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tǒng)治心態(tài)、制度導向與清代吏治困局

摘要：因循疲玩是清代以庸政、惰政為特點的惡劣政風，侵蝕了國家機器的活力，導致王朝呈現(xiàn)出老態(tài)龍鐘的氣象。因循疲玩的成因與清代奏銷制度弊端密切相關(guān)：例案治國的制度導向產(chǎn)生了繁冗苛細的文牘系統(tǒng)，致使書吏掌控了奏銷的批駁之權(quán)，向外官索取部費。不肖官員為規(guī)避處分，或?qū)⒉抠M轉(zhuǎn)嫁于民;或漠視百姓福祉，尸位素餐。反之，勇于任事的官員則極易陷入賠累的泥沼中，官場出現(xiàn)逆淘汰，彌漫著消極推諉的心理，因循疲玩由之滋生蔓延。歷代清帝出于防范外官的統(tǒng)治心態(tài)，雖一面痛斥奏銷弊端，另一面卻堅執(zhí)例案治國，最終付出了官場風紀敗壞與國家治理能力全面弱化的沉重代價。

關(guān)鍵詞：因循疲玩;制度導向;統(tǒng)治心態(tài);國家治理

中圖分類號：K25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10-0104-10

官場盛行“因循疲玩”的惡劣政治風氣，是乾嘉之際清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顯著表象。所謂“因循疲玩”，意指官員無心理政，居常顢頇萎靡，處變避責推諉。此風由來已久，乾隆十八年十二月，乾隆帝即怒斥河臣“因循怠玩，牢不可破”①，然因循疲玩卻在乾隆朝愈演愈烈②。至嘉慶朝，普遍性的庸政、惰政已引起統(tǒng)治者的高度關(guān)切：嘉慶九年六月，白蓮教起義甫經(jīng)平定，嘉慶帝即訓誡群臣：“諸臣全身保位者多，為國除弊者少，茍且塞責者多，直言陳事者少?！T臣皆我皇考所用之人，似此萎靡不振，自暴自棄，諸臣自為計則可矣”③。嘉慶十八年九月，京城官場在天理教起義中的表現(xiàn)令人觸目驚心：二百余名缺乏軍事訓練的百姓輕而易舉地攻入皇宮大內(nèi)，眾多護軍、侍衛(wèi)竟然手無寸鐵，一觸即潰，“九重皋應(yīng)，何等尊嚴，八旗守衛(wèi)，何等雄壯。豈有數(shù)十逆賊哄然直進，官兵空手遮攔，立被殺害。皆由經(jīng)年累月不修軍器，弓無弦，矢無鏃，刀槍鈍敝，火藥潮濕，日前擊賊，皆用瓦礫，言之可羞”④;起義的謀劃并非周密，行藏已多次暴露，但上至親王貴胄，下至州縣官員，卻因避責心態(tài)，對即將發(fā)生的“謀逆”大案熟視無睹，甚至極力掩蓋⑤。震驚之余，嘉慶帝下詔罪己，將本朝與發(fā)生梃擊案的明季衰世相提并論，不啻自承清王朝已由盛轉(zhuǎn)衰，并將天理教起義歸因于朝臣“因循疲玩”⑥，其后嘉慶帝親撰《因循疲玩論》，試圖警醒各級官員，然而吏治積重難返，國家機器的生機與活力仍被不斷侵蝕，曾經(jīng)強盛的王朝日趨老態(tài)龍鐘。

對于因循疲玩政風的形成及影響，中外學界已從政治制度、統(tǒng)治者個人素質(zhì)、基層社會治理等角度進行了研究⑦。古往今來，財政皆為立國之基、庶政之首，財政運作牽動著從國家政權(quán)到基層社會的各個層面。因之，從財政制度運行的角度進行考察，或有助于更全面檢視因循疲玩的成因。

一、部吏挾例索費：大一統(tǒng)財政體制運行的負成本

清承明制，戶部總攬?zhí)煜仑敊?quán)，各省收支皆須遵從部命。為保障集權(quán)體制的運轉(zhuǎn)，清廷設(shè)立了以奏銷為中心環(huán)節(jié)的財政審查制度。奏銷制度主要包括錢糧奏銷、軍需奏銷、工程奏銷等三類，錢糧奏銷與軍需奏銷主要屬戶部職權(quán)范圍，工程奏銷主要屬工部職權(quán)范圍。錢糧奏銷按年度核算，軍需奏銷與工程奏銷皆隨事而銷。奏銷過程中若查出錢糧虛糜浮冒等情弊，則視情節(jié)輕重，對相關(guān)責任者處以獨賠、分賠、代賠等不同承賠方式。情節(jié)特別惡劣者，則會遭受降職乃至撤職查辦的嚴厲處分。官員升轉(zhuǎn)前，吏部須查明其承賠是否完結(jié)。本質(zhì)而言，奏銷既是各級政府開支的財政決算，又是對承擔軍政事務(wù)的責任人的財務(wù)審計。通過奏銷，清廷得以掌握各級行政衙門的實際財政狀況，進而通過“冬估制”“春秋撥”等頗具預(yù)算雛形的制度，在各省間酌盈劑虛，移緩就急，保持國家財政整體上的平衡。誠如財政史家彭雨新先生所言，“至于協(xié)餉制度下極為復(fù)雜的春秋撥，有如一盤棋局，任隨天才棋手前后左右移動周圍棋子無不得心應(yīng)手，這只能是大一統(tǒng)國家的財政統(tǒng)籌”⑧。

然而，為維持這盤如臂使指的棋局，清王朝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最突出的問題就是部吏索費。部院書吏向奏銷相關(guān)責任者勒索賄賂（被稱為“部費”）的現(xiàn)象可謂貫穿清代：康熙年間，“部胥之權(quán)既重，則經(jīng)用錢糧之官不得不行賄以求之，所謂部費也”⑨;乾隆年間，“戶部之奏銷錢糧，外官之解餉投批，關(guān)稅之羨余私禮，工部之題報工程、核減奏銷各項，種種弊竇，積習相沿，視為恒產(chǎn)”⑩;光緒年間，云南軍需奏銷暴露重大弊案，下至戶部堂司官吏，上至王文韶、李鴻藻等軍機大臣皆牽涉其中，引發(fā)政局劇烈震蕩{11}。

部吏如此肆無忌憚，表層因素在于素養(yǎng)低下、品行卑污。乾隆年間，部吏對索賄習以為常，在朝野間已惡名昭著，屢遭朝議痛斥：“各部書吏原系寡廉鮮恥，巧詐百出”，“有擇肥而噬之心，無守法奉公之義”{12}。但細檢部吏索賄的運作過程，其權(quán)力來源卻與“例案治國”的制度導向密切相關(guān)。

盡管入關(guān)之初清廷就確立了行政法典（即《大清會典》《六部則例》），但因國家幅員遼闊，各地狀況千差萬別，法規(guī)與官員施政的實情存在較大差異，且條文多年未加更替，如光緒年間的軍需奏銷竟沿用乾隆年間金川戰(zhàn)役時的舊例{13}，物價、傭價、銀錢比價等隨時間漲落甚大的因素多未顧及。由于法規(guī)實施遭遇窒礙，清廷將不同時期權(quán)宜處置的過程確定為“成例”或“成案”，采取“打補丁”的方式附著于法規(guī)之下，作為參照辦理的依據(jù)。隨著時間推移，例案越積越多，如同百衲衣一般，令人望之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律不足，求之例，例不足，求之案，陳陳相因，棼亂如絲”{14}。

至清代中葉，清王朝已造就了遠超前人的文牘體系，時人自詡為：“近人詩文、制器均不如古，惟有三事遠勝古人，一律例之細也，一奕藝之工也，一窯器之精也”{15}。文牘的沉積效應(yīng)造成后出例案與原有法規(guī)間的矛盾，甚至偏離本意：“例之大綱，尚不失治天下宗旨，至于條目，愈勘愈細，其始若離若合，其繼風馬牛不相及，其終則鄭聲譫語，不知所云，遂于宗旨大相背謬。偶一道破，無不啞然失笑者”。僵化執(zhí)行各類苛密的例案，往往出現(xiàn)極為荒謬的結(jié)果：乾隆年間，文書在驛站傳遞過程中出現(xiàn)延遲、丟失的情況非常普遍，僅因原籍州縣結(jié)文不到，許多結(jié)束服闋的官員親身到吏部報到，亦不被憑信，只能在京苦等候選{16}。

政典的繁冗瑣碎極大提升了部院官員治事的難度，稍有差池，即會造成中樞政務(wù)的紊亂{17};在各類例案中，奏銷最為繁瑣，“章奏之最繁者，奏銷之駁查”{18}。對于部院官員而言，熟悉各類例案實為安身立命之本，品行或理政能力反居其次{19}。嘉慶年間，清廷規(guī)定六部員缺遞補須優(yōu)先考慮本部官員：“各衙門題缺必須在部久任之員，方能諳習部務(wù)，若別衙門能員，易地則為生手”{20}，可見例案繁冗已導致京官任職衙門固化的趨勢。即令如此，在流官制下，官員皆有任期，無論堂官、司官，欲在短期內(nèi)周悉本部院的例案勢如登天，被迫倚仗長期服役、熟悉例案的書吏，“朝以習常為治，事必援例，必檢成案，自開國以來二百余年，各部例案，高與屋齊，非窟其中者，未從得一紙”{21}。由是出現(xiàn)了堂司官員在處理政務(wù)時，對于援引何案何例，或駁或準，或獎或懲，必須聽命于書吏的怪象：“然部中自日行稿案，以及奉旨交議之件，堂稿出于司員，司稿出于書吏，書吏又別請稿工，引案附例，上下其手”{22}。另一方面，當部吏因舞弊遭遇盤查詰問時，往往焚燒公文以銷毀罪證，使部院公務(wù)陷入停頓，令堂司官員屈從徇庇，“恐其敗露，故于冊籍堆積之所暗藏火種，因以一炬，使營私之案莫可稽查。且半夜起火，伊已出城，更可脫免事外?！俗杂赫觊g以迄于今，吏、戶、兵、刑、工等部節(jié)經(jīng)燒毀，大率皆書吏之弊也”{23}。故而部院官吏之間出現(xiàn)了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顛倒，嘉慶年間，部院官員對太阿倒持的怪象已不以為恥，在朝堂之上亦不諱言：“甚至問一事則推諉于局員，自言堂官不如司官，司官不如書吏，實不能除弊去害”{24}。

二、苛查奏銷：滋生因循疲玩政風的溫床

部吏掌控例案詮釋權(quán)后，通過招引親故，形成了一個極為封閉的利益集團：盡管清廷規(guī)定各部書吏應(yīng)公開招考，且五年役滿后必須回籍，但各部院并未嚴格執(zhí)行，“惟是科道兩衙門專司稽察，所用書吏多系緣引，并不照例出示招考選取充補”{25}，“臣聞有一種不肖之徒，散住于近京州縣一二百里之內(nèi)，非系各衙門書吏子弟親屬，即系向來作吏責革之人，往往在外逗留，招搖生事。遇有部中事件，以為有線可通，即行包攬”{26}。不惟如此，部吏勾結(jié)一眾游走于官民之間的掮客棍痞，又將觸手伸向地方政務(wù){(diào)27}，形成了貫穿于各級行政衙門間的利益黑線。為索取部費，在部吏操縱下，部院苛查奏銷呈現(xiàn)常態(tài)化，“若輩巧計千般，營私自利，舞弄刀筆，吹索瘢毛，假經(jīng)承之權(quán)，外以脅官弁，張衙門之勢”{28}，“或信部胥之唆使，任意吹求，苛駁無已”{29}。至清代中葉，各省官場已將送交部費視為慣常，由督撫藩臬的統(tǒng)籌，形成了一整套主動與部吏議定價碼，層層向下攤派提收部費的嚴密體系：“外省每遇奏銷地丁，則向州縣提取奏銷部費，報銷錢糧則提取報銷部費，并有由首府首縣行用印文催提者……有打點、照應(yīng)、招呼、斡旋各名目”{30}。

苛查奏銷直接助長了官吏貪腐，部吏向外官索取部費，外官勢必將部費轉(zhuǎn)嫁于民，不肖者從中加收取利，康熙年間治河名臣靳輔指出：“此項部費，官無神輸之術(shù)，勢必問之于民。若清廉之官費一斂一，民猶不至大困。一遇貪劣不肖之官，借此居奇，或費一斂二，或費一斂三，甚至斂四斂五斂十，均不可定，而民困滋甚矣。國家滋厚斂之名，而部胥得婪賄之實”{31}。在部吏索費的示范下，各省督撫藩臬衙門胥吏亦步亦趨，操弄本省例案，以苛駁勒索州縣，大肆舞弊，“其胥役人等狐假虎威，無惡不作，而督撫衙門尤甚。其名有內(nèi)外班之分，內(nèi)班總管案件，外班傳遞消息，朋比作奸，種種嚇詐，飽其貪壑則改重為輕，拂其所欲則批駁不已”{32}，衍生出各種名義的陋規(guī)，變本加厲地攤派到百姓頭上，造成嚴重的官民對立。

更惡劣的影響在于，苛查奏銷成為滋生因循疲玩政風的溫床：清代前期，在高度集權(quán)的財政體系下，錢糧的存留（地方經(jīng)費）與起運（國家經(jīng)費）比例之低遠超前朝{33}。盡管雍正帝推行耗羨歸公、養(yǎng)廉銀等一系列改革措施，極大緩解了地方財政壓力，但隨著乾隆朝后期軍費開支激增，清廷再度加強對地方經(jīng)費的壓榨，不少省分的存留比例又回到雍正帝改革前的水準{34}。對于各級外官而言，不但行政經(jīng)費捉襟見肘，苛刻的例案更如枷鎖纏身，因公動撥錢糧皆須顧忌奏銷，一旦出入數(shù)字些微不符{35}，即會遭到嚴厲的承追處分，“各省虧空之案，有承追十余年至二十、三十余年，年年參處，并不完結(jié)者”{36}。

在動輒得咎的環(huán)境中，清廉且勇于任事的官員極易陷入到賠累的泥沼，不僅前途黯淡，甚至累及家室。此種情弊不但屢見于官書，由反映世道民情的筆記小說亦可覓其端緒。作為清代諷刺小說的杰出代表，《儒林外史》以“頗涉大江南北風俗事故，又所記大抵日用常情，無虛無縹緲之談;所指之人，蓋都可得之”{37} 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著稱，作者吳敬梓生動創(chuàng)作了蕭云仙功高難封的故事，對雍乾之際的奏銷弊政進行了深刻的批判{38}。由于身處文字獄最盛的雍乾時期，吳敬梓并未明言蕭云仙因何命運多舛，而是以蕭云仙的“數(shù)奇”比擬漢代名將李廣，令讀者聯(lián)想李廣不堪忍受刀筆吏凌辱而自殺的史實。晚清著名文學評論家張文虎于《儒林外史》中工部、兵部對蕭云仙處分下分別批注：“送他些使費，就沒話了”、“給你幾十兩銀子，就有例了”{39}，意即蕭云仙“數(shù)奇”的原因在于未送部費，“他”與“你”皆指部吏。張文虎曾供職于曾國藩等疆臣幕府，親歷各類政務(wù)，并非單純文士，對苛查奏銷摧抑人才之惡感同身受。無獨有偶，嘉道時期譽滿天下的名臣陶澍去世后，其婿胡林翼立即囑咐岳母撙節(jié)用度，以防賠累：“岳父一生辛苦，并無余錢，且作官既久，江南事體又多，萬一有賠累之事，則家中光景勢必更難?！詠碜隽舜蠊俚娜思遥訉O不免攤賠之累”{40}。作為“中興名臣”，胡林翼在貴州任官時憤然將道咸之際吏治敗壞、人才凋敝歸因于苛查例案：“此不過專為書吏生財耳，于實政無絲毫之益。然疆臣殫竭血誠以辦地方之事，而部吏得以持其短長，豈不令英雄氣短乎！”{41}

另一方面，眾多官僚漠視百姓福祉，上下勾結(jié)，或以侵蝕挪用、偽造簿冊、捏荒報災(zāi)等手段欺罔朝廷{42};或百計避責，逢修造、緝捕、賑撫等分內(nèi)事務(wù)時，即敷衍以對，希圖少耗錢糧，以符例案，因循疲玩的習氣由此蔓延?？滴跄觊g已有端倪，“是以各官救過不暇，徒務(wù)虛文以為彌縫旦夕之計，不能為地方盡心愛民”{43};乾隆年間，直隸部分州縣因差役繁忙易致經(jīng)費超支，候任官員不敢赴任，主官缺額乏人填補，被迫以教職暫代，時人盧文弨歸因于奏銷制度：“夫厚其資給、優(yōu)其升擢以効力于公家，亦誰不樂就者。而臣竊聞道路之言，頗以為畏途者，何也？毋乃出納之際奏銷之例有未盡當其理者歟”{44}。

三、防范外官：清帝堅執(zhí)例案治國的隱衷

胥吏竊法亂政的現(xiàn)象并非清代獨有：唐代中晚期，地方胥吏已濫派差役、浮收錢糧，“伏臘節(jié)序，牲醪雜須，吏僅百輩，公取于民，里胥因緣，侵竊十倍，簡料民費，半于公租”{45}。杜牧曾任黃州刺史，熟悉基層政務(wù)，他將弊政歸因于地方官不親庶務(wù)，致使賬簿冊籍為胥吏掌控：“長吏不置簿籍一一自檢，即奸胥貪冒求取，此最為甚”{46}。宋代胥吏攬權(quán)愈演愈烈，出現(xiàn)了“吏強官弱”的怪象，王安石曾推行重祿法與倉法，試圖獎懲并舉，通過提高胥吏待遇與加大懲處力度，規(guī)正胥吏亂政擾民之弊，最終卻人亡政息{47}。明代胥吏問題并無好轉(zhuǎn)，明人謝肇淛將“天下吏治不振”歸結(jié)于文牘繁冗，導致胥吏之權(quán)益重，官場上下務(wù)虛文而無實政，“從來仕宦法網(wǎng)之密，無如本朝者。上自宰輔，下至驛遞倉巡，莫不以虛文相酬應(yīng)。而京官猶可，外吏則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過已往之舊牘，歷年之成規(guī)，不敢分毫踰越”{48}。

胥吏問題具有集權(quán)體系下文牘主義與流官制度弊端的歷史慣性，導致清代部吏索費的因由，如文士出身的官員困于文牘簿冊、胥吏待遇低下{49}皆與前代具有共性。但清代胥吏問題亦有特殊性，與前代主要受朝臣文士關(guān)注不同，歷代清帝對苛查奏銷之弊極為重視，屢發(fā)詔旨禁止，其措辭之嚴厲、次數(shù)之頻密都是空前的，康熙帝嚴飭各部：“近見支用修造等項奏銷錢糧時，該部不準駁回者甚多。此等奏銷屢行駁回，官員未必捐橐補給，亦止派取民間耳，如此則百姓愈苦。向因需用孔亟，故奏銷者未即準行，今公帑并非匱乏之時，奏銷案件不必駁回，即應(yīng)完結(jié)。此等事不行駁回，在官員既可省案牘，而于百姓尤大有裨益也”{50}。

雍正元年正月，作為清帝中首屈一指的理財家，繼位伊始的雍正帝頒發(fā)上諭，痛斥奏銷弊端：“各省奏銷錢糧，除地方正項及軍需外，其余奏銷項內(nèi)積弊甚大。若無部費，雖冊檔分明亦以本內(nèi)數(shù)字互異，或因銀數(shù)幾兩不符，往來駁詰;一有部費，即糜費錢糧百萬亦準奏銷”，并著手組建了新機構(gòu)——會考府，專司稽核奏銷運行，“錢糧關(guān)系甚重，應(yīng)另立衙門，設(shè)滿漢郎中、員外郎各二員，主事各三員，筆帖式十員，俱遴選賢能補用。至錢糧除地方正項外，其軍需各省動用之項具題到日，應(yīng)準應(yīng)駁，臣等會同該部查核議覆，設(shè)立署名，恭候欽定。得旨：署名著為會考府，余依議”{51}。雍正二年十月，雍正帝頒諭嚴禁收受部費：“若督撫提鎮(zhèn)及布按兩司仍稱部費，差人來京料理，各部院仍前縱放惡棍、缺主、書辦人等，任意生事欺誑。經(jīng)朕查出，與受一體治罪”{52}。

然而，這些嚴厲的詔諭卻未著成效，雖處置了一批貪婪的部吏，結(jié)果仍是“殺一虎狼，復(fù)養(yǎng)一虎狼，其噬人自若”{53}。會考府設(shè)立共三年，在達到將主要對手——廉親王允禩扳倒的目的后，雍正帝即順勢收篷，以“但恐設(shè)立日久，多一衙門即多一事端”為由，撤銷了會考府{54}。

作為中國歷史上權(quán)力最大的王朝君主，親力施為之下，歷代清帝卻無法革除蕞爾小吏的索費之弊，豈非悖論？究根窮源，苛刻的例案是部吏得以索費的土壤，只有改變例案治國的制度導向，方能有效遏制部吏亂政。晚清時期，馮桂芬建議簡化行政程序，清理各類例案，制定簡明易行的法規(guī)，便于官員熟習，從而消除部吏挾例亂政的空間，“吏之病根安在？在例案太繁而已?！撕喼O習吏事大小員數(shù)人，纟由繹《會典》、《則例》等書，攬存其要，名之曰《簡明則例》。每部不得逾二十萬言，舊冊存之，舊例舊案無論遠近，一切毀之。以新例頒發(fā)大小官員，惟遍戒自今非新例不得援引，小事兩可者，卿貳督撫以理斷之”{55}。

馮桂芬并非坐談空論，而是確有所本：同治二年底，金陵被清軍重重圍困，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勝利已可計日而待，隨即軍費奏銷問題進入清廷的視野。這場戰(zhàn)爭首尾十四年，波及十余省，人力、物力消耗之重都是空前的。戶、工、兵等部院胥吏不禁食指大動，急遣親信奔赴用兵各省，與地方官吏相互勾結(jié)，議定了部費章程：“潛與各該省佐雜微員中狙詐狡黠向與部吏串通，又能為莞庫大吏關(guān)說者商議報銷部費，某省每百幾厘幾毫，粗有成約;一面遣派工寫算之清者，攜帶冊式，就地坐辦”，前后花費高達數(shù)萬兩，皆由部吏墊付。太平天國戰(zhàn)爭與此前歷次戰(zhàn)爭有極大差異：首先是軍隊性質(zhì)的改變，清軍主力由定編定制的八旗與綠營兵，轉(zhuǎn)化為臨時召募的勇營兵;其次是軍費來源的改變，清王朝的稅收結(jié)構(gòu)由田賦等定額稅為主，轉(zhuǎn)化為以厘金、關(guān)稅等彈性稅為主。時移世易，若依舊式例案進行軍費奏銷，錢糧出入程序絕難符合，徒增部吏索費的空間。此時王文韶等較為明智的戶部官員認為，若聽任部吏肆意操弄，必將對清王朝的善后造成隱患：一方面，巨額部費將影響已千瘡百孔的戰(zhàn)區(qū)各省的經(jīng)濟恢復(fù)、人心安定;另一方面，若嚴格執(zhí)行奏銷，自曾國藩、李鴻章以下的各路統(tǒng)兵大員必因賠累而人人自危，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將出現(xiàn)嚴重裂隙。同治三年七月十二日，戶部尚書倭仁上奏，請求將戰(zhàn)爭期間各省軍需“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替代過往繁冗的奏銷程序，獲得兩宮太后允準。七月十三日，清廷頒發(fā)上諭，除奏銷改章外，明確警告部吏“如有在各處招搖撞騙、朦混包攬者，并著嚴行拿辦，以懲奸蠹”。在最高統(tǒng)治者堅定態(tài)度前，部吏無從施展伎倆，只得自認賠累，京城政風為之一變，“詔書既降，都人士歡聲如雷，各部書吏聞而大駭，有相向泣者，其各省辦事私人墊用巨款遂成虛耗，然口噤不敢告人也”{56}?？梢娹D(zhuǎn)變例案治國的導向非不能為，關(guān)鍵在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志。

但是，歷代清帝卻體現(xiàn)出不近情理的偏執(zhí)：康熙帝曾言，“人有言部中定例不一，不知應(yīng)遵何例，此皆不諳事務(wù)之論。國家諸務(wù)，恃有成例。茍無成例，何所遵行”{57};乾隆十一年，禮部尚書王安國力諫乾隆帝，提議簡化奏銷程序，各部駁回奏銷案時宜謹慎，使外官得以究心于政務(wù)，“官司之精神血脈不至為貪胥猾吏所驅(qū)使，上下衙門明白相承，盡化其疑阻留難之跡，而專心于國計民生”{58}，仍未被采納。

向以英明著稱的康、乾二帝如此昧于大勢，其隱衷何在？一方面，作為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出于對統(tǒng)治根基薄弱的憂慮，歷代清帝順延宋明以來集權(quán)的趨向，極力將軍政大權(quán)執(zhí)于己手;另一方面，“以一人治天下”的政治格局難于持久，需適度向下分權(quán)以保障國家機器平穩(wěn)運行，故自元代行省制度確立以來，明清省級行政架構(gòu)不斷完善，清代總督與巡撫常任化，手握一省或數(shù)省軍政大權(quán)，對集權(quán)體制隱然又構(gòu)成了威脅。因而歷代清帝對于外官，特別是各省督撫，始終保持高度警惕，汲汲于防范?！洞笄鍟洹返日浠突蛿?shù)百萬言，對于外官各類施政的獎懲皆有縝密規(guī)定，但于外官職權(quán)范圍的劃分僅有寥寥數(shù)語，特別是同層官員權(quán)力界限模糊不清：就督撫而言，總督品級在巡撫之上，但兩者皆有統(tǒng)轄地方軍務(wù)與民政的職權(quán)。政典中雖規(guī)定總督以軍務(wù)為主，兼轄民政，卻未明晰何項民政是總督應(yīng)管;總督轄區(qū)通常廣至二三省，何省應(yīng)多干預(yù)政務(wù)，何省應(yīng)少干預(yù)，政典中亦未明晰，故督撫間互相掣肘勢所難免。有清一代，因同城督撫矛盾而貽誤政事的狀況屢見不鮮{59}，薛福成指出其中關(guān)竅在于制度設(shè)定的導向：“厥初總督不常設(shè)，值其時其地用兵者設(shè)之，軍事既平遂不復(fù)罷，亦俾與巡撫互相稽察，所以示維制防恣橫也”。正是為鉗制督撫，歷代清帝刻意從制度設(shè)定上促成督撫掣肘的局面，因而付出了省區(qū)施政紊亂的高昂代價。

在因循疲玩政風的長期熏染下，道光年間的官場已呈現(xiàn)出整體塌陷，無論操守貪廉，官員多處于頹廢低能的狀態(tài)，無力應(yīng)對“例外之事”的挑戰(zhàn)，如當時“能臣”周天爵所言：“今則清謹者但拘文法循資格，中下者更惰廢茍且，是貪與廉皆不能辦事也”{79}。這些整日究心于制造種種暗盤潛規(guī)以圖符合例案，集庸惰貪酷于一身的官僚，在鴉片戰(zhàn)爭后如暴風驟雨般降臨的內(nèi)憂外患前，緣飾欺瞞，一任地方糜爛，令清王朝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

因太平天國起義的巨大沖擊，咸豐帝毅然決斷，對疆臣及統(tǒng)兵大員“貸其處分，寬其定例”{80}，將部分軍政權(quán)力下移地方。此種權(quán)宜之舉固然使清王朝度過了重重危機，但以胡林翼為代表的有為督撫們往往先行后奏{81}，產(chǎn)生了外重內(nèi)輕的趨向。此時清廷理當變革例案治國的制度導向，沿著同治三年軍需奏銷案變通的理路，擘畫新規(guī)，理順央地權(quán)力關(guān)系。但是，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廷統(tǒng)治者們因狹窄的眼界及低下的國家治理能力，仍然昧于大勢，希圖茍安于一時，刻意強調(diào)“規(guī)復(fù)祖制”{82}，致使朝局政風沉浸在“因循疲玩”中，無力自拔{83}。直至戊戌變法前后，清廷方對例案治國的陳腐悖謬有所醒覺，試圖變革{84}。清末新政期間，清廷終于拋棄例案治國的舊法，引入西方近代的財政體制，推行了改革官制以限制督撫財權(quán)，設(shè)立預(yù)算以劃分央地財政，裁革書吏以清除部費弊端等諸多舉措。但緩不應(yīng)急，改革尚未見成效，清王朝已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轟然坍塌。

注釋：

① 《清高宗實錄》卷452，《清實錄》第1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98頁。

② 當時朝臣多認為政風吏治每況愈下，與乾隆帝任用和珅秉政直接相關(guān)：“自和相秉權(quán)后，政以賄成，人無遠志，以疲軟為仁慈，以玩愒為風雅，徒博寬大之名，以行狥庇之實，故時風為之一變”。昭梿：《嘯亭雜錄》卷4，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9頁。

③{24} 《清仁宗實錄》卷130，《清實錄》第29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57、757頁。

④ 《清仁宗實錄》卷276，《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58頁。

⑤ 《清仁宗實錄》卷288，《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35頁。

⑥ “然變起一時，禍積有日。當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肚迦首趯嶄洝肪?74，《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22頁。

⑦ 張國驥：《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湖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卜鍵：《因循疲玩論》，《中國文化報》2013年4月22日;張瑞龍：《天理教事件與清中葉的政治、學術(shù)與社會》，中華書局2014年版;李尚英：《“紫禁城之變”與嘉道兩朝政治》，《明清論叢》2016年第1期。國外學者對此問題亦有論及，孔飛力對乾隆朝“叫魂”事件所折射出的地方官場消極狀況進行分析，認為：“在一個受規(guī)則束縛的環(huán)境里，最好的官員就是最少惹事的官員——也就是那些能規(guī)避麻煩，將消極應(yīng)付視為美德的人”?？罪w力著、陳兼等譯：《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shù)大恐慌》，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43頁;佩雷菲特則對馬嘎爾尼使團到訪時各地官僚頹廢、國家機器運轉(zhuǎn)失靈的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剖析。佩雷菲特著、王國卿等譯：《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

⑧ 彭雨新：《清代田賦起運存留制度的演進》，《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2年第4期。

⑨{29}{31} 靳輔：《苛駁宜禁疏》，賀長齡等編：《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26，《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272、272、272頁。

⑩{12}{28} 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歐堪善：《請嚴禁六部書役積弊事》，乾隆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下）》，《歷史檔案》2000年第3期。

{11} 賈熟村：《震動晚清政局的云南報銷案》，《史學月刊》2005年第11期。

{13} 張佩綸：《報銷免造細冊易滋流弊折》，光緒八年九月十八日，《澗于集·奏議》卷2，民國十五年澗于草堂刻本。

{14} 《清史稿》卷422《徐繼畬傳》。

{15} 陳其元：《庸閑齋筆記》，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83頁。

{16} 劉墉丁憂服闋期滿，奉命到京署缺，吏部卻以劉墉原籍州縣證明其服闋的結(jié)文未到為由，拒絕任命，直至乾隆帝降特旨方準行。馮桂芬：《省則例議》，《校邠廬抗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頁。

{17} 康熙初年，因奏銷程序繁瑣，政務(wù)即顯紊亂跡象：“湖廣省康熙六年兵馬買用豆草等項價值共五萬余兩，初經(jīng)部覆湖北巡撫劉兆麒、湖南巡撫周召南奏銷康熙六年錢糧兩疏內(nèi)俱云：草價與定價相符，豆價比上年減少，均應(yīng)準銷。于康熙七年五月、九月各奉旨：依議。欽遵在案。乃七年九月部覆湖廣總督張長庚報銷康熙六年兵馬錢糧一疏內(nèi)又稱：豆草價值已浮，難以照算，請敕下該撫覆（核）減具題等語。臣查康熙六年該督報銷湖北、湖南之豆草，即湖南、北兩撫所奏銷之豆草，三疏本屬一事，款項價值相符，何為三月之內(nèi)一允一駁耶？至康熙八年二月及五月內(nèi)湖南、北兩撫具題，該部兩疏具覆，俱稱豆草等價，查已于奏銷康熙六年錢糧案內(nèi)準銷在案，均無容查議等語。是康熙七年準銷于前，康熙八年照舊準銷于后，則中間七年九月內(nèi)之一駁減可省也，省此一駁，而后此該撫兩次具題、該部兩次具覆皆可省矣”。姚文然：《請省奏銷駁查疏》，康熙九年，《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12，《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121頁。

{18} 姚文然：《請省奏銷駁查疏》，康熙九年，《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12，《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121頁。

{19} 如道光朝“能臣”琦善，初為刑部司官時因不習例案為“老司員所侮”，遂以重金延聘部吏為師，三年方能精熟本部各類例案，從而步步高升，30歲即躋身督撫高位。陳康祺：《郎潛紀聞四筆》卷7，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6頁。

{20} 大學士管理吏部事務(wù)慶桂等：《奏為特參拘泥選官則例各官并自請議處事》，嘉慶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檔號：03-1493-050。

{21} 羅惇曧：《賓退隨筆·記書吏》，載沈云龍主編：《近代史料叢刊第三編》第256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版，第259頁。

{22} 包世臣：《庚辰九月為秦侍讀條列八事》，李星點校：《包世臣全集》（三），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372頁。

{23} 《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范弘賓為嚴懲營私書吏以除積弊事奏折》，乾隆十年十月初二，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下）》，《歷史檔案》2000年第3期。

{25} 《云南道監(jiān)察御史范宜賓為請嚴禁書吏緣引充補事奏折》，乾隆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下），《歷史檔案》2000年第3期。

{26} 《戶部尚書陳德華為稽察不肖書吏等事奏折》，乾隆五年三月十四日，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下）》，《歷史檔案》2000年第3期。

{27} 《戶部尚書陳德華為稽察不肖書吏等事奏折》：“臣聞得京師尤有一種游手之人，本身假有捐納職銜以為護符，毫無事事，望風捕影，專務(wù)招搖，遇開捐即包攬捐納，遇興工即包攬工程，鬼蜮居心，趨利如鶩。與書吏密相往來，衙門之事彼無一不知，衙門之人彼無一不識”。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下）》，《歷史檔案》2000年第3期。

{30} 《清宣宗實錄》卷42，《清實錄》第3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58頁。

{32} 《清世宗實錄》卷92，《清實錄》第8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0頁。

{33}{34} 康熙七年，各省存留比例竟至6.4%的空前低位; 嘉慶二十五年，湖北存留比例又降至9.6%。陳鋒：《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第2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32、532頁。

{35} “錢糧之難于核算者，以尾數(shù)太繁也。查銀自一分以上，方可稱其重輕;米自一升以上，方可量其多寡。若銀止于厘則難稱，米止于合則難量矣。又或銀至絲毫，更至于忽，則不過微末之間;米至于勺抄，更至于撮，則不過顆粒之間?！晃o益，而適足以滋奸胥之駁竇”。靳輔：《苛駁宜禁疏》，《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26，《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272頁。

{36} 王奐曾：《請簡承追章奏疏》，《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12，《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121頁。

{37}{39} 朱一玄、劉毓忱編：《儒林外史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2、407—408頁。

{38} 因川西邊地青楓城被“生番”侵占，俠客蕭云仙投軍從戎，屢建奇功，收復(fù)了青楓城。戰(zhàn)事結(jié)束后，蕭云仙奉命辦理善后事宜。三、四年里，蕭云仙完成了“周圍十里，六座城門，城里又蓋了五個衙署”的城建工程;另一方面，招集流民，興修水利，獎勵耕織，興學助教，展現(xiàn)了文武雙全的儒將之風，殘破的邊城出現(xiàn)了“溝間有洫，洫間有遂，開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光景”的繁榮祥和景象。正當蕭云仙冀望得到重用時，卻接到工部青楓城奏銷案的批文：“蕭采承辦青楓城城工一案，該撫題銷本內(nèi)：磚、灰、工匠共開銷銀一萬九千三百六十兩一錢二分一厘五毫。查該地水草附近，燒造磚灰甚便，新集流民充當工役者甚多，不便聽其任意浮開。應(yīng)請核減銀七千五百二十五兩有零，在于該員名下著追。查該員系四川成都府人，應(yīng)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可也”。蕭云仙被迫變賣所有家產(chǎn)，勉強完結(jié)追賠。赴兵部引見時，卻被告以“辦理城工一案，無例題補”，最終經(jīng)由上司平治斡旋，方得在押運漕糧的江淮衛(wèi)守備的閑職上終老一生。吳敬梓：《儒林外史》第40回《蕭云仙廣武山賞雪，沈瓊枝利涉橋賣文》，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369—373頁。

{40} 胡林翼：《呈岳母及岳父陶澍之妾》，十二月二十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033頁。

{41} 胡林翼：《致左宗棠》，咸豐三年正月初二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74頁。

{42} 乾隆年間，直隸官員組織百姓充任差役，為避免賠累，被迫挪用錢糧?！吧w銀之給于上者，經(jīng)易數(shù)四而后至于州縣，則恐侵克之弊未盡絕也。小民之應(yīng)上差役者，必征召于月余之前，聚集守候，而后効用于一旦，官但案其聽用之日給其廩直，則恐賠墊之苦未盡免也。當其任者希茍免于目前而彌縫于日后，竊恐州縣帑藏所儲未能皆無借動也”。盧文弨：《朝考時政疏》，《抱經(jīng)堂文集》卷1，乾隆六十年刻本。

{43} 李之芳：《請除無益條例疏》，《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15，《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157頁。

{44} 盧文弨：《朝考時政疏》，《抱經(jīng)堂文集》卷1，乾隆六十年刻本。

{45}{46} 吳在慶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93、486頁。

{47} 趙忠祥：《試析宋代的吏強官弱》，《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0年第2期。

{48} 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8“吏胥”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87頁。

{49} 清代各部院經(jīng)制書吏額設(shè)極少，戶部僅80余人，須大量雇傭編外書吏，達到數(shù)百人之多。這些書吏收入微薄，每屆京察之類大政，部內(nèi)下?lián)芙?jīng)費不敷辦公，時虞賠累：“至于六部，全部公費及官吏廉俸薪工，姑以吏部言之，每季二萬三千余兩，以數(shù)百人分之，其余小九卿十數(shù)衙門，十不及一二焉?！壝繉镁┎齑蟮溆觅M何等治繁，部領(lǐng)只三百兩，則書吏賠墊不堪”。見何剛德：《客座偶談》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版，第2頁;另一方面，清代書吏升轉(zhuǎn)極為艱難，難以在仕途上尋求發(fā)展，“至于書吏五年役滿，原有考職銓選之例。但一經(jīng)考授職銜，有候至二三十年不得一缺者”。《云南布政使陳弘謀為書吏工食及考職事奏折》，乾隆二年正月二十二日，載《乾隆年間整飭書吏史料（上）》，《歷史檔案》2000年第2期。

{50} 《清圣祖實錄》卷131，《清實錄》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7頁。

{51} 《清世宗實錄》卷3，《清實錄》第7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3頁。

{52} 《雍正上諭內(nèi)閣》，雍正二年十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雍正朝漢文諭旨匯編》第6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頁。

{53} 馮桂芬：《易吏胥議》，《校邠廬抗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54} 其時允禩掌管工部事務(wù)，會考府設(shè)立后駁查的奏銷案以工部居多，針對允禩的意味明顯。雍正帝對此亦不諱言：“又查會考府所駁九十六件之中，戶部、兵部只十數(shù)件，惟工部則多至五十八件，似此則廉親王之居心又可知矣?！胰缌H王之狡詐，每預(yù)留余地以待會考府之駁，正使寬大之名歸之于己，刻薄之名歸之于會考府，伊生平用心之巧大率類此”。《雍正上諭內(nèi)閣》，雍正三年八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雍正朝漢文諭旨匯編》第6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4頁。

{55} 馮桂芬：《省則例議》，《校邠廬抗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頁。部分標點為筆者改動。

{56} 李桓：《寶韋齋類稿》卷96《賓退紀談三》，光緒辛卯長沙芋園續(xù)刊版，第1頁。

{57} 《清圣祖實錄》卷208，《清實錄》第6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8頁。

{58} 王安國：《請省簿書以課農(nóng)桑疏》，《清朝經(jīng)世文編》卷15，《清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一），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157頁。

{59} “然一城之中，主大政者兩人。志不齊，權(quán)不一，其勢不得不出于爭。如督撫兩人皆不肖，則互相容隱以便圖利，仍難收牽制之益，如乾隆間伍拉納、浦霖之事可睹矣。若一賢一不肖，則以小人惎君子力常有余，以君子抗小人勢常不足。即久而是非自明，賞罰不爽，而國計民生之受病已深，如康熙間噶禮、張伯行之事可睹矣。又有君子與小人共事不免稍事瞻徇者，如乾隆間孫嘉淦、許容之事可睹矣。若督撫皆賢，則本無所用其制，然或意見不同，性情不同，因而不相安者，雖賢者不免。曾文正公與沈文肅公葆楨，本不同城，且有推薦之誼，尚難始終浹洽，其他可知矣?！毙煲皇浚骸兑皇孔T薈》，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頁。

{60} 清代執(zhí)行各類處分則例時，對外官處分的嚴厲程度遠超京官，康熙年間“內(nèi)官造報各項文冊遺漏舛錯，止罰俸一個月，同是干系錢糧，同是遺漏舛錯，而外官之處分乃十倍于京官不止。由此觀之，則外官罰俸之多可類推矣”。李之芳：《參罰繁密太甚》，載平漢英編：《國朝名世宏文》卷3《吏集》，康熙年間刻本。

{61} 掌京畿道監(jiān)察御史梁?。骸蹲酁檐娦鑸箐N招致物議請飭開具清單免造細冊事》，光緒八年九月初八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檔號：03-6017-035。

{62} 《資治通鑒》卷229“建中四年十一月條”。

{63} 《清世宗實錄》卷4，《清實錄》第7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0頁。

{64} 現(xiàn)存會考府檔案中，被駁回的部院不當駁案僅一件，即雍正二年十二月初十日《為駁工部不準浙江題銷雍正元年塘工用銀事說堂稿》，“會考府呈：準工部咨送原任浙江巡撫黃叔琳題銷雍正元年歲修寧邑海塘用過錢糧一案。工部以海寧一帶塘工，本年七月十八、十九兩日潮水漫溢，致有沖坍，其沖坍若干丈、未經(jīng)沖坍若干丈之處，未經(jīng)聲明，不便遽準。行令該署撫查明，到日再議。等因前來。查浙江寧邑海塘，康熙六十一年共享歲修銀二萬二千八百九十六兩零，經(jīng)本府駁查后，請銷銀一萬一百十九兩零。今雍正元年歲修止請銷銀八千六百一兩零，較之康熙六十一年止用三分之一，自應(yīng)準銷。何得以本年潮水漫溢，而查其有無沖坍之處。況所用工料銀兩，系康熙元年歲修之工，今即有沖坍之處，亦不得因本年沖坍，并雍正元年所用工料銀亦不準銷”?！队赫瘯几疂h文檔案全編（下）》，《歷史檔案》2003年第2期。

{65} “況各省大臣題奏事件，俱朕親覽，交部定議，及議覆時，朕詳覽獨斷?！薄肚迨雷趯嶄洝肪?5，《清實錄》第7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94頁。

{66} 原檔缺日期，《清實錄》載蔡世遠任禮部右侍郎為雍正六年七月至雍正八年七月間，筆者據(jù)此推斷為雍正七年前后所奏?！肚迨雷趯嶄洝肪?1，《清實錄》第7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60頁;《清世宗實錄》卷96，《清實錄》第8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6頁。

{67} 經(jīng)筵講官、禮部右侍郎蔡世遠：《奏陳請頒旨以除六部之積習折》，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宮中檔奏折，檔號：402004967。

{68} 據(jù)《清實錄》載，蔡世遠上奏前后，雍正八年三月，雍正帝曾就陜西興漢鎮(zhèn)綠營存在“每年兵丁公湊銀三百兩，同奏銷銀兩一并交送部科”的部費現(xiàn)象發(fā)出上諭，“著通行各省營伍，若有似此陋規(guī)，即嚴行禁革。如部科書吏人等仍前需索，或于文移冊籍中故意搜求，該管大臣等具折參奏”。雍正帝的上諭并未涉及懲治部吏刻意駁查之習氣，而是籠統(tǒng)的對索取部費的現(xiàn)象申飭?？梢娪赫鄄⒉徽J同蔡世遠奏章之旨趣?！肚迨雷趯嶄洝肪?2，《清實錄》第8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7頁。

{69} 蔡世遠背負的處分一直未被注銷，直至其去世前不久，雍正帝方以恩賜的姿態(tài)撤銷了處分。李桓編：《國朝耆獻類征》卷69《卿貳二十九》，《三十三種清代人物傳記資料匯編》第12冊，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63頁。

{70} 雍正帝去世前夕，署湖北巡撫吳應(yīng)棻奏報了湖北官場嚴重的疲玩狀況：“湖北吏治廢弛已極，無論欽部大小案件，俱經(jīng)年累月拖延不結(jié)，……而地方官吏如此疲玩，習為固然?！F(xiàn)今奏銷在即，一應(yīng)文冊嚴催不應(yīng)，至州縣沈擱之案更不可勝計”。署理湖北巡撫印務(wù)、兵部右侍郎吳應(yīng)棻：《奏報湖北省吏治廢弛之因》，雍正十三年閏四月十七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宮中檔奏折，檔號：402008723。

{71} 《清仁宗實錄》卷274，《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22頁。

{72} 《清仁宗實錄》卷275，《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58頁。

{73}{74} 《清仁宗實錄》卷281，《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40、840頁。

{75} 故宮博物院編：《清仁宗御制文》第1冊，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第287頁。

{76} 如嘉慶十八年十二月所頒《御制原教諭》中稱：“在任者不肯實心，去任者不知畏懼，以偽亂真，悠忽度日，此實朕德之不修、教之不正。君不正臣亦多偏，無怪乎邪教接踵而起，皆朕不正群臣之咎，而內(nèi)外臣工亦各有不能正己之處，焉能去邪黜偽，修己以治百姓。我君臣各思奮勉，或可挽回污俗，稍蓋前愆于萬一耳”?！肚迦首趯嶄洝肪?81，《清實錄》第3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41頁。

{77} 張瑞龍：《天理教事件與清中葉的政治、學術(shù)與社會》，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4—93頁。

{78} 佩雷菲特著、王國卿等譯：《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47頁。

{79} 李濱：《中興別紀》卷9，載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資料匯編》第2冊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4頁。

{80}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6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362頁。

{81} 如咸豐十年二月，胡林翼指示湖北鹽道顧文彬：“戶部近二年謬處甚多，少奏少咨為是，如鑄錢之案，尊處可詳來，弟必批駁，不準咨復(fù)。異日有事，弟執(zhí)其咎也”?！吨骂欁由健罚特S十年二月二十一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458頁。

{82} 早在同治三年變通軍需奏銷案時，兩宮太后即已言明，此系特例，將來不得援引參照：“其自本年七月起，一應(yīng)軍需凡有例可循者，務(wù)當遵例支發(fā)，力求撙節(jié)，其例所不及有應(yīng)酌量變通者，亦須先行奏咨備案，事竣之日，一體造冊報銷。不得以此次特恩妄生希冀”。（李桓：《寶韋齋類稿》卷96《賓退紀談三》，光緒辛卯長沙芋園續(xù)刊版，第2頁）其后各部院仍僵化執(zhí)行舊奏銷例案，部吏遂從中取利，以致官場積弊日重，“惟歷年既久，用款甚繁，軍需正項及善后事宜名目尤多，若必造具細冊與例吻合，往往再三駁查，稽延時日，甚至遷就挪移，串通囑托，百弊叢生，并有應(yīng)行造報之案積久未辦，轉(zhuǎn)不足以昭核實”，終于引發(fā)了云南奏銷的重大弊案。在此局面下，光緒八年九月，西太后被迫因應(yīng)御史梁俊所奏，參照同治三年變通之例，將各省光緒八年八月前軍需開銷開具清單，免予造冊報銷。但仍聲明下不為例，“至嗣后軍需善后應(yīng)行造銷之款，仍著查照定例，隨時趕緊報銷，不準稍有延擱”?？梢娫谒^“同光中興”時期，西太后的施政理念不過是希圖茍安于一時而已，絕無主動除弊變革之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光宣兩朝上諭檔》第8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48頁。

{83} 張之洞曾就云南奏銷案上奏，揭示了官風日益糜爛狀況：“迨至有意作難，外省無從措手，不予費則巨款難銷，欲予費則自干憲典，將令外省何所適從。且即欲予費，而不浮不冒，錢將安出，莞度支者不亦難乎。以臣所聞，從前歷辦軍需，凡有報銷，即有部費，特早年為數(shù)較少，且風氣謹樸，職官自愛，惟部吏有之，司官以上則未聞焉。咸豐季年，始有司員招物議者。同治中年，始有局外之京官選入居間分潤者。至近三五年，而肆濫極矣。以多年大利之源，一旦欲盡絕之，令職官從此不捍法網(wǎng)可也，謂部吏從此不敢需索，特部臣亦未之敢信也”。張之洞：《請明定報銷飯銀折》，光緒九年十一月十七日，趙德馨、吳劍杰等主編：《張之洞全集》（一），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頁。

{84} 光緒帝要求各部院刪改舊則例，制定簡明新則例：“著各部院堂官督飭司員，各將該衙門舊例細心纟由繹，其有語涉兩歧、易滋弊混，或貌似詳細，揆之情理，實多窒礙者，概行刪去。另定簡明則例，奏準施行”。戶部尚書敬信：《奏為遵旨刪定則例將辦理情形具奏事》，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檔號：03-9449-003。

作者簡介：洪均，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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