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的動靜美學與文學旨歸"/>
□ 樊迎春
1983年,一篇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哦,香雪》讓作者鐵凝蜚聲文壇,這個來自河北的女青年彼時正在保定地區(qū)的一個文學刊物擔任編輯。小說因為講述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冒險上火車只為換一個鉛筆盒的純潔故事打動了讀者,文字表達流暢自然,清新動人,孫犁評價它“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而小說也因為其中“火車”所代表的現(xiàn)代因素與時代浪潮的契合而廣受好評。當然,正如有的學者總結(jié)的,對《哦,香雪》的評價也隨著時代的變化歷經(jīng)變遷,尤其是對“現(xiàn)代化憧憬”的含義的闡釋總是裹挾著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整體而言,小說詩化自然的語言與對時代主題的呼應(yīng)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認可,也成為鐵凝被文壇銘記的初印象。
在此之前,鐵凝作為下鄉(xiāng)知青在農(nóng)村插隊勞動了四年,其間堅持文學寫作;在此之后,鐵凝調(diào)入河北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并一發(fā)不可收拾。可以說,《哦,香雪》是彼時已經(jīng)出版過一本小說集的鐵凝個人風格漸趨形成的代表作品。然而,對經(jīng)典作品的重讀也總是攜帶著解讀者的“當下”意識,《哦,香雪》被看見和被遺漏的部分直到今天依然豐富,對鐵凝的研究與評價亦然。以《哦,香雪》為標志,鐵凝的美學意識與寫作姿態(tài)漸趨豐盈,但對作家本人更豐富的研究恰恰需要回到成名之前真正的創(chuàng)作起點。本文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全面審視鐵凝的創(chuàng)作歷程,觀察鐵凝于源頭處萌生、于多年創(chuàng)作中逐漸穩(wěn)固的美學追求與文學旨歸。
作為畫家和音樂家的長女,鐵凝似乎多少有著家學傳承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她的同代人相比,她的下鄉(xiāng)也略晚些,直到1975年高中畢業(yè)后才為了創(chuàng)作考慮自愿下鄉(xiāng)。鐵凝在農(nóng)村待了四年,直到1979年被調(diào)往保定文聯(lián)的《花山》編輯部任編輯,并于1980年出版了小說集《夜路》??紤]到彼時的社會環(huán)境與鐵凝的資歷,身為知青的她顯然是幸運的。既解決了回城難題,也進一步解決了回城之后的就業(yè)問題,甚至算得上小有成就,令人艷羨。而縱觀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她對知青題材的書寫卻很少。在這樣的多重意義上,鐵凝是個“非典型知青”。這種“非典型”也體現(xiàn)在她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在“蹉跎歲月”“青春無悔”“劫后輝煌”等幾個常見的知青文學主題中都難見鐵凝的身影,她顯然有著自己的一套敘述話語,或者說,她對知青生活的理解和表現(xiàn)自有筆墨。
我第一次在村里過生日,是18歲。那天有一場秋雨。隊長鉆進玉米地給我劈了兩根甜棒;幾個半大姑娘每人送我一支麥秸稈編成的戒指。戒指套上我打滿血泡的手指,我竟然還有點心跳。晚上我趕緊就著柴油燈把一切寫進家信,那時候我又熱情又虛榮。
又一個生日,房子漏雨,我開始怨天怨地……
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可近在眼前的卻總是那些個“過去”,經(jīng)過冷靜之后的熱情才是真正的熱情吧。我感謝冀中平原那密密實實的青紗帳,他把我領(lǐng)進生活,教會我永遠喜悅?cè)松?/p>
這是出版于1992年的《知青小說》中鐵凝的“題頭話”,而這本小說選的副標題是“蹉跎歲月詠嘆調(diào)”,可見在編者看來,這本選集的初衷應(yīng)該是“蹉跎歲月”的大主題,然而從鐵凝這段話來看,她顯然有一種后設(shè)視角“青春無悔”的姿態(tài)。從鐵凝自身的經(jīng)歷處境看,她似乎又更符合“劫后輝煌”的總結(jié)。然而,這些推測都應(yīng)該服從于我們對具體文本的閱讀和認知,收入這本選集的《村路帶我回家》恰恰是我們討論這一問題的良好起點。
《村路帶我回家》描寫了一個有些迷糊的知青喬葉葉在懵懵懂懂中下鄉(xiāng)、戀愛、結(jié)婚、生子,最后又因為一個奇怪的理由放棄回城留在鄉(xiāng)村的故事。在諸多知青作家或表達扎根鄉(xiāng)村的宏偉決心,或抒懷回城的不舍卻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護的時候,這篇小說卻反其道而行之,“像是有意提供‘反題’,鐵凝以其對人物回歸的別致詮釋令人一新耳目,喬葉葉的返回插隊鄉(xiāng)村,只是選擇她已適應(yīng)了的一種生活,她的理由簡單到了不成其為理由:‘……我愿意守著我的棉花地,守著金召,他就要教會我種棉花了,讓我不種棉花,再學別的,我學不會?!髡咭云洹畟€人’的人物邏輯使人物的回歸、扎根‘非道德化’,與任何意識形態(tài)神話、政治豪語、當年誓言等等無干,也以此表達了關(guān)于知青歷史的一種理解:那一度的知青生活不是煉獄不是施洗的圣壇不是凈土,不是‘意義’‘主題’的倉庫不是……作者沒有指明它‘是’什么,或許‘是’即在不言之中:那是平常人生”。鐵凝將關(guān)涉一代人人生抉擇的問題大而化之,化作一個少女學種棉花的單純故事。而這種單純,超乎人們正常的理智,甚至顯得不可理喻,乃至矯揉造作。但我們似乎也可以說這是鐵凝有意為之的對“大寫”的話題與意義的解構(gòu),或者是對之前泛濫的知青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豪言壯語敗給回城誘惑卻又不斷以懷念之情來表白的那些情節(jié)與情感的諷刺。至少在鐵凝的行文之中,喬葉葉確實是真誠的。
喬葉葉是鐵凝筆下一個重要且典型的人物形象。她是個沒什么主見的人,在尤端陽威逼利誘她下鄉(xiāng)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她只看見尤端陽又把那張有他簽名的決心書貼在了涼亭的柱子上,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沒有笑,也沒有哭”。而在知青的日常生活中,喬葉葉也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不會挑水,甚至也不會擇菜,但卻得到旁人意外的眷顧,只是她連對這種眷顧的接受也是被動的。和盼雨的結(jié)合是被輿論推著走的,“公社也知道了,縣里也知道了”,就這樣成為知青扎根的典型,而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我也說不明白”“大家都這么說……”的混亂糊涂。這或許也注定了她最后的人生選擇也不是理智支使下的回城,而是無所顧忌的“隨心所欲”。改變了一代人人生道路的動蕩歷史在這里被降格為一個清夢之后的安然決定。
這種生活態(tài)度在鐵凝后來的作品中多有出現(xiàn),比如長篇小說《玫瑰門》中的莊晨,她的口頭禪便是,“我怎么著都行”。不管是對專橫跋扈的母親司猗紋還是對溫和柔順的女兒蘇眉,莊晨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狀態(tài)。除此以外,還有《孕婦和?!分械脑袐D,《寂寞嫦娥》里的嫦娥,《永遠有多遠》里的白大省,她們都是鐵凝筆下“靜”的人物代表,那些裹挾著鐵與血的歷史與現(xiàn)實似乎都在她們身上悄然流逝而不著痕跡,她們在自己建構(gòu)的價值觀念和邏輯體系中或勤勤懇懇,或悠然自得。與之相對的“動”的人物正是《玫瑰門》里的司猗紋、姑爸,是《村路帶我回家》中的金召、宋侃。金召、宋侃代表著時代改革的風潮與歷史前進的方向,正如司猗紋代表著慌亂年代里的求生本能,姑爸代表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絕望抗爭。而喬葉葉等則演繹了另一種生活正義,一種生命真諦的表征和對生活方式的選擇,正如莊晨、孕婦、嫦娥、白大省雖然都是時代浪潮中的微塵,靜悄悄地充實著似乎與己無關(guān)的歷史,但她們的人生、她們的抉擇值得同樣的尊重。
《麥秸垛》是鐵凝更為知名的知青題材的重要作品。和對迷迷糊糊的喬葉葉的純真描寫不同,這部中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都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不只是作為主人公的知青們,還有一個個村里的普通人物,大芝娘,栓子大爹,小池,他們不同程度地參與了知青們的故事,卻也是實實在在過著自己的人生。他們看著沉穩(wěn)機智的楊青,也看著率真開朗的沈小鳳,看著她們在花樣的年紀,為了同一個男人“摧毀”了自己。沈小鳳甘愿獻身,之后求婚失敗,下落不明;楊青運籌帷幄,卻也自此背負了“猶大”的罪責。當他們在城市里的汽車站附近偶遇回城后的楊青,親切、自然、熱絡(luò),卻心照不宣地誰也不提沈小鳳和陸野明。而對回城后的楊青來說,“離開端村,楊青便失卻了駕馭誰的欲望”;對陸野明來說,曾經(jīng)“她能使她激動,也能使他安靜”的時光也變成了“不再得到那種激動和那種安靜”,端村的知青歲月像是一段久遠的記憶,見證了血光生死與體力極限的動蕩歲月現(xiàn)在只變成夜晚“有著稀薄林蔭的林蔭道”,“陸野明像所有男者一樣,把自行車支在路燈不照的地方,半個身子斜倚在后衣架上,有分寸地抽煙。楊青站得離他很近,又不失身份地顯出點淡漠。談話總是由遠而近”?!洞迓穾一丶摇冯m然也隱含著時代帶給人物的命運轉(zhuǎn)折,但顯然也有天真自然的主體性選擇,有對主流話語的反撥與對抗,而《麥秸垛》雖然整體呈現(xiàn)的仍然是人性之美與個人的生活正義,但卻也透露出了被時代浪潮拍打過后的人們在沙灘上疲憊休息的落寞感傷。
我們由此可以窺見鐵凝作品一個重要的美學特征,即在動靜之中對人物的塑造與對于歷史、現(xiàn)實、生活的鋪陳?!兑讉鳌は缔o》中指出,“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樱揭灶惥?,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蛘呖梢哉f,動靜的恒常變化形塑了天地與人類萬物,“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承繼了這樣的美學與文化傳統(tǒng)的作家似乎在刻意探尋一種尺度和節(jié)奏,一種可以生成個人獨特審美結(jié)構(gòu)的尺度和節(jié)奏,“處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周易》‘陰陽—動靜’思想衍生出了兩種審美類型。靜時成象,富麗分明,是為‘明文之美’;陰陽交錯,相推成動,虛實相生,生氣流動,時消時長,或繁盛或微末,或充盈或虛無,呈現(xiàn)出有生有滅、有虛有實的流動運化之勢,是為‘明動之美’”。鐵凝塑造了動靜特征不同的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將動的歷史現(xiàn)實與靜的生活追求交織編排,對微小人物的心靈體察,對時代宿命的悲切描畫,這些不可名狀都被融入字里行間,落腳于或是喬葉葉的棉花地,或是城市夜晚的林蔭道,曾經(jīng)的翻天覆地與波譎云詭都輕飄飄結(jié)束于一方安靜的天地?!懊魑闹馈焙汀懊鲃又馈苯幌噍x映。
近處,那麥秸垛老了;遠處,又有新的勃然而立。
…………
世界是太小了,小得令人生畏,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鄉(xiāng)村,有人死守著,有人挪動了,太陽卻是一個。
“莫非我們的青春真的就埋藏在這里,一切都成了過去?”從《村路帶我回家》到《麥秸垛》,鐵凝對知青生活的追憶也歷經(jīng)不少變化,從喬葉葉的懵懂卻真摯,到楊青和沈小鳳的勇敢卻悲涼,鐵凝對這段歷史的感知與反思也得以呈現(xiàn):眷戀、怨恨,不舍、厭棄,想要留存、試圖遺忘……對知青生活的復雜情感都寄于這具象與抽象并存的麥秸垛,麥秸垛承載了知青生活真實發(fā)生的過往,它們是農(nóng)民和知青在那幾年中共享的記憶,但它們最終還是屬于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麥秸垛的更替與人的變遷從未停止,永恒的其實只有天邊的太陽,“一個白得發(fā)黑的太陽啊”。
或許是因為自身知青身份的“非典型”,也或許是因為創(chuàng)作與成名之路的順遂,鐵凝的作品中鮮有那個年代常見的憂郁深沉或悲苦凄慘,正如上節(jié)所述,在并不多的知青題材創(chuàng)作中,鐵凝也只是在表達一種生存方式的正義,以及這種正義之下人們觀念與情感的變遷。也正是在對這種變遷的關(guān)注與書寫中,鐵凝逐漸進入人們精神世界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那些為人知和不為人知的歡欣與苦痛,發(fā)現(xiàn)了那些可逃離和不可逃離的漩渦與困境。
《玫瑰門》(1988年)是鐵凝轉(zhuǎn)向長篇創(chuàng)作之后的第一部力作,便顯出了非凡的功力。小說將波譎云詭的宏大歷史融于北京胡同的一方小院中,塑造了一批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形象。不少學者注意到了主人公司猗紋和張愛玲筆下《金鎖記》中曹七巧跨越時空的相似性,那種乖張、暴戾,以及隱秘的心理的壓抑與變態(tài),她們是“閣樓上的瘋女人”,是“惡之花”,這種觀點雖然有極大的合理性,但也忽視了這兩個人物形象之間質(zhì)的區(qū)別。張愛玲的曹七巧試圖維護的,是以自己為中心的、不愿改變的舊有的家庭秩序,鐵凝的司猗紋卻是上下求索,從未真正停下腳步,始終在尋求一種與歷史共沉浮的時代感。比如曹七巧破壞兒子與兒媳的共處時光終究是為了個人不正常的心理需求,司猗紋捉奸兒媳竹西和大旗除了給竹西以教訓外,更是為了在這件事上拿住羅大媽一家的把柄,以此獲取個人的“政治資本”。相比困于富貴榮華陷阱中的曹七巧,司猗紋顯然處于一種動態(tài)的博弈之中。從早年在無知無畏中獻身華志遠,到嫁入莊家后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機,再到在響勺胡同中與羅大媽代表的街道斗智斗勇十幾年,甚至到晚年癱瘓在床依然毫不安分,司猗紋用生命在驗證了“要想活,就得挪”的民間真理。
司猗紋的棉褲棉襖被她自己整整蓋了一個下午,又蓋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們穿起來,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過臉梳過頭,又用溫度合適的熱毛巾捂在眼上,讓毛巾的溫度濕度慢慢驅(qū)散眼泡的紅腫和眼球的渾濁。
熱敷的效力范圍很廣。
眉眉一次次為婆婆更換著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過熱敷的司猗紋又在臉上施一層淡淡的不為人發(fā)現(xiàn)的香粉,再將眉毛稍做適當描畫。于是她又重現(xiàn)了自己。何止是重現(xiàn),那簡直又是一個全新的司猗紋。
《玫瑰門》的基本情節(jié)有鐵凝兒時寄養(yǎng)在外婆家的經(jīng)歷為基礎(chǔ),人物和故事或許并非真實,但那種對動蕩歷史與隱微生活細節(jié)的觀察卻是鐵凝于天賦之上的敏銳。鐵凝給予了司猗紋這樣的人物最大的尊重和理解,而司猗紋以全部的智慧和尊嚴在小院中守護的人也都是女性。從公公莊老太爺?shù)秸煞蚯f紹檢,再到兒子莊坦,三代男性在生理和精神上都是無能且缺席的,與之對照的,是司猗紋代表的祖輩、竹西代表的母輩和蘇眉代表的孫輩,她們都陷落進歷史和現(xiàn)實造成的巨大漩渦,卻展現(xiàn)出超越想象的驚人力量。鐵凝對她們的關(guān)切攜帶著個人的性別視角,但更重要的是對時代洪流中弱勢人物生命困境的感知。鐵凝的這種感知當然也不局限于20世紀50—70年代這樣的宏大歷史,身為回城知青,身為城市中普通一員,鐵凝的關(guān)切也總在生活細節(jié)中著墨。
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緊巴巴的人生,沒嘗過真正的愛情,背負著生活的重擔,卻連一次意外都不能發(fā)生,二十多年沉默寂靜,一朝騷動,呈蠢動爆發(fā)之勢,卻又在無形之中被靜靜消解。一個美好的,帶著極度浪漫氣息的春夜被鐵凝的筆降格為“這才是他的生活”。這個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都不甚精彩的小故事背后是國企改革、下崗工人潮的時代背景,鐵凝從小處落筆,將普通工人的情感困境于一個春夜呈現(xiàn),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是兩個工人的驚天動地。這份驚天動地最終跌入凡塵,成為車籃子中一只邊角坑洼的舊飯盒。鐵凝在這一動一靜之中如此巧妙地捕捉到了刺眼的大時代的陽光下那些被忽視的陰暗角落。他們或許都不會成為司猗紋那樣極端的人物,卻也真實地于時代中掙扎求存,一個破舊的飯盒便是這場風波后最后的精神支柱,如此動人,如此可悲。
把這種故事寫得極為動人的還有《寂寞嫦娥》,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寡婦成為一個知名作家的妻子,百般的不合適與切磋磨合,但嫦娥終究是“寂寞”的,不僅是因為與丈夫、鄰居的隔膜,也是因為精神生活的空虛,直到遇到鍋爐工。與鍋爐工的“般配”或許有著可以被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批判的階級論色彩,但嫦娥卻實實在在從這般配的婚姻中獲取了精神的愉悅。嫦娥這一名字總是讓我們想起中國民間傳說,月宮中的嫦娥抱著玉兔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她是如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因為自私自利最終“應(yīng)悔偷靈藥”,還是如另一版本所說為了防止壞人偷吃靈藥而選擇自我犧牲?對月宮與嫦娥的想象美輪美奐,也由此衍生出了更多美妙奇幻的故事,但不管是哪個版本,結(jié)論都是“寂寞嫦娥”,而鐵凝的嫦娥卻一改仙女的設(shè)定,給她粗鄙庸俗的農(nóng)村婦女的特征,更重要的是,“寂寞嫦娥”也變成了“勇敢嫦娥”,始終堅持自己的農(nóng)村作風,始終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婚姻和情感。也正因為此,鐵凝的嫦娥消解了“寂寞”,實現(xiàn)了“仙女下凡”的重要轉(zhuǎn)變,鐵凝也由此成功為小人物的精神困境尋找到了恰切的出口。
除了以非典型知青的身份記錄和反思鄉(xiāng)村以及對不同人群生命困境的體察,鐵凝作品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便是“罪與罰”,最典型的是長篇小說《大浴女》。主人公尹小跳在兒時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妹妹,這使得她終身背負罪責,不管是面對親人還是愛人,始終無法真正釋懷,也就無法坦然過自己的人生,這類似西方基督教義中的“原罪”,而之后的人生便始終是贖罪的過程。這一過程是痛苦的,確切地說,承認自己的“罪”是痛苦的,試圖擺脫罪責尋求精神的救贖更是艱難的。直到小說終結(jié),我們也很難說清楚尹小跳是否完成了這一目標,但這種蓋棺定論式的判斷其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恰恰是鐵凝于這一過程中寄寓的作家和知識分子的思考。
《笨花》是鐵凝藝術(shù)風格與文學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小說中貫穿始終的故事主人公向喜最讓人震驚的是最后的人生抉擇:回到糞廠。不管是從政治形勢還是歸隱選擇哪個方面講,他都沒有必要將自己置于糞廠這個過于微賤的位置上。但我們不妨想想小說開篇描寫的第一個人物:西貝牛,外號大糞牛。大糞作為最有肥效的農(nóng)家肥,對于深諳農(nóng)事的農(nóng)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關(guān)系著土地的收成與人口的溫飽。向喜戎馬半生,甚至成為可以影響彼時中國戰(zhàn)爭形勢的重要人物,最終卻悄然返鄉(xiāng),自愿與糞便為伍?;蛟S對于向喜來說,更確切地說,對于從“人”出發(fā)并始終回到“人”的鐵凝來說,馬上呼嘯的日子雖然榮耀,卻也改變不了自己多方殺戮的事實;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當然受用,“向大人”的馬蹄下確也是白骨累累。向喜最終為了搭救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藝人犧牲自己,而曾為國民黨將領(lǐng)的他的死訊在已經(jīng)左轉(zhuǎn)的兒子孫子那里,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能提及的消息。功過是非朝夕顛倒,政壇沉浮多年的向喜怎會不知?布衣低調(diào)還鄉(xiāng),藏身低賤糞廠,回到農(nóng)民與土地的本初,回到人類生存與代謝的起點和終點,這或許才是消解一切光榮與罪過的最好途徑。糞廠之外的喧囂,是向家第二代第三代全新的浴血奮戰(zhàn),而糞廠之內(nèi)的寂靜,是向喜緘默而沉重的救贖過程。
鐵凝對罪、罰與救贖的討論從《大浴女》中的掙扎糾纏到《午后懸崖》中的戲謔無奈,最終落腳于《笨花》中的沉靜頓挫,更將這種形而上的哲學討論與更為普遍的美學追求相勾連。鐵凝早年對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的觀察,后來對城市鄉(xiāng)村不同人物命運處境的關(guān)切都在這里以更為詳盡恢宏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對向喜的經(jīng)歷的書寫可能是讀者都較為熟悉的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革命歷史,而對“笨花”的全方位的描摹也帶著中國作家最擅長的風情畫卷的筆法,鐵凝顯然對這兩副筆墨都極為嫻熟,為這段革命歷史或者這片鄉(xiāng)土世界背書當然都是應(yīng)有之義,但最能顯示她獨特之處的部分恰恰在于她于其中蘊藏的藝術(shù)品格。
晚上,向喜的媳婦同艾把花柴在火盆里點著給向喜烤火?;ú竦幕鹈绾芡?,熱氣頓時把屋子彌漫。向喜叫同艾圍著火盆和他一塊兒烤火,他看見火光中的媳婦尤其好看,橢圓形的臉格外白,嘴唇格外紅。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女人的嘴唇能有這么紅。閑雜書上常有對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櫻桃。向喜沒有見過櫻桃,只見過桑葚和沙果。他想桑葚的紅有點偏紫,沙果大概和櫻桃相仿,沙果就夠好看的了。同艾邊用火筷子撩撥著盆中的火苗,邊不停地撩動著額前的劉海兒,生怕頭發(fā)簾兒被火苗撩著。在火光下,向喜還發(fā)現(xiàn)媳婦大襖旗盤領(lǐng)上的花樣格外明顯,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
…………
有備立刻要走,這是一件不容置疑、無須挽留的事。他就那么放下碗,從飯桌前站起來,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從一個什么地方抓起自己的帽子,戴正,再把皮包斜挎在肩上,叫了聲奶奶,叫了聲娘,就那么走了出去。
有備還是沒有叫爹。從前他就發(fā)怵叫爹,現(xiàn)在他越大,這“爹”字好像就更難從口出。只在出了家門之后,有備才意識到也許是應(yīng)該叫聲爹的時候了。他站在門外,一時間覺得很對不起爹。想到這兒,他決心返回家去,佯裝有事,專門再補叫一聲爹。他轉(zhuǎn)身又進了家門,立在家人面前說:“爹,我那雙線襪子呢?”
向文成一愣,心想,你這是故意回來叫爹的。
剛才有備叫了奶奶叫了娘,不叫爹,就讓向文成心里有幾分怏怏然,他想,有備呀,這“爹”對于你莫非就那么難出口?現(xiàn)在兒子到底補叫了一聲爹,又是專門回來補叫的,那意義就更非同一般。不過向文成故意輕描淡寫答應(yīng)一聲,忍住心中的高興說:“襪子,應(yīng)該問你娘。”
《笨花》當然是歷史敘事的優(yōu)秀作品,但小說字里行間讓人為之傾倒的,恰恰是這段引文所描述的,是向喜的戰(zhàn)場之外,向家第三代的抗爭救亡之外,親人友朋之間的默契與通達。鐵凝放下了對罪與罰的芥蒂,擁抱了救贖難題帶來的痛苦,終于在向靜的美學追求中收獲了“同在寂靜之中”的寬諒與友愛。
注釋:
①孫犁:《談鐵凝的〈哦,香雪〉》,《小說選刊》1983年第1期。
②相關(guān)梳理可參見徐洪軍:《現(xiàn)代化憧憬的新起點及其闡釋的話語權(quán)——重讀〈哦,香雪〉及其批評》,《百家評論》2019年第5期。
③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11頁。
④鐵凝:《作者題頭話》,王安憶等著:《知青小說》,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79頁。
⑤趙園:《地之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1頁。
⑥鐵凝:《村路帶我回家》,《長城》1984年第3期。
⑦張霞:《〈周易〉“陰陽—動靜”論的設(shè)計美學內(nèi)涵》,《山東藝術(shù)》2019年第5期。
⑧鐵凝:《麥秸垛》,《收獲》1986年第5期。
⑨鐵凝:《村路帶我回家》,《長城》1984年第3期。
⑩羅崗教授在2019年11月29日于北京大學所做關(guān)于張承志《北方的河》的講座中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