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有流嵐,淡而輕薄地懸在低空。零星幾戶人家,偶爾在朦朧中淺露半角屋檐,村莊修到山勢起坡的地方,便停留在大片的苜蓿中。羊腸小道從村里躥出去,起伏在滿山的灌木叢里,引領(lǐng)著我們?nèi)ネ降母咛?。山頂上有片原始森林,名叫雙馬桿,我們此行,就是要穿越它。數(shù)十人沿著小路,不可并肩,只能絡(luò)繹而行,往往是先頭者已經(jīng)抵達山腰,后面的人還在山腳下蟲子般蠕行。暮色四合,還要趕很遠(yuǎn)的路,有人在山腰上大喊,“跟緊啦”,聲音在半空中回蕩著,間或被風(fēng)刮去周圍的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得越來越稠,路也沒那么陡峭了,想必是已經(jīng)到了山脊上,大家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只能看見手電筒的光束在枝葉間晃動。我們要趕到護林站露宿,它在森林的深處。
也許森林里根本就沒有路,如果真有,也是在帶路者的心中,這些常年在山中生活的人,有著野獸般的記憶,摸黑前行也能知道護林站大體的位置。層林密集,枝丫交錯,腳下軟綿綿的——有的是地衣,有的是長年累月的腐葉,每一腳踩下去,都能感覺到身體在緩慢地陷落,我們時而低頭,時而彎腰,似乎這叢林中,有一條荊棘編織的通道,它的盡頭是草木遍地的人間。這里的成員是奇花異木,參天古樹,沉默是它們的語言,青苔僅只是它們對時間的挑釁。樹頂上偶爾會滴下一滴水,不偏不倚地掉進誰的后頸窩里,涼意頓時會從脖子里貫穿全身,有人因此尖叫起來,嚇得幾只鴟鸮拍打著飛出叢林。空氣中突然彌漫著警覺的氣息,可能在森林深處,或者某棵大樹背后,各種動物正在側(cè)著耳朵,捕捉我們的蛩音。這原本的清幽之地,寂靜被打破了,有人邊走邊唱,歌聲就像森林里從未有過的植物,它朝著寂靜的裂口生長,就像有的植物喜光,有的植物善于攀附。
即便看不遠(yuǎn),也能感受到逼仄的空間敞開了,周圍的樹木撤退到突如其來的開闊之外,我與先頭的幾位提前抵達了地勢平緩的山坡上。走出森林,關(guān)掉手電,世界沉浸在一片死寂中。稍微多站一會兒,你會發(fā)現(xiàn),在原本混濁的夜空下,事物慢慢呈現(xiàn),夜晚并沒有那么漆黑,樹影、山脊線、泛著灰白的天空依稀可見。而在我們的右前方,碩大的黑影盤踞在緩坡上,它的內(nèi)部不時晃蕩著一絲金色的火焰,那就是護林站。
哐當(dāng),我推開護林站的門。那門似乎很少被推開,或者關(guān)上,它在門框里待久了,暗中長大了點,推起來有些生澀。在長久的寂靜中,“哐當(dāng)”之聲已如天塌般的巨響,突然將一張蓬頭垢面的臉從幽暗中震出來,那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從板凳上噌起,或許是受了點驚嚇,看清楚推門的是個人后,又緩緩坐下,沉默著沒有搭理我。他面前的爐心里,燃燒著碗口那么粗的一截木樁?;鹧姹е緲?,從爐子里怒氣沖沖地往外躥,不時還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每一次聲響,都會有幾?;鹦亲訌臓t心騰空而起,被火氣沖到火光之外,飛著飛著就熄滅了,化作塵埃在黑暗中靜靜飄落。爐盤上擺著一把錫壺,被煙子熏得黢黑,我掂了一下,有些沉,問道:“酒嗎?”這山頂上人影兒都見不著,喝點酒可以消磨時光。他也不叫我喝,半晌后,才說了個“茶”字,那聲音就像從喉嚨深處刮出來的,低沉而又沙啞,他仍然深陷在暗淡的火光里,有時候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把火苗壓向他那邊,他會側(cè)一下身子,伸手去撥弄爐火中的木柴,木柴投進爐火后,又濺起大量的火星子。偌大的森林中,只有他一人,除了去森林里面巡查外,或許更多的時間,他就坐在那角落里,任眼前的柴火永無止境地?zé)氯?。突然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抬高嗓音,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我說話,“這山上很久沒人來了,哪來啥子燒酒?!比说恼Z言功能長期不使用,慢慢地是會退化的,見我對這山上的生活很好奇,他也就打開了銹跡斑斑的話匣子,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遞給他一支煙,問道: “平時怎么吃飯?。俊彼坪鹾芫脹]有抽過紙煙了,叼著從柴火上點燃,頭發(fā)被火苗燒卷了一撮也不當(dāng)回事,只顧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憋在嘴里,半晌才吐出,剛從嘴里吐出來,又用鼻子吸了進去,“有人上山來,每次會帶幾十斤大米?!薄叭饽兀俊薄跋旅鏈项^有魚,林子頭也有很多竹鼠,抓來煮了就吃?!蔽夜室舛核?,“山上有沒有女人上來過?”他嘿嘿地咧著嘴笑,那笑里藏著些許羞澀,“母野豬倒是多?!闭f完后又忍不住笑起來,帶著幾聲強烈的咳嗽,身體痙攣了好久。待稍微平靜后,他主動給我講起,“女人嘛,前幾年我在廣東也有相好的。”我佯裝羨慕,他還想接著往下說,這時有人“咣當(dāng)”一聲又推門而進,從背上放下來一桶酒。本次活動是縣里林業(yè)局組織的,請了山下的村民背了三十斤酒,一路上跟著我們走。一看有酒喝了,他便迅速站起來,窸窸窣窣從窗臺上摸出一只臟兮兮的土碗,滿滿地倒上,擱在爐盤邊,不一會兒碗口上就飄了一層灰塵,他端起深深喝了一口,用袖子擦了碗沿,齜著牙遞給我,我也啜了一口,擦了碗又遞給他。也不知往復(fù)多少次,夜空中有人喊我,我才去了樓上,把他獨自撂在那角落里,繼續(xù)醉生夢死。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這人的名字,第二天也沒有再見著他,無緣之人,即便相見,也只能是在黑夜中。但也正是這樣的夜晚,讓我窺探到一個護林員內(nèi)心的孤獨,那里生長著一片原始森林,陽光,永遠(yuǎn)也照不進去。
那晚夜霧大,屋外潮濕。幾十個人擠在護林站的樓上,就地鋪著睡袋打起呼嚕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總是難以入睡,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得到這房子的破舊,幾間屋子,均沒有門窗,但不會擔(dān)心有野獸闖進來,我曾聽老年人說過,有人居住的房子,即便門開著,動物也是不會輕易進去的。早些年讀《山海經(jīng)》,知道每座山都有屬于自己的神靈,如果雙馬桿上也有的話,此時它一定化身為草木,或者葉尖上的清露,正在高處的叢林中觀察著我們。在神靈看來,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如此徒勞,這些橫七豎八地躺著的人類,在森林中,像一叢被時間與宿命的疾風(fēng)折斷的荒草。半夜時分,寒意從身下浮起,我將整個身體縮進睡袋里,那睡袋就像蠶繭,將我全部裹住,我在里面靜思,勸自己睡去,等待天亮后被孵出。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站在護林站的樓上,可以看到郁郁蒼蒼的森林從眼前綿延到天邊,像無數(shù)高舉的手,將一輪紅日抬出山頭?!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世界耽美于道法自然之中,人反而顯得多余。昨晚帶路的人反復(fù)交代了,山中沒有手機信號,不能單獨出行,若遇到野豬或者老黑皮(熊),不要挑釁,通常情況下它們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尤其是野豬,性子太烈,一旦被激怒,會對人緊追不舍,即使你爬樹了,它也會想辦法啃爛或拱翻樹根。我們七八個結(jié)成一群,到處去山中游蕩,所到之處,多是人跡罕至之地。在眾多樹木間,我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了珙桐,那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被譽為“中國的鴿子樹”,那棵珙桐開著白色的花,瀑布般從樹冠上鋪下來,實在壯觀。還有一叢叢羅漢竹,密集地生長在溝邊,鮮嫩的竹筍剛破土不久,指尖輕觸,就能掰在手里,我們把衣服脫下來,在腰間扎了個兜,里面裝滿了鮮筍。仲尼在《論語》中說過,“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或許他早已知曉,與人類相比,它們更懂得詩意地棲居,更接近“詩”的本質(zhì)吧。可面對這浩浩蕩蕩的森林,我的認(rèn)知實在狹隘得令人羞愧,能叫出名字的僅有云杉、紅豆杉、梧桐、蕨類、飛蓬、青蒿等,還有若干植物,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又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名字,它們只是默默地生長著,在這人間領(lǐng)受屬于自己的那份蓬勃與委頓。
中午的陽光過于強烈,人們?nèi)逡蝗?,七零八落地躺在林蔭下歇涼,平時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人,想要獲得片刻的安寧,只能來到這邊遠(yuǎn)的林中,出竅的靈魂才會返回身體,人因此而獲得了一種慵懶與松弛,反而呈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自然。遠(yuǎn)處的山坳里,電鋸的聲音一直在轟鳴,那是鄰縣管轄的林區(qū),盜木賊正在貪婪地伐木,一棵棵大樹就這樣應(yīng)聲倒下,運走,剖開,刨光,被欲望改裝成頂梁柱、飛椽、檁木、連檐等,換一種方式,繼續(xù)承接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承接另一種煙熏火燎的命運。盜木賊幾乎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了,原因是這森林太大,護林員又少,即便聽到有人在伐木,等你追到那兒,人早已逃離。
太陽又要落山了,寧靜的黃昏中,人們披著暮色,紛紛訴說著森林不為人知的秘密,陸續(xù)從四野返回護林站。護林站前面寬敞的壩子里,已經(jīng)架起了篝火堆,不遠(yuǎn)處的地埂上,土灶燒得正旺,一鍋羊肉早已燉熟,風(fēng)卷著它的香味,到處飄蕩?!肫饋砹?,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看見一只羊被拴在草叢中,還以為是護林員養(yǎng)來做伴的。而事實上,為了解決我們此行的伙食,這羊昨晚才跟隨我們翻山越嶺,從山腳來到了這兒,它可能都沒有想到,它來到了自己的刑場,魂飛魄散在我們的身體里。感謝羊啊,賜予我們能量,讓我們繼續(xù)穿行在林中,穿行在人世,我們每個人終將長成你的模樣,也會去到自己的刑場,借你的命,終將歸還給你!
晚飯是從黃昏時候開始的,羊肉煮青筍,這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鮮美的湯了。每人盛上一碗,熱氣氤氳,先別忙著喝,得讓它在晚風(fēng)中涼會兒,端到鼻尖下嗅嗅,陶醉一番后再仰脖子喝下。這羊湯進入身體后,感覺每根血管里,都有朵奔跑的小火焰,剎那間就能逼走山中漸起的寒意。這時大家才端起酒,站在林間空地上,推杯換盞。篝火也燃起來了,人們圍著載歌載舞。這篝火燃燒的形狀,像一座火焰做的塔,而這塔中所供奉的烈火,正是所有森林的魂魄。這邊彝族小伙才唱完,那邊苗族姑娘又起舞,我們幾個沒有才藝的粗人,在酒勁的慫恿下,也不甘示弱,扯著破鑼嗓子唱起鎮(zhèn)雄山歌," “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間,每見篝火陰下去,我便往柴堆上潑酒,每潑一次,那火焰就會飆到一人多高,火光將黑夜揭開,露出一張張紅彤彤的臉。我向來不勝酒力,但喜豪飲,酩酊之際,踉踉蹌蹌地沖進人群中,東施效顰般亂舞起來,朋友們調(diào)侃我跳得像招魂的儀式,像祭祀的現(xiàn)場——好吧,魂歸來兮,被砍倒的樹,被宰的羊……幾個小時的歡歌熱舞后,篝火熄滅,森林寂靜,許多人被酒精發(fā)酵在草地上,黑夜挪了過來,將他們一一蓋上。那晚我也不知道是如何睡去的,第二天被鳥鳴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帳篷中,驚悸之余,趕忙拉開帳篷,緊接著便被眼前的景色所感動:大地端來一座山谷,在里面滿滿地注入潔白而又柔軟的霧靄,就像有人端著杯牛奶,為了等你醒來,一直候在帳外。
第三天早上,我們繼續(xù)穿越在漫無邊際的森林中。幾個村民已在前面開道了,他們是此行最辛苦的人,每個都負(fù)重近百斤,有的背著炊具,有的背著食物,有的背著液化灶,有的背著燃?xì)馔?,為了提前到達目的地做飯等我們,他們幾乎是在森林中奔跑著,像幾個慌不擇路的逃亡者。我們沿著他們路過的地方走,雜草倒伏,露水抖落其間,偶爾還能看見某個山坳或者溝邊,有簡陋的窩棚,這說明有人曾經(jīng)來過,真是不可思議啊,若非走投無路,誰會來到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呢?他(們)到底是誰?為何來此?林業(yè)部門的人給了我答案:這地方交通閉塞,偏僻落后,森林周圍都是一些窮苦的人,每年春天,竹筍破土后,他們就會攜妻帶子,摸進森林里來掰筍子,以便拿到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去賣,這是他們一年中唯一的經(jīng)濟收入。為了掰到更多的筍子,他們要提前幾天進入森林,守著竹筍拔節(jié),不然就有可能被別人掰走,或者長成竹子。
草木皆是兵,攔在跟前,有些葉片上,布滿鋒利的鋸齒,稍有不慎,就會在裸露的肌膚上劃出一道道的血槽。我們背著行李,左避右繞,在枝葉交織而成的穹頂下穿行。天空在葉片的間隙中,被撕成碎片,正隨著透進來的光束在森林的植被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上長滿厚厚的青苔,常年的塵埃堆積在某個樹杈或者皸裂的樹皮中,給了風(fēng)雨中飛翔的種子扎根的機會,樹上長樹,一種生命寄身于另一種生命中。地上盤根錯節(jié),一棵老樹倒下了,千千萬萬的幼樹站起來。也有的大樹橫亙在地上,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風(fēng)雨侵蝕,仍然還保持著樹的模樣,腐朽與潰爛隱蔽在時間中,不動聲色。但只要誰一腳踩上去,就會在那樹干上踏出個大窟窿,成千上萬的白蟻還在里面做著千秋大夢,殊不知“屋頂”就這樣被掀開了,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的它們,亂作一團,驚慌失措,沖沖撞撞,四處逃竄。這些隱秘的生命,活在陽光的背面,靠啃食黑暗過日子,竟然也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大家走了幾個小時后,汗水把衣服濕透了,身上似乎快要長出新的嫩芽來,森林中到處都是生長的欲望,無論任何東西,只要在它特有的溫度和濕度中經(jīng)過,生命的力量就能被催生,自己在自己的身體上破殼而出,并在瞬間就能葳蕤起來。
原本覺得能夠通行的地方,大地綿延到自己的邊上,突然陷落,亮出數(shù)丈高的山崖,等我們通過。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懸崖,才能走到平坦的路上?面對森林給予的考驗,沒有人退縮,大家互相攙扶著,拉緊懸掛在崖面上千絲萬縷般的蔓藤,蕩著越過懸崖,下面是山谷,河流安靜地流淌著,谷內(nèi)多是落葉、斷枝、長滿青苔的石頭,有些地方,淤泥掩埋著各種各樣的木頭,假若給它們足夠的時間,也許就能變成陰沉木。穿過山谷,沿著陡峭的山溝,我們在晌午之后登上又一座山頂,那是開闊的地方,也是森林和村莊的分界。往左眺望,可以看見許多枯樹——它們太安靜了,以至于死在自己的身體里還在渾然不知——矗立在山崖上,形成一片巨大的死亡森林,觸目驚心,有的似乎呈現(xiàn)出莫可名狀的痛苦,光溜溜的虬干扭曲在空中,枯死之前,好像經(jīng)歷過長久的折磨。向右眺望,人間煙火飄蕩,塵世在那兒等著我們,那是另一片森林,我們一生都在穿越,卻從來沒有抵達過它的盡頭。
(選自2021年第5期《邊疆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馬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