俊美的外表之外,不會給她帶來生活上的種種美好了,這輩子也不會有大的起色,徹底完了——還有,等他過了三十歲,四十歲,青春不在了,俊美也會離他而去,那他還能剩下什么呢?她懷著一種焦慮而厭煩的心情,連著三天,都把頭埋在了被子里,什么也不想吃,也不想出去遛彎。
這些鄭歌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有什么辦法呢?
他現(xiàn)在確實覺得送快遞比在家里舒服、自由。可以說,他像生活在一種朦朧之中,一種難以言表的壓抑之下,可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安慰自己,鼓勵自己,一定要堅強下去。
于是,鄭歌又充滿了信心——因為還有一種希望在他心中燃燒著:自己馬上有孩子了,要有新生活了,不管怎么說,自己在彭城就不會這么孤獨了。也許,也許他或她,都會像自己一樣俊美,一樣健康,到時再聽他們喊著爸爸,爸爸的,什么樣的煩惱都會飛走,可能妻子也會對自己改觀的。
鄭歌在克服了這種壓抑之后,過了半個月,突然有一家平面模特公司的人找到了他,希望他業(yè)余時間能到他們公司去做模特。他一下驚呆了,嘴唇微張,神情既興奮又驚訝,紅色的晚霞也把他異乎尋常的美貌映得分外紅潤。對于他來說,這太意外了,當(dāng)然他也不了解平面模特是個什么概念,就說回家商量商量再答復(fù)。
“小伙子”,對方是位中年女士,她用一種吸引人的低沉嗓音說道:“實不相瞞,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的視頻了,你不僅很美也很善良,是的,不是帥,你已經(jīng)不能用帥來形容了,是那種令人向往的美。還有,你的這種美也是一種天分,一種偉大,一種奇跡;這種美也是屬于整個世界的。你不要笑,你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這種美,也要感謝你的父母,感謝上天,是他們把這種俊美賜予了你。所以說,你不要浪費寶貴的光陰而揮霍自己的青春,因為青春是短暫的,是有時間限制的……對了對了,冒昧地問一句,你多大了?”
鄭歌靦腆地笑笑:“我二十三了,叫鄭歌……不過我不太會說彭城話。”
對方淡淡一笑,擺了擺手:“這個我聽出來了,沒關(guān)系,主要你們拍照時也不需要說話。這是我的名片,想好后就直接去公司找我吧。那好,再見鄭歌?!?/p>
“好,再見,李經(jīng)理?!?/p>
鄭歌腦袋蒙蒙地回到家,把事情往外一說,不光王勝利不懂,王美娟也不了解,不了解她就上網(wǎng)搜索:什么是平面模特;平面模特是做什么的……鄭歌聽著,眼睛睜大,驚訝不已,嘴唇還微微哆嗦,眼睛異常地發(fā)亮,閃爍出火紅色的色彩。
“真不錯呢,你看看爸……是不是?鄭歌把她的名片給我看看,不會是騙你的吧……彩虹文化藝術(shù)有限公司,李虹英副經(jīng)理,恒陽區(qū)東沙路十五號……”
可是,王勝利卻走開了,他來到了院子,怎么想,他都覺得這事不太靠譜。怎么可能有這等好事呢?說是先試幾次看看,要是行就留下,難道這么容易嗎?天上掉餡餅了嗎?臭小子俊美是不假,可俊就能當(dāng)模特嗎?他還不想打擊女兒的興奮勁兒,該怎么辦呢?是好是壞呢?他拿捏不準,最后又去了劉金花那兒,想聽聽她是什么意見。
“這個嘛……”劉金花也是一驚,愣了一會兒,和王勝利的表現(xiàn)差不多,有些搞不懂這件事,過了十秒鐘她才開了口,“不過你得承認,這小子長得俊是毋庸置疑的,可就是覺得太……太那個巧了,有這么好的事嗎?是不是,勝利?他一個外地來的孩子,沒根沒底的,就被咱們彭城的星探發(fā)現(xiàn)了嗎?天上掉餡餅砸在他頭上了?我的媽呀,這跟做夢似的,真是真是……沒法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要不這樣勝利,你就讓他試試,反正又不跟咱們要錢,吃不了什么虧的,怎么樣?”
當(dāng)然最開心的當(dāng)屬王美娟了,她再次把笑臉給了鄭歌,摟著他的脖子把他上上下下瞧了個遍,又捏捏他的腮幫子,最后像逗小孩似的噘著嘴親了他一下。
“好好表現(xiàn)呀,親愛的,為你加油,加油!”
“李經(jīng)理說,是從網(wǎng)上,看到了我,就去了我們快遞公司?!?/p>
“真的嗎?老天爺,看來視頻真起作用了,我爸呢?他不是說天上掉餡餅的事咱們不要信嘛,這哪是天上掉餡餅了,分明是緣分嘛。你緣分被拍了,她緣分看到了,就這么一碰撞才有的事,我得跟爸爸說說,他去哪兒了?”
“可能在劉姨那兒吧。”
“不行,我得跟他說說,他不是不信嘛。你去叫他鄭歌,我在這等著?!?/p>
當(dāng)天的夜里,鄭歌徹底醒悟了,覺得自己確實有種與眾不同的美,尤其是李經(jīng)理的贊美之詞,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美是不尋常的,是能打動人的,要不然怎么能打動了她。之前對于別人的夸贊,他并沒有太往心里去,總覺得是一種友好的表示,過后就忘了??涩F(xiàn)在這種只有在畫報上、電視上看到的工作突然擺在他面前,還是真實地觸碰到了他,震撼到了他——這一點,他之前也沒往那兒想過,仿佛第一次認出了自己,認出自己是超出別人的那種美。這不禁讓他片刻間泛起了欣喜的紅潮,眼睛里閃出動人的火花,直到次日的下午進了李經(jīng)理的公司,他的喜悅還掛在臉上。
“你好,鄭歌。”
“李經(jīng)理,您好?!?/p>
“先坐一會兒吧。這是方老師,攝影部的,一會兒給你試試鏡。小孫,去化妝間拿兩套衣服過來?!?/p>
接下來的程序就是化妝、換衣、拍照,同時,鄭歌的俊美也引起小小的騷動,公司好多職員都過來看他的美貌。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又去試了一次。
事后他對這件事的整個過程想了一遍,先是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中,后來拉開窗簾在光輝燦爛的夕陽下。他記得,當(dāng)時的自己是暈暈乎乎的,周圍都是人,他們懷著贊嘆和好奇凝視著前方,自己也是深感驚訝,至于自己的表情他已經(jīng)忘記了,腦子也是蒙蒙的。到最后,拍出來的效果并不好,攝影師說他的臉頰透著些冷酷。
自己明明不是個冷酷的人,可照片為何顯示的是冷酷呢?包括到了家,他也看這些照片,確實有點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照片是毫不含糊地明擺著的,最后弄得他自己也迷惑不解。王美娟和王勝利更是連連驚呼,說照片不像他,但又像他。
難道照片是把自己平日里的壓抑情感反應(yīng)了出來?
他有些不寒而栗,也害怕自己的心思被王美娟看穿,就順著在一旁看照片的劉金花的話說:可能拍照片太少,不太會拍,也不上相吧。但無論如何,王美娟還是不開心的,又把無奈和譏笑掛在了臉上——對方說考慮考慮再說,明顯就是不滿意鄭歌的婉轉(zhuǎn)說法,同時也為自己白高興了一場而煩惱。算了算了,他沒這個命,也不是那塊料,就當(dāng)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吧。
第二天一大早,鄭歌依舊去送了快遞。是的,生活還得照常過,在一定程度上他也認同了妻子的觀點,自己不行,不是那塊料,那接下來該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活著就得出去掙錢才行。鄭歌思量著:現(xiàn)在一個月掙兩千塊,一年有三萬塊左右,工作不太累,加上自己年輕又健康,岳父的歲數(shù)也不大……這樣想時,他干得挺開心的,整天忙忙叨叨,也不用老看王美娟的苦瓜臉,挺好,挺舒心。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天越來越冷,接近了陽歷年??梢哉f,鄭歌快把上次試鏡的事都忘了,李經(jīng)理卻給他打了電話,希望他下班能來公司一趟。
這個時候暮色漸濃,影像飄忽,不知不覺黑紗涂滿了整條大街,鄭歌邊騎邊想:要不要給王美娟打個電話呢?萬一白歡喜了一場咋辦?算了算了,他了解她,還是別打了。
到了那兒,李經(jīng)理跟他說了情況,說是有家書畫展舉行酒會,需要男女模特,她希望他去,正好去鍛煉一下、經(jīng)歷一下,當(dāng)然公司是不給報酬的;并給他講了一些業(yè)界的行規(guī),新手除了形象好之外,也需要有各種活動的實踐才行。這點,李經(jīng)理說的沒錯,他也上網(wǎng)查過關(guān)于平面模特的資料,知道這些,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下來。
“不過呢,鄭歌,”李經(jīng)理又用她低沉而動聽的聲音往下說,“美貌盡管是天賦、天才的一種形式,如同陽光、色彩,如同我們看到的精彩絕倫的美景那樣,閃爍耀眼,可這些,人要和它們比,是那么不堪一擊。因為人的美貌會每過一個月,一年,慢慢消失,慢慢褪色,所以你要及時抓住機會,不斷努力,什么也不要怕,來鞏固你的這種美,完善這種美。想必你接下來的日子,要學(xué)會認識自己,提高自己,把大自然賦予你的這種美盡量延長,同時也要吸收生活的色彩,注意細節(jié),細節(jié)總是會幫助每個人的?!?/p>
鄭歌點了點頭。
“好,咱們走吧。小孫,喊秦芳她們幾個下來?!?/p>
8
過了年,過完三月份,進了五月份,鄭歌有了自己的女兒,小家伙白白胖胖的,不像他,有點兒隨王美娟。鄭歌激動中帶著點兒失落,他希望女兒長得像他,起碼有個俊俏的外表,偏偏不是,像王美娟多一些——大臉盤,大眼睛,趴鼻子,寬額頭,皮膚倒是挺好,白凈凈的。
可他為什么要這樣想呢?這孩子是在彭城出生的,長大后想必有彭城人的習(xí)慣和思維。那她能遺傳他的嗎,山東塔縣人的,即使有一點兒也行呀,他胡亂想著。王勝利則跑前跑后,買這買那,劉金花也沒閑著,幫著王美娟照顧孩子,基本不讓鄭歌插什么手,甚至連抱都不讓他抱。
“不行不行,你會閃了她的腰……她有點兒溢奶,我夜里也沒睡好,別把她弄哭了。”
鄭歌失望地看著孩子,張著手,無所適從。
“你老站這兒干什么,出去吧。要不……你去超市買兩罐奶粉也行,反正在這兒也幫不上啥忙,去吧去吧?!?/p>
在休假的這三天里,鄭歌幾乎都沒怎么待在家里,他甚至有個錯覺,自己像個局外人似的被冷落在一邊,他有些難受,這是自己的家嗎?在彭城的這個家?
往往這個時候,他的思緒會飛向遠方,飛向南面,飛向山東的塔縣。他是在那兒長大的,父親也在那兒去世的,叔叔現(xiàn)在還住在那兒。也許,這個時候叔叔也會想念他,想想他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伤兀⒉幌虢o叔叔打電話,怕他擔(dān)心,最主要的,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怎么跟叔叔說呢?他會不理解的,也許會跟著自己傷心。
等三天的假期過去,鄭歌又該去上班了。是的,他現(xiàn)在比以前忙了,不光是快遞的事,偶爾還得去參加社交活動,用李經(jīng)理的話說,新手都需要這樣,算是模特的實習(xí)期。
對于鄭歌來說,這個行業(yè)簡直就是一個新的大陸,或者說,他以前只能在畫報上、電視上看到的,現(xiàn)在自己也身臨其中了,他很開心??赏趺谰陮Υ瞬⒉皇呛軡M意,她總認為李經(jīng)理是在糊弄鄭歌,讓他去“站臺”,卻很少給他酬勞,也就最近的兩次,才給了鄭歌八百塊錢,這不是明顯糊弄人嘛,因此她對鄭歌的模特副業(yè)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可這份工作對于鄭歌來說是重要的,尤其是李經(jīng)理的贊美之詞和不斷地鼓勵,才讓他真正認識到了自己的美,認識到美是有價值的,美是不可多得的,美是可以換來財富的,美也是能讓自己找到自尊的,不言而喻,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正是適合他。當(dāng)然,他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什么樣的出身,因此做得就格外小心和認真。到了六月底,彭城的天又熱起來,他終于得到了一次真正的機會,公司讓他給一家葡萄酒公司拍宣傳單,酬勞是兩千塊錢。
鄭歌第一時間把喜訊告訴了王美娟,可王美娟的表現(xiàn)仍是不冷不熱的。
“說實在的,你跟著忙了半年多才有的機會,只給兩千塊錢,一點兒也不多。”
“也可以了,”鄭歌嚴肅地答道,聲調(diào)低沉著,“除非你出了名,要不然……這一行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好做?!?/p>
隨即,王美娟發(fā)出一陣刻薄的冷笑?!笆堑?,李經(jīng)理已經(jīng)給你灌了迷魂湯,只要你覺得值就行,又不是讓我去?!?/p>
“你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太刻薄、太無趣了?!?/p>
“是嗎?”王美娟又是一陣冷笑。
“確實這樣的,李經(jīng)理也是為我好,覺得我不干這個太可惜,太浪費自己的青春?!?/p>
“我的媽呀,鄭歌,你真把自己當(dāng)美男子了嗎?別碰我,出去,繼續(xù)做你的美夢吧。”
一陣難堪的痙攣從鄭歌的臉上掠過,他沉默了一會兒,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強烈的氣憤。歸根到底,她有什么不滿意的呢?自己干的又不是壞事,還能給家里掙到錢,兩全其美,你,王美娟至于這樣嗎?鄭歌定了定神,走到窗戶前,站在那里看兩只麻雀在熱熱的夏風(fēng)中翻飛嬉鬧。
在這個問題上,王勝利選擇站在了女兒這一邊。不光王勝利,劉金花也這樣想的,他們擔(dān)心鄭歌兩邊跑著,也沒掙到什么錢,再把快遞的活兒弄丟了怎么辦。
鄭歌很苦惱,可苦惱歸苦惱,他能怎么辦呢?是的,王美娟之前說的沒錯,他進這個家時什么也沒有,整個家都是她們的,甚至他的病也是爸爸的好心治好的,還有工作和彭城的高房價,他有什么理由和他們吵呢?這種無奈的自卑開始加劇了鄭歌的苦惱,同時呢,他又強迫自己不要這樣想,不要想太多——既然和她已經(jīng)成為夫妻了,也有了孩子,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那就她說她的,自己做自己的,只要能掙到錢終究她會高興,會理解。
可以說,鄭歌這次是帶著情緒去拍的照。結(jié)果令他沒想到的是,紅酒公司的人卻對他的宣傳照非常滿意,說他們想要的就是這種冷峻、酷酷的效果。連李經(jīng)理也一個勁兒地瞅他,心里暗暗高興,覺得他適合這種風(fēng)格——記得當(dāng)初她見他時,他還是一個極靦腆、內(nèi)秀的小伙子,現(xiàn)在同那時已經(jīng)判若兩人,他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外露、怒放,腦子也已開竅,那剩下的就沒什么了,至于他的美貌不用擔(dān)心,毋庸置疑。
就這樣,鄭歌順利拿到了酬勞,交給了王美娟。王美娟高興了一個晚上,當(dāng)?shù)诙爨嵏铚蕚渖习?、逗女兒說話時,王美娟卻推開了他,讓他不要多和孩子說話,怕她大了受他的影響,學(xué)說了塔縣話怎么辦。
隨即他就感到一陣難咽的呼吸卡住了自己的喉嚨,他氣得握緊了拳頭,渾身不停地痙攣——難道自己和孩子說幾句話都不行嗎?那孩子以后大了怎么辦,自己當(dāng)個啞巴嗎?還有,自己家鄉(xiāng)的話就那么難聽、那么可怕嗎?老天爺……他憤怒得像頭野牛似的挺起了胸膛,心里既感到了惡心,又感到了害怕。接下來一陣沉默之后,他摔門上班去了。
大街上一切如舊,熙熙攘攘的。鄭歌到了公司,裝上快件,出發(fā)。至于他的內(nèi)心里,他已經(jīng)哭很長時間了——他覺得王美娟太可怕,竟然連和女兒說話她都不愿意,自己就像個沒有姓氏,沒有身份的人,偷偷摸摸地在彭城生活。那以后怎么辦?總不能不和女兒說話吧?現(xiàn)在孩子還小,不會說話,可她早晚會有長大的時候,到時也不能和她說話嗎?那在家里,自己不就更孤獨了嗎?想想當(dāng)初,以為有了孩子,自己就不會孤獨的,可現(xiàn)實呢,王美娟竟然這樣做。鄭歌一遍遍地想著這件事,淚水不禁涌了出來,順著他俊美的面頰滴滴答答……
到了中午,鄭歌沒有回家,就在路邊攤吃了一籠包子。實際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騎到了紅星路,脫離了熙攘的滾滾車流,靠近彭城的地質(zhì)公園。等他吃完付了賬,要往回騎時,看見路邊停了一輛大巴車,車身寫著“山東旅游”字樣。然而,這一次的悲痛使他沒有控制住自己,一行人正排隊上車時,他把三輪車往路邊一靠,沖了過去——這些高高大大的叔叔阿姨們正說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多么熟悉,多么親切,他和他們一個個地擁抱,最后他抱住了一位胖阿姨,緊緊地摟住她,甚至差不多要把她憋出淚。
一會兒,當(dāng)大伙驚奇地把他圍起來,問他為何這么激動地失聲痛哭時,他猶豫了——這里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孩子還這么小……能怎么說出那種壓抑的感受呢?最后他撒了謊,說什么突然心情所致,看到家鄉(xiāng)的人激動的。只有那位胖阿姨沒有問他問題,她從鄭歌的眼睛里已經(jīng)看出了那種憂傷絕望的情緒,看出他為何要摟抱自己的家鄉(xiāng)人了。實際她也很激動,當(dāng)導(dǎo)游催促他們上車時,她再次抱住了鄭歌。
“孩子,有時間回老家看看吧,我們走了……加油,加油!”
鄭歌呆呆地杵在路邊,看著大巴車緩緩地移動,他揮動著沾滿淚水的手臂向他們告別。而此時,又有一些淚水從他的眼里涌出,連成了線,他的眼前模糊了。大巴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慢慢地消融在了車流之中,看不見了。
作者簡介:劉亮,1975年出生,山東淄博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見于《中國作家》《綠洲》《作品》《山花》《小說林》《陽光》《黃河》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參加了全國第七屆青創(chuàng)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