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佐財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相較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所規(guī)定的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作出了修訂和完善。具體而言,《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既刪去了《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中“非因不可抗力”的排除性要件,意味著情勢變更制度不再排除不可抗力因素;又刪除了目的不達場合情勢變更制度適用,僅保留等價關系破壞的情形。該變動至少具有兩方面的啟示:一方面,《民法典》間接承認了不可抗力作為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情形之一,符合比較法上通行立法例,是立法上的進步。另一方面,則衍生出了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問題:第一,情勢變更制度與不可抗力制度是何關系?第二,在合同目的不能實現(xiàn)時,情勢變更制度與均以合同目的不能實現(xiàn)為構成要件的合同法定解除制度(《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司法解除制度(《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之間的關系如何?第三,《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三條規(guī)定的第三人原因導致違約與情勢變更制度有何關聯(lián)?第四,理論上多有觀點認為,情勢變更制度是責任免除制度,因情勢變更導致合同違約解除時不承擔違約責任,而是根據公平原則進行損失分擔[1-3]。此種見解混淆了情勢變更制度與違約責任的關系,應當予以糾偏。
因情勢變更制度涉及合同效力、履行障礙、風險負擔與違約責任等諸多規(guī)則,必須從法典體系化角度對其進行準確的體系定位。尤其是情勢變更制度與不可抗力制度、合同法定解除制度與第三人原因導致違約、違約責任之間的體系關聯(lián)曖昧不清,增大了司法實務中準確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及相關制度的難度。在《民法典》對原有情勢變更制度作出守成和創(chuàng)新的背景之下,務必要在理論上澄清情勢變更制度與相關制度的適用關系,明確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進而從外部視角解決情勢變更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法律適用困囿。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草案)》(一審稿)第三百八十條第三款規(guī)定:“當事人一方因不可抗力致使繼續(xù)履行合同對其顯失公平的,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該款規(guī)定在立法過程中被學界廣為詬病,主要理由是這一條在規(guī)范構成和法律后果上均與情勢變更無異,區(qū)別僅在于不可抗力這一前提的不同,故沒有必要單獨規(guī)定[4]。由于反對意見較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草案)》(二審稿)刪去了第三百八十條的獨立規(guī)定,并將一審稿第三百二十三條規(guī)定為“訂立合同的基礎發(fā)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yè)風險的重大變化”,刪去了“非不可抗力造成的”,最后通過的《民法典》延續(xù)了這一變動。這一立法變動意味著,如果“重大變化”是由于不可抗力這一客觀情勢所引起,且導致繼續(xù)履行合同顯失公平,那么當事人同樣可以請求變更或者解除合同,也即為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留有空間。
其實,情勢變更制度中的客觀情勢與不可抗力往往具有相同的特征。有學者以異常事件和社會經濟形勢的劇烈變化來區(qū)分二者,這樣做難有說服力;因為自然災害、戰(zhàn)爭行為等異常情況本身固然不可以克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其足以成為合同不能履行的障礙[5]。就此而言,以情勢的類型或者內容來區(qū)分情勢變更制度與不可抗力制度意義不大,也難以真正地區(qū)隔開來[6]。因此,不妨轉換視角,擺脫非此即彼、涇渭分明的思維桎梏,將關注焦點放到二者的制度關聯(lián)與功能銜接上。
當然,不可抗力不能等同于不可抗力制度。不可抗力是對不能預見、不能避免且不能克服的客觀情勢的描述,不可抗力制度是規(guī)范不可抗力的法律制度,是包含普遍化描述的案件事實、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的完整法條[7]。雖然不可抗力是引起不可抗力制度適用的唯一客觀情勢,但是不可抗力并不必然引起不可抗力制度的適用。換言之,不可抗力是適用不可抗力制度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只有不可抗力致使合同不能履行時,方才足以啟動不可抗力制度;而若雖然不可抗力現(xiàn)實發(fā)生,但合同尚有履行可能,則沒有不可抗力制度適用空間。由此可見,對“不能履行”含義作科學地界定顯得十分必要。
《民法典》第五百九十條不可抗力制度中的“不能履行”與第五百八十條第一款第(一)項中的“不能履行”不宜作同義解釋。按照立法起草專家的解釋,不可抗力制度中的“不能履行”并非狹義的履行不能情形,而是包括所有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情形[8]。第五百八十條第一款第(一)項中的“不能履行”是狹義的履行不能,該項中法律上的履行不能的情勢是經過立法或者決策機構評價之后所確定的,它不限于物理上的履行不能,而通常是指依一般社會觀念或者交易觀念,對當事人繼續(xù)履行合同不具有可期待性[9];事實上的履行不能是依據自然法則不能履行,如特定物的滅失。而且,《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分兩項規(guī)定“事實上不能履行”與“履行費用過高”,基于體系解釋的方法可以推導出我國法上的“事實上不能履行”是剔除了“履行費用過高”的情形。就此而言,在因不可抗力導致“履行費用過高”(《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一款第(二)項)或者“繼續(xù)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第一款)時,不可抗力制度均有適用空間。
如前所述,情勢變更制度并非免責制度,正是由于不可抗力制度的存在,情勢變更制度方僅需發(fā)揮債務解脫的功能而不必有所顧忌。這也正是我國法上采取情勢變更與不可抗力“二元規(guī)范模式”使然。
一言以蔽之,不可抗力是引起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不可抗力不等同于不可抗力制度,不可抗力制度與情勢變更制度是功能互補的關系,后者是對債務關系的(部分)解脫,前者是處理債務關系(部分)解脫后的責任承擔問題。
如上所述,在合同履行中發(fā)生法律或者事實上不能履行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直接適用《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司法解除權的規(guī)定,此時排除了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二者呈現(xiàn)互斥關系。關鍵在于,當“履行費用過高”以致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造成情勢變更制度與法定解除權、司法解除權在司法實務中的關系曖昧。例如,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在《民法典》實施后作出的一則裁判中認為:“本案雖不屬于法律規(guī)定的‘情勢變更’,但考慮到李某的身體狀況,雙方繼續(xù)履行健身合同的基礎已經喪失。李某因為自身經濟狀況和身體狀況要求解除合同,并非惡意違約,而繼續(xù)履行合同對其而言顯失公平。因此,在形成合同僵局的情形下,法律上允許違約方提起訴訟解除合同。不過,李某雖然有權要求解除合同,但作為違約方,仍應承擔相關違約責任?!盵10]從該裁判說理可以看出,雖然法院在試圖區(qū)隔情勢變更制度與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但用以說理的“合同的基礎”“顯失公平”等要素又與法院不予認可的情勢變更制度更加契合。司法實務中法律適用的尷尬處境可見一斑。其實,在英美法系上運用合同目的落空制度能直接解決因客觀原因造成的合同不能履行和履行顯失公平的問題[11]。但在我國的立法體系下,三者之間究竟是規(guī)范競合關系還是互斥關系仍存疑問。故此,有必要重新匡正情勢變更制度與司法解除、法定解除的關聯(lián)。
第一,非因不可抗力致使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的競合。此時,在司法解除權與情勢變更制度之間可能發(fā)生規(guī)范競合?!睹穹ǖ洹返谖灏侔耸畻l規(guī)定“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可以請求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該結構與情勢變更制度具有高度相似性:二者均存在繼續(xù)履行的可能性;在權利屬性上,均屬于形成訴權而非解除權或者終止權,均需根據當事人的請求由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12]。但是,二者在法律效果上不盡然一致,有必要明確二者的適用范圍。具體區(qū)分要點如表1所示。
表1 履行費用過高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司法解除權與情勢變更制度的比較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履行費用過高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司法解除權制度仍然可能與情勢變更制度發(fā)生規(guī)范競合。這類似于《德國民法典》第二百七十五條第二款談到的“債務人的履行成本與債權人的履行收益嚴重不對等時的拒絕給付”與第三百一十三條談到的“合同基礎喪失”的關系。在對《德國民法典》的研究中,有學者認為此時應當優(yōu)先適用前者,主要理由在于通過第二百七十五條第二款足以為債務人提供更好救濟,在法律構造上也更為簡單,符合經濟效率原則[13]。筆者對此并不認同。在債務人的成本與債權人的收益發(fā)生嚴重不對等時,通常只需要調整費用或者價款即可。例如,由于金融危機,貨幣大幅度貶值,此時按照原定價格支付價款對于當事人一方顯失公平,此時僅需進行價款的調整即可重新實現(xiàn)合同目的,并且情勢變更制度中的變更合同能最大限度地維持合同效力。因此,當二者形成規(guī)范競合時,應當優(yōu)先適用情勢變更制度,這也符合情勢變更制度主要調整繼續(xù)性合同的特殊要求[14]。
第二,因不可抗力致使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的競合。在《民法典》中的《合同編》規(guī)范體系下,不可抗力是連接法定解除權、司法解除權與情勢變更制度的關鍵因素,法定解除權、司法解除權和情勢變更制度三者之間可能形成規(guī)范競合。例如,因洪水致使公路中斷,賣方無法將貨物運輸至買方。賣方可以通過水運交付貨物,但是履行費用過高,以致其無法獲利甚至虧損。在此種情形下,同時符合前述三項規(guī)則的構成。其實,雖然三項規(guī)則在形式上足以形成競合,但細究其規(guī)范目的與制度功能又各有不同。申言之,法定解除權能夠通過當事人的行使而直接解除債務關系;司法解除權賦予違約方請求解脫債務關系的權利,但是并不因此而免除違約責任;情勢變更制度雖然也賦予當事人司法解除權,但是并不必然發(fā)生解除的效果,尚有合同變更的空間。
但是,在法效果上的差異并沒有實定法的依據。從原因上看,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的司法解除權并不關注“履行費用過高”的原因,而情勢變更制度與法定解除制度均關注特別的原因(無法預見的且不屬于商業(yè)風險的原因或者不可抗力)。在這個層面上分析,第五百八十條的司法解除權屬于一般法,而情勢變更制度與法定解除制度均屬于特別法,因此,應當優(yōu)先適用后者。
進一步而言,前述情形下情勢變更制度與法定解除制度之間的規(guī)范競合如何處理仍需闡明。有見解仍以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來解決法律適用問題,認為前者在程序構造上多了請求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調整合同這一環(huán),故視前者為特別法,后者為普通法,從而優(yōu)先適用情勢變更制度[15]。但該觀點僅注意到二者的表面關聯(lián),尤其是考察《民法典》的立法變動可以發(fā)現(xiàn),該觀點更顯突兀。相較于《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規(guī)定的情勢變更制度僅保留了“繼續(xù)履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的情形,而刪除了“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而且“不可抗力”業(yè)已被囊括在情勢變更的因素之內。這意味著,立法者有意將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情形從情勢變更制度中剔除,從而實現(xiàn)了情勢變更制度與《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的法定解除制度的有效區(qū)分。因此,從規(guī)范的歷史解釋出發(fā),當因不可抗力致使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應當直接適用法定解除制度。
《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第一款分別從嚴重程度和規(guī)范構造兩個方面確立了“重大變化”的標準:在嚴重性上,“重大變化”須達到足以根本性地動搖合同的基礎條件的程度;在構造上,該“重大變化”是締約時無法預見且不屬于商業(yè)風險的情形。此處存在的法律漏洞是,沒有去關注合同基礎條件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原因,因此可能導致裁判出現(xiàn)分歧。下以兩例示之:
例1:原被告在租賃合同中約定租賃用途為生產原鹽、海水養(yǎng)殖、休閑旅游。被告就承租的部分區(qū)域用于開發(fā)海水養(yǎng)殖向原告提出申請,而原告以上級主管部門認為被告提出的請求不符合鹽場將來發(fā)展規(guī)劃和土地利用,不予同意被告的申請,要求按照現(xiàn)狀經營。法院以主管方政策的變化是當事人簽訂合同時無法預見的為由適用情勢變更制度(1)參見 北海某鹽場、廣西某科技投資有限公司租賃合同糾紛案,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20)桂民申3146號民事裁定書。。
例2:原告公司與被告鎮(zhèn)政府簽訂舊城改造協(xié)議,約定由原告承擔舊城改造的相關費用,以取得某地塊的土地使用權為置換條件,被告應當完成取得該地塊的農用地轉用指標、進入土地出讓程序等事項。但是,國土局未批準農用地轉用指標。法院以第三人原因造成被告違約為由,支持原告要求被告承擔違約責任的主張(2)參見 四川某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成都市雙流區(qū)黃龍溪鎮(zhèn)人民政府合同糾紛案,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川民終662號民事判決書。。
前述兩個案例從形式上看,均系當事人以外的政府部門未批準合同履行中的相應事項而造成履行障礙,因此僅從前述標準出發(fā)難以解釋法院對兩案例出現(xiàn)裁判邏輯與裁判結果完全不一致的現(xiàn)象。例1的裁判邏輯是第三人原因造成合同履行過程中的“重大變化”,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其規(guī)范基礎為《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原《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例2的裁判邏輯是第三人原因直接導致合同當事人違約,但受合同相對性的約束,當事人并不免除違約責任,其規(guī)范基礎為《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三條(原《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一百二十一條)。由此觀之,對于第三人原因究竟能否引起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殊值探討。
《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三條規(guī)定,第三人原因導致合同履行障礙時,當事人并不能以此免除違約責任。從語義邏輯上分析,第三人原因可以涵攝雙方當事人自身之外的所有原因,但這樣將使債務人負擔過重的風險和責任。也正因為如此,早在《民法典》出臺之前,學界對于原《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一百二十一條進行了猛烈抨擊,除了在解釋論上對其進行限制外[16-17],更有觀點認為只有廢除該條才能完全糾正這一立法上的錯誤[18]。綜觀學界既有理論成果,對于將《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三條中的“第三人”限定在與違約一方當事人有法律關系的主體形成了基本共識,筆者對此表示贊同。但是,這并未回答第三人原因能否引起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如若是,第三人原因的范圍如何?
誠然,除自然層面的原因之外,第三人原因也可能引起合同的基礎條件發(fā)生重大變化,但第三人原因絕非主要的適用情形。原因在于,在實踐中第三人原因導致違約的案件頻發(fā)且類型多樣,若任意認定第三人原因導致合同基礎發(fā)生重大變化時即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將導致情勢變更制度適用泛濫,這與情勢變更制度的立法初衷明顯相悖。
就此而言,因第三人原因致使合同履行發(fā)生障礙時,雖然有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空間,但能否啟動情勢變更制度時至少應當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判斷:第一,第三人原因是否屬于當事人本應承受的商業(yè)風險或者當事人可以預見到的其他風險?這一問題的實質是可預見性的判斷與適用問題。第二,第三人原因是否足以導致繼續(xù)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顯失公平?
值得注意的是,實踐中爭議較大的是政府部門出臺的政策或者政府的審批管理權限導致的合同履行障礙,而此種履行障礙往往并非導致繼續(xù)履行合同對當事人而言顯失公平,而是導致合同不能履行。因此,此時應當適用履行不能的相關規(guī)定,而非情勢變更制度。反例如中南某有限公司與漳州某有限公司建設工程合同糾紛,漳州某有限公司與中南某有限公司簽訂《勘察設計及設備采購總承包合同》,后在該合同履行過程中,廈門市人民政府宣布緩建案涉項目,國家相關部委批準案涉項目遷址建設(3)參見 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終106號民事判決書。。其實在此種情況下,涉案合同屬于事實上不能履行,而非繼續(xù)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顯失公平,因此不應當適用情勢變更制度。
綜上,由于情勢變更的發(fā)生可能系第三人所致,因此第三人原因致使違約與情勢變更制度存在緊密關聯(lián)。但由于第三人原因致使違約時并不免除當事人的違約責任,而情勢變更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實現(xiàn)責任的減免,所以有必要明確其中的法律適用關系。第三人原因只是引起情勢變更制度的諸多因素中的一類,能否適用情勢變更制度須按照可預見性、顯失公平等內部構造以及是否構成不能履行的體系構造條件進行判斷。但是,政策的出臺或者政府審批未通過均屬于法律上或者事實上不能履行,而非此處的第三人原因,亦無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空間。
目前,無論是在理論界還是司法實務中均存在著將情勢變更制度與違約責任混為一談的怪象,根源在于對情勢變更制度的功能及其適用規(guī)則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誤讀。
情勢變更制度的本質就是當存在或者潛在存在給付失衡的合同關系時進行風險的調整和分配,在這個層面上,情勢變更制度本身就是風險分配制度。但是,我國法上的情勢變更制度并不發(fā)揮責任承擔的分配功能,亦不能以此直接作為免除責任的理由。理由如下:其一,在合同違約損害賠償責任中,責任的免除須具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事由,通常認為狹義的不可抗力才是唯一的免責條件。其二,我國情勢變更制度的主要功能是通過變更或解除對合同進行調整,僅具有全部或部分解脫合同拘束的功能,債務關系調整后的責任承擔由違約責任部分調整,這是應然的體系解釋路徑。其三,從限制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基本理念出發(fā),變更或者解除合同本就屬于對合同嚴守原則的突破或沖擊,此時若免除債務人的責任,對債權人難謂公平。其四,在程序上,如果情勢變更制度直接發(fā)生免責效果,情勢變更就應當成為免責抗辯的事由。那么將意味著債權人以《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三條規(guī)定的第三人原因導致違約不免除當事人違約責任為請求權基礎向相對方主張違約責任,而債務人則傾向于以情勢變更制度作為免責事由進行抗辯。但矛盾之處在于,依據《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所規(guī)定的情勢變更制度程序啟動條件,債務人僅能通過訴訟或者仲裁主張權利,而不得以此為抗辯,實踐中也多持此見解(4)參見 吉林市某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楊某及李某合同糾紛案,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吉民申3095號民事裁定書。,后文詳述。實務中有觀點認為,情勢變更制度的實質便是在法律框架下,由雙方當事人來分擔由于一場損害所造成的風險(5)參見 河南省某實業(yè)有限公司與張某分期付款買賣合同糾紛案,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青民初8號民事判決書。。誠然,通過情勢變更制度進行合同的變更或者解除本身便是對合同風險的分擔,但并非是責任的直接減免,而是債務關系的部分解脫。無論如何,情勢變更制度并不能直接免除當事人的違約責任,只是根據客觀情勢的不同,違約責任的范圍有所差異。
因此,在采取嚴格責任的合同責任中,當事人違約事實的存在即宣告責任成立,責任的承擔應當由《民法典》中《違約責任》一章來審查,與情勢變更制度無涉。
在因情勢變更導致當事人一方違約,需要進行合同解除時,違約責任的承擔要以信賴利益為限。學界傾向于認為,此時應當進行損失分擔或者補償而免除違約責任。但如前所述,情勢變更制度與違約責任分屬解決履行障礙問題的兩個階段,適用情勢變更制度不能直接免除違約責任;同時,損失分擔或者補償靈活性太強,會導致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在實踐中也難以把握。更為可取的路徑是,通過信賴利益損失確定損失賠償范圍。理由如下:第一,信賴利益的范圍是通過客觀判斷確定,對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能更為謹慎。第二,《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根據公平原則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為信賴利益損失賠償提供了規(guī)范依據。如若因情勢變更致使當事人一方違約,由其承擔全部損失自然顯失公平;但按照風險分擔原理,也只需要賠償信賴利益損失即可。履行利益賠償?shù)挠^點對因情勢變更違約的當事人過于嚴苛,且該觀點本身也難以自圓其說[19]。第三,最高法院在司法解釋及相關文件中對情勢變更制度作出規(guī)定的重要動因是減少或者限制法院對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等基本原則的直接適用,規(guī)范法官自由裁量權[20]。是故,有學者直言無視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而徑行根據案件實際情況適用公平原則來確定合同解除效果是錯誤的做法[6]。因此,在《民法典》吸收情勢變更制度的背景下,更應當謹慎適用民法基本原則。在實務上也有不少案例以此見解妥當?shù)靥幚砹讼鄳m紛(6)參見 中南某有限公司、漳州某有限公司建設工程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終106號民事判決書;四川某(集團)有限公司、青島某體育娛樂有限公司等與青島市城陽區(qū)紅島街道辦事處等合同糾紛案,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魯民初67號民事判決書。。
情勢變更制度與訴訟或者仲裁程序本身有著密切關聯(lián),但理論上并未對此進行充分研究。將情勢變更制度置于訴訟或者仲裁程序中進行司法實踐考察時發(fā)現(xiàn),情勢變更制度在程序上不僅內容較為模糊,而且與我國既有司法制度的結合不夠充分。
首先,情勢變更制度不屬于合同解除的約定或者法定情形,系司法解除權。與《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條、第五百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法定解除權和約定解除權不同,情勢變更制度賦予當事人的是程序上的權利而非民事實體權利,也就是說,當事人僅是在程序上可以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提出請求,存在變更或者解除的可能性[8]。當事人僅享有提出與對方再協(xié)商的權利和請求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權利,此種權利是形成訴權,當事人提起的訴訟是形成之訴而非確認之訴,因此當事人單方解除合同或者中止/終止履行合同,均會承擔違約責任(7)參見 重慶某股份有限公司與重慶某實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渝高法民終字第00122號民事判決書。雖然在北海某鹽場、廣西某科技投資有限公司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定“因情勢變更發(fā)生爭議時,緩交租金不構成違約”,但該見解對情勢變更制度存在誤解,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20)桂民申3146號民事裁定書。。
其次,情勢變更制度只能通過訴訟或者仲裁請求主張,無法作為抗辯理由。如前所述,雖然情勢變更制度在某些情況下也能夠導致最終部分或者全部免責,但是情勢變更制度本身并非一項免責制度。情勢變更制度系對合同拘束力的“調和劑”,也僅能發(fā)揮“調和劑”的功能。故此,當事人要么通過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直接請求適用情勢變更制度,要么應當通過反訴的方式請求適用。但無論如何,當事人均不得以此作為抗辯理由(8)參見 吉林市某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楊某及李某合同糾紛案,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吉民申3095號民事裁定書。。值得注意的是,法院的職權至少應當受兩方面的限制:第一,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以當事人明確提出存在客觀情勢的變化為限,法院不得直接審查認定情勢變更事由的發(fā)生。理由在于,當事人未提出情勢變更事由,意味著當事人對情勢變更事由的容忍,可以推定該事由對其繼續(xù)履行合同并未產生根本性障礙(9)參見 河南省某實業(yè)有限公司與張某分期付款買賣合同糾紛案,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青民初8號民事判決書。。第二,法院不得依職權適用情勢變更制度?!逗贤ā返牧⒎ň耋w現(xiàn)了當事人自治的當事人主義,雖然對情勢變更原則的規(guī)定是對合同自由的一種修正,其目的是實現(xiàn)合同正義,對于情勢變更,法院應按照當事人的請求,根據公平和誠實信用原則并結合案件的實際情況進行確定,而不能依職權直接進行認定(10)參見 隴南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與甘肅成縣某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甘肅成縣某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第五分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甘民終601號民事判決書。。
最后,啟動程序的當事人之認定?!睹穹ǖ洹返谖灏偃龡l規(guī)定“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啟動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程序。但問題在于,“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難以被準確認定。在王某與蔣某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定:王某作為訴爭房屋的出賣人,向買受人交付房屋、協(xié)助辦理房屋產權過戶登記系其合同主要義務,于合同項下產權變更登記義務無法履行時,利益受損的系房屋買受人。因此王某不享有以情勢變更為由申請合同解除的權利(11)參見 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閩民申3422號民事裁定書。。本案法院以合同義務來認定哪方主體為“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也即未履行特定合同義務時,受不利影響的即為相對方。法院以合同未能履行導致當事人遭受不利影響來認定,但此種解釋系存在明顯的漏洞,對于出賣方而言,若由于客觀情勢導致其難以繼續(xù)履行,那么即便其未履行相應的合同義務,也可以認為是受不利影響的一方。所以,該案例中法院錯誤地理解了不利影響的發(fā)生原因,其認為不利影響的原因為合同未能履行,但事實上,其原因應為在客觀情勢變化下繼續(xù)履行合同。在該客觀情勢下的履行致使雙方當事人均明顯不公平的,則雙方均可被認定為“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繼而均有權啟動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程序。
為了排除合同履行中的非根本性障礙,重新實現(xiàn)新的合同基礎條件下的利益均衡,同時體現(xiàn)對既存合同關系的保護,《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新增情勢變更制度的再協(xié)商程序[21],但對于再協(xié)商程序的性質和具體操作規(guī)程尚未明確。
第一,對于再協(xié)商程序性質的準確理解是其準確適用的前提。對此主要存在“權利說”[22]和“義務說”[23]兩大類學說,后者為通說。筆者認為,再協(xié)商程序既非義務性質,亦非權利性質,而是任意性規(guī)范,僅具有倡導性質。原因在于,如果再協(xié)商程序是權利性質,那么當事人拒絕協(xié)商須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但是對方當事人是否違反了再協(xié)商的義務,根本難以判斷[24]。國外也已多有學者對此“義務說”提出反思和批評,認為強制協(xié)商難以真正具有效果(12)ROTH,in:Münchener Kommentar BGB,Band 2,Muenchen:C.H.Beck,2007,§313 Rn.93.。另外,從法條中“可以”的表述,自然也不能理解為受不利影響當事人需要承擔再協(xié)商義務。正如王利明教授[25]所言:“一個理性的當事人應當意識到,由法官變更解除不如自己繼續(xù)協(xié)商、談判?!币虼耍瑢τ诋斒氯硕?,再協(xié)商程序僅僅是規(guī)范上的倡導,法律也沒必要直接課以當事人拒絕磋商或者磋商不當?shù)馁r償責任。
第二,再協(xié)商程序并非立案應當審查的前置性程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中,調解優(yōu)先作為民事審判的基本原則,再協(xié)商程序完全可以在調解程序中進行。而且,在調解程序中,法院還可以邀請有關單位和個人協(xié)助,這更有利于雙方放棄偏見或誤解,以事實為基礎進行再協(xié)商,比如雙方就損失大小發(fā)生爭議,引入專業(yè)機構更有利于雙方達成妥當?shù)奶幚矸桨浮km然《民事訴訟法》的調解不具有強制性,但是調解程序未啟動須當事人作出明確拒絕的意思表示,而當事人明確拒絕的意思表示也即宣告了再協(xié)商的失敗,法院轉入開庭程序。
在實踐中,情勢變更制度因程序所生糾紛并不鮮見,故此,本文從司法實踐需求出發(fā),主要從情勢變更制度的啟動程序與再協(xié)商程序明確情勢變更制度的程序要義。
既有研究大多關注情勢變更制度的構成要件。但是,梳理司法裁判可以發(fā)現(xiàn),適用情勢變更制度的難點主要在于它與其他制度之間的關聯(lián)。尤其是在《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和第五百八十條對原有規(guī)則作出變動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因此,本文通過對實踐問題與需求的總結,立足情勢變更制度的規(guī)范框架,對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與程序要義分別形成了如下解釋論方案:
第一,《民法典》間接承認不可抗力是引起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不可抗力不等同于不可抗力制度,不可抗力制度與情勢變更制度是功能互補的關系,后者是對債務關系的(部分)解脫,前者是處理債務關系(部分)解脫后的責任承擔問題。
第二,非因不可抗力致使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在司法解除權與情勢變更制度之間可能形成競合,應優(yōu)先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對合同進行調整,以最大可能地維持合同效力。因不可抗力致使履行費用過高且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相較于司法解除權不關注情勢變更的原因,情勢變更制度與法定解除制度在這個層面上屬于特別法,應當優(yōu)先適用。而根據立法變動的情況,可以推論出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時,法定解除制度又優(yōu)先于情勢變更制度適用。
第三,第三人原因導致客觀情勢發(fā)生重大變化時,能否適用情勢變更制度,須以第三人原因是否符合無法預見、繼續(xù)履行合同將顯失公平、是否適用履行不能作為判斷標準。
第四,情勢變更制度并非免責制度,適用情勢變更制度能否免責需要接受違約責任規(guī)范,尤其是不可抗力制度的評價,在因情勢變更發(fā)生違約損害時,當事人以信賴利益為限承擔責任。
第五,在程序要義上,情勢變更制度系形成訴權,只能由當事人通過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主張,不能作為抗辯理由。再協(xié)商程序僅具有倡導性質,我國獨有的調解制度完全可以吸收再協(xié)商程序。
限制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是該制度得以在《民法典》中“安身立命”的根基,其正當性不僅來自情勢變更制度對合同嚴守基本原則的突破,而且該制度的適用還可能會“連鎖性”地造成合同當事人無法履行其與第三人所訂立合同中的義務,甚至會引起無法限制和預料的連鎖反應,造成一批合同連鎖般地“普遍失衡”[14]。因此,以限制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為基本價值選擇,通過梳理《民法典》施行前的相關裁判和情勢變更制度的立法演變與學說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本文論及的程序構造以及法典體系視角下各項制度的關聯(lián)之外,其實體構造尚有進一步闡釋和發(fā)展的空間。具體而言,雖多有學者從法律文本出發(fā)構建情勢變更制度構成的解釋論框架,但對于當事人的“不可歸責性”、重大變化“無法預見”的相關見解尚不足以回應司法實踐需求;對于情勢變更制度的風險負擔規(guī)則缺乏類型化分析;對于情勢變更約款的效力鮮見精細化分析;等等。這可能是未來情勢變更制度研究的重點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