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嘆標記的跨語言差異研究

楊娜 昝華靜

摘 ?要：不同語言的感嘆句都有自己的感嘆標記，感嘆句的表達方式也多種多樣。以英語為代表的wh-詞移位語言的感嘆句由疑問代詞引領(lǐng)，而以漢語為代表的wh-詞原位語言則主要通過疑問代詞和語氣助詞等語法手段來實現(xiàn)句子的感嘆義，還有的語言是利用語義和語調(diào)來標記感嘆。從語言類型學角度，對多種語言感嘆標記的差異進行分析。首先，疑問代詞的感嘆功能具有明顯的顯赫度差異，疑問代詞在充當感嘆標記時，在兩種語言中的位置也不相同;其次，在各種其他語法手段的標記上，wh-詞原位語言詞類標記明顯多于wh-詞移位語言。對感嘆句中感嘆標記的跨語言差異進行深入探討，有助于深化對漢外感嘆句及多種語言體系的認識。

關(guān)鍵詞：感嘆標記;疑問代詞;感嘆功能;顯赫度;語言類型學

一、引言

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國內(nèi)外很多學者都對本國語言感嘆句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但從多種語言樣本出發(fā)，進行跨語言研究的論著卻寥寥無幾，僅有少數(shù)學者有所提及。如石毓智以漢、英感嘆句為例，指出不論在漢語還是在英語中，都有很多感嘆標記來源于疑問手段，并從疑問和感嘆關(guān)系的角度探討了感嘆句的本質(zhì)[1]（P14）。李瑩則闡述了不同語言中感嘆句的標記手段及其作用[2]（P73-81）。同時，還有一些論文，對漢英、漢韓、漢日中的感嘆句進行了比較?？偟膩碚f，對感嘆句的語言類型學研究尚不充分，仍有很多方面值得深入探討。有鑒于此，本文以漢語、日語、韓語、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德語等語言為樣本，試圖從不同語言的感嘆句表達方式入手，探尋感嘆句感嘆標記的語言類型差異及其形成原因。由于感嘆句內(nèi)部成員眾多，本文暫不考慮廣義上的感嘆句，而只分析那些典型成員。對于典型感嘆句的界定，本文采用朱曉亞的觀點，即在形式上與陳述句、疑問句和祈使句有著明顯區(qū)別的、抒發(fā)話語發(fā)出者情感的、帶有明顯感嘆標記的狹義上的感嘆句[3]（P124-125）。

二、不同類型語言中感嘆句的表達方式

總體來看，不同語言表達感嘆的方式有著顯著的差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以英語為代表的wh-詞移位語言的感嘆句由疑問代詞引領(lǐng)，以漢語為代表的wh-詞原位語言則主要通過疑問代詞和語氣助詞等語法手段來實現(xiàn)句子的感嘆義。對于這兩種語言類型的劃分，是以疑問代詞作為疑問焦點時所處的句法位置為標準的。wh-詞移位語言的疑問代詞由句中的某一位置生成，但為了凸顯疑問焦點而將其移位至句首，如英語、西班牙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等。wh-詞原位語言的疑問代詞保持句中的原有生成位置不變，疑問句與陳述句語序相同，如漢語、韓語、日語等。

（一）疑問代詞充當感嘆標記

Randolph等指出，作為屬于正式句子范疇的英語感嘆句，只限于由what或how引導的那一類表示感嘆的結(jié)構(gòu)[4]（P833）。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其他wh-詞移位語言，無論是感嘆整個句子還是句中成分抑或是感嘆單個名詞，都能找到與之相應的疑問代詞。以法語為例，衍生出感嘆用法的疑問代詞有combien（多少）、quel（什么樣的，哪個）和que（什么）[5]（P148）。其中，combien和que用于感嘆整個句子;combien和quel用于感嘆形容詞、副詞;que搭配介詞de后修飾名詞，用于感嘆名詞數(shù)量之多;quel直接修飾名詞，感嘆名詞性質(zhì)之極致。例如：

（1）Combien je voudrais quil vienne?、伲ǚㄕZ）

多少 ? ?我 希望 ? ? 他 ? ?來

→ 我多么希望他來呀！

（2）Combien ?rares ?sont ceux qui sy intéressent?。ǚㄕZ）

多少 ? 罕見 ?是 這些誰（代詞）感興趣

→ 對這感興趣的人太少了！

（3）Que ?de ?difficultés je prévois?。ǚㄕZ）

什么（介詞） 困難 ? ? 我 ?預計

→ 我預計到多少困難?。ǚㄕZ）

（4）Quelle ? ?horreur.

什么樣的 ? 可怕（名詞）

→多么可怕啊！

從例（1）～例（4）可以看出，無論是感嘆整個句子還是單個名詞抑或句中成分，在法語中都能找到與之相應的疑問代詞。楊娜指出，同屬wh-詞移位語言的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德語、俄語，表達感嘆的任務都可以完全交由疑問代詞獨立完成[6]（P549）。

wh-詞原位語言則與之不同，雖然疑問代詞也衍生出感嘆功能，但單純依靠疑問代詞，無法承擔起語言的全部感嘆任務，還需要借助其他語法范疇手段。以漢語、日語和韓語為例，三種語言中均存在著由疑問代詞衍生出的感嘆用法。例如：

（5）君が いて くれ たら、わたしは どんなに

你 ? ?在 ? ?為 ?要是 ? ?我 ? ? ?多么

うれしい だろう?。ㄈ照Z）

高興 ? ?（助）

→你要是能在，那我該有多高興啊！

（6）? ??? ??? ?????。n語）

這 ? 畫 ? ?多 ? ?精彩（疑問詞尾）

→ 這張畫多精彩??！

（7）多漂亮的姑娘！

如例（5）所示，在日語中，主要是以疑問代詞“どんな（什么樣的）”來表達感嘆，不過，疑問代詞無法單獨出現(xiàn)，需要借助語氣助詞共同完成感嘆任務。徐曙曾對日語感嘆句的感嘆標記進行了總結(jié)，其中之一就是疑問代詞搭配語氣助詞，它可以分為兩種形式：一是“なんと（怎樣）+……+だろう或でしょう”;二是“どんな（什么樣的）+……+ことか或ことだろう”[7]。韓語、漢語都是由詢問數(shù)量的疑問代詞衍生出感嘆用法。韓語感嘆句可以由疑問代詞“???”充當感嘆標記[8]，例（6）即為例證。在例（7）中，漢語“多”修飾形容詞表示感嘆。有學者認為，“多”是由詢問數(shù)量義的疑問代詞“多少”發(fā)展演變而來的。太田辰夫基于早期含“多”的感嘆句常使用詞語“不知”，推測這是“多”表感嘆的開端[9]。隨著該句型的進一步語法化，“多”逐漸穩(wěn)定地用于感嘆。之后，“多”又分化出“多么”，“多么”進一步語法化為穩(wěn)定的、可獨立用于感嘆形容詞、副詞和部分心理動詞的程度副詞。

（二）語氣助詞、感嘆形終結(jié)詞尾和程度副詞

標記感嘆

如前所述，不同類型的語言中，感嘆句的感嘆標記存在明顯差異。wh-詞移位語言的感嘆句是由疑問代詞來引導的感嘆結(jié)構(gòu)，而wh-詞原位語言中雖然也存在疑問代詞充當感嘆標記的現(xiàn)象，但無法完成在wh-詞移位語言中可以由疑問代詞獨立完成的全部感嘆任務，而是要借助其他范疇的語法手段來共同實現(xiàn)。本文考察了以漢語、韓語和日語為代表的wh-詞原位語言中的典型感嘆句，發(fā)現(xiàn)這三種語言的感嘆句除了借助疑問代詞的手段之外，還都有其他感嘆表達方式。徐曙曾對日語感嘆句的典型感嘆標記進行了歸納[7]（P292），除了上文提到的疑問代詞搭配語氣助詞之外，還有另外兩種：一是放在句末的名詞;二是粘著語氣助詞“～ね”“～な”“～わ”等。例如：

（8）おいしい水?。ㄈ照Z）

美味 ?水

→ 多好喝的水呀！

（9）ほんとうに すごい ?ねえ！（日語）

真的 ? ?厲害 ?（助詞）

→ 真不簡單吶！

王丹曾對韓語感嘆句的感嘆標記進行了總結(jié)，除了疑問代詞之外，主要是在句子末尾處添加感嘆形終結(jié)詞尾表達感嘆，如“-??”“-???”“-??” ? ? “-?”“-??”等[8]（P138）。例如：

（10）?，? ??? ?? ? ??????。n語）

啊 今年 莊稼 ?真的 好 ?成為（感嘆詞尾）

→ ?啊，今年的莊稼長得真好哇！

朱曉亞將漢語感嘆句分為兩類，一類是有特殊標記的，另一類是無標記的。其中，有特殊標記的就是本文所討論的典型感嘆句。除了疑問代詞“多（少）”之外，還有程度副詞“太”“真”“多么”等，指示代詞“這么”“那么”，句末語氣助詞“啊”“哇”“呢”等，可以實現(xiàn)感嘆功能[3]（P124）。例如：

（11）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12）她們是那么漂亮、那么動人！

（13）你們這件事做得好哇！

（三）利用語義和語調(diào)標記感嘆

俄語雖然也屬于wh-詞移位語言，但與英語等語言利用疑問詞表達感嘆不同的是，俄語語序不能作為疑問代詞疑問義的消解手段。這是因為俄語語序比較自由，會根據(jù)話語側(cè)重點的不同而產(chǎn)生變化。因此，在俄語中，感嘆句語序與疑問句語序并非截然不同，而是如同wh-詞原位語言一樣。這時，就要結(jié)合語義和語用進行分析。例如：

（14）Сколько ? раз ? ?я ? ?вам ?говорил?。ǘ碚Z）

多少 ? 次 ?我 ?您 ? 說

→ ?我對您說過多少次了！

（15）Какой ? ? ? он ? ?человек？?。ǘ碚Z）

什么樣的 他 ? ?人

→ ? ？

例（14）中，話語發(fā)出者表面上是詢問自己說過的次數(shù)，其實，他比聽話人更了解自己所做之事。他發(fā)問已知信息，是用以提醒對方，語氣飽含責備之意，句中疑問代詞“cколько”已喪失疑問義，用于強調(diào)次數(shù)之多。例（15）的語義不能僅從字面上確定，要依靠句調(diào)進行判斷。Брызгунова將俄語分為七個基本調(diào)型，不同調(diào)型傳達不同語義[10]（P150-170）。例（15）的語義要根據(jù)調(diào)型來確定，通過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疑問句的調(diào)型2，句子傳達疑問義;通過評價句中強調(diào)狀態(tài)特征的調(diào)型6，句子傳達感嘆義;通過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含代詞的句中表不同意或否定義的調(diào)型7，句子傳達否定義。由此可見，調(diào)型在判斷俄語句義時起著標記性的作用。

（四）利用特殊句式標記感嘆

wh-詞移位語言中，當疑問代詞充當感嘆標記時，句法上有所變化，它不再采用疑問句句式，而是通過采用主謂倒裝形式來消解疑問因子。例如：

（16）?Cuánto me ?alegra verte?。ㄎ靼嘌勒Z）

多少 ? ?我 ? 高興 ? 看

→ ?看到你我多么高興??！

（17）?Cómo ? nieva！ （西班牙語）

怎么樣 ?下雪

→ ?雪下得多大！

（18）Что ? ?за ? ?глаза?。ǘ碚Z）

什么 是 ?眼睛

→ ?多漂亮的眼睛?。?/p>

（19）How I dislike that man！ （英語）

→ ?我太討厭那個人了！

在例（16）中，感嘆中心是整個句子，于是把代詞“me”提前，以倒裝的形式，更加突出“我的高興”。在例（17）中，感嘆中心為“nieva（雪）”，它是以感嘆標記和感嘆中心形式出現(xiàn)的形容詞性感嘆句或名詞性感嘆句，用以表示更加強烈的感嘆。例（18）中，感嘆中心是名詞“глаза”，于是把動詞“за”提前，重點強調(diào)最后的“眼睛”。英語中，像例（19）這樣的感嘆句頗為常見。譚芳、張從益指出，屬于正式句子范疇的由what或how引導的感嘆句，必須倒裝，在這里倒裝是強制性的[11]（P34-38）。通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wh-詞移位語言在用疑問詞標記感嘆時，說話人情緒激動，往往會把引起這種感情的事物屬性或動作移至句首，采用主謂倒裝的形式消解疑問義，凸顯感嘆義。

三、感嘆標記的跨語言差異

（一）疑問代詞感嘆的功能差異

在不同類型的語言中，感嘆句的構(gòu)成方式具有一個共同點，即用疑問代詞表示感嘆，因此，在不同語言中都存在著疑問代詞從疑問范疇擴張到感嘆范疇的現(xiàn)象。石毓智認為，這是由于感嘆和疑問具有共同的內(nèi)在認知理據(jù)，“當人們對某件事情不清楚、不了解或者有疑惑時，就會使用疑問代詞來發(fā)問，而當事物超出人們認知的范圍，是以前從未接觸或者不了解、無認識的，便會有對此表示驚嘆的語言需求”[1]（P15）。正是由于二者具有認知上的共通性，因此，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疑問代詞用于感嘆的現(xiàn)象。

楊娜通過觀察漢語、日語、韓語、英語、法語、意語、俄語、德語和西班牙語等語言中兼具感嘆功能的疑問代詞后發(fā)現(xiàn)，那些詢問性質(zhì)、數(shù)量、方式的疑問代詞更容易擴張到感嘆領(lǐng)域，而詢問時間、地點、原因的疑問代詞則難以擴張[6]（P549）。Elliott認為，這是由于出現(xiàn)在感嘆句中的疑問詞通常要具備[+degree]特征[12]。不過，即便是具備程度特征的疑問代詞，在不同語言中擴展到感嘆領(lǐng)域的能力也是不同的。楊娜對wh-詞移位語言和wh-詞原位語言中具備感嘆功能的疑問代詞進行了比較，發(fā)現(xiàn)wh-詞移位語言中疑問代詞的感嘆功能更為強大、更為顯赫，它能獨立承擔起引領(lǐng)感嘆句的全部交際任務，而wh-詞原位語言疑問代詞感嘆功能則相對弱勢，需要借助其他范疇的語法手段[6]（P549-551）。同樣都是由疑問代詞承擔感嘆功能，在wh-詞移位語言中，疑問代詞都是要前置在句首;而在wh-詞原位語言中，疑問代詞的位置卻不固定。

（二）其他感嘆標記的功能差異

從寬泛的意義上來看，wh-詞移位語言并不是除疑問代詞之外，就沒有其他感嘆標記，而是說wh-詞移位語言基本上不使用其他感嘆標記。這是因為疑問代詞作為典型感嘆標記，能獨立承擔起語言中的感嘆功能，甚至也可以只用感嘆標記加感嘆中心來完成感嘆。而wh-詞原位語言除了利用疑問代詞作為感嘆標記，還需要借助其他形式的語法范疇來實現(xiàn)句子的感嘆。需要指出的是，程度副詞、句末語氣詞和感嘆詞都具備很強的感嘆功能，其中，程度副詞數(shù)量豐富，一般用于感嘆中心之前，可以表達不同程度的情感色彩;同時，在漢語中，程度副詞還可以與句末語氣詞、感嘆詞搭配使用，起到加重或凸顯感嘆語氣的作用。感嘆詞在表示感嘆語氣時，既可以獨立成句，也可以和其他分句搭配使用。不過，wh-詞移位語言中沒有句末語氣詞，而是通過具體語境下的語調(diào)來表示感嘆。

在wh-詞移位語言中，很多情況下都會利用疑問詞加倒裝句式來表示感嘆，句式的格式相對固定;而在wh-詞原位語言中，這種情況卻很少見，感嘆句不存在固定的句法形態(tài)， 主要依賴上文提及的各種詞類來標記和凸顯感嘆。這是因為wh-詞移位語言的句法形態(tài)較多，并且在變換句式時有嚴格的規(guī)定，從而形成比較統(tǒng)一的句式結(jié)構(gòu)。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不同語言類型的感嘆標記手段存在一定差異，同一種標記手段在不同語言中的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wh-詞移位語言主要是以疑問代詞為顯著的感嘆標記，并且可以獨立承擔句子的感嘆功能;而wh-詞原位語言除了要依靠疑問代詞外，還要借助語氣助詞、程度副詞、句末語氣詞等其他語法手段來表達感嘆。疑問代詞在充當感嘆標記時，不僅不同語言的感嘆功能顯赫度存在明顯差異，而且疑問代詞的位置也不相同。這和疑問代詞在不同語言中從疑問義擴展到感嘆義的能力息息相關(guān)，同時，它也決定了疑問代詞能否獨立承擔實現(xiàn)句子的感嘆語氣。

我們認為，感嘆是人類的基本表達需要，僅靠對一種語言的挖掘，是無法洞悉人類語言中的普遍現(xiàn)象的，只有通過跨語言的比較，才能獲得對人類語言共性的認識。本文以多種語言為樣本依據(jù)，考察了不同語言中典型感嘆句的構(gòu)成方式，闡述了某一語法范疇的顯赫度差異對語言類型特點的影響。這一研究有助于深化人們對感嘆句的認識，也期望能對漢外互譯、漢外語言教學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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