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孟憲春
老鴰撒是八百里秦川農村一種類似面疙瘩的面食小吃。因其面團面塊像老鴰的頭,所以得名老鴰撒(注:撒的二聲在陜西話中是“腦袋的意思”),說得直白些就是老鴰的腦袋。老鴰,學名烏鴉。據民間野史記載,烏鴉和黑貓一樣,常常是死亡、恐懼和厄運的代名詞,烏鴉的啼叫被看成是兇兆、不祥之兆,人們認為烏鴉的叫喚,會帶走人的性命、勾掉人的靈魂,因此烏鴉被人們所討厭,認為是不祥之鳥。出門遇見老鴰,也是農村人最忌諱的事。由此可見老鴰撒也不是什么高檔的面食,在鄉(xiāng)下它像“狗肉一樣上不了席面”,難登大雅之堂。我小時候的記憶里,老鴰撒是老家婆娘們在農忙時候做的飯食,老鴰撒上飯桌的時機,相比餃子、扯面、臊子面這些美食就寒磣得多,它的出現(xiàn)多是在農忙時節(jié)。老鴰撒雖然和老鴰一樣不中看,但這種吃食做起來特別省事,前后十多分鐘就可做好,而且吃了又特別耐饑特別管飽,美味可口,百吃不厭。
小時候,當民辦教師的父親給我講過“老鴰撒”的傳說故事,相傳“老鴰撒”源自西漢文景之治時期,與“飛將軍”李廣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唐朝詩人王昌齡在《出塞》中寫下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詩句,詩中的“飛將”,就是西漢名將李廣。西漢名將李廣,他驍勇善戰(zhàn),為敗匈奴使“圍魏救趙”之計,且邊逃邊丟盔棄甲,使匈奴大軍窮追不舍。李廣帶領漢軍假戲真做,棄鍋釜亦所剩無幾,伙夫做飯時沒有鍋釜。李廣急中生智,命將士卸其頭盔為鍋,取草木為筷,將面團撥入盔中,入野蔬烹之,三軍飽,振精神,派出小股馬隊引誘匈奴大軍進入包圍圈,打敗匈奴軍隊后,班師回朝。漢武帝聞之,命御廚仿其法精做,以犒三軍。有說,匈奴以烏鴉為吉祥之鳥,而此食酷似老鴰的頭,故皇帝賜食名曰“老鴰撒”,有江山永固,蠻軍不得再擾之意。再者漢朝人不說現(xiàn)在的普通話,當時的官話很可能就是陜西方言,所以“老鴰撒”風靡西漢宮廷,這一久遠的傳說,給老鴰撒披上了神秘濃郁的文化外衣。到了唐代,此吃食傳入關中民間。西漢時期都城在長安(今西安市),而距離西安90公里的華州在當時屬于京畿范圍內,是關中平原的糧菜之鄉(xiāng),所以制作老鴰撒這一傳世面食用華州的面粉和菜來做再合適不過了。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實行人民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集體所有制,每至夏忙秋收,農村社員是最繁忙的。地里漫天響著牛馬、人、架子車的叫聲,手扶拖拉機的轟鳴聲,莊稼地、果園里到處是匆匆忙忙的腳步,大人、老人、小孩,男男女女都像上戰(zhàn)場一樣,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人作為主力忙活在地里,小孩放了麥假、秋假在地里拾麥穗、扳苞谷。一天的忙碌,快要把人的心勁耗盡,回來做飯不僅沒時間,也沒精力。也許是在這樣的場合下,老鴰撒就粉墨登場了。記得媽媽做老鴰撒的時候,我站在旁邊,只見媽媽在粗瓷老碗中放入面粉,在面粉中加入涼水,攪拌至糊糊狀,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軟硬要適中。稀了下到鍋里沒形,就成了麥面糊糊或者疙瘩湯了,但也不能太硬,硬了筷子是夾不動的。媽媽用筷子使勁地攪動面團,或順時針或逆時針,一圈一圈反復攪勻稱。與此同時,生火燒水,媽媽麻利地洗凈大蔥、紅蘿卜和白菜,然后刮土豆皮,將紅蘿卜、豆腐、土豆切成丁,大蔥和白菜剁成小段。小鍋燒油,一會兒油鍋上就油煙騰騰,棉籽油油香四溢,彌漫整個灶房,三下五除二把菜倒進油鍋,只見刺啦一聲,上下翻炒,菜炒熟后,盛出來放入盆中。待大鍋里的水燒開,萬事齊備,只差夾老鴰撒了。這是一項考驗筷子功的技藝,得須要夾得圓圓的,大小均勻,而且速度要快,夾的過程像削鐵如泥。夾老鴰撒時,最好瞅著面團,選好角度,竹筷子用力一夾,一個個老鴰撒像鴨子一樣跳入翻滾的水中。左手不斷地轉著老碗,右手伺機不斷地夾。夾老鴰撒也有技巧,既不能大,也不能小,還要勻溜。一陣大火,鐵鍋口的蒸氣圓了又散,散了又圓。水開了幾次之后,鍋里漂滿了白生生的老鴰撒,這時給鍋里倒入炒熟的菜,放入適量的醬油、醋和鹽、味精等調料,等水開過兩、三次之后,將幾個雞蛋打成絮,成蛋花狀倒入鍋中,小火煮兩分鐘,澆上油潑辣子,一鍋熱騰騰,味色俱全的老鴰撒就做好了,再根據老陜們“吃飯沒有蒜,味道減一半”的飲食習慣,再來幾瓣蒜,就可以美美地咥一頓。在大夏天吃老鴰撒,吃得人大汗淋漓,有嚼勁又非常頂飽,再忙一下午到晚上,人也都不覺得餓。
老鴰撒在八百里秦川叫作“懶婆娘”飯,其實并不是做飯、吃飯的人是懶婆娘。而是,農忙的時候,搶收搶種,“老鴰撒”省事,“呼嚕呼?!背酝暧忠ジ苫?,所以在過去以農業(yè)種植為主的廣大關中農村頗受歡迎。老鴰撒,多么彪悍霸氣的名字,多么擲地有聲、多么鏗鏘有力。一道面食,彰顯出了老陜的一種硬朗,一股豪氣。老鴰撒,相比關中道上其它講究的面食來說,它是一道簡約而富有傳奇的面食。老鴰撒做起來不事雕飾、粗獷大氣、方便快捷,做起來不麻煩,具有一種與秦人簡樸實用、淡化過程、注重結果相依相符的秉性。老鴰撒瓷實、頂飽,很適合關中人的飲食風格。在八百里秦川大地,深厚的歷史人文積淀形成了三秦兒女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深深地影響和感染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同時也影響著秦人的飲食方式, 傳奇飯食老鴰撒里飄逸出秦人粗獷、生猛、豪放、熱烈、執(zhí)著、堅毅、自信、寬容、樂觀、淳樸的濃濃情懷。
現(xiàn)在,隨著農村機械化的發(fā)展,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繁重的農活大部分已經被收割機、播種機、秸稈還田機、無人機所代替,農人對于土地的依賴性也在不斷減弱,一種阡陌交錯、瓜果飄香的農田景觀印象,一種怡然自樂、悠然自得、恬淡寧靜的原生態(tài)鄉(xiāng)村氛圍和田園牧歌式的山野鄉(xiāng)村生活狀態(tài)已經煙消云散。也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沒有人再會因為農務繁重、時間緊張而倉皇地去做一頓老鴰撒,家鄉(xiāng)的人己經不大記起這種帶有濃厚鄉(xiāng)土味的原始飯食了,曾經的老鴰撒在鄉(xiāng)間的飯桌上好像絕跡了。但做為一個從泥土地里走出來的農家娃,是不應當疏遠它,也不應該遺忘它,因為在它的身上,滿載的是悠悠鄉(xiāng)愁,滿載的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吃老鴰撒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但它作為一種關中民間吃食,并非“大家閨秀”,而是“小家碧玉”,也曾滋潤了很多人的肚子。當下,人們對于“老鴰撒”的塵封記憶,還是停留在兒時,那種在鍋灶前看媽媽做老鴰撒期盼的眼神,以及那種“呼嚕呼?!憋L掃殘云的過癮的神仙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即使在閑暇時動手做一碗“老鴰撒”,也難有兒時媽媽的味道了?;蛟S變的不是當時的食材,或許是我們的味覺,但不變的是無法復制的歲月舌尖的味道。
如今西安、寶雞、咸陽等地的飯店也有專門經營“老鴰撒”的,各種口味的都有,海鮮、雞湯、三鮮的,甲魚老鴰撒、各類海鮮老鴰撒,名目繁多。盛具也多樣,有巴掌大小秀氣的小碗、也有大如斗的老陜最愛的粗瓷老碗。對于那些吃慣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的城里人來說,一碗老鴰撒便是一頓美味。一碗老鴰撒擺在豪華酒店的餐桌上,就是身價百倍。人往往就是這樣,吃膩了山珍海味,卻要追求山野鄉(xiāng)間的“懶婆娘”面食,一碗老鴰撒也越來越成為城里人的美味佳肴?,F(xiàn)在,人的生活每天跟過年似的,都不知吃啥好了。每過一段時間,當我們想不起吃啥飯好時,總想吃一次母親做的老鴰撒過過癮。吃一碗媽媽做的老鴰撒,我似乎聞到了渭河平原泥土地沁入人心的芳香,看到了母親在鍋臺邊做老鴰撒時額頭滲出的汗珠吧噠吧噠滴在地上,一時多了淳樸的回憶,多了滾燙的眼淚。在關中民間吃食里,老鴰撒應該有一個位置,畢竟它是那個年代歲月的一種見證,也是陜西冷娃性格的一種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