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泉
2021年4月,受《歌唱藝術》編輯部委托采訪郭森,之前觀看她的演唱視頻和聽上過她大師班學生的反饋頗多,但從未與這位叱咤歐洲的女高音歌唱家謀面。在平面媒體上看到的郭森總是表情嚴峻,多少有點“冷酷”。在我看來,越是表面冷酷的女性,她的另一面一定是溫柔無比。果不其然,在郭森演出的歌劇《弄臣》中,我看到了溫柔、清純的她:當她與飾演父親的意大利“國寶級”男中音歌唱家里奧·努奇合作唱完二重唱《復仇的鐘聲已經敲響》后的瞬間,飾演女兒的她,像一個撒嬌的小女孩緊緊地靠在了老父親的懷里。
第一次聽到郭森的名字是在周小燕先生那里,那還是2001年,第一次去周先生上海的老房子拜訪時的事情。第一次聽郭森演唱,是在作曲家陸在易先生的藝術歌曲集所附的CD中,一首《我愛這土地》讓我為這位歌唱家的技術能力和藝術表現(xiàn)贊嘆。(下文,郭森簡稱“郭”,筆者簡稱“馬”。)
郭:1995年,陸在易老師就敢用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到上海音樂廳去唱他的大型合唱作品《在十八歲生日晚會上》。當時很多女高音都去(參加選拔)了,有上海歌劇院、上海音樂學院和周小燕歌劇藝術中心的,都是成熟歌手,但最后還是選上了我。說實話,我的程度很淺,但陸老師覺得我唱得很“樂感”、聲音好聽。自此,我和陸在易老師結下了緣分。由于這個緣分,加之唱了很多他的作品,我對陸老師聲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應該說還是蠻了解的,理解比別人快一些,因此基本上可以做到只要是我唱他的作品,他就會認可。2001年,我參加在中國香港的聲樂比賽,后來又在日本東京、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參加聲樂大師班,基本就處于一種非常忙但很充實的狀態(tài)?!段覑圻@土地》這首作品錄制唱片后,我便出國了,出國后基本上沒有唱過。你知道,在國外能演唱中國作品的機會很少。后來,我聽大家說,國內很多女高音都非常熱衷于這首歌,無論是學校的考試還是專業(yè)院團的音樂會上總有女高音演唱這首歌。我曾在網上搜了一下,真是各種女高音都爭先恐后地演唱這首歌,但是……
馬:如果按照陸老師的要求,很多人演唱這首歌都“不達標”?這樣,先說說您眼里的陸在易老師。
郭:您知道,陸老師是上海人,非常文雅,被稱為“音樂詩人”。在我看來,他就是用音樂寫詩的一個人。
馬:所以,充分了解作曲家是歌者的一項十分必要的歌唱準備。
郭:是的。正因為陸老師是這樣一位作曲家,所以,演唱他的作品,不管音域多寬、音區(qū)多高,決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咣、咣、咣”地“造”,或是施展一種自以為是的情感發(fā)泄。拿起這首作品,不是一種簡單的歌唱,而是在抒發(fā)一種情懷,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樣,“連羽毛都腐爛在泥土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應該是一點兒一點兒滲透出的一種沉甸甸的愛。陸老師的作品是充滿內涵的抒情,而不是歇斯底里地自我展示,更不能簡單地顯擺自己的聲音。
馬:確實,作曲家朱踐耳先生曾評價陸在易“對中國藝術歌曲的發(fā)展有著里程碑式的貢獻”。陸老師在電話里跟我說:“郭森是《我愛這土地》的首唱,她聲音純凈、樂感極好、悟性極強,當年,我是從十幾位女高音中選中了她。郭森還演唱了我創(chuàng)作的《彩云與鮮花》《最后一個夢》等作品。應該說,她演唱的《我愛這土地》是一個極有價值的版本,當年的她就能把作品唱得幾近完美,現(xiàn)在應該更加成熟了。”
郭:哈哈哈哈,能得到陸老師的認可實屬不易。陸老師是一位在藝術上極其嚴苛的作曲家,用普通人的話形容,他就是非?!笆聝骸?。唱他的作品,你很難在他的臉上看到滿意。記得他幫我指導作品的時候,總是—郭森,這個地方再這樣一點兒、那個地方再那樣一點兒,有時甚至會讓人有些受不了。他是極致強調每一處細節(jié)的藝術家。我覺得,要唱好他的作品,必須與他多交流、多溝通、多請教,才能知道他想要表達的是什么?,F(xiàn)在我回國工作了,哪天我給他打個電話,再詢問一下《我愛這土地》還有什么要求,再深入挖掘一下他想要我們歌者表現(xiàn)的還有哪些內容。當然,作為歌者的我,也不會在演唱時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說不融入自己二度創(chuàng)作的思考。我會提出自己的見解和建議,比如音樂的走向、聲音的色彩等。陸老師雖然嚴苛,但是會認同歌者的合理創(chuàng)作。有時,我也在想,我很多時候與陸老師等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思維上有很多不謀而合,會擦出十分默契、驚艷的火花。這樣,唱起他們的作品也容易些,也會獲得他們積極的認可。
聽郭森演唱《我愛這土地》,無論是作品開始的比喻“假如我是一只鳥”,還是作品中令人揪心的“然后我死了”,抑或是作品最后的詩句“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特別是結尾處這個“沉”字,顯示了歌唱家對作品的文學性、音樂性、思想性和歌唱技術的高度掌控能力,令人嘖嘖稱嘆??赡芤驗槲冶驹谝魳吩盒?zhí)教聲樂課程,加之不斷參加音樂會演出、聲樂賽事評審,對《我愛這土地》這首聲樂作品十分熟悉。可以說,由于每位歌者對作品的理解深度和角度不同、技術能力不同、審美取向不同,通過作品想要實現(xiàn)的表達內容不同,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詮釋,這似乎是正常的。但是,通過音樂將詩歌的內容更深刻、更美地表現(xiàn),通過歌唱將詩歌與音樂升華為語言表現(xiàn)的最高層面,這是每位職業(yè)歌者必須思考并努力實踐的一件大事。
實話實說,我聽到很多女高音歌者唱不出作品第一句“假如我是一只鳥”,那種想象力十分豐富的比喻的語感,但不管是當年第一次或是今天再聽郭森對這句開篇之句所唱出的語感,都是令人嘆服的。很多女高音都會把這第一句唱得十分濃重,用聲非常強烈,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往往是“這位女高音很有聲音”,或是“唱得太傻”。郭森的開篇演唱,沒有那種讓聲帶死死閉合“逼”出來的一種所謂“金屬聲”,而是略帶嘶啞、稍顯朦朧的聲音色彩領跑作品開端,一張嘴便鋪墊了接下來要出現(xiàn)的“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中喉嚨的“嘶啞”。這種令人叫絕的詮釋手法,我不知是源自郭森自己的靈感還是來自早有“深謀”的作曲家陸在易,無論如何,我覺得這句“開場白”真的是一個“大手筆”。
為什么我會對郭森演唱的“然后我死了”這句贊嘆有加?因為詩人艾青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人已經“死了”,而作曲家將這句“已死之人”或是“人死之前”的嘆息寫成一句“干宣敘調”(Secco)樣式的說唱,但不能洋腔洋調,一定要考慮中國語言的感覺。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要表達的情感與詩人絲毫無異,就是要表達“死了”。既然“死了”,就不會中氣十足,就不會“氣沉丹田”,就不會“聲音掛在面罩”,就不會出現(xiàn)豐厚的聲音共鳴。那種“人死了以后”的嘆息,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每位演唱這首作品的人都要思考,才能唱出作品需要的聲音!郭森演唱的是未刪節(jié)版的《我愛這土地》,也就是說,作品后半部的歌詞和音樂唱了兩次。每當作品出現(xiàn)同詞、同音樂反復,都是對歌者掌控能力的考驗,這首作品也不例外。完全可以說,郭森的詮釋是有思想的、高超的。演唱藝術歌曲,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即:所有高音最好弱唱。這是至難的一件事,尤其是高音的“強漸弱”。早年,我演唱過陸華柏先生作曲的《勇士骨》,這是一首宣敘調體裁的聲樂作品,它以“說(宣敘)”為主,以“唱”為輔。在歌者這個群體中,“會唱(詠嘆)不會說(宣敘)”和“會說(宣敘)不會唱(詠嘆)”的人不在少數(shù),而將兩者合二為一則是浪漫主義作曲家的歌劇詠嘆調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陸在易先生的《我愛這土地》中恰恰使用了這種手法,而會不會將“說”和“唱”有機地結合,是能否完成這部作品關鍵所在。很多人都會覺得這首作品中的大抒情段落的“啊”是演唱的關鍵部位,認為“有了高音就有了一切”。是的,歌者不能沒有高音,音樂美學家蔣一民先生曾說過:“歌唱只有高音不行,但沒有高音萬萬不行?!薄俺敝皇锹曇艏夹g的一個方面,在演唱很多聲樂作品時,不會“說”也不行。當我聽了郭森對前后兩次出現(xiàn)的“然后我死了”的處理,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歌唱家對文學作品內涵的把握和音樂氣質的探究,特別是對歌唱聲音的理解和運用是十分了得的。那時,她那么年輕怎么會有那樣的深刻性?那只能用用功加天賦來解釋了。
話鋒還要轉到我演唱陸華柏先生的《勇士骨》時,最后一個長音在小字二組的f結束,但是作曲家要求這個高音要“強漸弱”!難,實在是難。為什么這個地方要這樣處理?因為這是戰(zhàn)場上一位將士死后(靈魂)的吶喊。不知是巧合還是要遵守什么“規(guī)律”,《我愛這土地》一曲最后也是一位“死心塌地愛著這塊土地”的“死者”(靈魂)的抒懷,也要以“強漸弱”結束,郭森恰恰在最后一個字上做了一個完美的“強漸弱”。我想,其他沒有“強漸弱”的歌者或許是有自己的理解,或是要唱出一種大眾心中的“結束感”,另外一個解釋便是歌者的技術能力達不到??傊斈旯浿频摹段覑圻@土地》,今天聽起來依然是“對的”,體現(xiàn)了詩人和作曲家要表達的民族氣節(jié)和精神。如果說當年陸在易先生能選中年輕的郭森去上海音樂廳擔任自己作品的領唱,看中的是她的音樂天賦—良好的樂感和美好的音色;那么,今天,在我看來,應該說是陸先生慧眼獨具,看中了郭森必然成為歌唱大家的將來。
馬: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學習聲樂的?
郭:我是在山西太原師范學校音樂班開始學習聲樂,那時還沒有“聲樂”的概念,就知道唱歌。您知道,我們山西的孩子學習藝術專業(yè)最好的地方應該是山西省藝術學校(現(xiàn)山西省職業(yè)藝術學院),但當時他們覺得我的程度太淺,不要我。我倒是覺得能到太原師范學校上學很是幸運,這所學校對文化課抓得很緊;當然并不是說“省藝?!辈蛔ノ幕n,藝校更偏重技能,而師范類學校則偏重于文化課學習。記得那時太原師范學校的管理好像有點兒半軍事化,也就是說非常嚴格。
馬:您學聲樂是因為自己喜歡,還是受他人的影響?
郭:我的父親當年是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文工團的男中音獨唱演員,是與馬國光、馬玉濤同時代的人,唱得很棒!父親曾隨馬國光老師學習聲樂,戰(zhàn)友文工團陪同周恩來總理出國訪問時,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呢!我的母親是評劇演員,曾經是天津評劇團的主要演員?!拔母铩逼陂g,母親由于客觀原因不能登臺,最后她被下放到了農村。父母有了哥哥后,生活的壓力也越來越大。20世紀70年代,我的父母相繼離開自己的工作單位,一家人在父親朋友的關照下到了山西。由于家庭的搬遷,我的學業(yè)也受到影響,那時不大懂事的我還埋怨父親不應該離開北京,否則,我的學業(yè)就會順利一些,我也不會從太原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工作三年才去考大學。
馬:師范類學校是非常重視文化課的,您卻喜歡唱歌?
郭:是啊。當時,我是在太原師范學校音樂班學習,但從來沒想過將來要當音樂老師。在校期間,我曾參加過一次唱歌比賽,因為唱得很棒,電視臺就來采訪我,問我為什么會喜歡唱歌?我告訴他們,我的父親就是唱歌的,所以我就喜歡。他們又問我將來要做什么?我說我將來要當歌唱家。記得當時班主任老師可生氣了,她覺得我一沒夸獎她,二沒講自己將來要當老師,這是與師范類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不符的。哈哈哈哈!那時的我真傻。畢業(yè)后工作的三年里就一心想考大學,師范學校和普通高中學的課程不一樣,在“師范”我沒學英語,幸虧還有初中學過的那點兒底子。在“師范”,除英語外的其他課程,我學得還是不錯的,至少,把我的文化課底子打得很牢固。高考的時候,我就是自己看書、自己復習,沒有去任何補習班,當然,也是因為時間來不及。當時,我是一門心思要去音樂學院學唱歌,所以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復習文化課。我明白,如果文化課過不了,考音樂學院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夢了。我的運氣還算不錯,當時報考音樂學院,也就是去上大學,師范學校的校長雖然舍不得讓我走,但還是支持了我。這位校長非常愛才,后來,我去上海音樂學院讀書,校長還為我特別批付了一半學費,這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感激不盡。
馬:報考上海音樂學院,父親是不是給了您很多歌唱技術上的指導?
郭:還真沒有,考大學時他真的沒給我說過演唱上的事。倒是考師范學校的前幾天,他著過急,給我說了說怎么唱,從那以后就沒有管過我。但,父親的演唱對我的耳濡目染肯定是有的,應該算是潛移默化的傳授。我自己從小就特別愛唱,好像唱歌這件事在我這兒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在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里,我很少在家里待著,總是唱給別人聽。
馬:考上海音樂學院時,您準備得如何?
郭:那時,我只會唱中國作品,外國作品沒有接觸過。為了考試,我在去上海的火車上,努力學會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我親愛的》,哈哈哈哈!但是,我覺得我那時的中國作品已經唱得有一定的難度了。在我心里,總有一個“結”,就是當年我曾經考過山西省藝校,因為程度淺沒能考取而去了師范學校學習。師范學校畢業(yè)工作三年后,我特意報考了山西大學,那里的音樂專業(yè)是山西省水平最高的。我知道,就是考上山西大學我也不會去,但我要用行動告訴大家我的演唱水準。那年,我的成績是第一,心里可高興了!
馬:是不是有點兒“當年考省藝校你們不要我,今天我直接考過了(更高水平的)山西大學的考試!”這種取得重大勝利的心理?
郭:是的,是的,其實就是一種小孩兒心理。哈哈哈哈!我的星座是白羊……
馬:熱情、陽光、樂觀、堅強!
在常年的教學實踐中,我發(fā)現(xiàn)聲樂學習者的天賦、努力、執(zhí)著,是聲樂教師選擇學苗的重中之重。我記得周小燕先生曾說過,學習聲樂百分之八十要靠學生自己。當時我不大相信,我覺得教師應該付出百分之八十甚至更多,才是培養(yǎng)出學生的關鍵。時間和實踐告訴我,周先生的說法是正確的。其實,所有“學出來的學生”“成功的學生”都是自身的天賦、努力、執(zhí)著加上“師傅”這個方向和道路引領者的“調度”,這才是聲樂教師教學成功或學生學習成功的“秘笈”所在。雖然郭森的父母都是藝術家,但他們都沒有給自己的女兒任何直接的、強迫的聲樂教育。在郭森高考前,中國聲樂作品的準備都是自己努力所得,而這個“所得”絕不是那種非專業(yè)的自娛自樂,而是達到了專業(yè)音樂院校正規(guī)考試的要求和水準。
我曾經與一位男高音交談,當我問道:“你的高音是上音樂學院之前就有了,還是上音樂學院之后通過學習得到的?”他回答我說:“我入學考試的曲目是威爾第歌劇《游吟詩人》中的《柴堆上火焰熊熊》?!蔽覇査骸案咭舾l學的?”他回答:“我口袋里一直裝著一張帕瓦羅蒂的詠嘆調集CD”,是“聽會的”,而且“誰聽了我的高音都覺得是對的、專業(yè)的”。在我看來,這就屬于有天賦的歌者。同樣,郭森掌握的中國古詩詞歌曲、中國藝術歌曲、創(chuàng)作歌曲、中國民歌,無一例外,都是自學而成的,語言、風格、味道、音樂處理,包括《巖口滴水》這樣高難度作品中High C的聲音技術。當然,在諸多音樂學習者,特別是聲樂學習者群體中,天賦不高的占多數(shù),這對聲樂教師的教學就是一種極大的考驗和磨煉。
聲樂教師除了看重學生的天賦外,也期待學生的悟性。一張帕瓦羅蒂的CD,就能讓一個男高音(高中生)悟出High C的演唱技術;聽著男中音父親的演唱、看著母親的評劇排練,就能在High C上做出自如的自由延長,就能走出歌中人物的步態(tài)。這難道不是天賦、不是悟性?要知道,聲樂教師幫助一個缺乏天賦、悟性極差的學生獲得半個音高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任何事情都會像雙刃劍一樣,說是每位聲樂教師都期待極有天賦、非常努力、特別執(zhí)著的學生,但一旦這樣的學生到了手里卻又會讓教師備感壓力,而郭森正是一個讓教師有壓力的人。她的天賦、努力、執(zhí)著,加之每做一件事必須成功的性格,有時會讓人感覺有些“不聽話”的“屬性”存在,會讓某些執(zhí)教者常處于不安的狀態(tài),處于一種要不斷學習、不斷增加知識量,否則就很難“對付”這種好學生的狀態(tài)。進入研究生階段,她到了周小燕先生的班上,這讓她如魚得水,周先生淵博的知識和運籌帷幄般的教學“戰(zhàn)略”思想,讓這個女孩如同久旱的禾苗在最饑渴的時候遇到了甘霖。
郭:成為周小燕先生的學生后,我的演唱水準突飛猛進。我遇到了周先生,像是產生了化學反應一般,即刻被她拉向她的一方,然后火花四濺,仿佛整個地球都加快了轉速。我好興奮啊,多少次我自問:為什么沒有早早地接近她?沒有早些地跟她學習呢?記得在周先生那里不到半年,大家就說我的演唱發(fā)生了質的變化,過去在來學院講學的外國專家那里沒能調好的東西,周先生輕而易舉地就能給我點撥到位。除了按課表上周先生的聲樂課之外,我總是“泡”在她的課堂上聽她給別的學生上課,也同樣受教,有時可能會比自己上課領會得更到位。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吧?說實話,我永遠后悔沒有早些成為周先生的學生。我說這些,并不是我忘記了本科階段的老師。
馬:聲樂教學真的是需要老師和學生共同努力才能完成的事情。無論老師知識儲存多么豐厚、多么敬業(yè),或是通俗一些講,“無論老師付出多少心血”,如果學生不想學、不努力,一切都將是徒勞。而對于那些確有天賦、努力并執(zhí)著追求的學生,如果沒有遇到知識儲備豐厚、敬業(yè)精業(yè)的老師,成功也就無從談起。
郭:是的。我佩服教“白紙”(指基礎淺或是沒有基礎的學生)的那些老師,他們是實實在在地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去積累、去改變學生的演唱。我現(xiàn)在四處講學是屬于“打醬油”的狀態(tài),蜻蜓點水般,講了就走。我深感在教學一線的老師的不容易。聲樂學習還有另外一個微妙的層面:老師和學生都是人,只要兩個人脾氣秉性不合,就很難接受對方,更不要說教與學。作為學生,不可能舒服、順從地接受老師的教學;作為老師,也不可能對學生付出更多,盡管作為事業(yè),他應該愛崗敬業(yè),但這很難。如果師生相處愉快,無論教與學,都會進步很快。作為學生,無論你的天賦有多好,雖說修行多在個人,但如果沒有這個師傅,你也進不了這個門。可是,這個領進門的“師傅”,作為領路人,要把這個門領對。如果領錯了,學生就很難有將來。如果你已經在被領對了的“門內”,再碰到一個好的老師,那就能提高得飛快。
馬:聽說您讀本科的時候就很能控制自己的聲音,而且弱聲特棒。還聽說那時您就是“捏”著唱,大家都不會覺得難聽?
郭:是的,哈哈哈哈。我這個人膽子很大,讀本科的時候很能模仿大歌唱家的聲音感覺,并且還能在模仿中調整出自己的聲音。
馬:天賦!
郭:在我的教學實踐中,很多時候,我說了半天學生也不懂;但我示范一嗓子,學生就會模仿得八九不離十。在初學階段,模仿也是很重要的一環(huán)。
馬:到了國外以后,您的聲音有什么大的變化嗎?
郭:在國外,周圍都是這種我們所說的“美聲”的聲音,我的聲音不會跑偏。我覺得環(huán)境很重要,回國后會受到本土語言、文化,以及民族風格等的影響,有時在演唱歐洲傳統(tǒng)曲目時又會走偏。我屬于那種“號”大一點兒的花腔女高音,長了一副女中音的聲帶,卻是女高音的腔體。雖然我的聲帶寬大,但在歌唱上我追求自然。
馬:我非常反對那種撐大了唱的做法,倒也不主張“捏”著唱,而是希望學生認清自己的嗓音條件,“不能撐毀了自己”是我自己演唱和教學的法則。
郭:我崇尚自然的歌唱,不喜歡身體,特別是聲帶過于著力。我認為聲音的建設就是制造聲場,身體是靠山、是反射板。歌唱的聲音就像拉弓射箭,只拉弓不射箭或是只射箭不拉弓都不行,反射要直接打到一個點上,喉部(肌肉)力量緊張是歌唱的“絕癥”。在中國音樂學院講公開課時,聽了您的本科生劉雨欣的演唱,我非常欣賞并認可她的演唱,從她自然、規(guī)范的演唱中,我看到了您的聲音理念和教學風格并由衷贊嘆。
馬:那是一個非常用功又非常會學習的學生。她今年本科畢業(yè),準備去美國攻讀碩士學位,已經獲得了近十所美國的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offer),正在選擇心儀的學校、導師和獎學金。
郭:祝賀您!作為一位教師,眼界開放、熟悉舞臺,這對學生非常有用。在國外學習、工作,要身心強大、要身體健康。替我向她轉達祝福!
馬:謝謝!
郭森是一位平和、低調的歌唱家,在采訪她的過程中,無論我如何引導她講一講在國際歌劇舞臺上的輝煌,她都巧妙地繞開不談,因為她覺得那些很平常。當我問她,在她的記憶中,她在歐洲出演的哪部歌劇最讓她刻骨銘心、終生難忘?她回答說:“沒有哪一部戲,而是每一部戲我都會很投入。在人物的創(chuàng)作中,如果考慮太多自我就很難成功,因為每部戲演唱的都不是自己。”郭森是一個善良且比較純粹的人,她掏出心底最真誠的“絕招”,告訴每位在舞臺上塑造歌劇人物的歌者:“為人物的塑造投入情感和為聲音質量需要的技術而理智,這兩方面的平衡一定要把握得當。”
在網絡媒體十分發(fā)達的今天,我想找到郭森在國際歌劇舞臺上創(chuàng)造的戰(zhàn)績卻十分艱難。雖然媒體記載不多,但從她演唱過的劇目和走過的劇院,我們足以能感受到這位國際聲樂大腕的不凡和足夠的魅力。
馬:回國工作與在國外工作,感受有什么不同?
郭:在國外工作有時是很緊張的,記得有一次我只用十天時間就上了一部戲。有的時候,今天唱了這部戲,明天就要唱另外一部。每個歌劇院都是資源共享,機會是有的,就看你有沒有做好準備。回來以后,我覺得中國的聲樂教學在進步,孩子們的音樂基礎比我們這代人好,但還是比不過外國孩子的音樂基礎、文化基礎。聲樂學習在國外開始得很晚,跟我們國家不大一樣,我們都很早。我覺得我們中國的音樂學院的聲樂學生,天天想的基本上是唱法。我希望學生們能多到音樂場所聽聽,多與姊妹藝術和文化接觸,如看看莫奈馬上就知道色彩,就會知道歌唱的聲音需要色彩。我在國外工作,閑暇時光是一定要去博物館、教堂、圖書館走走看看的。
馬:我非常同意您說的一句話:“歌唱,就要懂得呈現(xiàn)聲音色彩?!被貒?,在您的教學、演出中,遇到過哪些具體的事情讓您感慨?
郭:國內的觀眾很好,但我們還要努力培養(yǎng)觀眾。我們的觀眾很可愛,對那些癡迷瓦格納的觀眾,不要說他們附庸風雅,即便是附庸風雅,附庸經典文化也是好事。國內的劇院太寵著藝術家,在國外,演出都是要自己拖著箱子去機場、找酒店、到劇場的,國內卻是把藝術家當大腕迎來送往。
馬:我覺得您有“三爽”。第一個“爽”是您“唱得爽”,您的聲音沒有任何障礙,可直達觀眾內心,就像我前面說過的,連里奧·努奇都為您的演唱動情。
郭:是的,我唱歌劇塑造人物絕不是做戲,而是把自己當成劇中的人物。歌劇就是歌和劇,也就是唱和人物塑造,缺一不可。那次跟里奧·努奇唱完《弄臣》,蘇黎世歌劇院的同事們都說我跟他太像父女倆了,努奇老爺子為此還吻了我這個在他看來還算是合格的“女兒”。
馬:您的第二個“爽”是“講課爽”。
郭:馬老師,您是不是聽說過我對藝術特負責?我就是這樣,不但對聲樂學生在技術和藝術上嚴格要求,就是對鋼琴伴奏也一樣。一次講課中,一個學生個別音唱得偏低,擔任伴奏的教師卻一言不發(fā)。我當時就很生氣,我告訴她要有“對音樂負責”的思維。你不能只怕得罪人,而不怕得罪音樂!
馬:第三個“爽”是您“人很爽”。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您沒有任何遮遮掩掩,痛快地講了這么多,真的很“白羊座”,真的不會拐彎抹角啊!有人說白羊座的人有忽冷忽熱的一面,我倒是覺得您應該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
郭:我對人很真誠,從不拿架子。我努力做到對每個人都尊重、都付出真心。至于說我敢愛敢恨,哈哈哈哈,您去問問我男朋友?
馬:我覺得,男朋友或是疫情、事業(yè)都是您選擇回國的理由……
郭:哈哈哈哈,最大的理由我應該放聲唱出來:“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