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或傳奇里的眾生相

內(nèi)容摘要：2020年中國文壇上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了可喜的變化，從整體藝術(shù)風貌來看，筆記和傳奇等古典小說體式與格調(diào)，構(gòu)成2020年短篇小說的基本形態(tài)。具體表現(xiàn)為，一些作品直接采用筆記體打撈歷史，多數(shù)作家以傳奇的興味講述著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本文從金仁順的《眾生》、曉蘇的《泰斗》、徐則臣的《虞公山》、朱輝的《求陰影面積》、李約熱的《喜悅》、海勒根那的《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蔡東的《她》、謝絡(luò)繹的《一只單純的野獸》、楊知寒的《大寺終年無雪》等，都以傳奇的筆致，切入被人忽視或不無隱秘性的當代人精神地帶，碰觸到虛無哲學籠罩下的心靈暗疾和私人愿景。

關(guān)鍵詞：2020年短篇小說 筆記形式 傳奇

近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個可喜的變化，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資源得到了自覺的利用與轉(zhuǎn)化，2020年更為明顯。從整體藝術(shù)風貌來看，筆記和傳奇等古典小說體式與格調(diào)，構(gòu)成2020年短篇小說的基本形態(tài)。具體表現(xiàn)為，一些作品直接采用筆記體打撈歷史，多數(shù)作家以傳奇的興味講述著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

興于漢魏、盛于宋明的筆記小說，其文體特點是雜而小，記事述聞、寫人狀物以“怪”與“異”為興奮點，滿足人的好奇與探究心理，在文人的筆墨興趣里透露著個性與文化環(huán)境的張力關(guān)系。唐代出現(xiàn)的傳奇小說，源出于志怪與傳記，還受到辭賦的影響，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到有意做小說，講求沉思翰藻，一篇之中摛詞布景，翻空造微，以凄婉的情事悅?cè)藙袷?，以“幻”、“奇”、“怪”、“異”激發(fā)讀者的審美感興。在這個意義上，“傳奇”既是一種小說文體，也體現(xiàn)著小說文體的共同特征。如果說筆記是小說的一種外在形式，那么傳奇就是小說這種敘事文學的本體——小說即傳奇。2020年的小說，正是在這兩個方面繼承了古典小說傳統(tǒng)，經(jīng)過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為經(jīng)驗和想象找到了富有審美穿透力的表現(xiàn)形式。

明確標舉筆記小說或以筆記形式出現(xiàn)的，是莫言的《一斗閣筆記》和金仁順的《眾生》。才高八斗的莫言，自謙地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一斗閣”，自2019年起于茲構(gòu)撰精短而意趣無窮的“筆記”。2020年發(fā)表的這組筆記，共有12則。會講故事的莫言，仍然從童年或少年的記憶里提取那些有意味的故鄉(xiāng)人事。作為文學世界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仿佛是一個共時性的舞臺，只要是有趣、有個性或者奇特，所有的生靈都可以上去表演。這里不僅有愛聽奉承話而讓良民受罰的縣官（《詩家》）、以心換心的叔嫂（《踩魚》）、情深有自的兄弟（《蔥管》）、在異鄉(xiāng)用來自故土的戲曲唱段為自己送終的老婦（《茂腔》）、裝瘋賣傻而付出了代價的貧困青年（《褂子》）、懷才不遇的“打虎英雄”（《虎疤》）、盜名娛世的經(jīng)商朋友（《深巷》）、愛馬勝過愛自己的地主分子（《愛馬》）這些人，還有善于裝病逃避勞動的牛（《真?！罚⒈臼翘焐系男撬薜哪茏兂擅滥凶拥墓u（《錦衣》）、不讓常人吃到的仙桃（《仙桃》）、細小而有祛疾和健身之效的槐米（《槐米》）這些動植物。莫言以特有的敏銳、智慧和幽默，賦予這些生靈及其情事以諷喻功能和審美價值，給傳統(tǒng)文學形式注入了現(xiàn)代靈魂。

金仁順的《眾生》，是70后作家對自我成長環(huán)境的返視，彌補了這一代作家在歷史敘事上的一個空缺?！侗娚肥堑湫偷闹救诵≌f，《宋惠玲》《王長榮》《丁嬸》《陳大夫》《二哥》《馬小兵》《孫伍》《單莉》《病友》《張?！贰兑唐牌拧贰豆脣尅返?2則故事講了12個人，畫出的是畸形年代里普通人的生存樣相。這些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和性格命運不盡相同，但他們的故事都引人深思，從中看得出作家對歷史的反思和對人性的審察。比如，《宋惠玲》的主人公十四歲那年成為英雄人物，事跡是為打撈“紅寶書”而淹死在河里，而實際上是那本“紅寶書”里夾著5斤糧票，她怕回家挨爸爸的打，才跳進河里追“紅寶書”的，原來被當作正劇來宣傳的歷史實為悲劇，更是一個笑料。又如《丁嬸》，在男女都一樣的年代，煤礦里的女工并沒有因為性別關(guān)系得到特別的照顧，一樣摸黑上下班，丁嬸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奸污了，丈夫卻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到妻子身上。作為先進階級的一員，這個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貞操觀念帶給他的羞辱感，使他喪失了起碼的人道關(guān)懷。值得注意的是，進入筆記的眾生，都有異乎常態(tài)之處，而由異常因素帶來的結(jié)局，給人很強的命運感。

與組合式的筆記體不同，圍繞中心人物展開情節(jié)的短篇小說，多半以傳奇的手法編織故事，塑造性格，描繪出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同生存群體的處境及特異個體的精神圖景。其中的優(yōu)秀之作，觸及到了值得警醒的諸如社會風氣敗壞、底層物質(zhì)匱乏、中產(chǎn)階級精神危機、年輕一代精神失怙等問題，更從物質(zhì)主義叢林里發(fā)現(xiàn)了抵抗道德淪喪和熱愛生命的積極力量。曉蘇的《泰斗》、徐則臣的《虞公山》、朱輝的《求陰影面積》、李約熱的《喜悅》、海勒根那的《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蔡東的《她》、謝絡(luò)繹的《一只單純的野獸》、楊知寒的《大寺終年無雪》等，都以傳奇的筆致，切入被人忽視或不無隱秘性的當代人精神地帶，碰觸到虛無哲學籠罩下的心靈暗疾和私人愿景。

《虞公山》通過少年吳極“盜墓”的故事，引出了一個尋根問祖的命題。其實這個中學生到祖宗墳?zāi)估飳ふ摇皡亲杂輥怼钡蔫F證更富于寓言意味，作者或許借已經(jīng)湮沒的“家譜”來寄托錨泊傳統(tǒng)、勾連代際的心愿?！肚箨幱懊娣e》表達了中產(chǎn)階級隨波逐流，喪失主體性，以致心靈世界布滿了物質(zhì)投下的陰影的無奈與惶恐，作品同樣是現(xiàn)代人墮于存在困境的寓言。不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日趨糜爛的世風所裹挾?！短┒贰防锏拇髮W老教授章涵，在知識分子普遍墮落、整體淪陷的當下，特立獨行，堅持原則，決不給投機分子吳修之流以機會，維護了學術(shù)的尊嚴和大學精神，不啻知識界的中流砥柱。

《喜悅》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均以扶貧為背景，但故事的講述都因為作者的情感介入而富有傳奇或浪漫主義色彩。野馬鎮(zhèn)八度屯的趙勝男帶著未婚夫楊永回村見親人、辦婚禮，卻因物價上漲而陷入尷尬，父親費盡心思在扶貧干部的支持下公私兼顧化解了這一尷尬。鄉(xiāng)村人的艱窘令人心酸，但新的生命照樣在這樣的土地上孕育，它帶來的喜悅足以驅(qū)走物質(zhì)匱缺帶來的失落感。草原上在扶貧中發(fā)生了變化的哈圖布其村，突然來了一位遠方的客人，神秘得似乎源自中世紀的牧人，他的身材、衣著和豪飲暴食再現(xiàn)了蒙古歷史和傳說中的英雄形象，毋寧說他是作者復活民族精神這一期冀的投射。

《一只單純的野獸》與《大寺終年無雪》，都是關(guān)于逃離的故事。主角都是年輕女孩，逃離的原因是原生家庭環(huán)境惡劣，母女關(guān)系緊張，而在這樣的家庭里父親是缺席的，實際是這兩個女孩胡桃和李故，都是在成長期精神失怙，這樣的人生缺憾造成她們難以有正常的人際交往。這是一個需要社會關(guān)注而又難以解決的問題，或許女作家更能體會精神需求在人的生存中不可或缺，因而能夠賦予女性傳奇以醒世作用。

《她》也是對女性的關(guān)懷。文汝靜是個出色的舞者，但為了順從丈夫的心意而放棄了最能體現(xiàn)她生命價值的舞蹈，做了一名賢妻良母。但從她在日常動作中都保持著優(yōu)美的舞姿，“無時無刻不在秘密起舞”，就可知為了世俗生活而埋葬了藝術(shù)追求，不見得內(nèi)心沒有遺憾。小說以丈夫連海平為視角，自述他在妻子故去后的痛苦與懺悔，最震撼人心的是在那個平靜的夜晚，妻子用反復摩挲舞蹈服的動作詢問丈夫婚后她還能不能跳舞，丈夫卻以沉默作答，所謂“寬厚地一言不發(fā)”，誰知道此刻外表平靜的她，心里刮過怎樣的不甘的風暴?？梢娫诨橐隼锬行允嵌嗝醋运?。這不就是千百年反復上演過的男尊女卑的傳奇劇目嗎？

畢光明，文學博士，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