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崇程,蒲亦樂,田棟,黃俊偉,王維廣,劉珍珠,劉金濤,張寧,陳子杰,翟雙慶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北京 100029
張介賓為明朝著名醫(yī)家,溫補學(xué)派代表人物,其一生精專理學(xué),以理學(xué)之架構(gòu)詮釋人體之生理病理,在古人方劑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自己的臨床所得,創(chuàng)立《新方八陣》,所列方劑藥簡力專,配伍精妙,臨床用之得當(dāng)往往能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而《新方八陣·補陣》作為八陣之首,其方劑的配伍思想貫穿八陣之中,其所涉及的陰陽思想實為組方之基本原則。本文從《景岳全書·新方八陣·補陣》的方劑入手,以數(shù)據(jù)挖掘和理論研究探求其用藥思想,同時結(jié)合其學(xué)術(shù)思想和對藥性的認識,揭示張介賓陰陽觀。
1.1 《新方八陣·補陣》用藥分陰陽筆者通過對《景岳全書·新方八陣·補陣》所列補陰、補陽方劑進行數(shù)據(jù)挖掘,得出張介賓補陰、補陽常用藥物和藥對?!端貑枴り庩枒?yīng)象大論》云:“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氣味辛甘發(fā)散為陽,酸苦涌泄為陰”。基于《黃帝內(nèi)經(jīng)》對藥物陰陽屬性的劃分,對《景岳全書·本草正》中藥物的四氣、五味、升降浮沉等信息進行編碼,歸納其用藥特點。研究結(jié)果表明,張介賓滋陰擅長用熟地黃、當(dāng)歸、芍藥、麥冬、山茱萸、生地黃、山藥等藥物。取其味厚重,藥性屬陰,用其醇厚沉降的特性,使命門之運動偏于沉靜,從而達到化生元陰的目的。張介賓溫陽擅長以人參、附子、肉桂等溫?zé)嶂?,藥性屬陽,味輕而動,具有升散運動之性,可使命門中精氣運動而達到生陽的目的。正如其在《景岳全書·新方八略》云:“陽虛者,宜補而兼暖,桂、附、干姜之屬是也”。通過對張介賓常用補陰補陽藥物進行編碼可以發(fā)現(xiàn),張介賓補陰補陽藥物的選用跟藥物的性能密切相關(guān),而這一理論的根源離不開理學(xué)開山祖師周敦頤的太極圖。
1.2 太極動靜分陰陽周敦頤在《太極圖說》指出:“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fù)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1]”,闡釋了陰陽化生之理,為后世醫(yī)家和哲學(xué)家研究陰陽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后世關(guān)于周子之陰陽學(xué)說研究頗多,各持己見。張介賓較為認可朱熹與邵雍之言,并以之研求生命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2]。朱熹在《朱子語類》指出:“非是動而后有陽,靜而后有陰,截然為兩段,先有此而后有彼。只太極之動便是陽,靜便是陰”。張介賓在《類經(jīng)附翼》中引邵雍之言云:“動之始則陽生,動之極則陰生;靜之始則柔生,靜之極則剛生”[3]。二者皆有一個共同之處,言動與靜非陰陽之屬性,實乃陰陽之狀態(tài),太極之動則為陽,太極之靜則為陰,這才是《太極圖說》“太極-陰陽”的真正含義。
1.3 精氣之動靜生元陰元陽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描述的太極之動靜化生陰陽思想為溫補學(xué)派所贊同。孫一奎將之引入醫(yī)學(xué),根據(jù)周敦頤的太極圖創(chuàng)立命門形象圖,同時在《醫(yī)旨續(xù)余·命門圖說》提出:“此原氣者,即太極之本體也[4]”,認為命門中原氣便是太極。張介賓在《類經(jīng)附翼·真陰論》云:“命門居兩腎之中,即人身之太極,由太極以生兩儀,而水火具焉,消長系焉……命門之水火,即十二臟之化源”,將理學(xué)之陰陽演化到人體,認為周子之太極即是人體之命門,周子之陰陽即為人身之元陰元陽。太極是處于無極與陰陽之間的一個中介[5],命門是處于真陰與元陰元陽之間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周子言陰陽之化生源自太極之動靜,張介賓言人身陰陽之化生始于命門之動靜[6]。趙獻可在《醫(yī)貫·內(nèi)經(jīng)十二官論》中云:“命門左邊小黑圈為真水之穴,命門右邊小白圈是相火之穴[7]”,對孫一奎的觀點進行發(fā)揮,認為命門中原氣當(dāng)分為真水和相火。張介賓的觀點與趙獻可頗有類似,他認為命門之中不僅有原氣,而且命門也是元精所居之處。因此其在《類經(jīng)圖翼·真陰論》云:“精藏于此,精即陰中之水也;氣化于此,氣即陰中之火也”,認為命門并不可以直接化生陰陽,化生陰陽之基礎(chǔ)是命門中所藏之精與氣,又名“元精”與“元氣”,命門中的精氣便是太極。張介賓與趙獻可這一觀點的提出,實際上是對張載“一物兩體”和二程萬物“有對”思想的發(fā)揮。程頤指出:“萬物莫不有對”,認為世間事物皆存在相互矛盾卻又相互依賴的兩方面。因此張介賓認為命門之中存在元精和元氣,二者一為陰,一為陽,相互對立,但是元精元氣卻又相互化生,共為根本。元精與元氣表現(xiàn)為靜與動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從而衍化為元陰與元陽,正如其在《類經(jīng)圖翼·太極圖論》所云:“動靜便是陰陽”。因此張介賓滋陰一方面用熟地黃、芍藥、甘草等靜重之品,另一方面慎用理氣藥與利水藥,使命門中精氣沉靜而生陰。溫陽方面張介賓以人參、附子、肉桂等溫?zé)岬乃幬?,使命門中精氣運動,從而達到化生元陽,助益一身陽氣的目的。
2.1 太極與精氣類象莊子在《莊子·逍遙游》中云:“野馬也,塵埃也,萬物之以息相吹也”。《莊子·齊物論》云:“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指出天地萬物皆是由息變化而來,息又稱之為氣、炁。朱熹在《答黃商伯》中提出:“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也”,對程顥、程頤“理一分殊”的觀點進行發(fā)揮,認為天地萬物的理是相同的,而由于表現(xiàn)的氣不同,所以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不管是“齊物”還是“理一”,莊子和朱子皆指出萬物之本源是同一的。后世許多醫(yī)家將這一理論推及人體,認為人體氣血陰陽等精微物質(zhì)皆有一共同源頭。張介賓更是基于此理論,孜孜不倦追求陰陽之源頭。其在《類經(jīng)圖翼·太極圖論》指出:“夫太極者,理而已矣”,認為朱子之理則為太極,在人身則為人體命門中的元精元氣,朱子之氣在人身則為元陰元陽,因此提出陰陽一體[8],認為元陰元陽的化生是由命門中精氣的動靜而來。
2.2 元精元氣生陰陽張介賓在《景岳全書·新方八略引》指出:“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以精氣分陰陽,則陰陽不可離”,在強調(diào)元精元氣是陰陽化生本源的同時,又明確將精氣分陰陽。其認為元精為腎陽之根本,元氣為腎陰之根本。因此張介賓補陰的方劑中,在以熟地黃、枸杞子、麥冬、芍藥、生地黃等藥滋補腎陰的基礎(chǔ)上,多以牛膝“助元氣”、人參補“臟腑皆由氣虛者”、鹿角膠“益元氣”等補腎益氣之品為佐,以達到“陽中求陰”的目的。張介賓溫補陽的方劑中,在以人參、附子、肉桂等溫補腎陽的基礎(chǔ)上,多以枸杞子“添精固髓”助真精、杜仲“壯腎添精”、菟絲子“補髓添精”等補益元精的藥物為佐,以達到“陰中求陽”的目的。不管是陰中求陽還是陽中求陰,張介賓都是從“陰陽共根”這一角度出發(fā),重視精氣對于陰陽化生的重要性,從根本上進行培補,以復(fù)虧虛之水火,不僅是治病求本的具體體現(xiàn),而且是對朱子“理一分殊”的繼承與發(fā)揚。
2.3 元精元氣共根互生《類經(jīng)·攝生類》云:“故先天之氣,氣化為精,后天之氣,精化為氣,精之與氣,本自互生,精氣既足”。張介賓既以陰陽嚴格區(qū)分精氣,又重視精氣之間的一體性,因此張介賓在補陰類方劑除了以熟地黃、人參、牛膝等補氣以達到“陽中求陰”的目的外,還以山茱萸、麥冬、枸杞子、杜仲補益腎精,使精足則氣生。在補陽類方劑中,張介賓除了以菟絲子、杜仲、山茱萸、鹿角膠、枸杞子補益腎精以達到“陰中求陽”的目的,還以枸杞子、熟地黃、人參滋補元氣,使氣旺能化精。綜上所述,張介賓十分重視精氣對于陰陽化生的重要性,實際上是繼承理學(xué)家對于太極重要性的肯定。
3.1 張介賓補虛重視真陰張介賓補益思想的另一核心在于重視真陰,不管是陰虛還是陽虛,都通過培補真陰來使陰陽化生有源。根據(jù)《景岳全書·本草正》對于補益真陰之品的描述,《新方八陣·補陣》補陰類方劑下有熟地黃、枸杞兩味藥物,《新方八陣·補陣》補陽類方劑下有熟地黃、枸杞、附子三味藥物,這些藥有陰有陽、有動有靜,有補陰的,也有溫陽的,說明張介賓的真陰同時兼?zhèn)渌饍煞N特性。其認為等同于真陰的元精實際上是精中有氣,陰中含陽[9]。而三藥之中,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首推熟地黃。熟地黃具有“至靜之性”,稟“至陰之德”,可“益真陰”“補五臟之真陰”,廣泛用于治療真陰虧損導(dǎo)致的發(fā)熱、頭疼、嘔吐、瀉痢等各種病癥,實乃補益真陰之首選藥物。同時張介賓認為,熟地黃屬陰,藥性緩和,取效甚慢。因此,不管是補陰還是補陽的方劑,均用量較大,其靜重之力更甚,用之得當(dāng)不僅沒有凝滯之弊,而且可以達到大補真陰、填精益髓的功效,故張介賓指出應(yīng)用熟地黃劑量當(dāng)大,而不可畏其黏膩滑濕而猶疑減量,甚至棄用,也不可濫用姜汁、砂仁、酒等升散好動之品炮制熟地黃,因為這些炮制方法會影響其靜重之性,減弱補益真陰的功效。正如其在《景岳全書·本草正》反對濫用炮制熟地黃所云:“是不知用熟地黃正欲用其靜重之妙,而反為散動以亂其性,何異畫蛇而添足[10]?”因此不管是補陰方劑還是補陽方劑,張介賓都重視應(yīng)用熟地黃、枸杞等藥物,峻補真陰,使精氣得復(fù),元陰元陽化生有源。如治元陽虛衰,張介賓除以肉桂配人參、附子配杜仲等藥對溫補元陽,同時善以熟地黃配杜仲,枸杞配杜仲等藥對,將補益真陰與溫補元陽結(jié)合起來。治元陰虧損,張介賓除以生地黃配甘草、麥冬配甘草等藥對滋補元陰,同時善用熟地黃配枸杞、熟地黃配當(dāng)歸、熟地黃配芍藥等藥對,將補益真陰與滋陰養(yǎng)血結(jié)合起來。深究張介賓重視真陰背后的哲學(xué)理念,筆者發(fā)現(xiàn)與理學(xué)之“無極”關(guān)系密切。
3.2 無極是太極無形無象的抽象概念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云“無極而太極”,明確指出無極乃是太極化生之源頭,構(gòu)建了一個“無極-太極-陰陽-五行-萬物”的宇宙生成模式。關(guān)于“無極”的認識,陸九淵認為其概念乃是取自老子《道德經(jīng)》之“復(fù)歸于無極”。老子強調(diào)“無名天地之始”,因此“無極”屬于一個形而上的概念。朱熹一方面贊同陸九淵認為無極是宇宙化生的根本,另一方面卻從“無形而有理”入手,從本體論[11]的角度提出與陸九淵背道而馳的觀點,指出無極是太極的本體,是太極無形無象的特征,是從太極抽象出來的一個概念,二者本為一物。因此其注解《太極圖》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也。故曰無極而太極,非太極之外復(fù)有無極也”。為了貫徹自己這一觀點,朱熹將國史本之“自無極而為太極”,九江本之“無極而生太極”改為“無極而太極”,其宇宙生成模式已經(jīng)改為“太極(無極)-陰陽-五行-萬物”。此觀點為張介賓所認同,其與朱熹一樣淡化無極的概念,將無極解釋為太極[12],強調(diào)“太極者,天地萬物之始也”。但是張介賓在《類經(jīng)附翼·醫(yī)易》中指出:“太極本無極,無極即太極”,又肯定無極作為太極無形無象這一抽象概念和無極對于陰陽化生的重要性。
3.3 真陰與無極類象關(guān)于真陰的概念,張介賓并未詳細論述,但是其在《類經(jīng)附翼·真陰論》將真陰比喻成家宅、器具、妻妾,實際上是取自老子《道德經(jīng)·十一章》:“有之以為器,無之以為用”,指出真陰與無極一樣無形無象。真陰無象,因此其形象不可直接觀察,真陰之象當(dāng)從形質(zhì)推測,從形質(zhì)敗與不敗可知真陰之傷與未傷。無極無形,通過化生太極而達到化生陰陽的目的,真陰亦無形,兼寒熱兩性,通過化生水火使元精元氣充足,則陰陽化生有源。正如張介賓在《類經(jīng)圖翼·真陰論》所云:“所謂真陰之用者,凡水火之功,缺一不可。命門之火,謂之元氣;命門之水,謂之元精”?;谝陨险摂?,筆者提出“真陰謂之無極,無極卻非真陰”的說法。真陰具有無極的特性,可以體現(xiàn)無極,但是真陰本身卻不是無極,而是形而下的精氣的抽象概念,與形而上的無極不可劃等號。由于無極對于陰陽的化生十分重要,真陰亦是元陰元陽化生尤為重要的基礎(chǔ),而元精元氣不過是連接陰陽與真陰之間的中介。恰如太極連接無極與陰陽,因此陰陽之虧虛必由真陰之不足所致,而陰陽之虛衰亦會損耗腎中之真陰,在治病的過程中當(dāng)時時顧護真陰。真陰不傷,則疾病可愈。正如張介賓在《景岳全書》提出“蓋五臟之本,本在命門,神氣之本,本在元精,此即真陰之謂也”“無論陰陽,凡病至極,皆所必至,總由真陰之?dāng)《薄?/p>
張介賓的陰陽思想充分體現(xiàn)在其“陰陽圖”中(見圖1)。陰陽圖最外圈為無極圈,張介賓稱為“太虛圖”,象征著化生人體無形無象之真陰。無極圈里面的黑白圈為太極圈,代表太極,在人身指代命門。命門中有元精元氣,元氣屬陽為白圈,元精屬陰為黑圈,是真陰化生元陰元陽的過渡階段。無極以太極作為物質(zhì)基礎(chǔ)發(fā)揮作用,真陰以元精元氣作為物質(zhì)基礎(chǔ)發(fā)揮其化生陰陽的功能。陰陽圖最里面的一圈為陰陽圈,元陰屬陰為黑圈,元陽屬陽為白圈。周敦頤提出太極之動靜化生陰陽,張介賓認為命門中精氣之動化生元陽,精氣之靜化生元陰,其陰陽圈與命門圈緊密相連,實為強調(diào)元精元氣與元陰元陽的密切相關(guān),因此元陰元陽之虛必益元精元氣,創(chuàng)造出“陰中求陽”“陽中求陰”的著名論斷。由此可見,張介賓根據(jù)周敦頤“無極-太極-陰陽-五行-萬物”的宇宙生成模式,創(chuàng)造出“真陰-精氣-陰陽”的陰陽生成模式。以上便是張介賓陰陽圖的說解,其陰陽思想千言難盡,一圖總括,著實玄妙。筆者言盡于此,讀者當(dāng)慎思明辨。
圖1 張介賓陰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