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逢波(渤海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遼寧錦州 121013)
“意”在藝術(shù)上可表達為意境、意念、意象、味象等諸多無形的概念?!耙狻痹诓粩嗟厣l(fā)與變化,從無到有,于有意無意間得其天倪。觀秦漢印存,古印流露出了時人之規(guī)矩而又妙契同塵;遠古石刻,盡是淵然靜趣與古人法則。六朝文賦、秦漢壁畫、青銅紋樣、鐘鼎瓦甓等這些都在有意無意間傳遞給我們古老的視覺信號。馮泌具有強烈的崇古思想,崇古而不泥古,“有意無意”成為其對古印的評判圭臬?!稏|里子論印》中還將秦漢印與書、文、詩、章等同觀。故“有意無意”也是評判秦漢、魏晉時期詩、書、畫、文是否存有“古”意的又一準(zhǔn)繩。
馮泌《東里子論印》中的“有意無意”“崇古尊古”思想在同時代印學(xué)家論著中也常有體現(xiàn),而這種“有意無意”篆刻理念在馮泌印論中更重之,成為明清印論中的典型存在,并有著特殊的時代意義和審美標(biāo)準(zhǔn)。馮泌崇古、尊古,并談印章中“古”與“今”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文曰:
夫古印樸,今印華;古印圓勁,今印方板;古印在有意無意,今印則著跡太甚。度今日盡返古初亦所不必,即有意求好,存樸茂于時華之中,運圓勁于方板之外,何不可?[1]
文中談到印的古今審美之別,古印樸拙圓勁,在有意無意間,今印華麗板滯、矯揉造作,并著重強調(diào)了刻意和無意在篆刻中的精妙。元、明、清印學(xué)家在崇古思想中對古印的評判大多都是古拙、渾樸之語。如沈野評漢、晉印章為“古拙飛動、奇正相生”[1](62)。馮承輝論古印白文“古樸中帶秀氣……唯漢印有之”。另在奚岡、倉石印章款識中皆有漢印樸媚與渾古之語。秦漢印章看似整齊卻疏落有秩,線條樸實卻富含變化,筆畫似直而曲,看似有意為之卻盡藏天然之妙。
馮承輝在《印學(xué)管見》中寫道:
凡一印到手,不可即鐫,須凝思細想,若何結(jié)字,若何運筆,然后用周身精神砉奏刀,如風(fēng)雨驟至,有不可遏之概,其印必妙。刻成后,間有不飽滿處,或潤一二筆,不可多潤,多潤則無天然之妙[1](330)。
“凝思細想”是意在筆先,為“有意”。奏刀為之,則體現(xiàn)出“無意”。潤之一二不可多的修印技巧也具有“有意無意”的審美意識。這種妙契天然思想無疑也是馮承輝對印章至高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此提到“天然之妙”則是印章追求的入自然之境,而《東里子論印》中主張“古印有意無意”,此不僅提出自然之妙,又寫出印章崇古的審美理念,二者印學(xué)主張相合,后者在自然無意基礎(chǔ)之上又體現(xiàn)出印學(xué)崇古觀。并且在《印學(xué)管見》之中有五處提到了古印中所蘊含的“圓”的理念,如:“古人譜中,朱文如入木三分,白文筆筆渾圓?!贝颂幰嘀赋銮?、漢印章不論在字法、形制、技巧還是鈐印效果上都具有圓樸的藝術(shù)特色。鐵生“金石癖”印章款識中也寫到“作漢印宜筆往神圓”。此二者恰恰與馮泌“古印圓勁”為一也。
馮泌在《東里子論印》中對清代時人諸多印章批之:“至今學(xué)者矯揉造作,敗壞成規(guī)”“今印則著跡太甚”“有意為之,未免著痕”“事事精致,易悅俗目”等語,都是在說雕琢痕跡太多,缺少了無意為之的心性表達。方以智在《印章考》中“真能好古者,以意為之,亦有繆篆古意;不然者雖仿古亦時人耳”[1](149)。在仿學(xué)秦、漢古印要多年意刻,學(xué)其神髓,印方可入古出新。與馮泌同時代的吳先聲在《敦好堂論印》中亦云:
古人作印,不求工至,自然成文,疏密巧拙,大段都可觀覽。今人自作聰明,私意搭配,補綴增減,屈曲盤旋,盡失漢人真樸之意[1](178)。
吳先聲也是批評清代諸多印章設(shè)計痕跡太重,遠不及漢之自然法則。秦、漢印章的收放、疏密、奇正都是在有意無意間流淌出那種真樸情懷。“有意無意”印學(xué)理念在馮泌時代成為印人追求的一種重要思想,《東里子論印》中的此觀念在其他論著中亦有表達。此觀念成為印學(xué)理論與印章實踐的又一重要圭臬和審美評判準(zhǔn)則。
張納陛在《古今印則》序中反復(fù)強調(diào)明代印人擬古法古的弊端與主張。提出:“今之?dāng)M古,其跡可幾也,其神不可幾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師也,其跡不可師也。”[1](440)認為明代印人在擬古上只求其行而神亡,法古應(yīng)得其精神而不可徒有其表?!豆沤裼t》中的秦漢、兩晉印古拙飛動,渾穆真樸,盡是“有意無意”的訴說。如“部曲都印”“牙門將印章”(圖 1)平直喻曲,疏密有致,自然流露出古人的任情與智慧。道光年間曹世模所制《強勉齋印譜》摹古印存,其“部曲都印”“牙門將印章”(圖 2)二印精神、意韻、筆畫、章法遠不及《古今印則》中的二印,刻意板滯。正如馮泌所言“今印方板”“著跡太甚”意?!讹w鴻堂印譜》存李流芳為古民刻“秋顏入曉鏡壯發(fā)凋危冠”?。▓D 3),此印雕琢設(shè)計痕跡明顯,印雖逼邊但字法不飽滿、不樸老,古印的“有意無意”氣韻失矣。
圖1 《古今印則》中的印存
圖2 《強勉齋印譜》摹古印存
圖3 李流芳印存
馮泌將印章之字法、章法比作文、書、章、畫等,喻文則是“文愈變法愈嫻”,愈書則是“筆筆生動”,章“字字連貫”這種崇古的喻作將印章賦予了很高定位。文之“法”“變”,書之“生動”“筆筆”,章之“字字”“連貫”,其實也是印論主張的“有意無意”的崇古意境。此意在印論關(guān)乎畫的藝術(shù)思想中也具有鮮明地表達。篆刻家蔣仁在“長留天地間”印章款識中所言: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濃淡疏密,隨手寫法,自爾成局,其神理自足也。作印亦然,一印到手,意興具至,下筆立就,神韻皆妙,可入高人之目,方能為事,不然直俗工耳[1](728-729)。
其將印章喻作畫,此亦是崇古中的一種藝術(shù)依附?!靶赜谐芍瘛薄胺ā奔词怯幸庠谙龋半S手”則是“無意”之表達。文中提到作印“意興”則是前期準(zhǔn)備,將字法、章法、情感融匯于心,此與“胸有成竹”一類?!跋鹿P立就”則多是“無意”之體現(xiàn)。又陳鴻壽“蓮莊書畫”款識中對學(xué)養(yǎng)、畫、書、印之法與意進行了闡釋,云:“如此則流露與楮素間者,無非盎然書味也,無非淵然靜趣也;無非古人法則也,而畫法在其中焉,余向來持論如此。”秋堂陳豫鐘有“家在吳山東畔”款識:“唯能信手而成,無一毫造作而已?!比哂≌驴钭R記述與馮承輝《印學(xué)管見》“凝思細想,若何結(jié)字,若何運筆,然后用周身精神砉奏刀……”十分相似。馮泌在《東里子論印》中評判程邃與馬西樵二人印刻,對程邃稱之為“沉郁頓挫”,四個字說明其印章亦是在“有意無意”間。而馬西樵“然有意為之,未免著痕,要亦不失文人面目?!瘪R氏雖學(xué)古人的拙樸,矯正纖弱之病,但印章之中有意之規(guī)矩大于無意之法。繪畫中的“有意無法”,在同時代的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開篇即曰:“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盵2]于“了法章第二”則有“墨受天然”之說。故畫與印的“有意無意”一道。清代印學(xué)家袁三俊的崇古思想也體現(xiàn)出古印的“有意無意”之概說,并將印章與畫互相喻作,他在《篆刻十三略》之寫意篇談道:
寫意若畫家作畫,皴法、烘法、勾染法,體數(shù)甚多。要皆隨意而施,不以刻劃為工。圖章亦然。茍作意為之,恐增匠氣[1](155)。
“作意”則會匠氣百出,無古印中的不期然而然之妙。所以要隨心所欲而不逾矩,方能豐神跌宕,具是天成,方可入古。
馮泌印學(xué)思想中將印的字法、章法表達在書法中筆筆生動、字字連貫。當(dāng)然這種“有意無意”在書中古人也進行了闡釋。如“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制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3]。再如,“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3](3),這些說明前賢書法主張是“有意無意”的自然表達。與馮泌生活年代稍早的書家傅山亦是好古,廣搜秦、漢款識,六朝碑版奇文。在尊古、法古上有主張:“作字之法,必入于古,祖肇篆、隸,筆有自來,氣息相因,骨髓相接。”馮泌印學(xué)思想中的崇古對象幾乎也是秦、漢印章。元、明、清三代印人也多以秦漢器物款識、漢碑額、銅鏡文、錢幣文等入印。傅山對漢隸的“有意無意”寫道:
漢隸之不可思議處,只是硬拙,初無布置等當(dāng)之意,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4]。
印從書出、畫從書出,原一道也。馮氏印學(xué)的崇漢與傅氏書學(xué)一理。馮氏的凝神靜思,奏刀而下,體現(xiàn)出意在筆先刀法毫無造作。漢隸尤其是摩崖石刻、界碑石刻、墓室文字等類更是無布置等當(dāng),一派天倪之美。蘇軾論吳道子畫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又“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諸類都是藝術(shù)“有意無意”的崇古觀念?!疤鞕C”“天倪”“天趣”在明清印論中大量出現(xiàn)?!坝幸鉄o意”之說在印的崇古中視為圭臬,在畫的崇古中、書的尊古中亦視為準(zhǔn)繩。
清中晚期之后篆刻家在自己的印刻一事上幾乎都踐行著“印外求印”的印學(xué)主張。篆刻家黃士陵就將秦漢文字書法入印。在黃氏印章款識中記錄了大量將秦鼎款識、漢器鑿銘、磚文瓦當(dāng)、碑版摩崖等書法入印而得渾樸和風(fēng)致的作品。如取《魯侯壺》《珸臺銘》《子璋鐘》《石門頌》《瘞鶴銘》《國山碑》《威伯著碑》《朱博殘碑》等。于品評前人或記述自己印刻時也常常用“安閑”“得神”“天趣自流而不入板滯”“法而不囿”等語形容其格。光緒年間,鄭文焯仿古碑首界畫式,瓦甓文、鏡文、封泥等入印,能肖其體制而得其神。清印人取秦漢書法的“古”在印章中運用,依舊可得“有意無意”之妙。馮泌心中古印的“古”與秦漢書法的“古”、印人“印外求印”的“古”都成為一種美的典范。
馮泌在《東里子論印》將印喻作章,這種“有意無意”古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在文中更早出現(xiàn)。如“天倪”,莊子于《齊物論》中已經(jīng)提出。莊子《天下》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語[5]。在《天道》中又云: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蛐紊?,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5](19)
文中所言世俗上那些尊貴的存在都于書本之上,以語言文字作為載體記述是具象的,是“有意”的表達。這正如秦、漢印章中印文一樣,以具象的文字載體所存在。莊子言文字之所以可貴,恰恰是其表達的意。秦、漢印章的本體內(nèi)容承載了文字的演變、社會的制度、時代的匠心,是歷史的一面鏡子。莊子又說意之所隨者是道,不可以用言語去傳說,這種道是無跡象可尋的。莊子文中的“道”也恰恰是秦漢印章的“道”,是古印“無意”間自然流淌的精神。
秦漢印章中存有諸多文學(xué)性詞語印,如秦印“敬事”“思言”“修身”“日利”等,這些詞語恰如莊子文中所說“書不過語,語有貴也”。印文內(nèi)容本身存在著“有意”的文學(xué)語言價值。而此類印章似乎在另一層面更是“無意”地訴說著遠古的話題?!熬词隆庇。▓D 4),文字含義是恭敬奉事、敬慎處事之意,這種“意”與莊子文章中語言的“意”似,都是《東里子論印》中的“有意”。而莊子所說的“道”在此二印中也如文一樣“無意”表達。“敬事”一印“事”頂天立地,如其德、如其品、如其人?!笆隆弊窒虏糠质湛s與“敬”字右下角、左下角形成一大兩小、一正兩橫的相似性排疊。此印有八個“山”的象形符號,我們按照莊子“道”的概念可以去無限想象與聯(lián)想,在有意為之與無意之變中感受流露出的那種“古”氣。“修身”一印亦是如此(圖 5),毫無忸怩之態(tài),更無矯揉造作,而文字背后的“故事”更需要想象的空間,去捕捉古印的“無意”之意。
圖4 “敬事”印
圖5 “修身”印
《東里子論印》中“有意無意”之說是對古印精神的準(zhǔn)確定位。清代諸多印人都在為此意境不斷實踐。于形制、文字、刀法、筆意乃至精神品格上都在“有意”和“無意”間游離,于古典與今事中反復(fù)受藏。古之畫、書、文亦如此,法不愈矩而得其天倪。馮泌此觀念成為對時人印刻之師承、技法、品格、意境的評判,亦是其后印人們在踐行“印外求印”中對“古”的探索與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