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世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當初那種不能面對、不可承受的錐心之痛漸漸消去,深深的懷念隨著日月更替,隨著年歲增長、鬢發(fā)霜重而愈益濃烈。父親魁梧的身影時常從他親手搭建的老宅,從他勞作過的田間小徑走進我的夢鄉(xiāng),直到我淚痕滿腮、驚醒四顧,聽無邊長夜里風輕云靜斗轉(zhuǎn)星移……
1924年農(nóng)歷冬月十五,父親誕生在湖南安鄉(xiāng)縣王家灣村的一間簡陋農(nóng)舍,兄弟中排行老四。年幼時爺爺病逝,奶奶裹小腳,不能下地干活,大伯二伯已分家過,三伯不太安心務農(nóng),三個姐姐先后出嫁,因此父親早早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起早貪黑耕種幾畝田地,還要幫著奶奶做家務,里里外外一把手。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就是十多歲時劈柴砍傷的。他十分孝敬奶奶,做人通情達理、本本分分,沒有沾染那時農(nóng)村盛行的打牌賭博等惡習,是村里有名的好后生。就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沒離開過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七十年后,父親老了,在四個子女百般勸說下,他才同意搬到城里住。有一次,一家人聊天,我問父親為什么沒有到外面闖蕩闖蕩,父親說他“這一輩子只做穩(wěn)當事,不駕冒(無)底船”。母親在旁邊說,當初看中的就是父親這份勤快和老實,還戲謔說父親是李家的“奴狗”。
父親娶親立戶時沒有分得什么家產(chǎn),倒是攤上了家里60石谷的債務,這難不倒他。父親身高1米78,在湖南算高個子,大步如飛,體力超好,能一口氣挑一百五六十斤走幾十公里,又是種田的好把式,農(nóng)活樣樣在行,能把田地收拾得像花兒一樣?!巴恋責o偏心,專愛勤快人”。父親種田的產(chǎn)量總是比別人高出不少。天道也酬勤。那幾年,連續(xù)下雨,造成嚴重內(nèi)澇漬水,地勢低的農(nóng)田遭災,產(chǎn)量低。而父親租種的十畝田都在地勢高的地方,避開了漬水,獲得了豐收。至土改前,父親不僅還清了債務,還置了幾畝田,蓋了兩間正房一間廂房,因此土改中被劃為“下中農(nóng)”。說來有趣,“文革”時期,學校老師讓學生寫作文憶苦思甜,許多同學都爭相描寫自家在萬惡的舊社會,如何吃糠咽菜,如何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覺得貧農(nóng)成分很光榮。我把筆頭咬來咬去,不知如何下筆,郁悶地回家問父親:為何我們家不是貧農(nóng)而是“下中農(nóng)”?父親回了一句:“劃成貧農(nóng)的不是一個樣,也有好吃懶做的、游手好閑的嗎,有什么好光榮的!”
勤快是生存的硬道理,父親就是靠這一條,熬過了一次次災荒和動亂。他特別愛種樹,房前屋后只要有空地都種上了樹,楊樹、柳樹、椿樹、水杉、苦楝之類,品種不少;晚年體力不支,就指定地方挖坑讓別人代種,住到城里后,還專門叮囑一個族孫“好生看管”。最大的樹現(xiàn)已長成兩三人合抱,撐起了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為茂盛的一片綠蔭,鳥鵲出沒,啁啾悅耳,人見人贊。父親種樹主要用作打家具,姐姐、哥哥結婚用的全套家具都出自他精挑細選的上等木料;也用作燒柴,枝條、樹干、樹蔸等被劈成柴料,整整齊齊滿滿當當?shù)卮a在前后屋檐下。少年記憶中最愜意的一幕是:湖鄉(xiāng)的冬天里雪花紛飛,滴水成冰,北風怒號,寒氣侵骨,而我家火塘里的木柴燒得噼啪作響。鄰居們很愿意來我家烤火,大家圍著火塘,北京城隍南京土地地聊到轉(zhuǎn)鐘,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把我送入夢鄉(xiāng)。如今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在樹林里轉(zhuǎn)轉(zhuǎn),仔細打量那一棵一棵樹干遒勁的參天老樹,深深吸著林間散發(fā)出來的濃郁清香,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培土修枝的身影。
父親特別會養(yǎng)豬,養(yǎng)肉豬也養(yǎng)母豬,最多時養(yǎng)到兩頭母豬。為了及時備豬食,哪怕是大雨天泥濘路,他也會去周邊湖塘打撈水草,挑回家連夜切碎煮熟。他還會一頭扎進河里捕摸河蚌,熬成湯后給母豬催奶。不用說,母豬奶足,小豬必定肥壯。為了早到豬市,父親往往雞叫頭遍就起床,煮食、喂食、裝簍,雞叫第二遍時出家門。兩個豬簍裝著十來只豬仔,足有一百幾十斤,往南、往東挑到二三十公里之外的縣城、官檔;往北,甚至挑到六十多公里之外的湖北公安縣藕池、斗湖堤等地。父親的豬仔個個肉嘟嘟,活蹦亂跳,招人喜歡,在豬市小有名氣,常常賣得很快。賣完后捏著一沓鈔票,舍不得去餐館吃上一碗面,趕緊回家悉數(shù)交給母親。
從我記事開始,幾乎天天看到父親一大早就拿著鐵皮做的錐形喇叭筒對著各家各戶喊“出工啦”,也經(jīng)常聽到鄉(xiāng)親們呼叫父親“李隊長——”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成立人民公社,到八十年代取消人民公社,長達二十多年里,父親先后擔任過兩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這是他一生中最為“顯赫”的社會身份。生產(chǎn)隊長不是脫產(chǎn)干部,是要與社員一起下地干活的。但也有一些隊長圖輕閑,整天背著手,拖著一把鐵鍬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晃晃,說是檢查生產(chǎn)質(zhì)量,成為社員們暗中譏諷的“鍬隊長”。王家灣村老支書龐永安說:“老李可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所有的臟活、苦活、累活都帶頭干。有一次,給農(nóng)田撒石灰,沒人愿意干,他一手提筐,一手撒灰,連一個口罩都沒有,半天下來,被刺鼻刺眼的粉塵糊成了一個白人,只剩下兩只黑眼睛眨巴眨巴,誰也認不出來。自那天起,再也沒有哪個人在石灰挑子前往后縮了?!?/p>
父親在11隊當了十來年的隊長,干得紅紅火火,1969年來到一個落后的10隊當隊長,用鄉(xiāng)親們的話來說,從米籮里跳到了糠籮里。他沒有怨言,白日里領著百多位能出工的男女社員忙這忙那,晚上則默默地在田邊或村頭踱步琢磨?!拔鬟吶恕焙汀澳线吶恕?之間常有摩擦和糾紛。父親把幾位帶頭鬧別扭的老社員請到家里,遞上煙,泡上茶,勸說道:“‘西邊人’‘南邊人’,都是一家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后酒杯一舉泯恩怨。就這樣,10隊的男女老少終于能心齊氣順,僅用一年時間,躍升為響當當?shù)南冗M隊。當周邊有些隊掙扎在一個工(10分工)只值幾分錢的困境,甚至一年忙到頭還要“翻出水 ”的時候,10隊不僅糧食豐收,養(yǎng)魚喂豬等副業(yè)也興旺,每個工可值6角多錢——這在當時已算驕人的奇跡。每逢過年、春插、“雙搶”、秋收、冬修的大日子,隊上都要殺豬,嘹亮的豬叫聲傳向四野,讓鄰隊人嘴饞。
二十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安鄉(xiāng)縣“農(nóng)業(yè)學大寨”等政治運動搞得轟轟烈烈,聲名遠播。也許是因為沒文化,父親記不住搞不懂那么多的政治名詞;也可能老惦記田地里的農(nóng)活,父親沒專心聽報告,每次開會回來傳達的話都不多,因而隊里就沒有發(fā)生過“割資本主義尾巴”之類的事。老支書張修干多次說:“我與李隊長是老搭檔,他當隊長時不害人?!庇械牡胤缴蠄蟮竟犬€產(chǎn)上萬斤,皮棉畝產(chǎn)過千斤,父親說:“我耕田拱土幾十年,哪里有這個產(chǎn)量?吹牛皮就要餓肚皮?!彼麖牟惶搱螽a(chǎn)量,隊里完成糧食上繳任務后,還能留點余糧分配給社員。龐亨安老人說:“10隊沒有人挨餓,得虧李隊長不浮夸造假?!?/p>
父親去世的那晚,村里的老會計雷大禎抓住我的手,哽咽著說:“三年困難時期,我父親有病,幾個兄弟都還小,全家經(jīng)常餓肚子,我問母親,能不能到李家借點米來熬點粥?其實,那時家家的糧食都不夠,只能勉強糊口而已。母親說,四叔人好,要不……你去試試?果然,四叔沒說二話,給了我家?guī)咨?,還囑咐,以后有難處只管講。”
村里有位老婦人叫萬金玉,至今說起父親還不停抹眼淚。她丈夫患肺結核病,干不了重體力活,掙不了多少工分,也就分不到夠吃的糧食。當隊長的父親便安排她丈夫做些稱重記碼、記工之類的輕松事,得些工分;還安排她在生產(chǎn)隊豬場養(yǎng)豬。有一年年終決算,她家要倒貼生產(chǎn)隊14元錢,在那個年代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她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是父親掏腰包代她清了賬。
還有一位老干部肖元青,曾任縣里手工業(yè)局局長,“文革”期間倒了大霉,下放農(nóng)村接受“勞動改造”,不僅受人白眼,住房也漏雨,吃也缺三少四。是父親不忍,主動要求把他接到家里來住,盡可能把飯菜做得可口一點,有時還殺只雞或破條魚,打打“牙祭”??紤]到肖局長體弱,父親給他派一些輕松活,刷個什么標語,寫個什么材料,不必太費體力。肖局長妻子說起這段往事,總會感嘆“俺家老肖遇上了大好人”。
同這位局長一樣遭難的,還有些“地富反壞右”分子,在“階級斗爭”的高音喇叭聲中,常被揪出來批斗,戴高帽、掛白牌,大家唯恐避之不及。地主子弟張志良就是其中一位。他后來多次說到,四嗲(爺)不僅不躲他,還能幫則幫。見他受人歧視,抬不起頭,三十大幾了還是單身,總會拍拍肩安慰他:“家庭出身沒辦法選擇,但你是你,對自己要有信心。溝溝坎坎不都是要過去的嘛!”就像人們后來說的,沒有四嗲(爺),就沒有他張志良的老婆和兒子。
聽到這些故事后,我想起了母親曾一臉嚴肅地說過:“我從不讓你的父親管錢,為什么?他對人太仁義,不管是親戚,還是旁人,他都太肯幫忙。只要別人一開口,他就胳膊肘往外拐。我如果不管嚴一點,這個家的日子還過不過!”
父親不否認自己有時也有私心,但損公肥私和損人利己的事,他從不沾邊。二十個世紀六十年代“四清”運動中,全公社五百多名干部退賠糧食和現(xiàn)金,受到黨紀政紀處分,父親兩手干干凈凈,順利過了關。他簡直像個泥腿子的士大夫,把自己一身清白的名節(jié)看得比什么都重。
人民公社解體后,農(nóng)民分到了田,各顯身手、自由競爭,發(fā)家致富的勁頭足了,農(nóng)村組織管理工作卻也難了。鄉(xiāng)村兩級常為征收糧款犯愁,干群沖突時有發(fā)生。有的干部自嘲“跑斷腿桿子,磨破嘴皮子,罵壞娘老子,有時挨棍子”。我家分到了6畝責任田,父親在上繳國家糧款上從不含糊,總是主動找村干部結清賬目,而且以六十多歲的老邁之軀,將應繳的幾百斤糧食一擔一擔地挑到十多里之外的糧管站。有人勸父親:“您的兩個兒子都是當官的,能拖就拖唄,鄉(xiāng)里也不敢把您老怎么樣。您年歲這么大了,就算要繳也讓他們派人來挑嘛?!备赣H淡淡地回答:“種田納糧,天經(jīng)地義。這些事都是我們農(nóng)人的本分嘛?!?/p>
一旦農(nóng)村不再搞大集體,每年的水利冬修場面就常見冷清,躲的人多,裝耳聾和講怪話的人多,干部喊破嗓子也見不到幾個人影。父親這時扛著鋤頭,挑上土箕,帶上茶水罐,早早出現(xiàn)在工地,因此被鄉(xiāng)廣播表揚。一位叫毛家全的大為驚訝:“您現(xiàn)在就是老太爺,該在家里享清福了,怎么還是一個奴狗樣?”“看看人家,一個科長的父親都能把眼睛翻上天,您兒子管得了幾十個科長吧?還用得您來摸鋤頭把?”父親頗不以為然:“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我一個平頭百姓,就是奴狗的命,能做一天就是一天?!?/p>
1993年秋,常德市委書記來看望他,說:“您老人家的兒子在北京工作,顧不了家。我是他黨校的好同學,您有什么困難,盡管給我講?!倍嗪玫囊粋€求助機會!但父親既沒有說到一直苦惱的女兒就業(yè)問題,也沒提及自己舊房子需要改造,只是說:“村里還沒有電,老百姓灌溉、打米、照明都困難呢?!睍浡牶笳f:“這是我的職責?!被爻5潞罅⒖烫嘏迦f元修建電排,一年后王家灣、新剅口兩個行政村受益,僅灌溉面積就達1500余畝,村民們迎來了期盼已久的豐收年景和望眼欲穿的滿屋子光明。
有些親友知道他倆兒子在黨政機關工作,手里有點權,常會上門來拉點關系,請托老爺子出面辦點私事,但在跟我和哥哥一次次見面,一個個電話中,我們從未聽他提過相關的一星半點。我們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曾詢問秘訣。老爺子哈哈一笑:“這還不容易?誰找我,我就說,去去去,我這把年紀了,老糊涂了,不管事了。”
父親哪里是老糊涂呀!他雖是一個農(nóng)民,但對是非曲直心里明鏡一般呢。2003年7月,我由北京調(diào)任貴州履新,其時父親患冠心病已五年,行走已困難,但仍然堅持由長沙坐火車16個小時,一路顛簸入黔。他拉著我的手,從辦公室,一路細細查看到宿舍、食堂,最后叮囑:“你不要牽掛我。你是國家的人,要給國家效力,當一個清官。家里決不拖后腿,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看得出來,父親的翻山越嶺千里之行,就是為了叮囑這一句。
父親從未當過國家干部,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他忘不了重重地叮囑這一句。告慰父親的是,我們兄弟倆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句。
父親除了自己的名字外,認不了幾個字,我們兄弟倆參軍、上大學后與家里通書信,他都是請人代讀和代寫。雖然他當隊長時間很長,又吃苦能干,多次當模范,還當選過縣人大代表,但終究因為不能寫又說不出高大上的道理,而失去了許多進步的機會。比如,他一直想入黨,記憶中我還給他代寫過申請書,遺憾未能如愿。對沒有文化的痛楚,父親的體會是很深的,因此,他格外重視孩子讀書,哪怕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知識分子被打成臭老九、不吃香時。父親多次對四個孩子說,“扁擔大的字,我都認不了幾個,吃了許多虧。你們要好好讀書!多認字才會有出息。”
農(nóng)村有個習慣,攢了一點錢,就想方設法蓋新房。洞庭湖區(qū)的農(nóng)家世代都是住的稻草蓋頂、稻草夾壁的茅草屋,二十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時興磚瓦房。父母親買不起磚廠生產(chǎn)的磚,就自己土法上馬拌磚燒磚。忙碌了一個冬天,燒好的紅磚一直擱著,遲遲不見蓋房動靜。左鄰右舍大多住進了磚瓦房,我家還是茅草房。村里人不明緣由,父親說:“不蓋房了,把錢省下來供孩子讀書?!?978年,我考上武漢大學,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大學生。父親逢人便說感謝鄧小平,高興地用半年積蓄買了半頭豬,請老師和左鄰右舍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頓酒。那個晚上,父親難得喝醉了。
1979年秋天,父親思忖著我已經(jīng)上了一年的大學,總得戴塊表才行。那時的上海牌手表125元一只,這個錢對我家來講,是天文數(shù)字,根本一下子拿不出來。怎么辦?到農(nóng)村信用社借。第一次去,主任冷冷地說今天沒有這么多錢取。隔了兩天,父親又鼓起勇氣去,這位主任似乎熱情了點,“錢嘛,有。只是家里的稻谷還沒有收割,我忙不過來。”父親一聽明白了,這是要幫他家干活呀。為了及早借到錢給兒子買表,父親二話沒說,就下田幫他踩打稻機。餓著肚子足足干了半天,主任才把100元錢借給父親。父親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連聲說謝謝,拿著這100元加上家里積蓄的25元,一刻也不耽誤地趕到20里開外的郵電所匯款,還讓人在匯款單上寫上叮囑我盡快買表戴上的話。后來,我們兄弟倆孝敬給父親一塊手表。他滿心喜悅地摸了摸,看了看,但沒有接受:“我是一個農(nóng)民,看看太陽就行了啊,戴手表像什么樣子?你們要上下班,拿去自己戴吧?!?/p>
寒冬臘月,別人看電影,父親就在場外賣甘蔗。洞庭湖區(qū)帶著濕氣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刮來,他凍得渾身瑟瑟發(fā)抖,手腳僵硬,滿臉通紅,把甘蔗妥妥地分切削皮。一根甘蔗切成3截,一截5分錢。一個冬季賣下來,1分、2分、5分的鋼镚會有一大桶,1角、2角的紙鈔會有一大摞。在昏黃的油燈下,父母親逐一清點,然后用報紙將鋼镚分類捆成一筒一筒的,紙鈔則小心地用繩線系成一沓一沓的。我上大學期間,每個學期開學總能帶上還有父親體溫的三四十元現(xiàn)金返校。
為了孩子們在學校不至于太拮據(jù),父親一次次委屈自己,抽煙大多抽自己卷的喇叭筒,或者買最低檔的紙煙,如8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牌煙,1角3分錢一包的紅桔牌煙。常常一支煙分兩次抽,煙頭也舍不得扔掉,收集起來再卷成喇叭筒。喝酒只喝最低檔的散酒,有正式商標的瓶裝酒是不會碰的。盡管如此,為抽煙喝酒也還時常被更節(jié)儉的母親埋怨。我們兄弟倆掙工資后對父親講:“您現(xiàn)在可以放心地抽煙喝酒了?!边z憾的是,煙酒都有了,父親卻生了病,醫(yī)生叮囑他戒了煙戒了酒。
一生耕田兩袖清風農(nóng)民本色譽鄉(xiāng)里;全心育兒言傳身教慈父大愛感人寰。
這是我為父親獻上的挽聯(lián)。是的,父親一輩子就是一個以耕田為業(yè)的農(nóng)民,從農(nóng)舍出生,最后落葉歸根,又從農(nóng)舍遠行。他苦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終于讓孩子們成人成才,自己卻安于泥和土、豬和牛,以及日出日落的地平線。他善良了一輩子,厚道了一輩子,從未想過什么回報,卻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發(fā)自肺腑的敬重,不管走到誰家門口,都會被熱情地喚進家里奉為上賓;逝世后吊唁的鄉(xiāng)親絡繹不絕,許多人撫棺痛哭,自發(fā)走進長長的送殯隊伍。
父親沒有給我們后人留下什么物質(zhì)遺產(chǎn),卻在我們心中牢牢留下了他在那片土地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哪_印,歷盡滄桑而堅毅的容顏和表情,留給我們不盡的回憶、緬懷以及感悟,留給兒女那高山般永遠巍然屹立的熟悉背影,讓我們永遠仰望。
(選自2021年第2期《湘江文藝》)
原刊責編"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