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流過溪邊村

那年冬天，十八歲的父親提著一個比身體還壯實的木箱，乘著綠皮火車，哐當哐當?shù)貋淼浇?。父親如一片雪花，被呼嘯的北風從長沙街頭吹到江永的山岡和原野。

在火車站與親人分別時，父親眼眶盈滿淚水，但沒讓一顆淚水流出;有許多話想說，但沒說出一句。他的嘴上，仿佛牢牢地系著一把鎖，而開鎖的鑰匙，丟失在流逝的光陰里，尋不著了。

火車緩緩滑行，父親從窗口探出一只手，像一面小旗，不停地向親人揮動。娭毑追著火車一直跑，跑?；疖嚌u快漸遠，城市隱退。娭毑像一?；覊m隱入人世間。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青年們上山下鄉(xiāng)的熱情還沒完全點燃。父親就隱瞞家人，義無反顧地報了名。報名處坐著一個老頭，低頭看報紙。場面雖冷清，卻沒動搖父親報名的決心。

父親不到一歲時，我爺爺就去世了。后來，父親隨著娭毑嫁到昌家。昌爺爺是湘江上的船長。當時家在長沙坡子街扇子巷一號，是房產(chǎn)局的公租房。一幢兩層樓的房屋，一層青磚墻，二層木板墻，門口橫一條青石門檻，屋檐上刻著樹木花鳥。一樓住著四戶人家，二樓住著三戶人家。一戶一間房，共用一條走廊、一個前廳、一個廚房和一個天井。當時，昌爺爺跑船基本住在船上，娭毑、小叔叔和滿姑姑住在房間里。冷天，父親和大叔叔睡在前廳的走廊上，熱天搬個竹涼席睡在小巷邊。一家六口，只有昌爺爺一份工作，生活自然有些艱難。但是，昌爺爺堅決不同意父親下放。而且他強調(diào)說，退休了，把頂職指標給父親。雖然有這一個吃國家糧的承諾，但沒能留住父親。從此，昌爺爺高昂的頭再也沒抬起來過。我娭毑潮水般的淚水也無法沖垮父親心中那壘起的堤壩。

火車把父親扔在冷水灘，就呼的一聲長嘯，開走了。

天還沒亮，山區(qū)小鎮(zhèn)格外冷。僻遠小鎮(zhèn)的候車室，很小，很破舊。一些風，從墻、窗和門的縫隙吹進;一些風，在屋頂掀動瓦片。與父親同來的幾個長沙知青，不停地跺腳，以此驅(qū)趕身上的寒冷。他們當中，只有父親一人分到江永。

天漸亮，來了一個中年人，把父親領(lǐng)走。他倆沒有握手，沒有說話，只是尷尬地點點頭。父親就高一腳低一腳跟著他走，提著重重的木箱，走得很慢。父親似乎要把腳板下微弱的光斑踩碎，或者擦去，才移開腳板。走著走著，父親高而薄的身體逐漸向木箱一邊傾斜，成為一張弓。前面的人，用耳朵探聽父親的腳步聲，走走停停。他也怕父親跟丟。父親看他的背影，仿佛是一扇移動的門。父親對著背影，幾次皺了皺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父親感覺到他們之間隔著一面墻，而墻上的門無法推開。

在漫長的孤寂中，父親與他乘著長途客車，經(jīng)零陵，過雙牌，越道州，來到江永，然后轉(zhuǎn)乘拖拉機，順著一條河流而上，途經(jīng)馬山、穿巖、鳥山、豬婆嶺、古龍霸和高澤原林場，來到溪邊村。

拖拉機高大的輪子，像田野上車水的筒車，總在父親的記憶中嘩啦啦地翻滾。

那人把父親送到溪邊村就回縣里了。父親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和名。

到溪邊村，土公路就斷了。村后除了山嶺還是山嶺。溪邊村是本省南端最后的一座村莊。溪邊村很小，只有十來戶人家。清一色的土屋。清一色的石頭臺基。窗戶一律開得很小，很高，便于通風和防野獸。家家戶戶都喂養(yǎng)一條狗，用來護家守門。

一條晶瑩剔透的溪水，流過群山、村莊和田野。溪水長長，又彎彎，像一根繩子，捆住溪邊村的頭、腰和手腳。溪水流，村莊依然不動。村后的山腰，掛著一條瀑布，名為大白水瀑布，青煙氤氳，白霧繚繞，宛如掛在天地間的一行詩句。

父親徹徹底底把自己扎根在溪邊村。在這里，面瘦體弱、內(nèi)向寡言的父親，認了干爹干娘，并且把戶口也落在他們家，名正言順成為江永縣大遠公社勝利大隊第六生產(chǎn)隊的一名社員，成為溪邊村的兒子。所以，我就有了鄉(xiāng)下公公和奶奶。

這是一對四十多歲的農(nóng)村夫婦，膝下無兒，而唯一的女兒遠嫁他鄉(xiāng)。他倆住的泥墻屋，又小又矮。堂屋窄窄的，擺著一張木桌，幾條板凳。桌下面有一個窖洞，裝著過冬的食物。后堂是火塘，紅的火炭被灰土埋著，一年四季不熄，節(jié)省了許多洋火柴。中堂左側(cè)造了一個灶，架一口大鍋，熬豬潲。堂屋左右邊各巴著一間斜屋頂?shù)姆?，像堂屋長出的兩只耳朵，聽外面的風聲雨聲。左邊是次房，次房后是茅廁和豬圈。父親來后，鄉(xiāng)下公公和奶奶就搬到次房住，把主房讓出給父親住。右邊的是主房，分兩間，前間小，后間大。后間擺一張床和一個柜，是臥室;前間，一張書桌、一把靠背椅，是書房。從這些精心的安排中，足見這對夫婦對父親的重視。

父親來到溪邊村時，正是黃昏，夕陽的余暉灑在原野中，灑在樹林里，灑在屋頂?shù)耐咂?。父親看見一柱一柱的炊煙從屋頂上裊裊升起，仿佛是一架架天梯，通向天堂。父親一開一合地張嘴，一上一下地吸氣，似乎嚼出鄉(xiāng)村的味道。

冬天里，溪水越流越薄越流越瘦，溪灘上的蘆葦，挺著光禿禿的頭，在冷風中搖擺，仿佛是流浪的人。父親望著蘆葦，仿佛自己成為其中的一株。而周圍的蘆葦，就像自己的親人，近在身邊，卻仿佛遠在天邊;似乎親人在天邊，卻感覺在眼前。農(nóng)田都荒下來了，泥土裂開了縫，田埂上的草枯黃。村人都關(guān)起門，一家人圍在火塘邊烤火。鄉(xiāng)下公公和奶奶也如此?；鹛辽厦娴臋M梁上，掛著幾條野豬肉。他倆幾乎一天都不說話。但是，鄉(xiāng)下公公并不安靜，像一臺開動的手扶拖拉機，一天到晚咳嗽。木柴的煙火熏烤著他們的臉，臉色如黑土，似乎是兩個剛出窯的瓦罐。

而我的父親不愿坐在火塘邊烤火，因為燃燒的柴火時不時冒出煙，熏得淚水直流。父親就獨自坐在書桌前看書寫文章。

鄉(xiāng)下公公就不停地往火塘里加柴火，鄉(xiāng)下奶奶就不停地用竹筒吹火，火焰升騰，歡快地跳躍著。然后，鄉(xiāng)下奶奶屈腿彎背地伸出手，用火鉗夾出通紅的火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放進父親腳邊的鐵鍋中。在嚴寒的冬天，鄉(xiāng)下奶奶成了一臺搬運火塊的機器?？粗龔澢谋秤昂腿局L霜雪雨的頭發(fā)，父親雙眼濕潤，內(nèi)心翻江倒海。

溪邊村似乎很安靜，唯有北風敲門的聲音響起。

以后，每到夏天，鄉(xiāng)下公公就跑到深山野林，砍倒一些樹木，曬著。秋天后，樹木干了，他就帶著三四天的干糧，去山上燒炭。他先挖一口炭窯，然后把樹木集中鋸斷，裝進窯洞，用泥土把窯洞封死，留幾眼煙洞和一個火口。點燃火后，鄉(xiāng)下公公不停往火口中丟樹枝和干草，直到窯里每根柴棒燃燒后，才逐步封死火口。然后，就觀察煙眼冒出的煙，黑煙變成青煙，青煙變成藍色的火焰，他都要用眼看看，用鼻聞聞，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封死煙眼。木柴在窯里靜靜燃燒，直到火滅。

鄉(xiāng)下公公怕發(fā)生山火，就把窯邊的草木砍盡，搭起一個小棚，守著。鄉(xiāng)下公公還不時用手探窯洞的溫度。直到?jīng)]有熱度后才出炭，然后一擔一擔挑回家。冬天，父親就有炭火烤。木炭沒有馬腳，點燃后，火焰呼呼地往上躥，不冒出一絲絲煙，真是絕世好炭！

燒炭回家的鄉(xiāng)下公公，身上和衣服上都涂滿了炭黑，他似乎也把自己燒成了一根木炭。

鄉(xiāng)下公公寧愿扣工分，都要去燒炭。每當冬天，父親烤著炭火，這溫暖仿佛是從鄉(xiāng)下公公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

鄉(xiāng)下公公不僅燒炭給父親取暖，而且還捕魚給父親補充營養(yǎng)。父親說，溪邊村的溪水中是沒有大魚的。魚還沒有長大就被捕食了。鄉(xiāng)下公公就是一個捕魚高手，而且捕到的都是活魚。村人捕魚方法眾多：鬧魚、炸魚、干魚。所謂鬧魚，就是撒藥，用鬧藥把魚鬧死;所謂炸魚，就是用火藥炸魚;所謂干魚，就是斷水，把流水上、下游斷開，把水引走，溪道完全干水。其實鄉(xiāng)下公公捕魚方法在溪邊村也很普通。鄉(xiāng)下公公首先砍來細小的竹子，用繩子把竹子一根一根綁住，織成竹網(wǎng)。然后，在溪道上找個適合鋪竹網(wǎng)的地方?；緱l件，溪道窄，且有一定的高低落差，能把溪水全部引到竹網(wǎng)上流過，經(jīng)過的魚就會落在竹網(wǎng)上。鄉(xiāng)下公公都是在夜里捕魚，披星戴月、餐風露宿地守著。魚落網(wǎng)，就會在竹網(wǎng)上撲通撲通地跳。鄉(xiāng)下公公聽到響聲，立馬彈起屁股，斜身去捉魚。

在溪邊村的日子，父親不僅有魚吃，而且還有雞蛋吃。每天，鄉(xiāng)下奶奶就把一枚雞蛋用芭蕉葉包好埋在火塘的熱灰中煨熟，或者放到豬潲中熬熟。父親出工，鄉(xiāng)下奶奶總把一枚燙手的雞蛋遞到父親手中。

冬天過后，就是春天。

春天，溪水肥了，葉子綠了，花朵紅了，燕子來了，田里盛滿了水。村人便出工勞作。男人趕著水牛犁田，女人便背著竹簍，到山岡割嫩葉。父親就跟著鄉(xiāng)下公公學犁田。犁完田，就踩樹葉肥田。女人們把割來的嫩葉從背簍里一把把掏出，均勻地撒在田里。男人們趕著牛把樹葉踩進泥土里。社員們打著赤腳，踩葉。一片片光腳板就像一塊塊堅硬的鐵塊。父親彎著腰背、翹起屁股跟著踩，剛踩幾腳，腳板就被扎傷，血淋淋的。父親穿著鞋踩，一腳踩下去，再提起來，提出來的是腳，鞋卻留在田里。田里的螞蟥似乎也認生，專門吸父親的血。任父親撕扯拍打，螞蟥死了，還貼著腿巴子上吸血。村人見狀，便不讓父親再踩肥。

村里不僅種水稻，而且還開荒山種其他農(nóng)作物。他們在山腳隨便找一塊地，把上面的樹和茅草砍光，放一把火燒了，然后開荒拓地，種下紅薯、苞谷、花生、土豆、黃豆等等農(nóng)作物。然后搭建一個吊腳樓，日夜派人輪流守著，防野豬和猴子來搶食。父親不敢去守夜，輪到他時，都是鄉(xiāng)下公公替他守的。

春耕秋收。收下的糧食都要送到縣城。糧食都是社員用肩膀一擔一擔挑到縣城的。溪邊村離縣城三十多里。天沒亮，社員以夜空中的星和月為燈，挑著糧食就上路，逢山過山，遇河過河。挑的重量比他們的身體還重。社員的身體深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挑得起天、挑得起地，挑得起山、挑得起河，挑得起世間的酸甜苦辣！

父親挑的重量比他們挑的輕多了，依然落在后面，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行走。社員見后，都紛紛把父親籮筐里的稻谷往自己的籮筐里倒。

送完公糧，村里接著燒石灰。燒石灰可以說是溪邊村的頭等大事。在溪邊村石灰就是神灰，能驅(qū)蟲避邪。秧田起蟲害，撒一層石灰，害蟲都會毒死。在屋前屋后，撒一圈石灰，蛇蟲都爬不過來。中元節(jié)燒紙錢給陰間的親人，在石灰畫的圓圈中燒，野鬼也不能把圈中的紙錢搶走。如果說鄉(xiāng)村是一道菜，石灰就是鹽，放了鹽后，生活才有滋有味呢。

燒石灰有許多講究，窯是祖宗傳下來的，經(jīng)過了風水先生的指點，不能再隨意造窯燒灰，更不能讓女人上窯。點火燃窯后，男人們吃喝在窯上，殺豬宰羊，吼天鬧地似的劃掌猜拳，氣吞山河似的大碗喝酒，不分白天黑夜，幾多熱鬧。

燒窯最苦的就是挑石背木。男人先到十里開外的狗卵子山炸石頭，然后挑到窯上。石頭沉重，每一個漢子都不知要挑斷幾根扁擔！山路兩邊到處都見斷扁擔。春天里，斷扁擔都結(jié)出遍地的蘑菇。

背木更是苦活。木頭是從山上的峽谷中翻下來的。有的大木頭要兩人背。背木頭也有五里路程。重的木頭能壓彎粗壯有勁的腰。粗糙的木頭，劃破背樹人的肩和頸。山里漢子，背著沉重的木頭，扯著大嗓門，吼唱赤裸裸的野歌，健步如飛，并不覺得累。女人們聽到野歌，瞼緋紅，躲得遠遠的。

父親的力量沒有他們大，他們就讓父親挑最小的石頭，背最小的木頭，而且，照樣記十分滿工分。

裝上窯，劈開柴，就點火燒窯。窯口像一頭巨獸的大嘴，不停地吞吃柴塊。漢子們打著赤膊，輪流往窯口塞柴塊。他們要把窯中的每一塊石頭點上火，燃燒起來。在夜晚，燃燒的石頭發(fā)出通紅的光亮。窯火像一根巨大的火炬，照亮中國的村莊。在熊熊燃燒的火炬面前，父親這個來自長沙的知青，感覺自己多么無用。石頭都燃燒了，而自己卻不能像石頭一樣發(fā)光。一片木炭、一條魚、一個雞蛋、一粒谷子、一塊石頭、一根木頭的重量，壓在肩膀上，父親卻挑不起來。

父親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想改變村里的一些做法。譬如燒石灰，窯址為什么不選擇一個方便采石取木又離村莊近的地方？父親的想法，贏得了幾個后生的贊同。但是，被那個躺在床上出不了家門的五保戶極力反對。據(jù)說，這個五保戶是村里最老的老人，沒人知道他多少歲。曾經(jīng)，他是方圓百里的獵王。他最擅長放鐵夾子和下繩套，死在他手中的野物無法計算，他的捕獵工具還誤傷過村人。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娶老婆。在溪邊村有一個習俗，打到野物，見者有份。獵王打到獵物，從不隱瞞，平均分給村人，也算為村人額外爭得一份口糧。村里人也特別需要這份口糧。所以，村里缺不了獵王，也格外尊重獵王。所以，他誤傷村民，也沒人責怪他。據(jù)說，獵王臥床不起的原因有兩則：一則是他誤中了自己下的繩套，被吊在樹上三天兩夜;另一則是被一群猴子吊在樹上。反正，他被救下后，就臥床不走了，足不出戶。而他聽說父親要造新窯，神奇地爬起床，帶著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來阻止。

自然，父親的計劃泡湯了。

對大自然而言，人都是那么弱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上天的恩賜。在這里，一片天、一塊地、一座山、一汪湖、一條河、一口塘、一棵樹，都有神靈駐住，都有神靈庇護。所以，村人敬神、畏妖。皆事有因果報應(yīng)，就像村里的五保戶，因為宰殺生靈過多，得到了報應(yīng)。但是，村里人并不棄他，每天每家輪著支人去他家做飯洗衣擦身。

父親來到溪邊村后，他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他望著遼闊無比的天空、連綿不斷的群山、肥沃的田野、茂盛的樹木、流動的溪水和善良的人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想辦法，用知識改變這一切。

每當父親回長沙過春節(jié)，都會為鄉(xiāng)下公公買回一些治咳嗽的藥。每次去長沙，村里的人都把父親送到村口，回來時，都到村口迎接。

長沙知青，從一個多余的人變成能人，在鄉(xiāng)村發(fā)光，受到村人尊重，多么體面。春耕時節(jié)，村里都要耍春牛，這也是村里后生和女崽相親的好時節(jié)。村民們把棕葉編織成牛衣。牛衣還可染色，黑牛衣、黃牛衣、雜色牛衣皆有。后生們，套上牛衣，學著牛的動作盡情表演，時而搖頭擺尾，時而臥地翻滾，時而仰頭高唱，時而揚蹄飛奔，給沉寂的村莊帶來無窮無盡的快樂。春牛的頭部都用赤砂描出一個眉心。姑娘們看見中意的后生披上牛衣，就會去摸眉心。后生見心愛的姑娘來摸眉心，就會雙腿跪下，老老實實讓心上人摸中。后生不中意，就會掙扎、躲閃。如果不小心被摸中，也得認命把姑娘娶回家，否則，姑娘就沒臉面在村中活了。

溪邊村耍春牛那一天，方圓十里，來了許多水靈靈、亮晶晶的姑娘，大概是沖著父親來的吧！那一天，父親本意是去看熱鬧的，并不想扮春牛?？赡苁谴迦擞蓄A謀，想把父親永遠留在溪邊村，當父親出現(xiàn)時，村人野蠻地按住父親，把牛衣套在父親身上。四周的姑娘你推我搡，一擁而上，嚇得父親落荒而逃。一個姑娘差點摸著眉心，碰巧，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打開。父親趁機逃跑，一頭扎進冰冷的塘水中，把身子埋在水里，久久不肯上岸。

我是一九六八年出生在溪邊村的。我母親也是長沙知青。母親是十四歲時跟我外公下放到江永的。據(jù)母親回憶，與她同行的只有十余人。據(jù)說，我父親和母親是在一次知青聯(lián)歡會上認識的，他們一見鐘情，母親成為父親最后的驛站。

我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時，鄉(xiāng)下公公和鄉(xiāng)下奶奶按照溪邊村的風俗，對待兒子一般，幫父親起了一座新房子。起屋時，村里人都來幫忙。據(jù)說，起屋的速度像神筆馬良畫屋一般快！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長沙的昌爺爺退休，父親頂職回長沙。父親離開溪邊村，他的徒弟開著手扶拖拉機把父親送到縣城。手扶拖拉機披紅掛彩，車斗里裝著鄉(xiāng)親們送的土特產(chǎn)。老老少少送了一程又一程。父親用雙眼尋找鄉(xiāng)下公公和鄉(xiāng)下奶奶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卻不曾出現(xiàn)。手扶拖拉機順著溪流翻過一道又一道山岡，父親的目光依舊眺望在云霧中浮現(xiàn)的溪邊村。而鄉(xiāng)下公公和奶奶站在一架高高的山梁上，躲在送別隊伍的背后，靜靜地、默默地送別遠去的父親。

后來長沙知青落實政策返城，母親被安排在江永縣石油公司工作。父親與人對調(diào)，又從長沙回到江永，先是到江永化肥廠，然后，因?qū)懙靡皇趾梦恼?，調(diào)入江永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再調(diào)入永州市文聯(lián)。

父母返城后，也經(jīng)常把鄉(xiāng)下公公和奶奶接到城里住，始終如一家人，始終不可分割。

溪邊村是一個僻遠的小村。我翻閱長沙下放到江永的知青名單，溪邊村只有一個下放知青，他的名字叫郭明，就是家父。如今，溪邊村確定為千家峒的一個村，成為旅游勝地。大白水瀑布，這一行上天恩賜的詩句，被光陰反復擦洗，成為溪邊村的標志，閃著永不褪色的光芒。而父親寫下的文字，如顆顆糧食，將我喂養(yǎng)大。

而溪邊村的溪水，依舊長長地流、彎彎地流、日日夜夜地流過溪邊村。

（選自2021年第6期《湖南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