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名公書判清明集》判詞為中心"/>
錢寧峰
自先秦至明清時期,基層社會治理始終是歷代王朝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基層社會秩序的面向卻難以得到清晰的厘清。有學者認為:“自先秦到明清,基層社會秩序的基本構成要素有三:宗族、鄉(xiāng)里、士大夫。宗族是血緣組織,是男系血緣關系的各個家庭在宗法觀念規(guī)范下組成的社會群體。鄉(xiāng)里是地緣組織,它以鄉(xiāng)官或鄉(xiāng)役充任職事人員,管理基層社會的人戶和有關各類事務。士大夫,泛指有官職或有地位、聲望的知識層。宗族、鄉(xiāng)里、士大夫三者的有機協(xié)調組合,形成了古代不同時期的基層社會秩序?!?1)李治安:《中國基層社會秩序演變軌跡述略》,載夏炎:《唐代州級官府與地域社會》,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代總序第1頁。就宋代而論,其基層社會秩序廣為史學界所關注,其中最為受人矚目的是基層社會不同勢力的描述。對此,有學者指出:“地方豪強與菁英——地方官員——基層武力與胥吏三股勢力,基本上構成了基層社會的三個支柱,彼此合作,互相依存;也形成某種程度的競爭與緊張關系?!?2)黃寬重:《從中央與地方關系互動看宋代基層社會演變》,載《歷史研究》2005年第4期。無論是縱向歷史維度的分析,還是橫向歷史維度的研究,在某種意義上要么忽視了地方豪強的存在,要么將地方豪強置于地方精英的地位。實際上,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豪富作為基層社會治理的非官方力量,與宗族、士紳有著本質的差異:“‘以威勢主斷曲直’是豪富階層的顯著特征,它既表明了這個階層的影響力,也體現了他們發(fā)揮影響力的方式。這是他們與依靠倫理家法控制其成員的宗族組織以及主要通過政治聯(lián)系發(fā)揮影響力的士紳集團有所不同的地方?!?3)張德美:《皇權下縣:秦漢以來基層管理制度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頁。不過,無論是豪強,還是豪富,其司法面向始終并不清晰?!昂缽姟薄昂栏弧钡仍~在宋代判詞中常常出現,往往和“豪橫”等概念相等同。從歷史來看,這類群體無論是人員還是行為,都被冠以“豪橫”之名。值得注意的是,在歷代判詞匯編中,《名公書判清明集》是唯一一本將“豪橫”作為目錄名稱分類的書籍。(4)參見[明]張四維輯:《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為了便于檢索和引用,以下文中引用《名公書判清明集》材料均來源于此點校本,特此說明。此外,為了行文簡便,從第二部分開始,“豪橫”字樣如無特殊需要一般不加引號。盡管《名公書判清明集》涉及當時宋代社會的方方面面,(5)參見何勤華:《宋代的判例法研究及其法學價值》,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但是本文旨在深入分析《名公書判清明集》所反映的“豪橫”現象,總結豪橫人員和豪橫行為的法律特征,進而探究司法名公面對“豪橫”問題的處置邏輯。本文之所以選擇此種視角和進路,是因為盡管“宋政府制定的各種法典法規(guī)是宋代司法活動賴以進行的基礎,但在司法實踐中,還需要考察司法官員是如何運用這些法律來解決問題的,研究司法官員在具體操作過程中所反映出的思維理念和邏輯以及法律實施后的社會效果”。(6)戴建國:《20世紀宋代法律制度史研究的回顧與反思》,載《史學月刊》2002年第8期。換言之,筆者試圖通過本文的研究,深入考察宋代司法活動與基層社會秩序之間的深度關聯(lián),進而揭示其當代啟示與鏡鑒。
自《名公書判清明集》出版以來,圍繞宋代判詞所展開的研究成果日益豐碩。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宋代豪橫研究。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陳智超先生就圍繞《名公書判清明集》中的豪橫判詞展開了全面分析,其不僅分析了卷十二的豪橫判詞,而且將其他門類中相關判詞納入分析范圍,共論及二十個案例。(7)參見陳智超:《南宋二十戶豪橫的分析》,載鄧廣銘等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1984年年會編刊》,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266頁。日本學者大澤正昭也立足南宋判詞,對地方權勢者和豪民問題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分析。(8)參見[日]大澤正昭:《南宋判語所見的地方權勢者、豪民》,吳承翰譯,載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9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332頁。雖然諸多研究在研究宋代富民、豪民、豪強、豪橫時,常常引用《名公書判清明集》中的判詞材料,彰顯了豪橫的歷史面貌,但是其關注點主要集中在豪橫活動所反映的社會經濟背景之上。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梁庚堯先生對南宋官戶與士人的豪橫與長者兩種社會形象進行過研究。(9)參見梁庚堯:《豪橫與長者:南宋官戶與士人居鄉(xiāng)的兩種形象》,載《新史學》1993年第4期。不過,也有一些研究者試圖從法律角度對此進行分析。汪世榮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判詞研究專著中就涉及豪橫問題。(10)參見汪世榮:《中國古代判詞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4-236頁。李永卉在有關宋代豪橫的學位論文中,對《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二中十戶豪橫的審判情況作了初步分析。(11)參見李永卉:《宋代豪橫研究》,安徽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海丹也在研究宋代健訟問題的學位論文中,對《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所見豪強及其身份、行為進行了一定的分析。(12)參見海丹:《訴冤與健訟——晚唐至宋元時期訴冤法律研究》,中央民族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總體而言,這些法律史研究側重于判詞中所引用條文的分析,而沒有深入到對豪橫現象的司法認知方式和處置辦法之上。除此之外,對豪橫現象的法律史研究往往局限于《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二豪橫判詞之中,而沒有深入挖掘《名公書判清明集》其他門類的相關材料。與法律史研究者不同,社會史研究者常常將豪橫置于一定的社會經濟框架中來認識。在本文中,筆者試圖綜合以往法律史和社會史研究者的相關研究成果,深入研究名公們處理豪橫問題的司法行動邏輯。為了實現上述目標,筆者利用中華書局古聯(lián)數字中華經典古籍庫微信版中收錄的《名公書判清明集》這一數據庫,通過關鍵詞檢索來分析,因為“原則上講,研究者可以通過建立包括過去所有文獻的專業(yè)數據庫,通過數據挖掘(data mining)方法,把表達某一觀念所用過的一切關鍵詞找出來,再通過核心關鍵詞的意義統(tǒng)計分析來揭示觀念的起源和演變”。(13)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由于豪橫現象與財產犯罪具有密切關系,因此,檢索關鍵詞采用了豪橫判詞中出現的與“富”字或“豪”字相關詞匯進行,如“豪橫”“豪民”“豪富”“豪霸”“豪戶”“豪猾”“豪強”等。
根據檢索結果,豪橫現象在《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具有以下特點。
其一,豪橫現象并不僅存在于《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二懲惡門,也存在于《名公書判清明集》其他門類,如官吏門、人品門、賦役門、戶婚門、人倫門、文事門之中,還存在于附錄所收集的文集之中。無論是官吏違法還是民間糾紛,其背后均有豪橫的身影,因此常常為名公們所關注。盡管其在描述時并沒有統(tǒng)一用語,但是其基本指向了“富”和“豪”的社會負面形象?!毒硪弧す倮糸T·申敬·諭州縣官僚》告誡州縣官僚不要羨慕“豪民”生活,不要畏懼“豪強”。《卷三·賦役門·受納·義米不容蠲除合令照例送納》認為兩縣之間存在“豪富之家”,也存在“健訟之人”?!毒砣の氖麻T·書院·又判》提到“豪戶”侵占白鹿書院田產?!毒硭摹艋殚T·爭業(yè)上·干照不明合行拘毀》認為“潛彝父子恃其銅臭,假儒衣冠,平時宛轉求乞賢大夫詩文,以文其武斷豪霸之跡,前后騙人田產,巧取強奪,不可勝計”?!毒砦濉艋殚T·爭業(yè)下·爭山妄指界至》指稱俞行父、俞定國“恃豪富壓小民,挾寄居抗官府”。《卷十·人倫門·宗族·恃富凌族長》認為范寬“以富而凌虐其窮困之族叔”,并要求“不許富豪霸占水利,以困小民”?!毒硎弧と似烽T·士人·引試》認為胡大發(fā)假冒士人,實際上是“鄉(xiāng)下一豪橫”。在附錄中,豪橫現象也被廣泛提及,如《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后村先生大全集》《文文山集》《朱文公文集》。特別是在《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之中,其常采用“豪橫”“豪強”“豪猾”“豪民”“豪戶”“豪縱”“橫豪”“富豪”“奸豪”等詞。顯然,豪橫作為一個特殊群體與社會各層面廣泛接觸,既涉及官方群體,也涉及民間群體,成為名公們始終關注的對象。
其二,除豪橫一類之外,《名公書判清明集》懲惡門其他類別之中也廣泛存在豪橫問題,如告訐、誣賴、奸惡、霸渡等?!毒硎蛺洪T·告訐·豪與嘩均為民害》將“豪”和“嘩”等同看待?!毒硎蛺洪T·告訐·資給人誣告》詳細描述了蔣元廣的豪橫?!毒硎蛺洪T·告訐·資給告訐》認為朱元光暴富而橫?!毒硎蛺洪T·告訐·資給誣告人以殺人之罪》認為王祥屬于富民,但是“專以修怨立威為事”?!毒硎蛺洪T·誣賴·騙乞》描述了王文甫的騙乞行為?!毒硎蛺洪T·誣賴·以累經結斷明白六事誣罔脫判昏賴田業(yè)》描述了黃清仲的豪猾行為。《卷十四·懲惡門·奸惡·把持公事欺騙良民遇惡山積·檢法書擬》認為唐梓是小人中的狼虎。《卷十四·懲惡門·霸渡·霸渡》描述了鄭在九的霸渡行為。需要注意的是,很多研究者將豪橫和其他惡勢力相混淆,如嘩徒無賴等,因為這些地方社會勢力常常交織在一起,不容易區(qū)別。但是在分析時,不能將豪橫勢力和其他惡勢力視為同一種類型,因為豪橫活動的組織化方式比較特殊。
因此,豪橫現象在宋代社會具有相當程度的普遍性。正因為如此,很多學者在研究豪橫問題時,常常不局限于卷十二豪橫判詞,而是將與之相似的判詞結合進行分析,如陳智超、大澤正昭等。從《名公書判清明集》豪橫判詞來看,由于統(tǒng)計口徑不同,因此其研究案例數量表現不一。陳智超先生統(tǒng)計了二十戶豪橫實例,分別為方震霆、駱省乙、李鏜李麟、齊振叔、胡一鳴、留又一、張景榮、駱一飛、陳瑛、楊子高、王元吉、譚一夔、金四三、王東、官八七嫂母子、潛彝父子、俞行甫、定國兄弟、胡小七、蔣元廣。(14)參見前引⑦,鄧廣銘等主編書,第250-256頁。其中,后五個實例并非專門收錄在豪橫判詞一類之中。李永卉統(tǒng)計了豪橫十戶,即方震霆、駱省乙、齊振叔、駱一飛長子、陳瑛、楊子高、王元吉、譚一夔、趙若陋、官八七嫂母子。(15)參見前引,李永卉文。其中,趙若陋一案并未收錄在豪橫判詞之中。海丹統(tǒng)計了豪橫十二戶,即方震霆、駱省乙、李鏜李麟、齊千五、張景榮、駱一飛父子、陳瑛、楊子高、譚一夔、何貴、王東、官氏母子。(16)參見前引,海丹文。其未統(tǒng)計“胡一鳴”一戶。而大澤正昭則不僅統(tǒng)計了十四戶,即方震霆、駱省乙、李鏜李麟、齊振叔(千四)萬四、胡一鳴、留又一、張景榮景賢兄弟、駱一飛父子、陳瑛、楊子高王元吉、譚一夔譚三俊陳節(jié)等、何貴金四三、王東、官八七嫂母子,而且根據研究需要將《名公書判清明集》一書所收錄的所謂地方權勢者和豪民的相關判詞均納入研究范圍。(17)參見前引⑧,大澤正昭文。顯然,大澤正昭的研究思路比較妥當,這種妥當性就在于其將李鏜和李麟、楊子高和王元吉視為一個案例,而判詞本身也是一并敘述的。不過,大澤正昭所研究的地方權勢者的范圍大大超出了豪橫或者豪民本身所具有的內涵,因此,其雖然有助于描繪出地方社會中的種種勢力,但是可能會混淆地方權勢者和豪民,加上其所關注的焦點不在法律層面,因此,本文仍然以《名公書判清明集》十四個豪橫判詞為基礎來分析。(見表1)同時,十四個豪橫判詞作者分別是蔡久軒(5個)、吳雨巖(3個)、宋自牧(3個)、馬裕齋(1個)、胡石壁(1個)、劉寺丞(1個)。這些名公們在研究時應被視為具有同樣的知識背景,在豪橫現象上具有同樣的認識方式。正因為如此,有學者在分析蔡久軒時認為:“蔡杭對地方官不敢治,不能治或放縱不治的地方惡豪,都依法進行了嚴懲?!?18)郭東旭:《宋代法律與社會》,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頁。還有學者在分析胡石壁時認為:“對橫行地方的豪地霸,胡穎更是嚴懲不貸?!?19)前引,郭東旭書,第227頁。然而,現有研究未能總體分析名公們在豪橫問題上的具體處理方式。
表1 《名公書判清明集》懲惡門豪橫判詞一覽表(20)雖然《名公書判清明集》除豪橫判詞之外的其他判詞也存在豪橫現象,但是這些判詞內容有的只是提及,有的只是和其他行為比較。為了便于研究,本文仍然集中于豪橫判詞,并將十四個豪橫判詞按照序號、題名、相關人員、行為認定和量刑情況進行了分類列表。
盡管《名公書判清明集》不同門類判詞描述豪橫現象的詞匯各異,但是其均指向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即豪橫人員。對此,眾多研究者對其進行了界定。陳智超先生認為:“所謂豪橫,既非官員,也非吏胥,而是鄉(xiāng)村中的土豪劣紳、惡霸地主。”(21)前引④,張四維輯書,第678頁。其將豪橫視為豪民的一部分,而豪民又是田主的一部分。(22)參見前引⑦,鄧廣銘等主編書,第250頁。不過,日本學者大澤正昭則提出了疑問,并認為“豪民”與“豪橫”的邊界并不清晰。(23)參見前引⑧,大澤正昭文。此外,更多的學者將豪橫進行擴大化的理解。例如,有的研究者雖然認為豪橫是作惡并違反國家法律者,其與豪強、豪猾、豪民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24)參見前引,李永卉文。但是該研究者又將豪橫劃分為鄉(xiāng)村中的惡霸地主、官僚豪橫(即“富人”和“貴人”中的“武斷鄉(xiāng)曲者”)、僧道豪橫以及依附于豪橫的勢力。(25)參見前引,李永卉文。這種做法為后續(xù)研究者所繼承。這就將豪橫視為各種群體的普遍行為。又如,有學者認為,地方“豪橫”大體上分為兩類:一類是官戶及子弟;另一類是地方土豪,并認為宋代地方豪強是危害地方治安,破壞基層社會秩序的一股主要勢力。(26)參見鄭迎光:《宋代地方社會治安問題初探》,河北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還有學者認為:“《清明集》中的宋代豪橫多為吏戶或者富戶,雖然他們也多與地方官府勾結,但其本身并非地方官員,這與歷史上的地方豪強是不同的?!?27)劉小明:《唐宋判文研究:以〈文苑英華〉和〈名公書判清明集〉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這些判斷均注意到豪橫群體的存在,但卻忽視了《名公書判清明集》雖然也提到了官吏等群體的豪橫行為,但是豪橫判詞的匯集表明豪橫具有特定的內涵。
同時,隨著《名公書判清明集》材料的出現,豪橫的特征逐漸得到總結。有學者將此一群體視為“豪強”,并認為“他們彼此之間仍具有一定的共性,即家庭經濟狀況相對富裕(擁有較多土地甚至佃戶/在當地戶等制劃分中屬于上戶),掌握一定的社會、政治資源(對佃戶有號召力/家族中有人為吏或為官,或本身為擁有社會尊崇地位的士人、宗室等),并且作風豪橫”。(28)前引,海丹文。王善軍則歸納了強宗豪族所具有的特點:第一,具有雄厚的經濟勢力。第二,在上層具有一定的政治靠山。第三,控制基層政權。第四,強固的宗族組織。(29)參見王善軍:《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150頁。還有研究者將豪橫視為“地方上具有財、權、勢等資源優(yōu)勢,而又以為惡不法作為其獲取利益的主要方式的群體”。(30)謝明清:《宋代江西豪橫與地方政府關系研究》,四川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這些分析雖然歸納較為全面,但是未能從法律角度進行分析。從總體來看,豪橫的特征較為復雜,但是具有以下方面的法律特征。
首先,豪橫是核心人員。豪橫一詞在判詞中既可以作為名詞,也可以作為動詞。從判詞描述來看,名公們所指斥的豪橫均是特定的個體,有姓有名,如方震霆、駱省乙、李鏜、齊千五、胡一鳴、留又一、張景榮、駱一飛、陳瑛、楊子高、譚一夔、何貴、王東、官八七嫂。有些判詞雖然也將其他人員和上述豪橫一并敘述,但是其他人員只是與豪橫相關聯(lián),并非豪橫本身,如李鏜和李麟、張景榮兄弟、駱一飛父子、楊子高和王元吉、官八七嫂母子等。名公吳雨巖在《卷十三·懲惡門·告訐·豪與嘩均為民害》中直接就認為“豪與嘩之為民害也”。因此,李永卉指出:“豪橫既是具體的人,更是一個群體,一股勢力?!?31)前引,李永卉文。在違法犯罪活動中,豪橫始終發(fā)揮著領導作用,其常常被名公們視為“豪民”“豪強”“豪右”等。其說明這一類人員具有較強的影響力。
其次,豪橫具有依附人員。眾多研究者將豪橫視為一個群體,即“戶”。這說明,豪橫在人員構成上不僅是一個個體,還是一個群體。李永卉指出:“豪橫在做違法害民的事情時,一般不直接出面,而是指使依附者,其中有干人、配軍、罷吏、兇惡、訟師等。他們依仗主人的勢力,霸道鄉(xiāng)間?!?32)前引,李永卉文。在判詞中,這些依附人員常常被稱為“爪牙”“惡少爪牙”“惡少過犯”“爪牙鷹犬”“同黨”“無賴”“仆廝”“腹心干仆”“強惡爪牙”等等。豪橫與依附人員之間存在明顯的人身依附關系,判詞常常提到“主使”“助惡”等。這種人身依附關系既有血緣關系,如同一家庭、同一宗族,在判詞中常常表現為兄弟、父子、母子、同姓等,也有非血緣關系。這些依附人員聽從豪橫指揮,并從事各種違法犯罪活動。
再次,豪橫常常有交結人員。所謂交結人員,就是與豪橫相勾結的官吏。雖然在《名公書判清明集》判詞中描述有的官吏也具有豪橫行為,但是兩者具有本質的區(qū)別,官吏所依賴的是官方權力,而豪橫人員更多的是使官方權力為自己所利用。所以,有研究者認為:“為了謀取非法利益,豪強會勾結胥吏和正式官員,但他們畢竟不是權力的合法擁有者,其經濟勢力和地方威懾力與國家權力沒有直接的關系,所以他們對國家權力系統(tǒng)的依附性比胥吏要弱得多。甚至他們的勢力膨脹到一定程度,往往過分忽視國家的管理,機會來臨之時,政府即對他們進行鎮(zhèn)壓。”(33)牛杰:《民訟官——宋代民眾對官員的訴訟抗爭論略》,載《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這說明豪橫人員和官吏違法性質是不同的。在判詞中,這些與豪橫人員交結的官吏既有卸任的官吏,也有現任的官吏,其常被稱為“罷吏”“推吏”等。上述交結人員既為豪橫提供了違法犯罪人員,也為其提供了保護傘。
又次,豪橫擁有大量財富,具有逐利性。從豪橫一詞來看,“豪”一字已經體現了其積累了一定財富。從判詞描述來看,豪橫始終與經濟利益相聯(lián)系,如搶奪財產、騙錢、高利貸等活動。《卷一·官吏門·禁戢·禁戢攤鹽監(jiān)租差專人之擾》認為應該禁止高利貸,“所有部內有一等豪猾,將錢生放,多作鹽錢名色擾民,合與禁約”。在判詞一中,蔡久軒認為方震霆“承干酒坊,儼如官司,接受白狀,私置牢房,杖直枷鎖,色色而有,坐聽書判,捉人吊打,收受罷吏,以充廳干,嘯聚兇惡,以為仆廝,出騎從徒,便是時官,以私酤為脅取之地,以騙脅為致富之原,吞并卑幼產業(yè),斫伐平民墳林,兜攬刑死公事,以為擾害柄把”。在判詞二中,蔡久軒又認為:“鄱陽之駱省乙者,以漁獵善良致富,武斷行于一方,脅人財,騙人田,欺人孤,凌人寡,而又健于公訟,巧于鬻獄?!贝祟惷枋鼍婕啊板X”“財”“田”等財產問題。
最后,豪橫策劃甚至直接參與違法犯罪活動,具有不法性。豪橫一詞中的“橫”也體現了此類群體行為的非法性。從判詞描述來看,其常常使用“閻羅”“鄉(xiāng)井之害”等說法,強調豪橫活動違犯國法。在判詞二中,蔡久軒認為“今駱省乙敢為奸慝,反以司存為騙脅之張本,干犯刑憲,莫此為甚”。在判詞六中,吳雨巖認為“此其有關于朝廷上下之紀綱,未可以細故視之”,同時認為“事關利害,欲望省部以綱紀為念,索回倉司人案,發(fā)過本司,……特為紀綱設,案并詳悉備申,仍牒報本州”。在判詞十一中,宋自牧認為“蓋世間未有如一夔之豪橫,而不顧國法者也”。在判詞十二中,馬裕齋認為“世降俗薄,私欲橫流,何所不至,所借以相維而不亂者,以有紀綱法度耳”。這說明,在名公們看來,豪橫活動擾亂了國法綱紀。
所以,豪橫違法犯罪活動實際上具備了集團犯罪的基本特征。由于這種集團性活動對當地社會秩序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因此,名公們在施政活動過程中常常將豪橫作為一種獨特的對象予以強調。
從上述描述來看,豪橫人員的違法犯罪行為涉及面非常廣,既有人身侵害,也有財產犯罪。陳智超先生將豪橫犯法歸納為“侵奪國課”和“擅作威?!保罢呤侵赴逊饨▏业呢斦杖胗梅N種方式攫為己有,后者是指侵犯國家的行政權、司法權等等。(34)參見前引⑦,鄧廣銘等主編書,第257頁。王善軍認為強宗豪族對基層社會的破壞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違法犯禁,殺人害物,破壞封建法制;二是封山占水,強取豪奪,破壞封建經濟秩序;三是武斷鄉(xiāng)曲,擾亂社會,破壞人民正常生活。(35)參見前引,王善軍書,第150-156頁。更有學者指出:“宋代的豪強犯罪行為呈現出殘酷害民、與官府對抗及與地方貪官污吏勾結的特征?!?36)前引,鄭迎光文。還有學者將豪橫的非法活動歸納為侵占土地與水利、擅威鄉(xiāng)里、抗拒租稅和非法經營。(37)參見前引,李永卉文。這些研究雖然描述分析了豪橫的具體活動,但是其更多地停留在社會影響之上,也沒有從法律角度進行深入分析。特別是,名公們對豪橫行為量刑時只認定了一部分違法犯罪行為性質。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會出現此種案件事實和行為認定之間的差異?筆者以為,這種現象和豪橫人員的逐利性密切相關,因為豪橫人員之所以為名公們所重視,原因就在于豪橫人員通過種種手段攫取大量不義之財。而這種手段是非常隱蔽的。這可以從判詞中引用的法律條文和名公們對豪橫人員行為性質的認定兩個方面發(fā)現此種現象。由于并不是所有豪橫判詞均引用法律條文和認定行為性質,所以,這里只分析判詞一、二、九、十和十一中相關法律條文。(見表2)
從判詞引用的法律條文來看,其大致有以下特點:一是法律形式的多樣性。既有敕,也有律。有些判詞則只提及“在法”,而沒有說明法的形式種類。二是法律條文既有涉及人身犯罪、詐偽行為犯罪,也有財產犯罪,而以財產犯罪為主,即各種取財行為。三是既有通過官方人員強制取財,如判詞一“州縣及坊務”和“公事追捕人”等,或者偽托官方名義取財行為,如判詞二“詐為官私文書”、判詞十“詐為制書”等。這種取財方式體現了豪橫借助官方權威的意圖。四是既有通過民間暴力強制取財,如判詞一“詐欺官私,恐嚇取財物”,判詞二“恐嚇取財”等;也有通過欺騙方式取財,如判詞九“欺詐取財”,判詞十一“欺詐取人財物”。這種取財方式體現了豪橫存在民間暴力。五是偽托合法形式取財,如判詞一“強賣買、質借、投托之類”,判詞九“以賣買、質借、投托之類為名”,判詞十“質借、投托之類為名”,判詞十一“以賣買、質借、投托之類”等。這種取財方式則反映了豪橫取財方式的隱蔽性??梢姡罊M取財行為方式具有多樣性。
同時,在上述判詞中,名公們在作出量刑結果時對豪橫所有人員行為性質進行了認定。在判詞一中,方震霆騙乞數量,官會二千二百十八貫,錢十五貫足,若不算欺詐田業(yè)和詐價錢,合計絹五十余匹;方愿騙乞數量合計絹五匹;楊千八騙乞數量總計絹三匹有零。在判詞二中,駱省乙騙錢和會總計絹十匹。在判詞九中,陳瑛依附人員吳與謀騙數量計五百貫以上,同時,還受保借錢一百貫。在判詞十中,楊子高有財贓,王元吉父子供述偽造貨幣五百貫,又有打人、占據良人女為小妻逼迫其父自縊等行為。在判詞十一中,譚一夔偽造制書,系犯死罪;譚三俊、陳節(jié)和譚一夔同謀奪謝小一山地;谷昌幫助譚一夔欺詐取財;陳德幫助譚一夔鎖縛取財;蕭明、譚興助主為惡等等。這些認定的重心就是騙取財物,而豪橫依附人員和交結人員所作所為的最終目的也不例外。
由此可見,豪橫人員的違法犯罪行為始終是與財產相關聯(lián)的。這種特點顯然和其他群體違法犯罪活動不同,因為其他群體雖然也涉及財產犯罪,但是其在行為上具有自身的特點。例如官吏財產犯罪往往是與自身擁有官方權力有關。又如,地痞無賴財產犯罪往往利用自己的暴力來進行。而豪橫人員財產犯罪卻需要借助官方權力和民間暴力兩種權力并偽托合法外衣來進行,因而其在行為方式上更為隱秘。正因為如此,有學者認為:“這些豪橫之所以能橫行霸道,也與其利用財富力量勾結官吏左右公權有很大關系。”(38)張錦鵬、陳琳玲:《南宋“富民”涉訟案件類型與特點——以〈名公書判清明集〉為研究對象》,載《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2020年第3期。
由于豪橫活動對地方社會秩序具有極大的危害性,因此,宋代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定措施來抑制豪橫勢力的發(fā)展。李永卉認為宋代政府對豪橫的懲處主要采取重懲對抗政府者、輕懲一般豪橫和嚴懲依附勢力三種辦法。(39)參見前引,李永卉文。李堅則認為,國家對于閩粵贛邊區(qū)土豪的控制主要通過兩種途徑:一是駐扎數目相當的兵力,確保州縣有足以制衡的力量;二是對土豪示以恩信。(40)參見李堅:《土豪、動亂與王朝變遷——宋代閩粵贛邊區(qū)基層社會的演變》,載《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上述做法體現了傳統(tǒng)社會治理恩威并施的政治解決思路。從判詞來看,名公們對豪橫人員的處理具有獨特性,即從法律角度來處理豪橫問題。不過,雖然豪橫人員行為已經違犯國法,但是名公們卻往往根據具體情況來進行處置,具有極大的自由裁量權。對此現象,李永卉認為:“對于一些觸犯刑律又未危及統(tǒng)治的豪橫,處罰往往從輕,與法律規(guī)定相差甚大?!?41)前引,李永卉文。其結論主要基于判詞中所提到的律文和實際處刑之間的差異而得出的。其主要原因在于三點:一是宋政府懲處豪橫的目的主要是威懾,而不是完全誅滅;二是豪橫本身勢力強大;三是宋代地方官任期較短。(42)參見前引,李永卉文。實際上,上述認識忽視了宋代執(zhí)行刑罰的特點:一是宋代存在折杖法?!罢壅确ㄖ贫ê?,在宋代文獻中就出現了兩種不同系統(tǒng)的刑罰名稱,一種為笞、杖、徒、流、死五刑系統(tǒng)之法定刑名稱,即本刑。如‘徒二年’‘流三千里’。通常用之于正式的法典、法規(guī),如《宋刑統(tǒng)》《慶元條法事類》。另一種為宣告刑名稱,是本刑經折杖法比折后的刑罰,如‘決臀杖二十’‘決脊杖十八’,有時還附加編配法等從刑。一般用于皇帝對某案的裁決、特旨處分,或對某事發(fā)布的詔令(常見于宋初)。也用于司法機構對案件所作的復核,以及法官的判案。宣告刑一般來說,即是實際執(zhí)行刑?!睹珪星迕骷?以下簡稱《清明集》)所載判案便是典型的宣告刑例子。”(43)戴建國:《宋代法制初探》,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頁。二是宋代廣泛使用附加刑?!八未谭ǖ囊粋€重要特色,是附加刑的廣泛運用。”(44)前引,戴建國書,第143頁?!坝捎诓捎酶郊有?,宋代統(tǒng)治者將罪犯的刑罰處置分成了兩種:對一般犯人,依折杖法給予從輕發(fā)落;對重案、要案之犯,除實施折杖法之杖刑外,還以附加配隸法或編管法等刑罰方式從重懲處。這是兩宋時代刑法所具有的靈活變通的特點。”(45)前引,戴建國書,第144頁。折杖法的實施和附加刑的運用使得豪橫問題的司法處置更為特殊。由于豪橫違法犯罪活動具有集團性特點,因此有必要深入研究名公們處理豪橫問題時所宣告的刑罰背后體現的司法行動邏輯。
其一,在主刑適用上體現了名公們將豪橫人員和官吏人員同等對待的態(tài)度。宋代主刑有死刑、流刑、徒刑、杖刑和笞刑。(46)參見戴建國、郭東旭:《南宋法制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頁。由于實行折杖法,因此名公們在對待豪橫群體時量刑各有差異。從總體來說,由于豪橫群體既有核心人員,也有依附人員,還有交結人員,因此,名公們根據具體違法犯罪事實進行了區(qū)別對待。對于豪橫本人,名公們所宣告的主刑既有流刑,如判詞一、九、十、十一、十二提到的“脊杖二十”實際上是“流三千里”的折杖結果,也有徒刑,如判詞二、四、七、八、十三提到的“脊杖十五”和“脊杖十二”等,實際上是徒刑的折杖結果,還有直接處以杖刑,如判詞三提到的“勘杖一百”。其未見適用笞刑折杖的做法。在同一判詞中,豪橫處刑在所有成員中通常最重。這表明名公們對于這類人員的重視。雖然量刑較重,但是并不意味著不考慮特殊情節(jié)。在判詞一中,方震霆本來決脊杖二十,配本城,因為遠祖方宣教關系而從輕勘杖一百,編管南康軍,主刑從流刑減為杖刑。在判詞二中,駱省乙本來處以徒刑并黥配,但因為是修武郎之孫而減為勘杖一百,編管南康軍,主刑從徒刑減為杖刑。在判詞十四中,官八七嫂因為年老而只要求合追正身。
對于豪橫依附人員,名公們也是廣泛運用流刑、徒刑、杖刑、笞刑,甚至情節(jié)輕微的不追究責任。有些判詞中,名公們認為有些依附人員可以適用死刑,如判詞十的王元吉可以適用絞刑、判詞十四的官日新雜犯死罪,但最終減為流刑,即“脊杖二十”,實際上和豪橫本人一樣量刑。這說明名公們雖然對豪橫本人和依附人員有區(qū)別,但是有時仍然同等看待。而對于豪橫交結人員,判詞中對于量刑細節(jié)交代不多,但是名公們也非常重視交結人員的處理。在判詞一中,王守善、徐必顯兩人量刑既重于方震霆本人量刑,也明顯重于方震霆依附人員量刑。在判詞七中,畢監(jiān)稅和李巡檢的處理并未涉及量刑,只是提出了行政處理方式。在判詞十四中,官世肅的處理情況并不清晰,只是要求進行處罰。顯然,對于交結官吏的處理,雖然在判詞中并不明確,但是名公們仍然非常警惕。需要注意的是,若以“脊杖二十”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可以發(fā)現名公們適用此一刑罰的次數大致持平,這體現了名公們將豪橫人員置于和官吏人員同等對待的地位。(47)根據數據庫檢索,“脊杖二十”出現頻次,《官吏門·禁戢》1條,《賦役門·限田》1條,《戶婚門·墓木》1條,《人品門·公吏》6條,《懲惡門·奸穢》1條,《懲惡門·豪橫》7條,《懲惡門·奸惡》3條,《懲惡門·誑惑》1條,《懲惡門·競渡》1條,附錄文集3條。其也符合宋代共同犯罪的量刑原則之一,即強盜犯罪不分首從。(48)參見魏殿金:《宋代刑罰制度研究》,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30頁。
其二,在從刑適用上體現了名公們防范豪橫群體重新聚集的意識?!皬男套钪饕挠信潆`刑和編管刑,通常適用于重罪犯?!?49)前引,戴建國、郭東旭書,第63頁。在豪橫判詞中,名公們也廣泛適用附加刑。從總體來看,附加刑主要有“配”和“編管”。有些判詞明確提到“刺”或者“刺配”,這實際上是宋代配隸刑中的刺面配隸。通常來說,編管和配刑都是“以地分遠近別輕重”,編管刑有鄰州、五百里、千里甚至兩千里之差,而配則有本州、鄰州、五百里、一千里、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廣南、遠惡州、沙門島之別。(50)參見前引,魏殿金書,第175頁。由于豪橫本人、依附人員和交結人員常常均會被處以編配或者編管,因此,編配或者編管地點就成為名公們關心的問題。
通常來說,同一個判詞中不同人員的編配和編管地點均是不同的。在判詞一中,方震霆編管南康軍,方愿編管徽州,楊千八編管饒州,張明編管建寧,童友編管衢州。在判詞八中,駱一飛編管池州,曹杰編管五十里。至于駱一飛兩個兒子雖然均被處以編管或者刺配,地點并未明確,但是顯然編管或者刺配地點肯定不同于駱一飛。在判詞九中,陳瑛配一千里,吳與配五百里,李三六配三百里。在判詞十中,楊子高刺配英德府牢城,王元吉配廣南遠惡州軍。在判詞十一中,譚一夔配二千里,譚三俊、陳節(jié)編管五百里,谷昌配千里,陳德配千里,蕭明、譚興編管五百里。在判詞十二中,何貴配一千里,葉三三編管五百里。在判詞十四中,官八七嫂仍牒饒州,官日新刺配新州,官衍編管汀州,楊十一、符大二、符大四、傅六三、蔡六一、余小大、范廿三編管五百里,李勝等編管鄰州。從上述處刑來看,雖然在一些判詞中依附人員處刑相同,但是絕大多數判詞中編配或者編管地點均不同。這種地點的差異蘊含著名公們防范豪橫人員重新聚集起來的意圖。當然,此種做法在其他群體性違法犯罪活動中也是存在的。值得注意的是,針對豪橫人員的從刑有一種比較特殊的刑罰,即移家,如判詞八中對駱一飛采取“移其家”,其目的是“嚴與拘監(jiān),毋得放還,為本鄉(xiāng)害”。而宋代有移鄉(xiāng)的刑罰種類。有學者認為,移鄉(xiāng)是一種五刑之外的流放刑,僅僅適用于“殺人應死會赦免者”,且須犯罪者與被害人(死者)周以上親(伯叔父母、姑、兄弟、姊妹、妻子及兄弟之子以上親屬)住家相距在千里之內,目的在于防止(避免)被害者家人復仇。(51)參見前引,魏殿金書,第96-97頁。同時,“將犯人強制與有血緣關系的宗族鄉(xiāng)黨相脫離,移徙他鄉(xiāng),無疑是一種較重的刑罰”。(52)戴建國:《宋代刑法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頁。顯然,“移家”不同于“移鄉(xiāng)”,是專門對付豪橫人員的一種附加刑。(53)根據數據庫檢索,“移鄉(xiāng)”只出現1處,在《戶婚門·離婚》之中,“移家”也只出現1處,在《懲惡門·豪橫》之中。這從一個側面體現了名公們在適用從刑時的法律意圖。
其三,在財產處置上體現了名公們剝奪豪橫人員的意圖。由于豪橫具有逐利性,因此,豪橫人員財產的處理也成為名公們考慮的問題。從判詞來看,其處理方式不一,如監(jiān)贓、監(jiān)還、免監(jiān)贓等。在判詞二中,其將所有贓銀充作了東州州學費用。在判詞八中,依附于駱一飛的徐超處以免監(jiān)贓。雖然沒有說明原因,但是這也說明了對財產的處理態(tài)度。在判詞九中,茶食人李三六處以監(jiān)贓所奪錢業(yè)。在判詞十中,王元吉處以“贓監(jiān)家屬納”,也就是說要求家屬交出贓款。在判詞十一中,譚一夔監(jiān)贓,谷昌監(jiān)贓,陳德監(jiān)贓。在判詞十三中,王東監(jiān)稅錢。在判詞十四中,提到拆官氏家牢房、屋宇和私鹽庫等。從上述判詞來看,豪橫本人、依附人員和交結人員均存在財產處置問題。雖然財產處置并不是所有判詞描述的重點,但是若以“監(jiān)贓”(54)根據數據庫檢索,“監(jiān)贓”出現頻次,《官吏門》5條,《戶婚門》1條,《人倫門》1條,《人品門》5條,《懲惡門》10條。其中,豪橫判詞3條。和“監(jiān)還”(55)根據數據庫檢索,“監(jiān)還”出現頻次,《官吏門》1條,《戶婚門》11條,《人倫門》1條,《人品門》1條,《懲惡門》2條。其中豪橫判詞1條。進行檢索,可以發(fā)現“監(jiān)贓”主要針對官吏貪贓行為,而“監(jiān)還”主要針對民間財產交易行為。這說明,豪橫人員的違法犯罪財產在性質上可能被視為貪贓,也會涉及騙取財產的歸還問題。
所以,盡管名公們對豪橫人員的司法處置在刑罰適用上和其他人員并無差異,但是在刑罰運用模式上依然表現出其特殊性。之所以會出現此種現象,實際上與名公們維護社會秩序的安全意識有關,因為豪橫違法犯罪屬于集團性活動。而這種安全意識決定了刑罰的運用模式。正如有學者在討論宋代編配政策制定時認為“上述政策所反映出來的目標,并不完全是出于罪刑相適應的考慮,或者為國家需要勞力的地區(qū)提供勞動力的考慮,所有這些目的都必須與維護國內安全的需要相平衡”。(56)[美]馬伯良:《宋代的法律與秩序》,楊昂、胡雯姬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60頁。豪橫問題的司法處置實際上也遵從著此種行動邏輯。
從上述研究來看,宋代豪橫問題已經引起司法人員的普遍關注。這種關注不僅意味著傳統(tǒng)社會中存在著一種特殊的社會勢力,即豪橫,而且也預示著必須從法律層面對其予以有效解決。從現實來看,隨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展開,打擊黑惡勢力已經成為當前基層社會治理的重中之重。而從宋代豪橫勢力的司法處理來看,或許可以獲得以下三個方面的歷史啟示。
第一,認識豪橫身份的模糊性,防止依身份簡單化處理。盡管名公們在判詞中對豪橫進行了專門的身份識別,如“豪強”“豪富”“豪猾”等,但是豪橫在社會身份上并沒有特殊之處,其仍然處于“民”的地位。雖然有些豪橫人員有可能取得了官方身份,但是官方身份的獲得并不意味著其在社會地位上的改變。有學者認為:“宗族、士紳和豪富,可以視為在中國古代基層社會中的三種典型的非官方力量。這三種身份并不是絕對排斥的,在實際生活中,一個兼有上述兩種甚至三種身份的情況并不少見。不論如何,他們都是民間的有力之士,他們的影響力既可以通過納入到官方或半官方的管理體系之中,比如通過承擔職役發(fā)揮出來,也可以獨立于政府之外發(fā)揮作用。”(57)前引③,張德美書,第98頁。正因為如此,要在司法認定過程中有效地識別豪橫人員并不容易,否則就不會出現對基層社會秩序不同群體分類的差異現象。這種身份識別的困難在當前黑惡勢力研究中亦存在。例如,有學者在研究鄉(xiāng)村“混混”時認為,其是指“那些在普通農民看來不務正業(yè),以暴力或欺騙手段牟取利益,對農民構成心理強制,危害農民人身和財產安全,擾亂鄉(xiāng)村生活正常秩序的人群”。(58)陳柏峰:《鄉(xiāng)村江湖:兩湖平原“混混”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11頁。不過,該作者又將鄉(xiāng)村“混混”與歷史和現實中的某些邊緣人群,如光棍、惡霸、盜匪、社會型盜匪、俠士、秘密會社、黑社會組織等進行區(qū)別。(59)參見前引,陳柏峰書,第13頁。實際上,“混混”雖然也屬于一種惡勢力,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還不足以稱為黑社會組織,因為后者的組織化程度是最高的。而豪橫勢力雖然也具有一定集團性,但是其和上述群體仍然是有差異的,因為其并不是社會的邊緣群體,相反其可能會潛藏于士農工商各個階層。正因為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有學者在談到農村黑惡勢力時認為:“農村黑惡勢力往往是由各個鄉(xiāng)村‘混混’連接起來的利益團伙,其連接的紐帶是地方‘能人’。多數情況下,這些‘混混’并不以黑惡勢力的臉面示人,而往往以市場主體面目示人?!?60)呂德文:《清除黑惡勢力生存的灰色空間》,載《北京日報》2018年2月5日。其并沒有將黑惡勢力和“混混”相混同。正因為如此,在處理豪橫問題時,在法律上不能簡單地賦予其某種身份就能夠直接進行處理,因為其本身可能并不具備黑社會那樣的組織形態(tài)。
第二,認識豪橫行為的隱蔽性,厘清官方權力和民間暴力的定位。豪橫人員雖然在判詞中均得到了處理,但是其在行為模式上卻常常表現出兩種形態(tài):一是豪橫人員通常并不直接出面實施暴力行為或者強迫行為,而是借助于依附勢力來進行;二是豪橫人員獲得非法利益往往采用合法形式,而不是直接掠奪方式。要做到上述兩點,通常的所謂惡勢力,如當時出現的地痞無賴等,是難以做到的。這種現象在當前基層社會中也是存在的。例如,陳柏峰就指出:“在現實中,混混的絕大多數活動,尚不屬黑惡,而是出于灰色地帶。即使在混混組成的江湖中,也存在分化和分層。處于頂層的混混已經企業(yè)家化,他們是鄉(xiāng)村江湖的最大獲益者,是鄉(xiāng)村治理中最大的分利者,但他們往往并不直接采取黑惡性質的暴力手段,更不會親自采取暴力手段,大多只是‘以暴力為后盾’的威脅?!?61)前引,陳柏峰書,第417頁。在這種情況下,“混混”屬于依附勢力,而不能被視為豪橫。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其中一些人員不會進行轉化,如“混混”的企業(yè)家化。在這種情況下,由于豪橫人員在占有資源過程中并不直接出面,因此在行為的不法性認定上就會帶來很大的困難。所以,有學者認為:“當前的農村黑惡勢力,更多情況下是通過合法的市場行為獲取灰色利益。因此,農村黑惡勢力具有明顯的‘灰色化’趨勢?!?62)前引,呂德文文。也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黑惡勢力要實現合法方式獲得非法利益,必然要借助官方權力和民間暴力,要么據其一,要么據其二。所以,要有效應對黑惡勢力,就必須認識到這種社會勢力的兩面性。而在處理方式上則需要從行為入手,掌握不法意圖的聯(lián)絡性,最終采取集團性解決辦法。
第三,認識豪橫組織的松散性,構建有效的治理體系。盡管豪橫人員具有一定的組織性,但是這種組織性力量并不強大,因為在豪橫人員、依附人員和交結人員之間并沒有形成一種組織化的結構。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結構,是因為這三類群體所追求的目標并不一致,豪橫人員的典型特征是逐利性,依附人員的典型特征是暴力性,而交結人員的典型特征是權力性。雖然這三者均能夠通過利益紐帶進行連接,但是這種連接方式是非正式的,必然最終導致組織的不穩(wěn)定。一旦遇到外部壓力干涉,其很容易土崩瓦解。在這一過程中,交結人員最不具有穩(wěn)定性,因為在傳統(tǒng)官僚體制下,地方官員的任期制或者上級對下級的種種監(jiān)督必然導致交結人員的不穩(wěn)定,從而導致豪橫人員、依附人員和交結人員難以形成持續(xù)性的組織。正因為如此,一旦國家權力形成有效的力量,就必然具有壓倒性態(tài)勢。所以,有學者認為“農村黑惡勢力并不熱衷于組織化,更多情況下是以松散的個體存在,通過地方‘能人’連接起來,但兩者之間并不一定有上下級間的庇護關系,只是臨時性的相互利用關系”,同時,“農村黑惡勢力往往隱藏在宗族、姻親、朋友等鄉(xiāng)村社會網絡之中,并不需要建立類似于陌生人社會里的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關系”。(63)前引,呂德文文。在這種情況下,一旦展開對黑惡勢力的打擊,在效果上是立竿見影的。然而,由于組織的非正式性,其更多地嵌入在社會關系網絡之中,因此,在認定集團性時就可能難以準確把握。同時,由于社會關系網絡本身具有一定的韌性,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黑惡勢力,必須從更深層次上構建有效的治理體系,防止不同人員之間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非正式結構。
總之,豪橫現象意味著傳統(tǒng)社會中存在著一種特殊的社會勢力,這種社會勢力既利用官方權力,也充分利用民間暴力,追逐各種經濟利益。反過來說,官吏犯罪和民間糾紛的背后也可能存在著豪橫這種力量。正因為如此,在掃黑除惡斗爭中,必須厘清不同群體違法犯罪行為類型,并關注這些群體之間的交叉性,最終從根本上瓦解黑惡勢力的生存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