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省《杜詩長古注解》考述

王燕飛

（西華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39）

謝?。?420—1494年），字世修，號愚得，晚號逸老，浙江臺州黃巖桃溪人。謝省早有詩名，博通群書，尤深于《禮》，著有《行禮或問》《杜詩長古注解》《逸老堂凈稿》等。其中《杜詩長古注解》是謝省對杜甫古詩所作的選注本，在杜詩學(xué)史上具有一定的價值，但學(xué)界對此本的特色和價值還未曾關(guān)注，故撰文予以介紹。

一、謝省生平及創(chuàng)作概況

關(guān)于謝省的生平，其族侄謝鐸撰有《貞肅先生墓志銘》[1]500-503，對此有詳細的介紹。據(jù)此，謝省的一生可以分成三個階段，即：中進士以前（1420—1454年）的讀書時期；任職南京、寶慶時期（1454—1474年）；歸鄉(xiāng)著述時期（1474—1494年）。景泰五年（1454年）中進士之后，謝省先后任職南京兵部、寶慶府知府。在任上，謝省頗有政績，正如墓志中所說“革弊政、斥淫祠、興禮俗、正人心，庶幾周子遺化者蓋如此”。歸鄉(xiāng)之后，他則致力于著述和家鄉(xiāng)的教育工作，“修宗譜、筑祠亭、開義學(xué)、議鄉(xiāng)約、作敦彝會，往往皆古君子之心”。后來他與謝鐸之父謝世衍創(chuàng)辦會緦庵、方巖書院。在著述方面，據(jù)（嘉靖）《太平縣志》著錄：謝省著有《逸老堂凈稿》十九卷，《杜詩注解》二卷，《行禮或問》《祭禮儀注》[2]卷十五。其中《逸老堂凈稿》只剩下十卷，《杜詩注解》，即《杜詩長古注解》，有弘治五年王弼刻本傳世。

據(jù)殘存十卷的《逸老堂凈稿》，我們可以看出謝省對杜甫的學(xué)習(xí)，如詩中很多詩篇追和杜詩：《效杜子美飲中八仙歌》《用杜子雨不絕韻》《侍講和老杜晝夢詩見呈次韻答之》《追次老杜九日韻》《登高用老杜韻》《登高用老杜韻二首》《用杜子韻哭世昭世臣世佐三宗弟》《再用前韻追挽興仁興毅二侄孫》《苦雨追次老杜韻》。謝省的一些詩歌，如《觀捕魚》《喜雨二首》《登岳陽新樓》《堂后松樹為風(fēng)雨所拔歌》《風(fēng)拔庭松有感》《釋悶》，明顯模仿杜甫的《觀打魚歌》《又觀打魚》《春夜喜雨》《登岳陽樓》《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嘆》《釋悶》等詩。謝省還有一些對月述懷的詩作，如《對月有懷》《拜新月》《和十五弟金陵月》《暮秋月坐感懷》《對月限韻》，也同樣受到杜甫詠月詩的影響。在謝省的文集中，還有一篇只存目錄的《讀〈杜律虞注〉管見》，應(yīng)該是他閱讀《杜律虞注》之后的札記，可惜亡佚了。

可見，在明朝的成化、弘治年間，謝省已從詩文創(chuàng)作和注解杜詩兩方面開始了對杜甫的學(xué)習(xí)和研究，而此時，提倡“詩必盛唐”的復(fù)古派領(lǐng)袖李夢陽、何景明才先后出生。

二、《杜詩長古注解》的體例及內(nèi)容

《杜詩長古注解》，又作《杜詩注解》。關(guān)于該書的成書過程，據(jù)謝鐸《讀杜詩注解》：“先生既休致之十有八年，猶好學(xué)不倦，經(jīng)史之余，因取杜詩長古若干首，芟厘舊注，以發(fā)其平生未盡之心，而自序之曰：‘杜子非詩人也?！d化守王君存敬見而悅之，馳書謂予，將鋟梓以傳?！盵3]卷末附可見，該書是謝省歸鄉(xiāng)之后所著，由王弼刻于興化。該書有弘治五年刻本存世，卷前有謝省自序，卷末有謝鐸題記及王弼跋語。

《杜詩長古注解》共上下兩卷，各注解杜詩71首，共142首。詩歌和注解正文分開，注解大抵先解釋詞語、典故，后串講詩意，兩者之間用空心圓圈隔開，所錄舊注大多標出姓名，或標以“舊注”。如杜甫名詩《兵車行》（舊注此詩為唐玄宗用兵吐蕃而作，托漢武以諷刺也），謝省注解云：

舊注：轔轔，眾車聲。蕭蕭，不喧嘩也。咸陽橋，即長安城外橋。……○是詩言出戍之時，車行轔轔然而有聲，馬鳴蕭蕭然而不喧，征行之人腰佩弓箭，骨肉之親奔走相送，兵行塵起，不見橋梁，故離別者睹此，風(fēng)色愈覺凄慘，牽衣頓足，遮道而哭，哭聲震天?！酰槿司x此詩，必惻然興感，而不以窮兵黷武為心也。[3]卷上

可見，謝省的“注解”分成兩個部分，前面是注，○后為解，注、解分開，眉目清晰。謝省注釋杜詩，并非引經(jīng)據(jù)典對每一個字詞詳考出處，做到“無一字無來歷”；也不是以詩證史，強調(diào)杜詩的“詩史”特征；而是簡單直接。這樣的注解雖然清晰明了，但對于杜詩這種“轉(zhuǎn)益多師”，喜用典故和具有“詩史”特征的情況，謝省的有些注釋過于簡單，不便于讀者深入了解杜詩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

當然，全書最主要的特點在于“解”，有些詩歌無“注”，只有“解”，如《飲中八仙歌》：“首章詠賀知章?！鸫握略伻觋柾趵瞵Q?！鹑略伬钸m之?！鹚恼略伌拮谥！鹞逭略佁K晉。……○六章詠李白。……○七章詠張旭?！鸢苏略伣顾??！盵3]卷上有些詩歌的“注”則簡單交代背景，如《石筍行》：“舊注：石筍指李輔國、程元振也?！盵3]卷上后文便闡釋詩歌大意，沒有征引任何史料說明石筍為何指李輔國和程元振。謝省的解釋往往順文演義，頗為通達，如《白絲行》：

是詩為傷才士汲引之難，棄捐之易而作也。首言絲須長不須白，何也？如越之羅、如蜀之錦，或染為紅，或染為碧，隨時不定，所以不須白也。由繅而染，由染而織，織而量，量而熨，熨而裁縫，縫而成衣，此比汲引之難也。成衣之后，著之以舞，蛺蝶飛而黃鸝鳴，落絮散而游絲輕，皆若與此舞衣有情。又隨風(fēng)映日，似欲輕舉，此比近用而為人所悅也。末言汗?jié)駢m污，顏色漸減，憐新去舊，置之何所乎？此比棄之易也。既已見棄，寧不恐懼，而忍為羈旅也哉！[3]卷上

《白絲行》約作于天寶十二載（753年），借白絲被染、始榮終棄的經(jīng)歷，寄托了詩人清潔自守的心愿。謝省的串解首先點明詩歌主旨，然后分三層解說，逐次闡明詩中比興所在。其解說語言淺顯易懂，句式參差錯落，對初學(xué)者理解詩歌大意很有助益。

在注解過程中，謝省對前人的舊注、舊評、舊解等觀點也時有反駁；不確定之處，他則采取較為審慎的態(tài)度，“以俟后者”。其中一些觀點較有價值，為后世注本所吸收。

三、“得杜之心”：《杜詩長古注解》的注解特色

關(guān)于該書的注解特色，謝省在《杜詩長古注解序》中有詳細的交代：

予謂杜子非詩人也，負經(jīng)濟之學(xué)，不得用于時，窮而在下，發(fā)于詩，以見其志者也。豈可側(cè)以唐之時人觀之哉！唐以詩賦取士，當時以詩名者，不啻千百，獨李太白之天才高于一代，與之抗衡者，杜子一人耳。故時人謂之“李杜”，此但知其詩而不知其人也。以詩言之，固可以李杜并稱，若論其人，則太白豈子美之倫哉！觀子美詩之所發(fā)，無非忠君憂民之心，經(jīng)邦靖難之計，識見通朗，議論高遠，褒善刺惡，得《春秋》之體，扶正黜邪，合《風(fēng)》《雅》之則，非它詩人模寫物象，排比聲韻，疏泄情思而已。[3]卷首

可見，謝省是明代“李杜優(yōu)劣論”中支持杜甫的一方。他認為杜甫不僅是一個詩人，更“負經(jīng)濟之學(xué)”，而杜詩具有和《詩經(jīng)》《春秋》同等的地位。其鮮明的褒杜傾向由此可見。

出于對杜甫“非詩人”人格的高度認同，謝省在解說杜詩過程中往往注入其個人強烈的思想情感，以期“得杜之心”。為敘述方便見表1①表中引文均出自（明）謝省《杜詩長古注解》，明弘治五年王弼刻本。。

表1 《杜詩長古注解》評語舉隅

由表1可見，謝省在注解杜詩的過程中喜歡運用類似“為人君而讀此詩”這樣的句子假設(shè)君王閱讀杜甫這些詩歌之后的感受。比如《兵車行》揭露唐玄宗長期以來窮兵黷武的用兵政策，給人民所造成的巨大災(zāi)難。所以謝省說：“為人君而讀此詩，必惻然興感，而不以窮兵黷武為心也。”[3]卷上作為國君，應(yīng)該親賢臣、遠小人，謝省借解說杜詩的機會，委婉地對“為人君”者進行了勸諫。又如《石筍行》寫當?shù)厝税殉啥嘉鏖T外的兩個石柱當作海眼的鎮(zhèn)物，杜甫在詩中對此行為進行了批判，由此聯(lián)想到小臣迷惑天子造成朝政的混亂?！妒小穭t是呼喚良相出現(xiàn)。謝省在解說完這兩首詩歌之后，發(fā)出了同樣的聲音“必不姑息嬖孽以明正其罪”“必不用非其人而致災(zāi)召患”?？梢?，在謝省心中有君明臣賢的治世理想。

謝省的出生地臺州黃巖是理學(xué)浙東學(xué)派中的一支。清代著名學(xué)者章學(xué)誠認為浙東學(xué)術(shù)的特點是：“浙東之學(xué)，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陸氏，而通經(jīng)服古，絕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銝|之學(xué)，雖源流不異，而所遇不同。故其見于世者，陽明得之為事功，蕺山得之為節(jié)義，梨洲得之為隱逸，萬氏兄弟得之為經(jīng)術(shù)史裁?！盵4]523-525浙東學(xué)術(shù)既繼承了朱熹的理學(xué)，但又有別于此，即注重德行和問學(xué)并重，求真尚實，經(jīng)世致用。謝省即以儒家的教義學(xué)說作為畢生的踐行之道。其《六十生辰自述》云：“無非伯王化，耳順仲尼知。學(xué)不亞賢圣，心應(yīng)慚歲時。余生如未盡，往失尚堪追。遠近同行路，息肩吾到期?！盵5]81《萬卷閣歌》亦云：“圣賢心學(xué)在斯道，上以經(jīng)天下緯地?！盵5]128可見他是以孔孟圣賢之道為畢生汲汲之所求。所以，在寶慶府三年任上頗有治績。聯(lián)系謝省對杜詩的這些評語，可以考知謝省的心曲所在，正如他在《杜詩長古注解序》中所說，“（杜詩）無非忠君憂民之心，經(jīng)邦靖難之計，識見通朗，議論高遠，褒善刺惡，得《春秋》之體，扶正黜邪，合《風(fēng)》《雅》之則”[3]卷首。所以，謝鐸評價說：“先生固杜子之知己已?！盵3]卷首確哉此言！

四、“芟厘舊注”：《杜詩長古注解》對舊說的辯駁

除了借解說杜詩闡發(fā)心曲，表達個人強烈的感情，以期“得杜之心”外，謝省對舊注、舊評等舊說也有一些不同意見。有些觀點不能確定，“未知孰是”，他也不做強解，而是“俟知者定之”，表現(xiàn)出較為審慎的嚴謹態(tài)度。

第一，對舊說的批評。謝省在解說杜詩詩意的過程中，對前人的說法進行了反駁和批評。如《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謝省引用舊說道：“舊說謂是詩指安祿山之亂而作，乃比體，恐不必如此穿鑿也。止是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直言其實意?！盵3]卷上這里的舊說當指宋人黃鶴，《補注杜詩》卷十云：

師古謂“此詩托以諭崔旰之亂，要之自不必專指旰而作”。蓋安史為禍于關(guān)內(nèi)，山東、河北者已為極盛，吐蕃又復(fù)入寇，于是隴蜀多為踐擾，廣內(nèi)且有太一之變，江浙且有袁鼂之禍，二川復(fù)有段子璋、徐知道、崔旰相繼而反，詩所謂“床頭屋漏無干處”是也?！渥鞔嗽娬?，以郭英乂好殺如秋風(fēng)，公在成都，值嚴武之死，欲再依英乂，而英乂驕縱不可托，故舍之而去，所以托言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蓋深有所感傷也。①詳參黃希、黃鶴《補注杜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黃氏對《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的“微言大義”闡釋得相當離譜，因此謝省在注解時加以批判，并強調(diào)此詩只是直述實事，并沒有什么比興寄托。謝省認為：“讀詩至此，可見公以天下為心者也?！盵3]卷上謳歌了杜甫的偉大人格。

再如《戲作花卿歌》“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到底有沒有譏諷花敬定，歷代學(xué)者均有不同意見。《九家集注杜詩》引鄧忠臣曰：“譏其奪掠也?！盵6]卷七《補注杜詩》卷七曰：“《舊史·崔光遠傳》：肅宗遣監(jiān)軍中使按其罪，光遠憂恚疾卒。然則花卿豈容獨免乎？‘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之句，雖譏之，亦傷之也?！雹谠攨ⅫS希、黃鶴《補注杜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胡仔曰：“細考此歌，想花卿當時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語句含蓄，蓋可知矣?！盵7]90可見宋代人均認為此詩是譏諷花敬定的。然而謝省對此表示異議，他認為：

舊說以甫結(jié)句譏花卿掠奪，愚以為不然。昔子思言茍變于衛(wèi)侯曰：“今君處戰(zhàn)國之世，不可以二卵而棄干城之將?！痹娨馍w出于此。乃所以為國家惜，非獨為花卿惜也。且花卿雖有掠奪之罪，而有討賊之功，使功罪相掩以圖自新，于后日未為不可。[3]卷上

按，謝省的理由有三：一是杜詩詩意所本。據(jù)《孔叢子·居衛(wèi)》載，茍變嘗偷人二雞子，子思仍然推薦他[8]20。二是杜甫此詩并非為花卿個人惋惜，而是為國家惋惜。三是結(jié)合花敬定的生平，其有功有過，功過可以抵消。謝省的這種觀點在后世也有一些支持者，如仇兆鰲云：“詩云‘何不喚取守東都’，此馭將之善術(shù)也。蓋以東都之命見召，則驚定既不疑懼，而蜀中可免其患。且東方諸鎮(zhèn)屯聚，花卿必不敢專行跋扈。朱注謂刺其一將之雄，不能掃除大寇，此語猶覺未盡。”[9]846可見他是不同意朱鶴齡所謂的“諷刺”說。喬億則認為“結(jié)語調(diào)笑出之，是謂戲作”[10]2332，也并非諷刺。

再如《白鳧行》（君不見黃鵠高于五尺童），謝省注解曰：

舊注：《國語》：海鳥鶢鶋，止于魯東門外。展禽曰：“今茲海其有災(zāi)乎？夫廣川之鳥獸，常知避其災(zāi)。”是歲果多大風(fēng)。五尺之童，高于黃鵠，老翁則似白鳧，為倒句格。此說恐非。其意蓋謂黃鵠高于五尺之童，本有霄漢之志，今化為白鳧，則似老翁，由大而小，不得志也可知?！┮赠狔壩拷庵?，謂不特黃鵠如此蹭蹬，彼海中大鳥鶢鶋亦蹭蹬失意，今避風(fēng)止于魯東門外，以喻君子雖失時，終不為利誘而喪其所守也。[3]卷下

謝省對舊注中的“倒句格”進行了反駁，認為“黃鵠……本有霄漢之志，今化為白鳧，……由大而小，不得志也可知”，點出了杜甫此詩的本意所在。王嗣奭認為“公以自況也”[11]340，其意甚明。關(guān)于此詩的末句，蔡夢弼認為此詩末句是“甫自喻避亂依衡”③詳參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十九，《叢書集成》本，第1147頁。，穿鑿比附，謝省認為“以喻君子雖失時，終不為利誘而喪其所守”，則較為通達。

第二，謝省對一些舊說表示不同意見，但“未知孰是”，故存疑，“俟知者定之”，表現(xiàn)出嚴謹求實的審慎態(tài)度。如《杜鵑行》（君不見昔日蜀天子），謝省云：“舊說肅宗為李輔國所間，遷明皇于西內(nèi)，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在左右，上皇不懌，因不茹葷，辟谷，浸以成疾，而崩。是詩之作，蓋為此也。未知是否？”[3]卷下此處“舊說”當指黃鶴。《補注杜詩》卷七云：

《通鑒》：上元元年，七月，丁未，李輔國矯稱上語，迎上皇游西內(nèi)，至睿武門，輔國將期射生五百騎，露刃遮道曰：“皇帝以興慶宮湫隘，迎上皇遷居大內(nèi)?！鄙匣鼠@，幾墜。力士曰：“李輔國何得無禮！”叱下馬。云云。陳玄禮、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旙州，魏悅流溱州，陳玄禮勒致仕；置如仙媛于歸州，玉真宮主出居玉真觀。上皇以不懌，因不茹葷，辟谷，浸以成疾。詩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庇衷疲骸皹I(yè)工竄伏深樹里?！鄙w謂此也。①詳參黃希、黃鶴《補注杜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黃希指出《杜鵑行》是有感于明皇失位而作，對此，歷代注家均信之不疑。仇兆鰲除引用黃鶴的觀點，還引用了宋人洪邁、清人盧元昌等人的觀點，并云：“或疑劫遷西內(nèi)，宮禁秘密，子美遠游西蜀，何從遽知之？曰：蜀有節(jié)鎮(zhèn)，國家大事，豈有不知者。故曰朝廷問府主。其以杜鵑比君，本緣望帝而寓言，非擅喻禽鳥也。”[9]839浦起龍亦云：“愚按：此說信非附會，當是聞信后傷之?！盵12]265關(guān)于此詩的主旨可繼續(xù)討論，但謝省的懷疑精神同樣值得肯定！

又如《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嘆》，謝省云：“董養(yǎng)性《選注》謂舊說比嚴武為太繆。愚玩此詩，前言曰‘根斷泉源豈天意’，后曰‘淚痕血點垂胸臆’，此二句若非為嚴武，豈以楠樹可當哉？尚俟知詩者評之?！盵3]卷下按，董養(yǎng)性《杜工部詩選注》是元代為數(shù)不多的杜詩注本之一，國內(nèi)現(xiàn)已不傳，日本有刻本，為海外孤本②詳參綦維《海外孤本：董益〈杜工部詩選注〉》，《圖書館雜志》2001年第12期，第49-50頁；孫微《海外孤本：董養(yǎng)性〈杜工部詩選注〉考論》，《杜甫研究學(xué)刊》2019年第2期，第59-65頁。。可見謝省生活的成化、弘治年間，《杜工部詩選注》還存于國內(nèi)。董養(yǎng)性書中所說的“舊說”當為師古的觀點?！斗珠T集注杜工部詩》卷六引師古曰：

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喻嚴武死于蜀，甫無所依，故嘆惜之?！斘洞嗽姡鶠閲牢涠l(fā)嘆焉?！囄湟员友?。今也如虎倒龍顛，是使草堂之人憔悴而無所棲托，故云“草堂自此無顏色”。[13]卷六

謝省對董養(yǎng)性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通過玩味詩歌，認為“舊說”所謂的楠樹喻指嚴武較為合理，但他不能確定，所以“俟知詩者評之”。

再如，文中還有針對劉辰翁的意見。對于《夜聞觱篥》“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謝省解云：“無限感傷，因謂吹觱篥之人曰：‘君知寇亂如此，干戈遍乎天地，豈不見江湖行路之難，何乃吹此觱篥以致客懷之感傷乎？’須溪謂‘君知干戈如此，則不復(fù)恨行路矣’。未知是否，俟知詩者評之?！盵3]卷下須溪，即劉辰翁，曾批點過杜詩，影響甚大。關(guān)于這兩句詩，謝省的解釋相對合理，我們從后人的解釋即可看出。清初的盧元昌解說為：“彼吹者，但知天地內(nèi)干戈載道獨不念江湖之客行路甚難，何為故作此聲，令感傷耶！”③詳參盧元昌《杜詩闡》，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仇兆鰲和謝省觀點較為一致：“公……語觱篥者曰：君為此曲，但知干戈離亂之苦，獨不見舟中漂泊者，江湖行路之難乎？何為故作此聲，動人愁思也?！盵9]1941

另外，對于杜詩系年的問題，謝省也有不同意見，如認為《洗兵馬》和《久雨期王將軍不至》均作于永泰元年（765年）。這些觀點或許還缺乏有力的論據(jù)，但亦可見謝省所具有的懷疑精神。

統(tǒng)而觀之，謝省在解說杜詩的過程中，對于前人注釋既有吸收認可，又有辯證存疑，這種治學(xué)態(tài)度值得肯定！

結(jié) 語

謝省《杜詩長古注解》是其晚年歸鄉(xiāng)后撰著的一部杜詩學(xué)著作，它是明代第一部，也是杜詩學(xué)史上較少的選錄杜甫長古的杜詩選本。該注本解釋詞語大多引用舊注，對其“芟厘舊注”，并時有辯駁；后串講詩意，其解說通達，言簡意賅，貫注了作者強烈的個人情感。謝省認為不能把杜甫當作一般詩人看待，因此他在串講杜詩的過程中特別注意發(fā)掘杜詩中的“忠君憂民之心，經(jīng)邦靖難之計”，以期“得杜之心”。另外，謝省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意地模仿、學(xué)習(xí)、追酬杜詩。可以說，謝省是明代較早從詩歌創(chuàng)作和學(xué)術(shù)研究上對杜甫及杜詩進行學(xué)習(xí)和研究之人。他的研究自成特色，學(xué)風(fēng)嚴謹，體現(xiàn)了浙東理學(xué)經(jīng)世致用，詩學(xué)與理學(xué)互滲的文風(fēng)，對后世的杜詩學(xué)有一定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