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筆下的“意象”書寫

李楠

在張愛玲的意象世界中，意象已不僅僅是她的視覺感知，而是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與歷史文化緊密聯(lián)系的象征。本文將試圖通過對張愛玲作品中散落的意象的研究，解讀這些意象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從解讀文本入手，關(guān)注賦予作者主觀情感的意象書寫，從象征符號的角度解讀“意象”和張愛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價值，張愛玲的意象世界為文學(xué)史提供了一種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樣式。

劉鋒杰在《張愛玲的意象世界》里指出：“張愛玲是一個生活在她的時代的作家，眼光卻向著那悠悠的歷史長空投去無限的眷戀，這一瞥，終于把她自己與中國的歷史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庇袑W(xué)者把張愛玲的作品描述為“舊中國嫁接在樹枝上的新品種。”張愛玲與大量現(xiàn)代批判傳統(tǒng)文化的作家不同，她走的是一條傳承古典小說的異路。但她又因為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別具一格。她的小說一反傳統(tǒng)才子佳人虐戀苦情的套路，擅長用西方心理分析手法暗示人物內(nèi)心。在張愛玲的意象世界里，古典而又不失現(xiàn)代氣息的服飾、鏡子、燈光等物件，都成為了其小說中極為典型的意象代表。

五四之后，民主和科學(xué)開始逐漸替代人們根深蒂固的潛意識中的封建思想，人們作為一個個體獨立并開始逐漸受到社會的肯定，再加之西方現(xiàn)代文化對東方潛移默化的影響，民國初期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相對開放的狀況，服飾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走向迎新，也掀起了一場革命的狂潮。尤其女性服飾，在這種自由開放的潮流中起到了領(lǐng)航的作用，這一現(xiàn)象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很多體現(xiàn)?！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梁太太問薇龍有沒有打網(wǎng)球的衣服，又讓睨兒替她找了一件鵝黃色的襯衣、鴿灰短褂;一群年輕人到山頂去野餐，薇龍穿著白褂，赤銅色的襯衫。張愛玲的小說中關(guān)于服裝的描寫在整個小說中占比并不大，有的文章只是寥寥幾筆，但這些服裝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先，從審美角度看，張愛玲描繪的服裝具有一定審美情趣。有老式的長袍大褂，簡潔大方的學(xué)生裝，時髦的襯衫、短褲、浴袍、睡衣，也有中國傳統(tǒng)的旗袍。其次，服飾作為人物審美情趣的代言，詮釋了一個角色的內(nèi)在氣度。張愛玲曾在《流言》中說道：“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攜帶的一種袖珍戲劇?！币虼?，她總是能夠遠遠地通過觀察別人的衣著來判斷人物性格，把一些她想要寄寓的東西以這種方式托付其中。其筆下常出現(xiàn)的“襖”“袴”等古典服飾給當時的大上海增添了一種隔著歲月回首往事的情愫。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寫丫鬟晚兒，“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袴，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里”，“雪青的襖子”“窄腳袴”，瞬間就將這一人物的卑微身份凸顯出來，而丫鬟穿金本來就少之又少，更加再現(xiàn)出晚兒在這個大家中的地位。更有意思的是，晚兒也是《紅樓夢》里丫鬟的打扮，丫鬟身份低賤卑微，用“雪青”“翠藍”這些沾染著庸俗氣的顏色似乎更能夠給他們的服飾略加一些修飾。同樣，在《金鎖記》中，下人們的服飾搭配也擺脫不了“襖子”這類粗布短衣。這樣的例子很多。而二奶奶的出場——“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 ，精雕細琢的服飾搭配，瞬間就將這一人物立體起來，這一大屋子里的人物關(guān)系開始迅速緊張起來，起身讓座的蘭仙云澤，尚且未坐下的曹七巧，都在為眼前這一位人物的入場做著某種準備。張愛玲筆下的小說中，曹七巧濃墨重彩，顧曼楨樸實無華，白流蘇潔白素凈……她們各有各的不同，而服飾在這其中就為她們起到了一個很好的作用，映襯著她們的性格特點，向讀者傳遞著重要的解讀信息，服飾的點染使整個故事更具魅力。

服飾的重要作用在張愛玲的許多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可以肯定，服飾描寫在張愛玲作品中的地位是不可忽略的，如果刪除這些服飾描寫片段，小說中的人物將不再具有生命力，情節(jié)發(fā)展也會顯得平淡無味，缺失想象力。最后，張愛玲小說中的服飾描寫還同時具備反映民國時期特定文化內(nèi)涵的一層意義。在這一時期，中國對外的開放不斷擴展，五四運動后的思想不斷解放，東西方文化的交匯與碰撞，都在服飾描寫中略見一斑?？梢?，服飾描寫的意義不僅停留在華麗外衣的審美上，而且還增強了作品的特色，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社會生活和文化的一種特殊表達。

服飾描寫之外，張愛玲筆下的“鏡像”描寫可以說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這些意象在整個作品中并不起眼，但被作者賦予了其各種不同的作用，對作品的意義傳達、氛圍營造等具有極為重要的藝術(shù)效果。

劉鋒杰在談到張愛玲筆下的意象世界時也提到了“鏡像”?！皩戠R像，不僅僅是張愛玲寫人物的一種道具，而是展示她生命的一種特有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從中體味到的將是張愛玲對人生本質(zhì)和存在本質(zhì)的特殊理解。五十年前，人們就已驚嘆張愛玲小說意象創(chuàng)造出的別出心裁與成功，這其中，應(yīng)有張愛玲對鏡像創(chuàng)造的一份功績在內(nèi)”。由此可見在張愛玲的意象世界中鏡像占據(jù)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

鏡像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易碎”。《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她首先感到“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guān)上了蓋”，然后“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黑與亮，從黑到亮，都是在對比中凸顯出來。滿地玻璃碎片所折射的無限光芒，更在陰暗的地方制造了強烈的光，從而讓人產(chǎn)生了讓人不適的眩暈。碎鏡子，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筆，卻為張愛玲的意象世界創(chuàng)造了一個絕佳的藝術(shù)效果。除“易碎”外，鏡像所隱含的另一特點是——“涼”，凄涼、荒涼。但對它的描寫就有些隱晦。《傾城之戀》在表現(xiàn)女性的艱苦與人生的凄冷這一方面，有著很深入的描述。白流蘇和范柳原兩人，彼此都很成熟，也很清醒。但白流蘇想要的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婚姻，而范柳原只是想讓其變成自己的情人。分離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使他們反而相互靠近，而再次相見時，介入了鏡子的意象?！艾F(xiàn)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個人都糊涂了。流蘇覺得她溜溜轉(zhuǎn)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上緊緊抵著冰涼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倒鏡子里面，一個昏昏的世界里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到身上來”?？梢院苤苯拥馗杏X到，這里張愛玲對鏡像的描寫和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戀沒有關(guān)系。他們雖然相愛，但他們的都有所保留，也有警惕。盡管“野火花直燒到身上來”，卻也仍舊不能拂去她心里的“涼”意。我們也可以猜到，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爆發(fā)，這兩個人可能根本就不會走到一起。正是因為突發(fā)的戰(zhàn)爭，才促成了這段看似有些荒唐與奇妙的結(jié)合。而“涼”與“熱”的碰撞，證明了愛情是輕微與不徹底的，愛情是不完美的。我們甚至可以懷疑，如果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他們是否還會結(jié)合，因此這段“奇緣”又暗含了多少“真情”，徒增了多少“假意”，我們不得而知。張愛玲對他們評價道，“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也是他們相愛這一事實本身的呈示。這種“涼”，已應(yīng)屬于一種人生常態(tài)，關(guān)涉人生的根本。

張愛玲雖然在小說中也屢次書寫都市空間意象，但她筆下的都市空間，已經(jīng)遠離新感覺派的狂歡意味，西方文明帶來的新鮮刺激的時段已然過去，古老中國的記憶卻始終縈繞心頭，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才是最切實的。因此，都市公共空間對于張愛玲小說里的人物而言，充滿著文化疊影的意味，華洋雜處之下的都市，人們一方面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快感與便利，同時又備受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形成兩種文化交織甚至扭曲的特有姿態(tài)。

“公館”在《辭?！分薪忉尀楣倮舻淖∷怯幸欢ǖ匚坏娜说木幼〉?。但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公館”這一身份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公館屬于封建沒落家族群居的住所，屬于傳統(tǒng)的家族群居模式，是傳統(tǒng)宗法思想的外在體現(xiàn)。黃德志和郁穎在《張愛玲小說中的公館意象分析》中，圍繞著腐朽沒落的生活狀態(tài)的象征、女性悲劇命運的見證和蒼涼氛圍的折射三個方面來分析公館意象，整體上給公館以蒼涼、陰暗、腐朽的最終判決。但在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意象書寫中，公館已經(jīng)不屬于完全封閉的狀態(tài)，而是呈現(xiàn)出了一種閉塞與開放的掙扎，舊式的女性在公館里守候著舊的禮教等待著消亡，新式的女性上演著出走與逃離的話題。

對于女性家長而言，公館是象征權(quán)力的宮殿。封建家長在眾多小說中大多以父權(quán)體系的代表人物為主，但在張愛玲的筆下完全不是，而是由女性擔(dān)任。例如《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由白老太太帶領(lǐng)著一群兒女群居;在《金鎖記》中的姜公館，三位少奶奶早起后要到姜老太太房中請安。遺老們憑借繼承得來的錢財，在滬上維持繁華生活，這個時候的公館顯然已演變成了一種權(quán)力象征的宮殿，掌管著各色人物的命運?！督疰i記》里的曹七巧就是這樣一個將命運與公館相關(guān)聯(lián)的悲慘小人物。臺灣學(xué)者高全之曾運用了大量例子來論證曹七巧悲劇來源是出自于自身對金錢的貪戀，他指出：“在曹七巧這個案例里，必須進一步探討個人思想改造、人性弱點（如嫌貧愛富）種種問題?！辈芷咔傻谋瘎∫苍谟诖耍粋€覺醒了的女性，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走，猶如魯迅筆下那個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隱喻鐵屋子一般，姜公館就是鎖住曹七巧的鐵屋子，她吶喊：“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對姜季澤呼喊：“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越是對金錢有眷戀，越是喪失了自我的話語權(quán)，她很明白，她的一生，唯其金錢可以為她所有，什么親情、愛情，還有其他感情，都和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曹七巧的結(jié)局，如水晶對她的評價：“七巧所有的努力，都變成了莎翁一出戲的名字，是《一場徒然》。”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張愛玲筆下的意象書寫不單單只是意象的簡單列舉，而是通過意象的角度為其創(chuàng)作抒發(fā)對這個世界的新的見解。張愛玲豐富的意象世界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新的形式，從其筆下的家居意象至空間意象，還有本文未涉及到的眾多意象，從其形式乃至創(chuàng)作意義，都為文學(xué)史提供了一種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樣式，值得我們?nèi)ド钊胩剿髋c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