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海是大連下轄的一個海島縣,全縣有將近兩百多個島嶼,散落在一碧萬頃的茫茫黃海上,俗稱長山群島。這些島嶼有的很大,大到根本沒有海島的感覺;有的很小,小到無人居住。你無論踏上了哪個島嶼,你都可以說自己來到了長海。
我忘記自己具體是哪一年到達長海的,那時我在晚報做旅游戰(zhàn)線記者,長??h廣鹿島搞了一個漁家旅游節(jié),市旅游局邀請各個媒體的旅游記者去采訪,于是,我就第一次到了長海。廣鹿島只是長海縣一個較大的海島,較大的海島一般情況就是鄉(xiāng)鎮(zhèn)政府所在地,周圍有人居住的小島就是村委會或者村民小組。
老友程遠約我去海島,我充滿了期待。雖然約定時間的前一個周末,我已經(jīng)陪一幫沈陽朋友去過大長山島。但海島的誘人之處,在于每一次前往,都有新感覺。海島之旅由于天氣等諸多原因,每一次都充滿了變數(shù),這也使好奇心比較重的人更有感覺。想想我們在大陸、在城市,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我們的倦怠感無處不在。而有一天,突然換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四面環(huán)海,與遠方的大陸隔海相望,這個空間那么接近一片凈土,與大城市的世事煩擾短暫地切割開來,這愜意的類似獨處的時光,真真的太具有誘惑力了。
程遠是去年第一次去大長山島的,帶著幾個作家朋友,一起度過了幾天奇妙的旅程。程遠是典型的山里人,自小生活在位于遼寧清原的紅透山銅礦礦區(qū),技校畢業(yè)之后就在礦上上班,后求學于遼寧文學院,勇敢地走出大山,到省城沈陽討生活,多年棲身于一家航空媒體。由于工作原因,他幾乎走遍了東北的山山水水,看盡了東北各地的四季美景。但對于大海深處的島嶼,他少有涉足,一直比較陌生。去年,他的同事、記者中糧帶他第一次到海島采訪,碧海藍天的海島給他打開了一個奇妙的世界,這個與白山黑水風光迥異的處所,給他帶來巨大的震撼。以往陌生的海島生活,竟然這般讓人迷戀,來了,還想再來。
當程遠絮絮叨叨跟我描述這些感受的時候,我更加理解了王雁當年為什么義無反顧地嫁到海島來。
王雁算是我的高中同學,這些年被很多朋友笑稱為我的緋聞女友。我有時也拿她開玩笑,其實這是很不公平的,好在心態(tài)平和的王雁一臉的淡定。
大學畢業(yè)之后,王雁與一個生活在海島的大學同學確定了戀愛關系。王雁分配在鎮(zhèn)上我們上高中時的母校工作,男友則在海島上教學,婚后兩人兩地分居。兩人一直努力把男方調離海島,到大陸上成家立業(yè),但海島有一些保留人才的政策,只允許大陸上的女方調入海島工作生活。
一個人為了愛情遠走他鄉(xiāng)是值得敬佩的,把自己余生的日子托付給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選擇在遠離大陸的小島上過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這需要勇氣,更需要淡定的心態(tài),不為世俗襲擾,橫下一條心,與內心深處的孤獨落寞對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正所謂人活一口氣,在我的“緋聞女友”王雁身上,的確有一種獨特的氣場。
劉振江更是一個有氣場的人。
劉振江人稱大江,作為國內著名的海上旅行家,大江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個大洋。
為了盡情垂釣,幼時隨父母移居大連的大江又回到了大長山島。大長山島鎮(zhèn)是長??h縣城所在地,大江并沒有住在縣城里面,而是在三官廟臨海屯的海邊建了一個民宿,取名恒泰假日。民宿共三層,地下一層,地面兩層。建在臨海的山崖上,依山傍水。在眾多漁民居住的平房之中,顯得頗有氣派,但絕不高傲、突兀。
我住的是二樓的一個房間,落地窗直接面對著崖下的大海,離岸邊數(shù)百米處,停泊著近百艘漁船。我們抵達的第一天晴空萬里,幾乎沒有什么風,海面上風平浪靜,寂靜的港灣,錯落有致的漁船,油畫一般的美。只有在海上,或者說只有在海島上,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種無與倫比的美麗。這時候,漁船停止了作業(yè),紛紛回到港灣,漁船和漁民也被朝陽映紅了,民宿和民居也被映紅了,整個大長山島被映紅了,整個長山群島被映紅了,整個黃海被映紅了……
大江跟妻子在朝陽的映照下回到民宿,開始為我們準備早餐。
早餐除了正常的稀粥、咸菜,每人還有一只海參。大江說,這是真正的野生海參。
大連人素有吃海參的習俗,特別是冬季進補,從立冬之日開始,每天早晨吃一只水發(fā)海參,吃九九八十一天,據(jù)說這樣基本不會患上流感,并且身體強健,中氣十足。有這樣的說法,海參是海鮮當中唯一不含膽固醇的食品。在餐飲界極負盛名的遼參,就是說的大連海參,大連海參的代表就是長山群島的海參,而海參當中的上品就是野生海參。
在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只要從深海里打撈上來的海參,基本就算野生海參。這一次,大江糾正了我的認識,他說只要不是大海里土生土長的純野生海參,都不算真正的野生海參。通過育苗室育苗出來,而后底播到深海的海參,只能算“洗澡海參”,與真正的野生海參營養(yǎng)價值大不一樣。特別是近年來人們開始搞無性繁殖,這樣產(chǎn)出的海參營養(yǎng)價值必然大打折扣。而那些產(chǎn)自海邊海參圈里的海參,由于飼養(yǎng)技術的局限和藥物的介入,到底營養(yǎng)幾何真不好評估,對人體有一定危害也未可知。
近日,我讀到一則新聞:2020年11月18日,“滄海號”在與“奮斗者號”進行第三次全海深聯(lián)合作業(yè)時,在超過10000米的海底實時拍攝到海參。要知道,這可是馬里亞納海溝的深淵里啊,沒有陽光且處于超高壓、超低溫的極端環(huán)境,我們一直認為那里沒有生物。但是這則新聞顛覆了我們所謂的認識和經(jīng)驗,有生物,是海參。
神奇的海參,簡直就是定海神針。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當大海里的各種生物陸續(xù)消失,最后一個海洋生命,只能或者必然是海參?!
神奇的海參哦,你才是大海真正的元氣所在。
我想起一件關于海參的往事,其實也就前幾年的事兒。
我從友人處得知河北著名詩人劉章患病后,我就找到長??h小長山島的朋友,讓他幫我買了100只野生海參,加工成速食型,用真空包裝,快遞給劉章先生。在劉章生命最后的日子,他吃到了來自大連的野生海參了,我頗感欣慰?;蛟S如果更早一些給他提供這種營養(yǎng),他能多活幾年也未可知。如何向一個自己崇拜的老詩人表達敬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式,而生活在海邊,我首先想到了最佳的海洋滋補食品:海參。而在魚龍混雜的海參銷售市場,我只有到長海才能買到真正的野生海參。
大江決定帶我們幾個作家去看海參采捕。
11月下旬的長海已真正進入冬季,我們穿著羽絨服,戴著帽子手套,全副武裝坐上快艇,飛速航行了20分鐘左右,抵達了大江承包的海域:北緯39°東經(jīng)122°。
這片海域有4000畝,開始大江純粹為了盡情垂釣而購置的。釣著釣著,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務正業(yè)”了,覺得自己應該為大海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了。2009年,他投資近6000萬元在自己的海域里建立了野生海參保護區(qū),保護區(qū)沒有一張絕戶網(wǎng)和地滾籠。釣魚只允許使用鑄鐵墜子,絕不允許使用對海水有污染的鉛墜子。他為此成立了一家水產(chǎn)公司,專門捕撈野生海參及自然繁育的其他海產(chǎn)品,主打的海參產(chǎn)品是純天然的,自然繁殖,最低生長期五年。
來自黑龍江的潛水員遲東輝與曹赫在搖晃的漁船上穿好潛水衣,腰間系上一排配重鉛塊,背上空氣壓縮瓶,胸前掛上海網(wǎng)兜。此時,船老大張強先已經(jīng)將漁船開到海底改造的一個點位,張強先只說了一個“下”字, 坐在船舷上的遲東輝便向后一仰身,栽進大海之中,緊接著曹赫也一頭扎入大海。
潛水捕撈海參是個危險的工作,雖說遲東輝和曹赫都有10年以上的經(jīng)驗,但在情況極其復雜的海底,會遇到各種危險,好在,都被他們一一化解,一次次順利逃生。
在潛水員水下作業(yè)的間歇,船老大張強先說起了海參捕撈的標準:海參重量必須達到三個半一斤才行,小于這個標準的一律放歸大海,待個頭兒達到標準才能入廠加工上市。首次采捕收獲中,體重達標的海參只有五六十斤,看來今天采參效果并不理想,不過,眼前的數(shù)十只海參還是被張強先收到網(wǎng)中放歸大海,讓它們回“家”繼續(xù)成長。
在這片自然海域中,大江投放了大量石頭,給野生海參營造了很多適合它們居住的人工礁,也正是這些場所讓野生海參有了“家”,得以安穩(wěn)地繁衍生息。
潛水員捕撈上來的海產(chǎn)品除了海參,還有紅鯉螺、海膽、赤甲紅螃蟹等,再加上大江親自釣上來的野生黃魚和黑魚,這便是我們中午的美食了。
拋錨在固定海域的一艘大船,既有看海人睡覺的臥室,也有可以做飯炒菜的燃氣灶具。來自大連市內一家大飯店的大廚親自上灶,這家飯店常年購買大江的野生海參,這次來取貨遇上了我們。只見大廚直接將處理干凈的黃魚黑魚放進鍋里,從蔚藍的大海里舀了兩舀子水加進去,就蓋上鍋蓋燉了起來,不加油爆鍋,不放任何佐料調料。二三十分鐘過后,一鍋鮮美無比的海水燉海魚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大家已顧不得自己的吃相,輔以海水煮熟的螃蟹、海螺,加上生拌海參、生吃海膽,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連連叫好。
席間,身高180厘米的大江跟我邊吃邊聊,他感嘆現(xiàn)在的海洋野生資源正在迅速枯竭,而且是全球性的。以往在這片海域,釣十斤左右的海魚并不稀奇,但這幾年連五斤以上的海魚都難得一見。他說他希望自己能為家鄉(xiāng)這片海做點什么,盡管自己的力量有限,但他會慢慢去影響一些人。
大江把他的野生海參品牌命名為“素問天和”。他這樣解釋:素,本也,即事物的本質。天和是天地之和。和氣,和諧,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在我看來,“素問”好像是中國古代一種醫(yī)藥典籍的名稱,而“天和”有一個很重要的解釋,謂人體之元氣。野生海參猶如藥也,食之則使人元氣大生。或許這樣的解釋更為確切些吧,當不拂命名者的深意和美意咯。
庚子春節(jié)以來的新冠疫情,導致我八九個月沒去長海。詩友馬強一遍遍在微信里發(fā)出邀請,有時干脆發(fā)一些海上作業(yè)的視頻或者海鮮大餐圖片來誘惑我。其實,不用他來“勾引”,我又何嘗不想去看看那片琥珀一樣的39°藍?
從普蘭店區(qū)皮口港上船,起初海水還有些混濁。越往海的深處走,海水越藍,澄澈而湛藍,特別是風平浪靜的時候,你都會有不忍觸碰的感覺。一碰,這面鏡子就打碎了;當船體分過,船尾激起長長的浪花,像一條白色的長龍,靠近船體是昂著的龍頭,身后是鱗片分明的龍身,拖著長長的尾巴……當浪花消散,“破鏡”重圓,海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成群結隊的海鷗,追逐著船尾的旅客,一路相伴,一路歡歌,親人一般一直把你送到長海鴛鴦港,方才散去,或者干脆再尾隨另外一艘開往皮口的客船,又是一路歡歌。
像馬強一樣土生土長的海島人,簡直像野生海參一樣在不斷減少,在海上從事漁業(yè)作業(yè)的,大都是來自吉林和黑龍江的農(nóng)民。海鮮品種在變異,世代以打魚為生的漁民也在更新?lián)Q代。連王雁這樣敢于為愛情漂洋過海的人,也心生去意,這到底是什么在改變?難道那些執(zhí)著如劉振江的大江們想錯了?難道他們離開之后就不要再“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而我,每次從島上離開,常常突發(fā)奇想:來個八級大風吧,航班停航,讓老天留人。然而大海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大海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只有魚兒偶爾躍出水面,魚鱉蝦蟹相安無事,海鮮們有著自己的智慧,它們有效地利用大海的寬闊,與人類進行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戰(zhàn),野生海參總會死里逃生,它們能使人類恢復元氣,也能使大海再生,讓大?;氐奖緛淼?、本質的大海,讓人類與大海達成和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從大海里走上陸地的人類生命,切不可數(shù)典忘祖。
大海的元氣,除了水下有足夠不被打擾的海洋生命(譬如野生海參這樣的大海之神),還要有必要的人氣,他們是一群熱愛大海的人,懂得為大海付出,愿意終生與大海廝守。
(選自2021年第5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