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宇
胡適先生曾言,要判斷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只需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對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對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時間。其中,一個社會對待兒童的態(tài)度,也即其所持的兒童觀,是決定這個社會文明發(fā)達程度的首要指標。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當前從國家和地方、官方和民間所推出的一系列兒童友好的政策與舉措,都可說是推動整個中國社會文明向前發(fā)展的頭等大事。但我們需要正視的是,建設兒童友好社會并不是成人“發(fā)善心”對兒童的“施舍”,而是兒童和成人互惠互利、攜手推進的共同事業(yè),如果不能有效引入兒童視角并轉化到實際行動之中,兒童友好的成效也將難以保障,最終必將損害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從而阻礙整個社會的健全運行。
現(xiàn)實世界中“兒童視角”的缺失及其根源
在建設兒童友好社會的實際過程中,“兒童視角”的缺失是顯而易見的。這種缺失并非指成人沒有提倡引入兒童視角,相反這種提倡在最近幾年日趨增強;而是指這種引入本身存在一些可能的誤區(qū),從而使兒童的力量無法得到切實有效的發(fā)揮,削弱了兒童友好的影響力及成效。
兒童的缺位與失語。言必稱兒童視角并不等于有“真實兒童”的視角,在多數(shù)情況下它可能代表著某種普遍性的“抽象兒童”視角或者成人基于兒童立場而發(fā)出的聲音,導致兒童在事實上的缺位與失語。前者指的是成人依據(jù)所謂兒童心理發(fā)展規(guī)律形成的視角,雖然本質上有科學支撐,但并不能代表現(xiàn)實世界中具體兒童的視角,因為這些規(guī)律在每個兒童身上呈現(xiàn)的情形是不同的,更何況當前我國兒童學的知識體系還尚未成型,只是依據(jù)心理學和教育學的規(guī)律而建構的兒童視角,難免是有失偏頗的;后者是成人根據(jù)自己對兒童利益、興趣和需求的解釋及判斷而提出的可能想法與行動,雖然其動機是好的,且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會反映兒童的聲音,但由于沒有直接征詢或調查兒童的意見,因而只能是間接的、不準確的,甚至有時會出現(xiàn)失真的誤判,而釀成無法預料的消極后果。
視角的單一與表面。兒童因真實而多元,他們的視角也必然是多樣和立體的,為此需要我們吸收各個學科的前沿成果,創(chuàng)新獲取兒童視角的方式方法。但在我國,兒童常常不是自然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中心和重點,對兒童的研究在方法論上也還沒有發(fā)展出比較完備的體系,因此不利于從多個層面有效獲取兒童視角。比如大規(guī)模的社會調查在許多兒童相關行業(yè)中并未得到實施,決策者只是通過隨機的走訪與了解草率地做出判斷;對兒童的意見征詢依賴于傳統(tǒng)的問卷調查和訪談等方法,不能使兒童(特別是年幼兒童)的聲音得到準確傳達;對兒童視角的認知浮于表面,沒有吸收人種志研究等方法,即通過走進和融入兒童的生活世界來獲取他們更加真實和復雜的體驗。
參與的層級偏低。現(xiàn)實世界中,兒童在成人心目中的形象并未得到全方位的扭轉,兒童依然被廣泛地視為是被動的、能力欠缺的、依賴于成人的“不成熟”個體,對兒童的不信任感仍然是成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因此在引入兒童視角的過程中,成人不敢開放足夠大的空間,讓兒童的聲音在更多的事務上被正式或非正式地聽到,甚至讓兒童的參與只是停留在征求意見這種較低的層級上,沒有創(chuàng)造機會將兒童的視角延伸到設計、決策和評估過程中,使兒童獲得切切實實的“力量感”和“自主權”,進而無法使兒童對社會發(fā)展的促進作用得到有效發(fā)揮。
“兒童視角”的多重內涵
“兒童視角”在詞語構成上包含兩個部分,一是兒童,二是視角。其一是“兒童”這一概念。依據(jù)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規(guī)定,兒童應當涵蓋0~18歲年齡段的任何人。而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當我們提及兒童視角時,多數(shù)國人會偏向于狹義的兒童概念——小學及其以下的未成年人,這就很容易將兒童視角狹隘化。幸運的是,在國內關于兒童友好的政策文件和實踐行動中,基本上還是保留了聯(lián)合國對兒童的廣義界定。如由中國社區(qū)發(fā)展協(xié)會發(fā)布的《兒童友好社區(qū)建設規(guī)范》就明確提出其規(guī)范中所指兒童為未滿18周歲的自然人。深圳市推出的《深圳市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行動計劃(2021-2025年)》也將狹義的兒童和青少年都涵蓋其中。因此若從建設兒童友好社會的角度來看,“兒童視角”理應指向0~18歲兒童這個完整群體的視角。其二是“視角”這個概念。其英文表達是perspective,源于拉丁文perspclre(泛指西方文藝復興時期開始興起的一種透視技法)。這種作為藝術方法的視角,后經發(fā)展形成“視角主義”理論體系。視角主義認為,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普遍一般的“絕對真理”、單一世界或事實,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必然建立在解釋的基礎上,而所有的解釋都源于某種特殊的視角;同時,也不存在一個“理論上無所不知的觀察者”和一個作為世界中心的“我”,存在的只是無數(shù)有差異的個體,而每個人以及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有其獨一無二的視角。因此,觀看世界的主體必然是多重、多元和多樣化的。
在理解了兒童與視角兩個概念的基礎上,我們或許可以梳理出一些關于“兒童視角”的合理標準。首先,兒童視角顯然不等于成人視角,也不等同于成人試圖站在兒童立場上、為了兒童利益而發(fā)出的聲音,由于對兒童的不信任以及獲取兒童視角的不易,后者常常在實踐中被指代為兒童視角本身,這種視角從理想的角度來說或可稱為“為了兒童的視角”(Perspectives for Children),但是否能真正達到為了兒童的效果,主要看兒童的實際體驗,而不單靠成人的主觀判斷。其次,兒童視角在本質上是指兒童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兒童觀看世界的方式與角度、兒童對相關事務的體驗感受與想法,即兒童自己的視角(Perspectives of Children)。這種視角沒有經過成人的過濾、轉化、解釋或代言,而是直接由兒童作為個體或群體呈現(xiàn)的。再次,兒童視角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它不是抽象意義上的作為統(tǒng)一規(guī)律的“童年”視角,也不僅僅是某些代表性兒童的少數(shù)視角(盡管在多數(shù)現(xiàn)實情況下不得不以少數(shù)兒童來代表兒童群體,但代表的機制本身值得深入研究),而是活生生的每個兒童視角的有機融合,因此這里的“兒童”和“視角”都必然是復數(shù)的。但是兒童呈現(xiàn)自身視角的方式會因年齡、性別、種族、民族、文化、知識和經驗水平等范疇產生顯著的差異,而且部分兒童可能缺乏表現(xiàn)自己完整或真實視角的意愿或能力,因此捕捉兒童多重視角的工作并不容易,必須講究實際有效的策略和方法,也要保持足夠的耐心,留出充足的時間和精力。最后,兒童的視角不是靜態(tài)、可遷移的,而是隨時間、空間以及個體生命發(fā)展狀態(tài)等具體情境而變化的,所以獲得一時一地的兒童視角并不意味著可以一勞永逸地指導所有可能條件下的兒童事務,成人需要保持連續(xù)追蹤和調查的態(tài)度,使獲取兒童視角成為建設兒童友好社會的終身行動。
重建“兒童視角”的關鍵路徑
在目前的實際工作中,“兒童視角”是存在的,但因為不理解其準確內涵而產生了明顯的偏移與誤區(qū),因此需要我們通過多種路徑來恢復和重建真正的兒童視角。以下路徑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啟示。其一,建立賦權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成人在引入兒童視角的過程中,應調整自己的角色,將自己視為兒童視角的促進者和倡導者而非傳統(tǒng)的控制者、權威者,為兒童創(chuàng)造一種相互信任、尊重和互惠的文化氛圍,使兒童能夠自由地發(fā)表意見與看法。 其二,全面展現(xiàn)兒童的多重視角。每個兒童都是一個多面體。了解兒童視角,需要從多個維度、多個層面深入,并創(chuàng)造多種途徑使這些視角得到展現(xiàn),才有望對兒童有更全面的了解與認知。其三,在視界融合中創(chuàng)造新的思想。“兒童視角”雖然主要關注兒童自己的視角,但并不排斥和忽略成人的視角,至少在形成政策性文件或其他高質量成果時,必然離不開成人的整合、解釋和行動。我們不妨說引入兒童視角的行為,在本質上就是一種作為解釋者的兒童與作為解釋者的成人之間所形成的一種“視界融合”。在融合的過程中,兒童和成人都拓寬了自己的視界,使之與其他視界融為一體,求同存異,最終共同創(chuàng)造出新的視界與意義。所以傾聽兒童的視角可被看作是兒童探究世界和成人探究兒童相互交織的過程,成人在幫助兒童發(fā)展思想的同時,也發(fā)展了自己的思想,從而保持了思想創(chuàng)造的活力,社會由此才能健康發(fā)展。
責任編輯:王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