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說到乾隆間貪臣王亶望,很多人知道他是一個有名的貪官,知道乾隆帝親自督辦的那場橫掃甘肅官場的大反貪,卻不一定知道他長期受到皇上信任和賞識,或也不知道他還曾是廉政勤政的模范巡撫。貪臣是形形色色的,在位時各有一番風光喧囂,至其犯案誅死,家族通常是歷劫難復,本人也多會片紙無存。
王亶望沒有留下詩文、日記、信函之類,而從其在甘肅大肆貪腐聚斂,到浙江任上竭力打造廉潔奉公形象,再到事情敗露被抄家殺頭,其過程長達八年,也隱約可見一道負罪、脫罪、服罪的心理軌跡。梳理其人行為因果,對其膽大妄為、精神恐懼與竭力掩飾做一點追蹤,亦不無啟示。
乾隆四十六年七月,王亶望在浙江被革職逮問,起因與兩個下屬借皇帝南巡接駕斂財相關,但案情要追溯到甘肅捐監(jiān)之事。
所謂捐監(jiān),即以捐納銀兩或糧米取得國子監(jiān)生的資格,吏部和國子監(jiān)給予執(zhí)照,進而可通過資格考試,擔任州判、縣丞、主簿等職。因其大開以錢買官之門,對于科舉和官員選拔體制有很大沖擊,歷來為有識之士反對。乾隆帝即位不久就下詔停止,后來因災害和戰(zhàn)事又在個別地方恢復。三十九年三月,陜甘總督勒爾謹奏稱甘肅各級官倉糧谷缺額較大,雖連年撥款采買,倉儲仍未補足,請求恢復開捐監(jiān)谷的舊例。戶部表示同意,但規(guī)定不準折色為銀兩。弘歷一向?qū)璞O(jiān)不喜歡,勉強予以批準,復覺不太放心,考慮到甘肅布政使尹嘉銓難以約束,特命曾在當?shù)厝温毝嗄辍⒁阅芨芍Q的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去接替他。
王亶望從富庶的浙江調(diào)往貧瘠的甘肅,職務雖未提升,但經(jīng)皇上親自選調(diào),自也就是重用。弘歷讓王亶望“來京陛見”,“面為訓示,交令妥辦”;并嚴切傳諭勒爾謹:“于王亶望到任后務率同實心查辦,剔除諸弊,如仍有濫收折色,致缺倉儲及濫索科派等弊,一經(jīng)發(fā)覺,惟勒爾謹是問?!保ā肚〕现I檔》三十九年四月十八日)勒爾謹和王亶望都信誓旦旦地向皇上表決心,一定把事情辦好。實際上他們都是說一套做一套。這就是乾隆中晚期的官場形態(tài),朝廷頌聲盈耳,地方貪腐滋蔓。
歷史上不少能員都有幾分膽大妄為,王亶望亦然。上任后命各州縣開收捐監(jiān)糧谷,由于當?shù)丶Z食不多,便擅自改為捐銀兩,早把皇上的告誡丟在腦后??杀緛硎且鉀Q倉廩匱乏的,沒有糧米入倉怎么辦?他頭腦靈光,見一些州縣發(fā)生旱災,便夸大虛報,謊稱放糧賑災。抵任半年后,王亶望奏報,收到捐監(jiān)一萬九千多名,所捐豆麥八十二萬多石。乾隆帝閱報,認為“其情理多有不可解處”,提出四點疑問,據(jù)《清史稿校注·王亶望》,略為:
甘肅向來民生艱窘,怎么一下子會有近二萬人捐監(jiān)?如果是外省商人跑到那里報捐,可京城現(xiàn)有捐監(jiān)之例,為何舍近而求遠?其不可解者一也;
甘肅土地貧瘠,本地百姓食用之糧尚且不夠,怎么會有這么多余糧供采買?如果說是商賈從外省運來的,而沿途腳價昂貴,商人豈肯為此花重費捐納?其不可解者二也;
半年收捐來的監(jiān)糧就有八十余萬石,一年應有一百六十余萬,年復一年,積聚日多,勢必要增添倉庫收貯,如果霉爛了怎么辦?其不可解者三也;
甘肅官方說每年春要向貧戶出借種子和口糧,花費甚多,如果沒有捐項就得花錢買。那又為何不讓米谷留于民間,任其自為流轉(zhuǎn)呢?若說存糧的多系富戶,借糧者皆為貧民,也可勸諭富戶減價平糶,以利貧民,何必多此一層折騰呢?其不可解者四也。
乾隆帝所說的四條“不可解”,其實皆屬于“反?!敝?,命勒爾謹一一詳細核查。勒爾謹大約早有準備,很快就逐條回奏:西域收復后商路開通,安西、肅州為邊陲門戶,路遠物稀,獲利倍增,在甘肅報捐監(jiān)生的多系外省商民,以賣貨之銀,“就近買糧捐監(jiān),較赴京實為捷便,是以倍形踴躍”;甘省雖稱地瘠民貧,但連年收成很好,殷實之家積糧日多,可供捐監(jiān)者采買,并非運自外地;收捐監(jiān)糧乃因倉儲不足,一旦充足即奏明停止,不必擔心霉爛;至于先收糧再于春耕時借給貧民,實因勸諭富人減價很難,由捐生出錢買糧上捐,各方都樂意,“雖斂粟歸官,實復散之于民,均稱利便”。
勒爾謹回答得滴水不漏,皇上也就此作罷。實際上,這些捐銀大多進了各級官員的腰包,以主持此事的王亶望所得最多。
四十二年五月,三寶升任湖廣總督,王亶望受命接任浙江巡撫,寧夏道王廷贊被擢為甘肅布政使。諭旨要求王亶望在向王廷贊辦完交接后,“即來京請訓,前往浙江任事”。王亶望之父王師是深得弘歷信任的老臣,卒于江蘇巡撫任上,皇上有心栽培這個故臣之子。三年前派王亶望去甘肅時,也是要他來京陛見,面授機宜,且那時應已有了擢用他的想法。
王亶望在甘肅的所作所為,可以說當?shù)毓賵鼋灾?,因此并不急于離開,而是趕緊掩蓋和善后。六月二十一日,王亶望奏稱經(jīng)過認真盤查,各屬收捐監(jiān)糧均無短缺,并說:“臣現(xiàn)蒙圣恩升任浙江,所有掃除弊竇之法,當與新藩司王廷贊詳細言明,務期倉糧日見豐盈,顆粒皆歸實貯,以仰副圣主加惠邊氓之至意。”皇上讀后很開心,御批“好,知道了”,在傳諭勒爾謹時也說“所辦甚好”。王亶望與總督相處密切,接任的王廷贊原為其屬下,交情也很不錯。他顯得很仗義,已經(jīng)升任了,還在替甘肅的事操心:勒爾謹提請降低寧夏府捐監(jiān)的納糧數(shù)額,被戶部駁回,皇上贊同戶部的意見,王亶望又上一折代為陳情,御批還真給打了個折扣。
忽忽又是一年。
四十三年十一月,作為浙江巡撫的王亶望因修造海塘經(jīng)費匱乏,奏請減去自己所兼鹽政的養(yǎng)廉銀四千八百兩,以及辦公費五千兩,撥充海塘經(jīng)費。乾隆帝覽奏甚喜,諭曰:
據(jù)王亶望奏“浙江巡撫衙門額設養(yǎng)廉銀一萬兩,諸事已敷用度。向因兼管鹽政,于引費項下添有養(yǎng)廉銀四千八百兩,及掣鹽路費、賞賚等項公費銀五千兩,請一并裁減,撥充海塘經(jīng)費”等語,自應如此辦理,已批交該部知道矣。但歷任浙江巡撫因兼管鹽政,養(yǎng)廉優(yōu)厚,每將金珠鑲嵌之如意陳設等項附貢呈進,耗物力而適形其俗,朕所不喜,向來多不賞收。今該撫既奏裁鹽政養(yǎng)廉等項,更不必復為此無益之費。著傳諭該撫,嗣后務須遵旨妥辦,不得復以金珠鑲嵌器玩呈獻。(《清高宗實錄》卷一○七○)
在江浙沿海修建海塘,是乾隆帝關注的民生工程,見王亶望捐出兼職鹽政的養(yǎng)廉銀,頒旨嘉獎,其中隱含歷任巡撫皆不如王亶望廉潔奉公的意思。
捐出兼職的養(yǎng)廉銀,之前有山西巡撫巴延三,而王亶望的做法是連辦公經(jīng)費都捐掉,不免有些反常—鹽政也是個不小的攤子,怎么維持運行呢?可皇上不管那些,能省能捐就好。不久后王亶望又奏稱寧紹、嘉松兩分司公務無多,各給公費銀四千二百兩實在花不完,提議減為二千兩,結(jié)余銀兩劃歸海塘經(jīng)費,皇上也是欣然批復。第五次南巡時,乾隆帝感覺到地方大員接駕花費較多,下旨將經(jīng)行之地的捐廉退還,開列有“直隸公捐養(yǎng)廉銀五萬兩,山東公捐養(yǎng)廉銀十三萬八千五百余兩,江南公捐養(yǎng)廉銀十二萬三千七百余兩”。其中應有王亶望的倡導引領之功,乾隆帝心知肚明,甚至動了讓他接任閩浙總督的念頭。
四十五年二月,遵照皇上預先頒示的旨意,已升內(nèi)閣大學士的閩浙總督三寶與王亶望到蘇州迎駕,然后扈從皇駕進入浙江地面。主辦接駕事務的王亶望可謂費盡心思,孰料皇上對那些奢華設施頗為反感,嚴加申飭。有道是過猶不及,寧愿因過奢被責斥,卻不可不及。乾隆帝罵歸罵,心里還是愉悅,得悉浙省辦差花費中有五萬余兩公捐養(yǎng)廉銀,下旨照數(shù)賞還,并不許再行扣發(fā)和逼捐。就在傳旨申飭之當日,弘歷專發(fā)諭旨:
浙江巡撫王亶望之母鄧氏,年逾八秩,著加恩賞給御書扁額,并大緞二匹、貂皮四張。
對于故臣王師的遺孀,包括其子王亶望,皆可謂備極榮寵。孰料王母鄧氏福澤不厚,僅過了三四天,遽而撒手塵寰。
乾隆帝自杭州回鑾,起駕前頒發(fā)四條諭旨,前兩條皆與王亶望相關,其一是宣布他立即離職丁憂,調(diào)廣東巡撫李質(zhì)穎來接替,“其未到任之前,著三寶兼署”;其二就有意思了,且看:
本日據(jù)軍機大臣代王亶望奏稱“海塘工程緊要,奉旨督辦,今已丁母憂,自應解回籍。但世受國恩,荷蒙重任,懇恩于治喪百日后,自備資斧,在塘專辦工程,稍盡犬馬之忱”等語,所奏甚屬可嘉!著加恩馳驛回籍,料理葬事,百日后即赴浙江辦理塘工。朕念切民生,不惜數(shù)十萬帑金,建筑石塘,以資捍衛(wèi)。必得工程鞏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沾實惠。今王亶望懇請在工,專心督辦,于工程更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戀缺之心,亦非朕開在任守制之例,實屬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為急。大臣居心,自應如此。君臣之間,均可以令天下人共曉。至李質(zhì)穎到任后,專理一切巡撫應辦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辦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乾隆朝上諭檔》四十五年三月十三日)
此時和珅正在趕往昆明查辦李侍堯的途中,為王亶望代奏的軍機大臣另有其人。不管是誰,乾隆帝聞知后頗為感動,特命他馳驛(享用官方驛站的車馬食宿)回籍料理葬事,待守孝百日之后,再回來接著辦理海塘工程。
清王朝推崇儒學,弘揚以孝治國,對各級官員守喪之制規(guī)定極嚴,都是要求立刻離職。但此項制度也有滿漢之別,漢臣需丁憂三年(實際為二十七個月),期滿方可任職;而滿蒙官員于服喪百日后即可回任。雖說乾隆帝并不認為王亶望奏請留辦海塘工程是貪戀官職,卻也沒有讓他在任守制。圣諭的意思是,新任巡撫李質(zhì)穎到浙后不必插手海塘工程,等王亶望回任后辦理,省得彼此掣肘。
此事也有些反常了。
王亶望為人乖滑,行事頗為巧詐,上疏表忠心,希冀皇上發(fā)一道特旨,給予他滿蒙大員的同等待遇,回籍治喪一百天即回來任職。他說海塘工程緊要,情愿自費留下來專辦此事,還真把皇上感動得不輕,也給他留了余地。不過,皇上還是調(diào)來了新巡撫,壓根不提百日回任之事。老王還是沒能摸準上頭的思路。
新?lián)崂钯|(zhì)穎抵任后,雖說皇上給二人劃分了管理權(quán)限,矛盾仍難以避免。王亶望在浙江經(jīng)營三四年,完全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地盤,手伸得很長。李質(zhì)穎并非可欺之人,他做過安徽、廣東巡撫,一度還署理兩廣總督,可知頗得乾隆帝賞識。是年歲末應召進京,李質(zhì)穎對皇上講了在海塘工程上與王亶望的分歧,以及他的一些出格之處,還說王亶望的家屬仍住在杭州。乾隆帝很震驚,諭曰:
王亶望實丁憂之人,朕因一時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馳驛回籍治喪事畢,即至浙辦理塘工,原為公務起見。其家屬自應即回本籍守制,以盡私情。乃據(jù)李質(zhì)穎奏,伊家屬仍住杭州,安然聚處,朕聞之為之心動。王亶望并非無力令眷屬回籍之人,似此忘親越禮,實于大節(jié)有虧。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屬員,維持風教?從前伊父王師品行甚正,無負讀書,不應有此等忘親越禮之子。養(yǎng)心殿暖閣恭懸皇祖圣訓,有“孝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斷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語煌煌,實為萬世準則。王亶望著革職,仍留塘工自備資斧,效力贖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懷怨望,不肯實心自效,圖贖前愆,朕必重治其罪矣?。ā肚甯咦趯嶄洝肪硪灰欢唬?/p>
弘歷極為重視臣子的品行名節(jié),一旦發(fā)現(xiàn)王亶望行止有虧,即予嚴譴,絲毫不留情面,同時意識到其任職期間也可能存在貓膩。此日為十二月二十三日,馬上就是元旦,乾隆帝命大學士阿桂與李質(zhì)穎一起趕往杭州,會同閩浙總督富勒渾,將李、王治理海塘的分歧實地查勘,據(jù)實復奏;責備富勒渾渾渾噩噩,于此等不孝行徑不能早日參奏;同時也詢問大學士三寶知不知王亶望家屬在杭之事,三寶回稱確實知道,但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也被當面斥責。
輪到王亶望恐懼了。甘肅捐監(jiān)讓他賺得盆滿缽滿,但在心底也種下了深深的憂結(jié)。調(diào)任浙江巡撫數(shù)年來,他一直挖空心思地取悅皇上,捐出兼任鹽政的養(yǎng)廉銀,為迎駕大肆營造和點綴,當與其憂慮恐慌相關聯(lián)。他得到過不少獎譽,心下稍安,豈知皇上變臉極快,聽到其孝行有缺,立刻將之革職,欽派工部侍郎楊魁主持海塘事務,并委派樞閣大員阿桂進行查辦。
阿桂抵浙未久,就查出杭嘉湖道王燧的種種不法之事,還有原嘉興知府陳虞盛,都曾借著辦理南巡一事大肆侵貪,陳虞盛已死,王燧被革職抄家,押解進京。此二人均為王亶望親信,也是浙省籌辦南巡事務的主要經(jīng)辦者。可知烈火烹油、繁花著錦之場景背后,往往會有大塊卑污骯臟,此也是一種常識。
革職對王亶望無異晴天霹靂,王燧等人的被查辦,更使他驚恐不安,破財免災,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策略。四十六年正月,王亶望通過閩浙總督富勒渾代奏,承認自己孝心不夠,解釋說妻子患病、孩子幼小,所以待在了杭州,表示愿認罰五十萬兩修建海塘,先交二十萬,以后每年交六萬,五年交齊。他還說自己在老家有一些房地產(chǎn),要趕緊賣掉,湊齊款項?;噬吓藗€“覽”,即予以認可,同時也對他更不信任—五十萬可是一筆巨款,怎么來的呢?
對于王亶望來說,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
甘肅長期存在回民舊教與新教之爭,而官府抓捕了新教首領馬明心,引發(fā)信眾變亂,河州失陷。三月底,大批新教信徒圍困省城蘭州。甘肅布政使王廷贊督率守城,為震懾叛軍,將馬明心帶上城頭處決。乾隆帝對這種雷霆手段大為稱贊,賞戴花翎,傳旨嘉獎。但后來有奏報說,王廷贊雖殺了馬明心,卻將其兒子女婿放出城。皇上轉(zhuǎn)過來又認為王廷贊辦理錯謬,損害官府威望,要他離職來京述職。王廷贊感覺不妙,連忙表示要上繳積存的四萬兩廉俸銀,以供作戰(zhàn)時犒賞士兵。
又是一種反常之舉。乾隆帝聞知,發(fā)出一連串的疑問:王廷贊的養(yǎng)廉銀有限,何以家計如此充裕?甘肅土地瘠薄,布政使何以被稱為美缺?若說其中有營私貪黷之事,何以王廷贊在任多年,并無聲名不好的輿論?他由此聯(lián)想到王亶望,說:
從前王亶望在甘省藩司任內(nèi),亦未必竟敢勒索屬員,以肥己槖。但王亶望于捐辦浙省海塘工程案內(nèi),竟捐銀至五十萬兩之多。伊在浙未久,其坐擁厚資,當即在甘省任內(nèi)所得。因思甘省收捐監(jiān)糧,其中必有私收折色、多得平余情弊。且聞向來監(jiān)糧系各州縣分收,而近來則全歸省城,即使多收折色平余,而在部報捐者亦未嘗不收盈余,若甘省所收平余較多,則捐監(jiān)者自不樂從,何又紛紛向甘肅遠省捐監(jiān),并稱較部捐便宜,其故實不可解!若云該省監(jiān)糧實系收納本色,而本色又如何多得盈余,其中情節(jié)總未能深悉。著傳諭阿桂、李侍堯即將王廷贊因何家道充余,是否即于捐監(jiān)一事有染指情弊,或另有巧取之處,嚴密訪查,據(jù)實復奏,不可稍涉瞻徇。(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軍機處字寄,《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甘肅捐監(jiān)冒賑案》)
清代地方大員薪俸并不高,即使加上養(yǎng)廉銀,也不至于短時間暴富??赏跬①澇鍪志褪撬娜f,王亶望更是開出五十萬的巨額,令皇上在吃驚之余,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捐監(jiān)之事,當年的“四不可解”再次浮現(xiàn),加上新生的不解之處,降旨嚴查。
君權(quán)如天,而帝王又是很容易受騙的,即使明君也難避免。究其原因,應在于他們自認為沒人膽敢欺騙,可歷史上從不缺少“欺君”之輩,也不缺王亶望一類膽大妄為之人。乾隆帝自詡英察,竟被蒙蔽了多年,而一旦起疑,也會將那些反常之舉匯攏在一塊兒,窮追根究。閏五月,阿桂奏稱甘肅風傳王亶望慫恿勒爾謹在甘肅收捐監(jiān)糧,公然折色包捐,離任時以數(shù)百匹騾馬馱載而去。乾隆帝令刑部堂官提訊勒爾謹和王廷贊,得到捐監(jiān)折色的確鑿供詞,隨即傳諭楊魁會同陳輝祖對王亶望嚴行訊問。
甘肅的平叛正在緊張部署中,從赴甘大員的奏折中,弘歷也讀出了蹊蹺,實錄記其六月初二有諭:
甘肅省向來俱以被旱須賑為言,幾于年年如此。昨和珅一入甘境,即遇陰雨,今阿桂折內(nèi)又稱“二十二日得有密雨四時”,可見該省亦并非竟少雨澤,人言俱未足信。著傳諭阿桂、李侍堯確切訪察向年雨水情形,據(jù)實復奏。
正在木蘭秋狝中的乾隆帝,不僅關注著甘肅前線的戰(zhàn)況,也盯著捐監(jiān)一案。阿桂奏報內(nèi)稱“本月初六日大雨竟夜,勢甚滂霈,初七初八連綿不止”,官軍的攻勢因而受阻。弘歷多次傳諭,提到捐監(jiān)案編造的彌天大謊:“甘省如此多雨,而歷來俱謊稱被旱,上下一氣,冒賑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罰”,“是從前所云常旱之言全系謊捏,該省地方官竟以折收監(jiān)糧一事,年年假報旱災冒賑,作弊已屬顯然”。傳諭留京王大臣前赴刑部,提出勒爾謹當堂訊問,質(zhì)問為何從前總說干旱,“豈有今年甘省雨獨多之理”。
考慮到王廷贊守城之功,弘歷待之較寬,這次雖被傳訊,仍覺與勒爾謹、王亶望有區(qū)別,有意保全。他在審案大臣的奏折上親筆批諭:“伊(王廷贊)之生死總在此番實供與否,令伊自定,朕不食言?!钡跬①澮咽巧狭速\船,想下船也難。就在這個夏天,乾隆帝親自督辦以“甘肅冒賑案”為名的反貪行動,勒爾謹、王廷贊、王亶望等被革職逮捕,解送京師,處以死刑,甘肅通省各級主官幾乎無一漏網(wǎng),先后處死者達五十多人,另有四十多人被流放。此案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如同連臺本大戲,記述者很多,茲不詳述。
四十五年閏五月二十二日,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陳輝祖接奉軍機大臣和珅寄發(fā)的諭旨,立即親自率員突查王亶望的杭州寓所。諭旨中并未讓他抄家,但陳輝祖下令搜查與捐監(jiān)相關的賬簿信函,并將宅內(nèi)一切財物逐項點驗封存。王亶望跪聽宣旨,“伏地叩首,痛哭自咎”,說了一通慚愧的話,也承認確有以銀代谷之事,將責任推給州縣,而一說到貪污就推三搪四。乾隆帝下旨將之解送刑部嚴審,后又押至熱河由軍機大臣審訊。飛諭頻發(fā),急急如律令。
可憐王亶望一路被押解疾行,七月二十六日凌晨抵達盧溝橋,隨即由刑部晝夜不停地轉(zhuǎn)送熱河,二十八日上午一到就開始受審。今天可見到他的兩份供單,節(jié)引如下:
問:王亶望,你在甘省令州縣設立“坐省長隨”,探聽信息。現(xiàn)據(jù)王廷贊供,凡各州縣饋送你的金銀等物,俱由伊等送進;又據(jù)程棟供稱,你署內(nèi)一切支應,俱令首縣承辦,每年需用二萬余兩……現(xiàn)有“一千見面,兩千便飯,三千射箭”的口號,你到底在甘省得過多少銀子?你可據(jù)實供來。
據(jù)供:我在甘肅時因各州縣俱散處四分,無從授意于他們,所以令各州縣設立坐省長隨,我遇有需索即令人向坐省長隨通知,以便送信給各州縣,所以各州縣有饋送我的東西俱由坐省長隨經(jīng)手,這是有的。我得過屬員銀兩甚多,所以外人編了個口號,說我“一千見面,兩千便飯,三千射箭”,總是我貪心甚重,就置之不論了……至每年我所有署中一切用度計不下二萬兩,原是向首縣索取,惟于報災時令首縣多報,就算補償了他。至于陸瑋、宗開煌、鄭陳善、楊德言、朱家慶等,他們俱饋送過銀兩,算來也有幾萬兩,此外各州縣送我銀兩的甚多,實在記不清了。這些都是我的罪,還有何辯呢?(《軍機大臣奏呈訊問王亶望供詞片》附件:王亶望供詞)
一路上晝夜兼程,王亶望應是想透了,做好了最壞打算,是以問到就招,不再狡辯和隱瞞。未見和珅出頭,主持審訊的為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嵇璜,有這樣一段問答—
詰問:你如此貪婪不法,與屬員通同作弊,你難道不怕日后犯出來,就如此膽大么?
供:我做這種的事,我起初若想到今日發(fā)覺,也斷不敢做。只是我貪心重了,想上下合為一氣,各自分肥,又令該道府等出結(jié)存案希冀可以朦混。況有散賑可以藉端掩飾,不至敗露出來,所以大膽就做了這樣沒盡天良的事。如今實是天理昭彰,難逃國法,我也追悔無及。還有什么說呢?只求皇上的恩典,將我立正典刑就是了。(《大學士嵇璜等奏呈王亶望與屬員通同作弊供詞片》附件:王亶望供詞)
舉凡貪官,極少有愚笨之輩,瘋狂摟錢時是變態(tài)和反常,而一旦犯事,很快就會想明白,愧疚與痛悔均發(fā)自內(nèi)心,讀來令人惻然。
嵇璜對王亶望的審訊是在七月三十日上午,而當天下午或晚上,乾隆帝在避暑山莊親自審訊了勒爾謹、王亶望、王廷贊三人。清代檔案中提及此事,僅說他們“俯首無詞”,未作具體記述。這是君主與犯官的最后一面,很難推想當日之情景。弘歷隨即傳諭:賜勒爾謹自盡,王廷贊詔絞監(jiān)候,而命將王亶望即刻正法。他對此人實在是痛恨已極,傳旨將其三個成年兒子革去職銜,發(fā)往伊犁充當苦差;數(shù)日后聞知王亶望還有八個兒子,“俱年在六歲以下”(可證其納妾之多),又命解往太原嚴行管束,“待年至十二歲時”,“陸續(xù)發(fā)遣伊犁”。
九月初一,乾隆帝發(fā)布長篇諭旨,指出甘肅官場的整體沉淪,也說明自己痛下殺手的迫不得已,語意沉郁:
此案自王亶望、蔣全迪等首先倡率,以致闔省效尤,通同弊混。各州縣亦視侵冒官項為故常,竟無一人潔己奉公、庸中佼佼者。此而不治,以廉弊吏之謂何?今既查辦確實,不得以罰不及眾,竟置不問。朕前降旨云“辦理此案,實出于不得已者”,正謂此也。朕既不能道之以德,不得不齊之以刑,而無恥之徒,方且仍冀其茍免也。世道人心,澆薄至此,朕甚愧之!(《清高宗實錄》卷一一四○)
當月秋審,二十二名侵貪在二萬兩之上的甘肅官員被正法。
一年后的八月,又到了秋審勾決時節(jié),監(jiān)獄里還關著數(shù)十名涉案者。乾隆帝看到其中有曾在甘肅平叛中立功者,命減死流放黑龍江,再諭曰:
此案人犯侵帑殃民,俱屬法無可貸。因念王亶望等之肆行侵冒,舞弊營私,皆系朕平昔寬仁,未免失之姑息,以致各該犯毫無忌憚。所謂水懦民玩,朕甚愧之。今復因人數(shù)眾多,不忍概予駢誅,不得不又寬一線……(《乾隆朝上諭檔》四十七年八月初一日)
“朕甚愧之”,是弘歷常用的一句話,容易被誤讀,其實主要并非自責和反思,而意在施壓和責斥臣下。身邊樞閣大員聽到皇上如此宣諭,自會趕緊連聲稱愧,殷殷自責,同時贊頌圣上英明,是王亶望等人喪盡天良。
官場歷來是聯(lián)絡有親,甘肅犯官眾多,有幾人的兄長身為督撫,趕緊上疏表達愧疚和自請罰銀:如陳繼祖之弟嚴祖曾任甘肅布政司經(jīng)歷,涉案金額數(shù)千兩,奏稱“非獨臣刻難自安,即臣母亦愧忿無地,今情愿罰交銀三萬兩”;山西巡撫雅德之弟文德為涉案道員,也上奏承認“平日不能教導”,自請罰銀三萬兩;還有奉天府尹奇臣,胞弟奇明曾任秦州知州,上奏稱“平素未能訓誡胞弟,罪亦難逭”,表示要賣掉祖屋賠償。江蘇巡撫閔鶚元因胞弟鹓元涉貪一萬九千余兩,疏請交部議罪,但未提認罰之事,皇上有些生氣,命罰交十倍之款,并將雅德、陳輝祖的奏折發(fā)給他閱讀。閔鶚元趕緊上疏認罰,表示要將“所有房屋田地及任所資財器物等項應一并恭繳入官”。一側(cè)有朱筆御批:“亦不必如此,但汝知愧與否耳?”既要知愧,更要認罰,皇上才會滿意。
物以反常為妖,源自《左傳·宣公十五年》“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一語,本義在說明反常的背后必有問題。甘肅捐監(jiān)大案,以荒遠之地踴躍報捐,伴隨的是年年以旱災請求賑濟,種種反常,卻長期被視若無睹。朝中有內(nèi)閣大學士和軍機大臣,督察百官的有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御史,各地有封疆大吏和按察使,為何無一人舉報或質(zhì)疑?為何非要等待皇上去察覺?不亦反常乎!
乾隆朝并不缺少清正之臣,以此時論列,如內(nèi)閣首輔兼首席軍機大臣阿桂,大學士三寶、嵇璜,軍機大臣梁國治、董誥,皆可稱老成端謹,難道無人發(fā)覺此事之蹊蹺?問題還是出在皇上身上。自打和珅受到寵用,一股聚斂之風就從朝廷囂然而起:先是進貢,各種名色的進貢,內(nèi)外大吏無不為此挖空心思;再是議罪銀,以各種理由逼捐和認罰,如本案所有涉案官員均經(jīng)抄家逮治,有瓜葛者如陳輝祖自請罰銀贖罪,不太沾邊的陜西巡撫畢沅、兩淮鹽政圖明阿等人也被重罰。大案發(fā)生后,殺的殺了,罰的罰了,卻未見采取根治措施?;噬献焐险f是有愧,又熱衷于收取議罪銀和閱讀抄檢清單,不亦反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