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處老式的居民小區(qū)里住過很多年,那時候的我還很年輕。小區(qū)里的樓房陳舊斑駁,沒有電梯,沒有會館,沒有圍欄,也沒有二十四小時巡邏的保安。
若說這里有什么獨特的“景觀”,那便是在它的附近,有一條鐵路道線,常有火車呼嘯而過,轟鳴聲在深夜里顯得尤為突出。
幾幢舊樓的一層,大都被居民們改建成了“商鋪”。比如食雜店、小吃店、裁縫店、小旅館,以及兩個見天用音響聲音大小較勁的小發(fā)廊。
除此之外,我家樓下幾米開外的一處空曠地,還有一家只在夜間營業(yè)的餃子館。說是餃子館,其實就是一個帶轱轆的、外觀類似火車車廂的鐵皮小棚子。小棚子門前立著簡易燈箱,燈箱上閃著四個橘色大字:家常餃子。
小棚子一側有兩扇寬寬矮矮的小窗戶。透過窗戶,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里面的樣子。一幅帶米老鼠和唐老鴨圖案的淺灰色短布簾,將棚內(nèi)分成兩部分。四分之一是廚房,四分之三是就餐區(qū)。
老板是一對帶著個兩三歲小男孩的山東夫婦。清晨打烊,夫妻倆便合力把這個帶轱轆的鐵皮小棚子推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時,再推回來。
丈夫連上電源,點亮燈箱后,兩人便開始在這窄小的“四分之一廚房”里忙乎起來。
他們家的餃子,價錢很便宜。餃子餡以芹菜、白菜和韭菜雞蛋為主,間或青椒、茴香和酸菜等其他蔬菜。丈夫搟皮,妻子包餡。夫妻二人動作熟練,配合默契。案板上很快就一行行地擺滿鼓鼓溜溜的餃子。
旁邊的幾個鋁質(zhì)小盆里,分別盛著鹵豬頭肉,芹菜花生米,熗拌土豆絲,蒜泥黃瓜條等幾樣下酒小菜。
他們的兒子蓋著小被子,蜷在一張紙箱拼接的簡易小床上睡覺,小孩睡得很香甜。
在這家餃子館就餐的食客,多為小區(qū)居民、花柳女人、街頭小混混、夜班出租車司機、深夜掃雪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頭發(fā)五顏六色的發(fā)廊打工仔,以及因為各種原因而常常失眠的人。偶爾也見衣著光鮮的男女。
食客們點的餐食都差不多:幾盤餃子,兩碟小菜,一瓶啤酒?;蛘呔透纱嘀稽c餃子。當然,這里也沒有別的食物可點。
醬油、醋、蒜泥和辣椒油是流動的,有時在這張餐桌上,有時在那張餐桌上。
我那時剛剛參加工作,充滿干勁兒,加班至深夜是常有的事情。工作結束后,便和同事們一起在單位門前等出租車。
我們沒有私家車,末班公交也早已收工,唯有搭乘出租車回家。這個時間下班,夏天還好,若到了冬天,回家的路就顯得艱難了,尤其是在寒冷的雪夜。
東北的大雪常常是在黑夜忽然而至。稠密的雪花大朵大朵的,從一望無際的黑色天幕上飄下來,輕柔地落到空曠寂寥的夜之街道上。
城市的大街小巷很快便積滿白白厚厚的一層。這樣的雪,較之白天下的雪,別有一番難描的韻味。
我有時會想念那時的夜雪。
我們穿著及膝的羽絨服,戴著羊絨圍巾絨線帽子,一邊跺著腳呼著哈氣欣賞雪景,一邊耐心地等待出租車的到來。
當有車子停在我們身邊時,順路的,就互相搭載一程,捎帶送一下。不順路的,就獨自坐車走。
大家揮手告別,并記下彼此的出租車號牌,相約誰先到家,就給對方打一個電話,確認其安全。
加班不僅身體疲倦,亦十分熬心熬神。盡管如此,那時的我,卻并未覺得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也未覺得是一件需要抱怨的事情。
雖然我現(xiàn)在已變成了一個作息規(guī)律,中規(guī)中矩的中年人,卻依然認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是要努力工作的。
沒有流過淚水和汗水,沒有被別人善意的或是惡意地對待過的青春,是令人遺憾的。
那么,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深夜獨自回家,不害怕嗎?說實話,是害怕的。雖然出租車司機都是豪爽的東北大叔,但一路緊緊攥著車門把手的我,還是在只有看到門前燈箱閃著橘色光芒的餃子館時,心里才會真正放松下來。
當黑色的夜吞噬了整座城市,當這個老舊小區(qū)里的食雜店、裁縫鋪、小吃店、小旅館和小發(fā)廊都熄滅燈光的時候,這家餃子館的燈箱在巨大而漫茫的風雪黑夜里,閃爍著溫暖又安全的光芒。
載我回家的出租車司機,有時會鎖上車,在這里吃點兒餃子。我自己偶爾也走進去,點一盤芹菜餡餃子,慰藉一下自己空落寒冷的胃。這時,老板娘總會先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湯。
餃子館里的食客,白日里或膽怯,或凌厲;或善良,或狡黠。但此刻在這家小小的深夜餃子館里,卻都面露平和之色。
素不相識的人坐在這里喝酒,聊天,吃家常餃子。仿佛約好了似的,沒有人大聲喧嘩,好像生怕打破了這一天中難得出現(xiàn)的澄靜時光,生怕驚擾了窗外的漫天雪花。
客人們點餐間歇,老板就披上棉衣走出鐵皮棚子,在燈箱旁抽根煙。她媳婦也會出去透透氣。他抽煙,她站在他旁邊。
兩個人不說話,白色的霧氣透過女人呵在嘴邊的雙手飄出來。帶著米老鼠和唐老鴨圖案的短布簾的一側小床上,是熟睡中的兒子。
深夜工作是很辛苦的啊,我們都是在拼命活著的人??!
吃過餃子,走出鐵皮房子。踩著大雪嘎吱嘎吱地走過幾米,就是我住的居民樓了。不遠處的鐵路道線上,又有火車的轟鳴聲呼嘯傳來。
我很安心地掏出鑰匙,打開單元門。一邊抖落身上的雪,一邊想,這列火車是開去哪里的呢?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多年。終于有一天,我買了新居,把這套老房子租給了別人。
搬離之前,我把舊居打掃干凈,又買了一束彩色的小雛菊,插在花瓶里。我希望租住在這套房子里的人,永遠生活在賞心悅目里。
新居的小區(qū)里到處都是攝像頭,隨時可見巡邏中的保安。夜里也不再有火車的轟鳴聲,一切都很安靜。
流轉的春花冬雪中,我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作息規(guī)律,注重養(yǎng)生的中年人。我開始拒絕加班,拒絕所有的夜生活。甚至開始忘記青春歲月里的很多事情,包括那家深夜餃子館。
一個多雪的冬月,偶然的原因,我要在暫不需出租的老房子里小住幾日。睡在舊房的床上,深夜時分,火車的轟鳴聲再次傳來。我被這聲音驚醒,恍惚中竟一時不知今夕何昔。
我起身煮了杯牛奶,打開窗簾,哦,外面又下大雪了。那些雪很漂亮的從天空落到這個老舊小區(qū)里,迷離如舞臺劇的場景。
透過稠密的飛雪,我忽然看到那個帶轱轆的鐵皮小棚子,那個燈箱上寫著“家常餃子”的深夜餃子館。
黑色的冬之雪夜里,燈箱閃爍著溫暖的橙色光芒,仿佛時光倒流,仿佛我還在青春中。
在那些飄雪的極寒冬夜里,素不相識的人坐在這家小小的餃子館里喝酒,聊天,吃熱氣騰騰的家常餃子,攜靈魂深處的溫情之花,相互取暖慰藉,享受片刻疏離這個鋒利世界的悠閑和放松。
或許,這就是天堂的樣子啊。
我穿上羽絨服,下了樓。嘎吱嘎吱的幾米雪路后,再次走進這家深夜餃子館。雖然鐵皮棚子明顯經(jīng)過維修,如火車車廂般的外貌和布局,卻并未改變。
依舊是四分之一的廚房和四分之三的就餐區(qū),依舊是短款的布簾把它們分割開來。只是布簾上的圖案不再是米老鼠和唐老鴨,而是幾枝金黃的麥穗。
四分之一后櫥里忙碌的還是那對山東夫婦。夫妻倆一個搟皮,一個包餡,動作熟練,配合默契。老板娘看到我,脫口而出,來了,好久沒看到你了。我驚訝于她的記憶力,微笑著和她點頭。
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在這里吃餃子的仍是那些人,小區(qū)居民、花柳女人、街頭小混混、夜班出租車司機、深夜掃雪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頭發(fā)五顏六色的發(fā)廊打工仔,以及常常失眠的人。只不過,是新一批罷了。
我點了一盤芹菜餡餃子。這次不是老板娘,而是一個小少年給我端上一碗熱乎乎的餃子湯。當年蜷在后廚小床上的小孩,長大了,我一時感慨萬千。
老板拌的餡兒,味道就是好啊。一個食客說,別人家的餃子沒這味兒。
是我的面和的好,光餡兒好還不夠。老板娘假裝生氣地說。
大家輕輕笑起來。
你們知道嗎?小區(qū)要改建了,改成封閉小區(qū)了,另一個食客說。
知道,老板娘爽快地回答,物業(yè)通知我們了,春節(jié)以后就不能在這兒出攤了。
那你們搬哪兒去?。?/p>
回山東老家。
哦。
就是小區(qū)不改建,我們也打算回老家了。家里老人身體不比以前了。
是啊,老人歲數(shù)大了,得有人照顧啊。
再也吃不到這的餃子嘍!大家遺憾地說。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悵然起來,便默默地一邊吃芹菜餡餃子,一邊看著窗外的雪。若干年前,當一個經(jīng)常加班的年輕女子,獨自置身于被巨大黑暗吞噬了所有光明的極寒雪夜時,是這家小小的深夜餃子館,用它溫柔融洽的氛圍告訴我:不用害怕,我們在這兒。
窗外的大雪不緊不慢地下著,落在餃子館橘色的燈箱上。此刻,有多少人正奔波在深夜這又冷又美的大雪里?
吃過餃子,我付錢離開了。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對山東夫婦和他們的兒子了。
雖然我和這對夫婦只是餃子館老板和食客的關系,也從未有過這之外的交流。在我心里,他們卻是讓我感到安全和溫暖的朋友。
踩著大雪嘎吱嘎吱地走路不過幾米,就是我住的居民樓了。我拿出鑰匙,輕輕打開單元門。不遠處的鐵路道線上,一列火車的轟鳴聲穿過寒冷的空氣,伴著飛舞的大雪呼嘯而來。
這列火車是開去哪里的呢?
作者簡介:方春早,女。七十年代出生。出版發(fā)表隨筆集、小說、散文三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