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志
(成都農業(yè)科技職業(yè)學院 基礎部, 四川 成都 611130)
張宜泉的《春柳堂詩稿》(以下簡稱《詩稿》)是我們了解《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生平事跡的重要文獻資料,其寫作時間應在乾隆朝。《景星舒光》是《詩稿》中的一首“五言排律”試帖詩,是他在乾隆朝為響應“丁丑禮部試我皇上欽定鄉(xiāng)會小考增試五言排律八韻”的科考新規(guī)后“一時握管拈毫”而寫下的“鼓吹休明、和聲以鳴”“國家之盛”的習作[1],它當然也應該作于乾隆朝,不會作于嘉慶朝[2]。本文擬對《景星舒光》這首試帖詩作一粗淺分析,以證其寫作時間確在乾隆朝。為論述方便,先將全詩引錄如下:
景星元氣表,應泰見舒光。
德聚才呈象,和凝始耀芒。
平臨黃道外,高傍紫微旁。
繞井珠華貫,連奎壁彩揚。
半規(guī)生百瑞,一玦散千祥。
助月輝鳷鵲,披云煥建章。
鳳鳴差可比,麟出正堪方。
圣壽知無極,中天燦影長。[1]
《景星舒光》是一首頌圣中包含著求仕情感的試帖詩,則知詩題之“景星”必為吉星瑞星。故該詩寫作年代只能是在張宜泉自序中所界定的乾隆朝。理由如下:
從內容上來看,試帖詩的總體要求正如張宜泉自序中所說就是要“鼓吹休明”。清人梁章鉅在《試律叢話》中所記劉澗柟《試帖說》中有云:“應試詩體最宜吉祥,凡字不雅訓、典非祥瑞者,斷不可輕涉筆端?!盵3]近人陳伯海先生也說:“試帖詩作為詩之一體,且本身肩負著點綴升平、鼓吹休明的政治功能,它之受到執(zhí)政者的青睞,迅速被推向廣泛的社會傳播與習作研討,自亦是順理成章之事?!盵4]可見,“點綴升平、鼓吹休明”是試帖詩的顯著標志和重要特征。張宜泉的這首《景星舒光》試帖詩就完全符合這些要求。
首先,詩題取義吉祥?!毒靶鞘婀狻吩婎}出自三國曹植《七啟》[5]或蕭統(tǒng)《銅博山香爐賦》[6]?!妒酚洝ぬ旃贂吩疲骸熬靶钦?,德星也。其狀無常,常出于有道之國?!盵7]詩題寓意即全在“點綴升平、鼓吹休明”。其次,此詩結句“圣壽知無極,中天燦影長”即點出頌圣的主題。再次,詩后的詩注“吉祥止止”也是對此詩符合題旨的中肯評價??傊娋o扣頌圣求仕而運筆:
“景星元氣表,應泰見舒光”點詩題。“德聚才呈象,和凝始耀芒”,點出景星“德”與“和”的內在品質,也是在自喻?!捌脚R黃道外,高傍紫微旁。繞井珠華貫,連奎壁彩揚”幾句,是對“景星”運行狀況的描述:它平臨“黃道”之外,“吉”意呼之欲出;高高靠近在“紫微宮”旁,渴望承受皇恩的普照①;繞“井”星、“奎”星、“壁”星而運行,發(fā)出華美的光彩,在頌圣中求仕之愿俱現矣。句中“傍”字應特別值得關注,“傍”即“靠近”之意,是說此星靠近在紫微垣旁邊,非一般常見的描述彗星出現的“入”字“犯”字“指”字等用字[8]500,是為了著意強調此星的“景星”性質?!鞍胍?guī)生百瑞,一玦散千祥。助月輝鳷鵲,披云煥建章”幾句則進一步繪出“景星”的祥瑞形象和作用:“半規(guī)”“一玦”者,喻“月”也;“百瑞”“千祥”者,贊萬象祥瑞也;“助月”“披云”者,為“月”增輝也,皆是頌揚“景星”的瑞星特征和作用。此兩韻應是對《瑞應圖》中“景星者,大星也,狀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為明”②語所作的形象描繪?!傍T鵲”即“鳷鵲樓”,漢宮觀名,后“詩中多泛指皇宮內的建筑”[9]832?!敖ㄕ隆奔唇ㄕ聦m,或漢代長安宮殿名,或南朝宋時建康宮殿名,在唐代詩歌中此宮殿即亦泛指皇宮了[9]271,張詩也以此代指皇宮無疑。“輝鳷鵲”“煥建章”都是在喻指自己能夠為國出力、為朝廷增光添彩,既“鼓吹休明”又表達求仕的意愿③。最后,“鳳鳴”“麟出”句再申求仕之意?!傍P鳴”典出《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句,乃喻以文章自鳴的佼佼者;“麟出”句似反用孔子語“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之典,即“麟出”適時而“正堪方”,兩句皆以瑞獸自比人才杰出者也,渴望能知遇明君。結句中“圣”指皇上,“中天”這里“借指朝廷”④?!爸刑鞝N影長”句恰是對當今朝廷正處在“天運氣數的鼎盛期”[9]842的形象表達,進而祝愿皇帝健康長壽,社稷萬古長存。如此,則此詩頌圣求仕之主旨也就順勢而出,顯露無疑了。
要之,張宜泉這首《景星舒光》試帖詩完全符合“點綴升平、鼓吹休明”的寫作要求。
細讀《景星舒光》對“景星”的描寫就可發(fā)現,張詩對“景星”的描寫不是“實寫”。但學界也有不同看法,如胡鐵巖先生就認為:“這首詩中景星描寫是實寫?!盵2]依據即為姚元之的一段記載。但將張詩中的“景星”運行軌跡等文字與姚元之記載的彗星軌跡等文字對看,則會發(fā)現兩者情況完全不同。為論述方便,先將姚元之文引錄如下:
辛未七月,彗星見,長五尺余。問之欽天監(jiān),以為含譽星。唐懿宗咸通五年彗星見,司天奏以為含譽瑞星,宣示中外?!毒右卒洝份d康熙中彗星見,給事中粘本盛上言以為含譽星。案《晉書·天文志》瑞星“三曰含譽,光耀似彗,喜則含譽射”。唐司天蓋又以彗似含譽而名之矣?!吨尽酚衷弧把?,一曰彗星”,“見則兵起,大水”。此次星以七月五日戌初后見于中臺,屬柳宿,至牛宮約百日,至天漢中。案是星行緯度順天市垣,歷星、張、翼、軫、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間方隱,故行百日。《史記·天官書》曰“柳、七星、張,三河”,謂分野也?!稌x·天文志》曰:“自柳七度至張十六度,于辰在午,周之分野,屬三河?!庇衷唬骸昂觾热霃埦哦??!薄稘h·天文志》曰“襖星,不出三年,其下有軍?!睔q癸酉九月,滑縣有李文臣、牛亮臣之亂。是年睢州上汎,河決,寧陵一帶俱為澤國??肌墩简灂酚小把皬R門”句,廟門謂太廟門也。林清之亂,紫禁城內殺人,太廟后墻血及矣。[10]
文中“辛未七月”即嘉慶十六年七月,“癸酉九月”即嘉慶十八年九月。姚元之記載的這次彗星天象,“是星行緯度順天市垣,歷星、張、翼、軫、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間方隱,故行百日”。姚元之的這個記載基本上能得到相關文獻的印證,然時間后移一月,在嘉慶十六年八月:“夜,彗星見,初出于天市垣,芒丈余,赤色,次晚變淡白色,狀如帚,長尺余,漸移,至十一月渡過天漢、河鼓星側,次年正月沒?!雹萜渲行浅鑫恢?天市垣)、星行時間(百日、八月至十一月)、星去位置(至天漢中、渡過天漢)都基本相同。故姚記可信。
然而,張宜泉詩對“景星”的描述卻是“平臨黃道外,高傍紫微旁。繞井珠華貫,連奎壁彩揚”,其星出位置是“黃道外”“紫微旁”,所歷星宿、運行軌跡是“繞”“連”“井”星、“奎”星、“壁”星而行。兩者所描述的星出位置、所歷星宿、運行軌跡完全不同。
古人將恒星天空分為“三垣二十八宿”(參見圖1)[11],三垣為“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二十八宿分為:“東方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昂、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盵12]
圖1 三垣和二十八宿示意圖
根據圖1,則可總結張詩與姚文的區(qū)別如下:
1.“星”所出的位置不同⑥。張詩是“紫微旁”,“紫微垣代表天上的皇宮”[13];姚記是“天市垣”,“天市垣就是一個龐大的天上街市”[13]。
2.經過的星宿空間不同。張詩是繞“井”星、“奎”星、“壁”星運行,姚記是“歷星、張、翼、軫、角、亢、氐、房、心、尾、箕,至牛、斗間方隱”。
3.運行的方向軌跡不同。張詩是由南方朱雀“井”到西方白虎“奎”再到北方玄武“壁”,方向軌跡是南→西→北;姚記是由南方朱雀“星、張、翼、軫”到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再到北方玄武“牛、斗”,方向軌跡是南→東→北,完全相反。
故張詩顯然不是對嘉慶十六年出現彗星的“實寫”。
要之,張宜泉所寫的《景星舒光》試帖詩中的“景星”星象與姚元之記載的嘉慶十六年的彗星星象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兩者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因此,“《景星舒光》寫于嘉慶十六年”說不能成立。
雖然張宜泉在他所生活的時代不一定能親見“景星”的出現⑦,也不一定能看到“景星”繞“井”星、“奎”星、“壁”星運行這樣的天象⑧,但這并不妨礙他寫作這首試帖詩。實際上,如前所述張詩中對“景星”“繞井”“連奎壁”的描述,正是他希望求仕的情感流露?!袄@井”是因為“南方東井八星,天之南門,黃道所經,為天之亭侯,主水衡事輿”[14]⑨,希望借由“黃道”能夠入仕?!斑B奎壁”是因為“西方奎十六星,天之武庫也,主以兵禁”[14],“東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圖書之秘府”[14],希望自己能夠文武兼?zhèn)?,科場揚彩中式。知張詩這樣描寫“景星”的運行軌跡,實即寄寓了自己的美好情感,是在頌圣中表達求仕的意愿,此乃試帖詩寫作的題中應有之義。
反觀姚元之的記載,星行軌跡卻無此種寓意。則張詩絕無可能作于嘉慶十六年。
前引姚元之文,其記載清楚明白:“辛未七月,彗星見,長五尺余?!笔清缧?,欽天監(jiān)曾經以為是“含譽星”,但從此事后來的演進看,“此次星”實被視為妖星。又查《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嘉慶十六年各地官方文獻先后記載此天象所用的都是“彗星”“長星”“大星”“孛星”“星”等文字,無一使用“瑞星”“含譽星”者503。即便退一步說,張宜泉在嘉慶十六年就據此而“實寫”了這首頌圣的《景星舒光》,但事后表明此次星并非瑞星,那么,張宜泉在隨后編輯自己的詩集時還會無所顧忌地把這首明顯是為頌圣而作的試帖詩保留下來編進他的《詩稿》里嗎?詩注者還會寫下“吉祥止止”的評語嗎?梁章鉅在總結試帖詩的寫法時即說過“典非祥瑞者,斷不可輕涉筆端”[3]。如依“實寫”說,作者和評者可都涉及到筆端了,這難道不是對皇上明目張膽的不敬和詛咒嗎?這是不可想象的,也與張宜泉的創(chuàng)作宗旨完全背道而馳。
相反,倒是有材料證明此次“彗星”是妖星:一是何圣生的《檐醉雜記》記載:“嘉慶十六年,七月彗星見,長五尺余。欽天監(jiān)襲唐咸通五年故事,以為含譽瑞星,藉資掩飾。然才及二年,至癸酉九月,而有林清之變矣?!边@段話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藉資掩飾”一句?!耙詾楹u瑞星”者,乃“藉資掩飾”之詞耳,實則意味著此星并非是“含譽星”,“然才及二年,至癸酉九月,而有林清之變矣”一句,就是明證。二是《批本隨園詩話》的說法:“嘉慶十七年,西北有星一片,雜碎不辨,其光芒拖長數尺,欽天監(jiān)亦不以聞。至次年九月十五日,忽有林清之變,繼以滑縣之逆,迨平定后,此星沒矣?!闭埧?,“欽天監(jiān)亦不以聞”,“含譽星”之說未及聽聞,倒是“妖星”的認定被表述得清清楚楚。
綜上所述,作為頌圣的試帖詩《景星舒光》中的“景星”與嘉慶十六年出現的彗星完全無關,此詩絕不會“寫于嘉慶十六年”,不是“實寫”,它與《詩稿》中其他試帖詩一樣均應作于乾隆朝,是張宜泉的一首考前習作,寫作時間應在張宜泉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而作的試帖詩《四時殊氣得陽字》的乾隆五十四年之前。如此,知張宜泉確與晚年生活于北京西郊的友人《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有交集,他們應生活在同一時空。張宜泉與曹雪芹之間的相關性無法否定?!洞毫迷姼濉肥强疾臁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生平事跡的重要資料。
注釋:
① 舊時星占學中有所謂“彗孛紫微,天下易主”之說,見張瑞龍,黃一農:《天理教起義與閏八月不祥之說析探》《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84-99頁。但張詩此處用法應與此說完全無關,唯因張宜泉絕不可能寫出暗示“天下易主”的詩來,何況此詩本就是頌圣的試帖詩!這也就從根本上排除了此詩是據嘉慶十六年“彗星見”而寫的記實詩的可能性。亦即,張詩絕無可能作于嘉慶十六年。下詳。
② 轉引自王玉民:《天地日月》,時代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景不战逃霭嫔?019年版,第229頁。此書第228-232頁第四篇中有“一種祥瑞的天象——景星”部分可參看。
③ “鳷鵲”與“建章”搭配,是應制詩的常用手法。如韋濟《奉和圣制次瓊岳應制》:“行漏通鳷鵲,離宮接建章?!币娎钸B祥編:《唐詩常用語詞》,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832頁。
④ “舊以朝代興衰為天運氣數的表征,故以中天表示天運氣數的鼎盛期。亦借指朝廷。”見李連祥編:《唐詩常用語詞》,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842頁?!爸刑臁币嘤小疤炜铡薄鞍肟?、空中”“傳說中的天境仙界”等義,亦見此書。
⑤ 清道光江西《會昌縣志》卷27頁8。見北京天文臺主編:《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501頁。
⑥ 胡鐵巖先生說,《光緒順天府志·祥異志》有嘉慶十八年七月“長星見于北斗旁,光及紫微垣”的記載,便認為:“這一記載與張宜泉《景星舒光》有相同處,都在紫微旁?!贝苏f恐不確。引文明明是“北斗旁”,不是“紫微旁”,只是“光及紫微垣”而已。如何“相同”?何況此處姚元之文中明確記載為“天市垣”。退一步說,即便此處可勉強視為“相同”,但仍有名稱、運行空間、方向等多處不同。故張詩也不應是“實寫”嘉慶十六年或十八年的天象,甚明矣。見胡鐵巖:《張宜泉〈春柳堂詩稿〉寫作時間四證》《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第2頁。
⑦ 胡鐵巖先生“查閱了《光緒順天府志·祥異志》”,發(fā)現“從雍正,到乾隆,再到嘉慶,九十八年中只有一次關于星象的記載”。見胡鐵巖:《張宜泉〈春柳堂詩稿〉寫作時間四證》《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第2頁。
⑧ 查《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僅有乾隆八、九年有“彗星見奎、壁之間”“彗星見奎、壁之中”“彗星昏見西方,掃奎、壁”等記載,張宜泉應無緣得見。即便得見,也不會據此寫作這首試帖詩來,因為張序說得明白,他創(chuàng)作試帖詩始自乾隆二十二年“皇上欽定鄉(xiāng)會小考增試五言排律八韻”之后。另,在此之后,乾隆朝也并無“彗星見奎、壁”之類的相關記載。這充分說明張詩寫作此詩應非“實寫”。見北京天文臺主編:《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489-492頁。
⑨ 注意:文中“東井”即“井”;下引文中“東壁”即“壁”。參見《呂氏春秋》卷十三《有始》。[漢]高誘注,[清]畢沅校,徐小蠻標點:《呂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