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清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前一秒還笑著,后一秒就哭起來了。她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抽噎著,面前堆滿狼藉的杯盤。她必定同我一樣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母女之間的關(guān)系又何以變成了這樣。似乎先是在飯桌上,好好的,我提起了喜歡的男生,用小女孩般嬌嗔的口氣.“他怎么還不來找我說話呀?他要再不來找我,那我也不喜歡他了?!北臼莻€玩笑,誰知母親卻當(dāng)了真,正色起來:“人家男孩兒要不喜歡你,你也別上趕著去追,世界上好男孩那么多,哪里就缺他一個了?!?/p>
當(dāng)然也是句善意的提醒。我的倔脾氣卻偏偏在這時候上來了,笑容僵在臉上,嘴邊的空氣開始冷卻。一邊怪她玩笑話何必那么認(rèn)真,更多的還是埋怨她掃了自己的興。于是抓住那些話里的細(xì)枝末節(jié)不放有時越得不到什么越想要證明什么的“他怎么就不喜歡我了?不知道情況就別亂講。”過了一會兒覺得不解氣,又追加道:“好好地說一件事,你老拿莫須有的事情潑人冷水,有意思嗎?”遂擱下碗筷不吃了。
她必然沒料到自己一句話能激起這么大的波瀾,先是錯愕,繼而疑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接著幾種復(fù)雜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在胸腔里醞釀出巨大的委屈——臨到嘴邊又失了火力,囁嚅道:“我不過是提個醒,讓你給自己留條后路。還不是怕你受傷,要不是你媽誰在意你怎么想?
話單拿出來自是句句在理,無懈可擊。卻偏偏觸到了我的“著火點”:“為你好”“留退路”“我是你媽”。每一句都足以讓我爆炸。要知道有時候爆發(fā)的根由并不在眼前的一事,而是幾件事,乃至長久以來的情緒和生活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于她如此,于我亦如此。先是一雙襪子,再是一對沒擦干凈便穿出門去的鞋。從口紅顏色到戀愛、學(xué)業(yè),從不經(jīng)意的提醒到拌嘴再到奪門而出,一團(tuán)亂麻層層抽開,偃旗息鼓之時我們都忘了出發(fā)點是什么。
印象中上一次跟她吵架,是為著這個男人走入我的生活,她埋怨我不跟她說。我說,不是不說,而是覺得不是時候,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說。
后來不知怎的吵了起來: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是我結(jié)婚又不是你結(jié)婚!”
“好啊,你現(xiàn)在長本事了,媽媽管不了你了,你想和誰結(jié)婚就和誰結(jié)婚不用跟我匯報!”
“跟你匯報?不是你先來問我的嗎?誰愿意給你說?
“好,說了你不聽,吃了虧別回來找我!”
“不找就不找!咱倆各過各!”
……
事情早在情緒的推動下變了樣子,說出口的話好像射出去就再難回頭的箭。她像被布頭塞住了嘴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扭頭走進(jìn)了屋里。我說不好她是不是哭了,她的眼眶是不是紅了。她的嗓門大得好像能掀掉屋頂,哭起來卻總是無聲的。
這次還是一樣。同在一個屋檐下二十二年,我早已熟練掌握此類場景的應(yīng)對方法沉默。
房間里突然響起我彈鋼琴的聲音。
——那是很久以前我拍成視頻發(fā)給她的。
正月里的一天早晨,媽沖進(jìn)房間,問我:“昨晚你夢到你爸了嗎?
我說,沒啊,怎么了?
她顯出有點兒著急的樣子:“壞了,這兩天我連著幾晚夢到你爸。以前你一回來我們就去看他,這回沒去,你爸肯定急了,催我呢?!?/p>
于是,雖然嘴上說著“哪有那么玄乎”,我們還是在當(dāng)天上午就去了墓地。許是來過許多次的緣故,路盲的我終于也能夠輕車熟路地來到這里,像受著某種神秘的指引。
墓地坐落在離家很遠(yuǎn)的一座荒山上,我們只得驅(qū)車前往。一條幾近枯竭的小河擦著公路溜過,過了橋便是山。山很大,很禿,直挺挺地立在路邊。走近一看,樹種了不老少,卻生氣全無胡亂地堆在坡上,灰蒙蒙地覆著一層。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座座枯冢,倒顯得有些人氣似的。也無妨,墓地這種地方,總歸是不能太熱鬧的。
心頭掠過一絲詭異的熟悉。我想起幾年前,也正是路過離這兒不遠(yuǎn)的高速路口,父親開車,接我回家。
撥開樹叢,沒兩步就看見了父親的名字。是從哪兒開始的,鮮活的臉孔突然變成了石碑上的幾個字?僵硬,冰冷,覆著灰塵。
用抹布拭凈石碑。慈父,孝女,血紅的大字。是高速路口的風(fēng)將我們刮散了嗎還是說父親的家原本在這里?如今,也輪到我送他回家了。
擺上鮮花。買花的時候母親笑說:“要買的,你爸愛浪漫?!?/p>
父親活得講究,閑暇時愛侍弄些花草,養(yǎng)些小動物,愛在自己搭的“小花園”里讀書飲茶。他曾幻想過退休之后回鄉(xiāng)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過閑云野鶴的生活。
他也有過另外的打算:“麥麥,以后你留北京吧。你媽給你做飯帶娃,我就每天開車接外孫上下學(xué),偶爾吃吃慶豐包子?!?/p>
我笑說?!跋氲玫归L遠(yuǎn)得很?!?/p>
也許世事就是一場猜不對結(jié)局的游戲,費盡心機追求的夢想常不得兌現(xiàn),偶然的讖語卻總是一語中的。
后來,在他坐過的地方,母親擺滿了花。點火,上香。一切進(jìn)行得有條不紊。二月的寒風(fēng)像一張隱形的大口,三番兩次地吹滅燭火——像兩年前那場席卷而來的大病,有預(yù)謀地帶走父親搖搖欲墜的生命。
從兩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聽到電話里父親異常蒼老的聲音開始,我便開始著手準(zhǔn)備面對他的死亡。于母親或許更早:接二連三的應(yīng)酬與晚歸,疲憊的身軀與來不及脫下就散落在地的皮鞋,還有出現(xiàn)在寂靜的夜里,那個清晰可辨的電梯開門聲——“咔噠”。
自我記事起的無數(shù)個日夜,我都能看到等待的母親。母親像灰姑娘一樣等待著午夜十二點,等待著南瓜馬車,等待著父親,等待著那聲象征父親回家的“咔噠”。
那個聲音現(xiàn)在是不會再有了。
出于一種直覺,兩年前的那個電話,我?guī)缀跏窃谝凰查g嗅出了父親聲音中的枯朽與衰敗,問他怎么了。他當(dāng)然不是告訴我病情,而是通知我手術(shù)成功的消息(若非如此,他甚至準(zhǔn)備瞞我至死):
“麥麥,懸在爸爸頭頂?shù)哪前褎]啦!”那時他還欣喜地將希望寄托在那次移植手術(shù)上,殊不知未清理干凈的癌細(xì)胞已在他體內(nèi)悄悄作祟。后來的日子里我總算漸漸搞明白了,任何事都絕非一朝一夕促成的。也許中途存在些許波動讓你錯覺事情有了轉(zhuǎn)機,但只消把目光拉長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人生長河中一些微小的波流。命運還是會帶著你浩浩蕩蕩地沖向終點,仿佛你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不過是為了最后能夠坦然地赴死。
手術(shù)成功——那是一個頂點,接著事態(tài)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走了下坡路:我回家,去了醫(yī)院,見到了一夜老去的父親。病房的環(huán)境讓我感到陌生,但父親在那里卻顯得毫不違和。他和病房一樣讓我陌生了。
穿過狹窄的過道,撞進(jìn)眼中的是一張帶輪子的病床。床的兩側(cè)卡著吃飯專用的便攜式小桌,床下是拖鞋、尿壺,還有印著“喜”字的臉盆。兩張病床之間夾著個矮柜,放有水壺和一臺不知名的儀器。床頭掛有空白號牌,再往上可以看到高聳的天花板,拐角處已變了色。
消毒水的氣味和儀器一樣堅澀而疏離,父親身處其中,自然如一個擺件。
一切仿佛生來就是為他準(zhǔn)備好的:那高高的天花板是讓他一天天看的,那空白的號碼牌將寫上他的名字,那矮柜上的儀器將和他的身體相連,后來一臺不夠又多了幾臺。床頭柜被一樣樣?xùn)|西擠滿,不過他也漸漸學(xué)會了怎樣把它們拾掇整齊,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衽_上再見縫插針地放一本書。那狹窄的過道剛好可以容納一位護(hù)士和一臺裝有各種藥品及針管的小推車。護(hù)士和小推車一天來無數(shù)次,他和護(hù)士都煩了。而其他的時候,過道里剛好可以擺一把椅子,那是為母親準(zhǔn)備的。
某個夜晚,我突然看到了父親的背影。坐在母親身邊,瘦弱如少年。他的雙手直直地扳住床沿,顫巍巍地?fù)纹鹕习肷?。病號服薄薄地覆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背脊的輪廓。這件棉質(zhì)的條紋衫變成了他最常穿的衣服,以往的西裝已在他身上顯出不合時宜的滑稽來,使他看起來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我時常感到恍惚,仿佛想讓他由內(nèi)而外融入這個環(huán)境似的,每日以“治療”之名插入他身體的那根巨大的針管,一天天抽走我記憶里那個高大的父親。而眼前這個輕飄飄的、小小的父親,仿佛連跟他講話,都要小聲一些。
燒紙?;ㄊ礁饕?、面額巨大的紙錢,一疊疊地丟進(jìn)桶里。紙錢觸到火苗迅速化為灰燼,像面對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一天天過去,生命力從父親身體里加速撤離,而我一無所知。
父親臨走前的最后一晚,我在病房陪他。他斜倚著枕頭坐著,蹺著腳。呼吸罩像礦工帽一樣箍在頭上,露出高高的、光禿禿的發(fā)際線。眼袋重重地從下眼瞼拖拽下來,長長地耷拉在臉上。
我終于也有機會照顧他了。此前尚有丁點自理能力的時候,他都不許我動手,說醫(yī)院的東西,臟。
癌細(xì)胞最終還是擊垮了他作為父親最后一點別扭的尊嚴(yán)。
聽老人說,人臨死前身體是會自我清潔的。凌晨時他開始拉稀,每隔十幾分鐘就要清理一次。我一手抬起他的屁股,一手迅速把尿不濕塞在他的腰下。在我生命的起點,那塊曾經(jīng)茂密的叢林不知什么時候脫落成了一塊不毛之地,他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拿了張抽紙蓋在上面,再替他掖好被子。他嘆了口氣,像是為了掩飾尷尬似地笑了笑,又好像僅僅是因為滿足。
一時間我差點掉下淚來。父親是那樣注重儀表的一個人,以往出門時,襯衫要扣好,西裝要熨平,皮鞋要锃亮。如果還有能力,他是不會允許自己這么狼狽的。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他叫我名字。沖過去一看,他挺著身子,雙手抓著床欄桿,大口地抽氣。我趕緊叫大夫過來。大夫過來后,沒有搶救的意思,只是扒開了他的眼皮,用手電照他的瞳孔。一共照了兩次。第一次大夫說他的瞳孔擴(kuò)散了,我還不信。第二次大夫說瞳孔又?jǐn)U大了一些。父親已說不出話,嘴大張著,嗚嗚哇哇地發(fā)出聲音,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了。
病房里騷亂起來。我懷著必死的決心,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僥幸,平靜又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邊,一邊看著心電儀,一邊看著父親。
我問醫(yī)生:“我爸能不能挺過今天?大夫搖了搖頭說:“這就是最后的樣子了?!?/p>
我感到奇怪,又毫無情緒。我本能地繼續(xù)低下頭看著父親,仿佛所有的困惑都只是針對醫(yī)生口中這個怪異的詞語——“最后”?什么最后?"最后的樣子"是什么樣子?我不明白。
父親還是老樣子,大口大口地抽氣,仿佛毫無目的地重復(fù)一項單調(diào)的運動。他緊抓著欄桿的手好像沒了力氣,跌落在被單上。我握起他的手,慢慢地,機械地?fù)崦?。他的手很涼,蒼白,腫得像個包子。因為待在病房,太久不見陽光,他的皮膚變得非常細(xì)嫩。但每天的輸液卻讓他的手背沒有一塊好皮,他的血管太細(xì),有時候一針扎不進(jìn)去要扎好幾針。我記得摩擦生熱,我想把他的手搓熱。我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心,朝他手上哈氣,想讓他逐漸冰冷的身體暖和過來。
可是無濟(jì)于事。他瞪大了眼睛,盯著天花板。我想讓他看看我,就欠起身,把臉湊到他的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伤哪抗獠]有聚焦在我的臉上,仍然死死地盯著剛才那個位置。突然他一皺眉,使勁閉上了眼睛,然后咕咚一聲咽了口氣。我心里一沉,心想結(jié)束了。沒想到他很快長長地倒抽了一口氣,又睜開了眼睛,弱弱地喘著氣。我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病床邊漸漸聚集起了人。醫(yī)生、護(hù)士。有準(zhǔn)備幫父親清理、換壽衣的,還有幫忙料理喪事的。各司其職。他們都在床邊站著,不說話,只看著父親。似乎萬事俱備,只等著他的死亡。心率43。
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又長長地倒抽一口氣,如此循環(huán)。他的眼睛變得焦黃而渾濁,一滴濃稠的眼淚堆積在他的眼角,但沒有落下來。
血壓30。
太低了。但我好像聽誰說只要有壓差就是好的。我安慰自己,有壓差的有壓差的,父親還活著。
血氧26。
長時間的抽氣運動讓父親的嘴歪在一邊,接著一串一串的白沫源源不斷地從他嘴里流出來。我趕緊抽出一張紙把流出呼吸罩的白沫擦掉。我不敢拔掉呼吸罩,罩里聚集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沫。
心率22,35,28,19……
我看一眼心電儀,再看一眼父親。電波在一條直線上偶爾起伏,他在緩慢地死著。
慢慢地,他原本瞪大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了。我想他也許是累了。除了心電儀上的幾個數(shù)字,沒有什么能說明他還活著。喪事師傅顯得有點不耐煩了,就沖床邊的護(hù)士揮了揮手,說了句“走了走了,輕輕地走了”,示意可以拔管子了。護(hù)士站在儀器后面不敢輕舉妄動,征求意見似地看著我。
我說:“不,儀器上還有數(shù)值,波浪還會起伏的。我爸的心還在跳。你等它跳完,你等它跳完。”
“我跟你說,一會兒事情還多著呢。尸體硬了衣服都穿不上了。”師傅放大了嗓門對我說:誒?你看看你看看,沒數(shù)值了。”1
我扭頭一看,心率變成了兩道短杠,呼吸15。
跳動的火焰漸漸熄了下去,消失在一層厚厚灰燼里。
父親終于還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的名字。
“孫蒔麥”。父親在給我起名字前,曾目睹一位男性給女孩飲料里下安眠藥,為了達(dá)到某種不正當(dāng)?shù)哪康?。然后有了這個名字。蒔,種植;麥,小麥。種小麥。即便種小麥也不要依靠男性生活的意思。
但他一定忘了,一朵溫室里成長起來的花,可能幸福卻不獨立,或者獨立卻不幸福。在父親離開后的那些時日里,我時常做一些無用的假設(shè)如果父親還在呢如果我做一個“好女兒”,能不能換回他哪怕只有一天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我又能否做一個“好女兒”?為他做點什么,一些適時的關(guān)心,一些不停留在口頭上的掛念,一些不從自己出發(fā)的考慮,少些任性的講話以及無謂的索取,或者再退一步,至少是,自己的事情自己來。
他常說他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姑娘開心就好。”我也總是相信。當(dāng)然這不過是個自私的借口,我長期沉溺于一種慵懶而溫暖的快樂中,懶得問這一切背后的原因。直到他離開后我才開始考量我們之前的關(guān)系,我對父親的感情,到底是“需要”,還是“愛”?
按道理我應(yīng)該是愛他的,哪有女兒不愛自己父親的呢?只是這愛總要有付出,至少是不單單是索取,我在自己身上可一點也沒看到。我對外人慷慨大度,對父母卻自私,以自我為中心。每年他過生日,我問他想要什么禮物。他總是說:“你把自己照顧好,別讓我們操心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庇谑俏抑懒?,這是一種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的高純度的愛,而真誠地耍嘴皮子是應(yīng)對他最好的辦法。細(xì)數(shù)我以往送給爸媽的生日禮物,竟然都是“XX大賽獲獎”“被老師夸獎”“身體好多了”這類只和自己有關(guān)的名義上的“禮物”。而當(dāng)收到這類禮物時,他總是比我還高興,喜滋滋地拿出去炫耀,仿佛有了這女兒便別無他求。
一個笑話是這樣講的:一位媽媽想讓女兒夸夸自己,女兒說:“媽媽,你的女兒可真漂亮啊!這般笑料在我身上真實上演而我卻以為理所當(dāng)然,渾然不覺。也許是依賴之深蒙蔽了愛,也許是愛根本就不存在,總而言之一直到了今天,當(dāng)一雙無形的大手從我身后抽掉父親這個靠山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一種難以遏制的落寞和虛空。而這虛空,到底是因為需要而不得,還是因為愛而不能,還是兩者兼而有之,依舊是不得而知。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我感受到的所有情緒:痛苦、想念、后悔,以及更多時候縈繞在心頭的難以名狀的落寞都是真實的。即便知道無用,有時我仍然希望能給爸做頓飯,和爸逛菜市場的時候主動提菜,在他很累還強撐著教我完成作業(yè)的時候告訴他:“爸,你去休息吧,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來?!?/p>
“后悔藥"一詞的存在,從來不是為了治愈和得救,它只是更加深刻地反映了挽回既定現(xiàn)實之不可能,是使后悔情緒更加刻骨銘心、使人一步步墮入深淵的毒藥。
有時我仔細(xì)忖度,真正讓人感到痛苦的,究竟是“最后一次”的事實,還是有關(guān)“最后一次"的意識?城然,我們生活的每分每秒都充斥著“最后一次”:你保不準(zhǔn)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踏進(jìn)這家牛肉面館,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與家門口的擦鞋匠擦肩而過,是不是你最后一次走進(jìn)銀行,還清了最后一份信用卡賬單。但我們并不因此感到難過,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事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必要,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我們深諳生活之道:運動是物質(zhì)的本質(zhì),正如變化是生活的本質(zhì)。正是由于變化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每一個“第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最后一次”并不使我們感到痛苦。
那么,引起日后連綿不絕痛苦的到底是什么?那絕不該是痛苦的事物本身,而是有關(guān)“痛苦”的意識。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切實經(jīng)歷某件事時不會感到痛苦,只是因為我們并不知道它即將是“最后一次”。這也是為什么人們總說死亡是病人“歇了地上的勞苦”的原因。說實在的,死亡對被病痛折磨的病人來說并非不公平,甚至可以說是貼心到家。病人一旦撒手西去,塵世間的一切從此都與他無關(guān)。若一定要說痛苦,那恐怕是行將就木想活而不得活時最痛苦,是活下來獨自面對往后日復(fù)一日熬煎的那位最痛苦。
總有這樣的心理測試:如果人生只剩三天,你最想做什么?還有一些雞湯:“把每一天當(dāng)成人生的最后一天來過。"一群人持著生命終結(jié)的危機感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感激涕零,但仔細(xì)想想,這類“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的假設(shè)在邏輯上就不成立。有些事就是這樣奇怪的,距離產(chǎn)生美感,親近生出厭倦。有了陪伴就不會想念,產(chǎn)生想念是因為沒了陪伴,想念和陪伴不可得兼,徹悟永遠(yuǎn)滯后于當(dāng)下。
這必定是生活同我開的一個玩笑一個賦予我名字“自力更生"含義的男人,卻只有用自己的離開,才能換取我瓜熟蒂落的成熟。在二十歲的當(dāng)口,我恍若一個一無所知的嬰兒,父親連同我過去二十年的人生一起帶走了。
一起帶走的還有母親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
人們用刻度將表盤劃分為十二個部分,企圖以空間來捉住時間。但實際上時間是一種流體,與感覺相連。時間從一個人流向另一個人,總量無增無減。這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父親死于五十二歲,之后,他被掠走的那部分生命似乎以補償?shù)姆绞郊釉诹宋液湍赣H的生命里。從此日子被拉長,除了正常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每一個漫長的白日都被母女倆用來做同一件事懷念那個逝去的人。
說不上為什么,對那個磕絆遠(yuǎn)多于恩愛的人,母親如今的想念,卻要更多一些。
夏季的一個傍晚,吃完飯,我和她出門散步。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我們沿著一個土坡上了馬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身側(cè)一叢灌木刺拉拉地長下去,最底下是火車軌道。火車駛過的時候一陣風(fēng)刮過,她說:“你爸要是在就好了。
近兩年她常說這話,吃飯的時候、打掃房間的時候。有回我忘了行李箱密碼,待在家中手足無措。她下班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嚷嚷著,聽說你行李箱壞了,我以為你爸又鬧著玩兒,趕緊回來念叨念叨讓你爸給你開鎖。接著,她又提起父親走后一些親戚不敢來家里住,坐在沙發(fā)上,繪聲繪色地模仿人家的神態(tài)。
“我也不怪他們。我不怕,你爸對你那么好,不護(hù)著你還能害你咋地?
我笑說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你爸對我不好嗎?我說,也好也好,爸不會嚇唬咱娘倆的。她半晌不語,又說:“你爸要是在就好了?!?/p>
“你爸要是在就好了?!蔽乙贿呑?,一手撥拉著圍欄,說了聲嗯。察覺到氣氛有點尷尬,她又嘿嘿了兩聲。不聲不響地走進(jìn)西北民大校園,融進(jìn)黑暗走進(jìn)人群,繞著操場,她又一圈圈翻來覆去地講曾講過無數(shù)遍的,爸從生病到離開那段日子里的事。說到動情處,我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喉頭呼之欲出的哽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群山寂靜,我分不清燈火和星星。天空沒有邊界,夜色大到好像可以容納所有的心事。
她說:“你爸走的時候,來了幾百號人,殯儀館小廳裝不下,我包了中廳?!?/p>
她說:“你爸也就是走了。但如果他還活著,再照顧多久我也能堅持?!?/p>
她說:“你媽不是不行?!?/p>
我說是,那時爸也說過。她忙問:“你爸說了什么?為了避免尷尬,我推說忘了:“就說你行唄?!彼@得有點失望,但話題一轉(zhuǎn),也就自顧自地忘了。
我沒對她說的是,在醫(yī)院的某個我和她劍拔弩張的時刻,她奪門而出。父親走了出來,讓我別跟她吵。
“今天你媽被大夫罵哭了?!?/p>
“我準(zhǔn)備做檢查,排了一上午隊,拖著這倆管子,站都站不穩(wěn)了。你媽有點著急,就找了大夫,讓給催催。是個小大夫,估計人多挺不耐煩的,讓她邊兒上候著去。你媽一急,就哭了。”
“擱過去我能讓人這樣欺負(fù)你媽可現(xiàn)在這樣,唉?!?/p>
“你媽脾氣是急了點兒,但能這樣不離不棄地照顧一個人,除了你,我想誰也做不到?!弊詈笏f:“你媽是個偉大的女人?!?/p>
但,女人還是女人。
終歸不是男人。
一個男人在女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到底是多少呢?
我并非獨身主義者,我需要丈夫,也需要父親。但是,如果作一假設(shè),假設(shè)一個女人的生命里一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一個男人,健身、讀書、旅行……她選擇了一切豐富自己生活的方式卻獨獨繞開了愛情,那么她的生活,是否會被視為殘缺的,甚至不正常的?
答案多半是會?!袄咸幣敝惖脑~語已屢見不鮮。然而“正常"又是什么呢?在同等情況下,對一位除了配偶擁有一切的男性的稱呼則體面許多:“黃金單身漢”。而有關(guān)其私人生活的聯(lián)想也要樂觀得多他可以擁有很多,暫時沒有只是因為他不想。男性永遠(yuǎn)擁有更多選擇權(quán),而一個沒有男性依靠的成年女性則常被認(rèn)為是弱勢的、不完整的、值得同情的,甚至,設(shè)若日后該女性身上表現(xiàn)出來異乎常人的特征,無論事實是否如此,都恰恰可以成為“缺乏男人而造成的生活失?!钡淖C明。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尚且如此,更何況,被“拋下”的兩個女人。
以關(guān)愛為由施加于人的同情仿佛溫柔陷阱——這甚至更加殘忍,因為它將你的生活狀態(tài)固定在了關(guān)愛者的臆想里,根本不給你翻身的機會。從那之后,有真心的親人和朋友,也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站在你面前,代你設(shè)想了日后的生活場景,播撒下高高在上的愛,動情之處還不忘灑下幾滴熱淚。一番自我感動的表演過后,滿意地咂咂舌,拍拍屁股,走了。除了這個節(jié)點,你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與他們無關(guān)。
而用來形容母女倆的,是那個溫情卻刺耳的前綴相依為命。
后來,另一個男人走入了我的生活。
研究生錄取結(jié)果出來,未來三年的生活塵埃落定。無所事事的春天,我整日在校園里游蕩,心情像柳絮般飄忽不定。然后他出現(xiàn)了。一個小說中的漂亮男孩,會彈吉他,在足球場上馳騁的樣子像匹健康的小馬。說話像唱歌一樣溫柔動聽,會看著你的眼睛,為你唱自己譜寫的歌曲。
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一個男孩,遑論一個幾無戀愛經(jīng)驗的女孩子。
誰又能將愛情說得清楚呢?當(dāng)我們談及“愛”,有多少指的是愛的對象,有多少指的是產(chǎn)生于特定情境的特殊情緒,而這“愛的對象”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他本身?一段靠網(wǎng)絡(luò)維系的戀愛關(guān)系,我像建筑師般從手機屏幕上擷取字句,又在腦海里為它們加上溫柔的語氣。我孜孜不倦地構(gòu)建著,用想象勾畫出未來的形狀。真誠、善良、愛干凈、有禮貌……我將自己認(rèn)為的所有美好品質(zhì)都投射到他的身上,然后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那個腦海中的幻象。
于是當(dāng)知道了他對我所說的所有言語都在和另外一位女孩分享后,我?guī)捉罎?。一段靠言語搭建的“愛”,言語的崩塌就意味著“愛”的崩塌。最最致命的是,我竟然把這份自以為是的“愛”當(dāng)作信仰。所以,當(dāng)過往的詞句碎片一樣從屏幕上脫落,他從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消失,我無法忘記也無法理解的還是那句:“我會保護(hù)你。”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過:“后來的這幾天,這對母女始終保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們誰也沒哭,甚至經(jīng)常開玩笑。她們的心臟在一次次希望與失望的拉扯中變得越來越硬,也越來越脆弱。借用個她剛學(xué)來的詞:纖維化。在這長達(dá)半年的心理戰(zhàn)中,她和母親的心都纖維化了就像放了很久失去了水分的柚子,外表看起來和正常柚子毫無二致,但誰吃誰明白一只消一碰,柚子瓣就會碎成一粒一粒干癟的顆粒。她們像柚子一樣干癟了,這對柚子母女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取而代之的是撲面而來的虛空和荒蕪。”
多年過去,我和母親已經(jīng)可以笑著談及父親。
有天閑聊時母親突然說:“你爸要再活五年也好啊?!?/p>
我說:“有些東西是沒辦法的事。這樣說起來,等五年過后又想再活五年,到時候可怎么辦呢?
“好歹那會兒你工作了?!?/p>
我說:“沒事的,我也不指望我爸幫我安排工作啊?!毕肓讼胗盅a充:“不是不用找工作就可以讓我爸去死的意思?!?/p>
母親大笑。頓了頓又說:“有些東西的確是沒辦法的事?!?/p>
大抵是終于明白了許多事是“沒辦法也只好……,所以只好轉(zhuǎn)向自身、建立,以便承受這重?fù)簟M藦氖裁磿r候起,我們都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那個曾以為要用一輩子消化的事件似乎也變得舉重若輕。開始的一段時間倒總是逞強,表演出強硬的樣子以隔絕那無用的關(guān)心,甚或無謂的同情,仿佛無論何時,“堅強”總是個值得贊揚的美德。
但我了解自己,也了解我的母親——我們都不是那么堅不可摧的人。
我開始意識到無論如何我的人生都需要一個支點。父親去世后這種感覺變得尤為明顯,從那以后,我清晰地感知到我身體的某個部分正在悄無聲息地下陷。就像沙漏,又像我之前在父親的悼文里曾寫過的——“說不清具體哪里,到底怎樣,我只是感到突然地手足無措,突然地茫然無助,像抽掉自己的兩根肋骨,冷風(fēng)嗖嗖地刮進(jìn)來,心里有一個地方忽然覺得空。”那時我無意識地寫下這句話,時至今日我才知道這句話有多么準(zhǔn)確。只是空。兩年了這個洞不僅沒能修補,我反而愈來愈清晰地認(rèn)識到它的存在——就在那兒,不可轉(zhuǎn)移、不可改變、不可掩埋。
而這時候他出現(xiàn)了,告訴我:“我會保護(hù)你?!?/p>
一個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所謂“女性主義"“女權(quán)主義",我是不懂的。我從不排斥生育,不畏懼生育的苦痛,甚至向往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安穩(wěn)和樂的家庭生活。一個未曾生育、沒有過性經(jīng)驗,甚至與男性都接觸甚少的女孩,“男性"對我則意味著,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一根頂梁柱、一把保護(hù)傘。
過去二十年里,“保護(hù)”于我,是男性存在的意義。我渴望建立一段相互交托的關(guān)系,試圖找到一雙手,在我墜落的時候,托住我。創(chuàng)口自愈是需要時間的,在那之前,我們下意識會先找創(chuàng)可貼。如果創(chuàng)可貼的出現(xiàn),能夠讓生活一如既往地進(jìn)行下去,創(chuàng)口的自愈還是否如之前那樣重要而緊迫呢?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分手之后,我像發(fā)了瘋似地尋找那片“創(chuàng)可貼”。在與另一個女孩的對比中,一種強烈的不被選擇的焦慮攫住了我。不被選擇,進(jìn)而是不配被愛,由此引發(fā)的價值恐慌將我不斷拖入自我否定的泥沼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錯,是我錯了還是愛本身錯了,如果我有錯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如果愛本身錯了那我之前感受到的又是什么...我每日周旋在此類毫無意義的問題中,無暇顧及選擇權(quán)憑什么可以被交到那個事先背離這段關(guān)系的人手里。
我試圖找到能使破鏡重圓的方法。
自我欺騙。承認(rèn)自己是個普通人,于是一切懦弱與卑劣都有了前提。承認(rèn)一切情緒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在不理智的情況下做出的不理智決定包括為對方開脫和無底線的諒解。
迎合“標(biāo)準(zhǔn)”。高考作文的規(guī)則是,總分結(jié)構(gòu),虎頭豹尾,語言流暢,論據(jù)充分。一種只看標(biāo)準(zhǔn)不看頭腦的考試機制,縱使再才華橫溢,因離題萬里而被判死刑的試卷也不在少數(shù)。溫良賢淑,知書達(dá)理,端莊大方,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笨手笨腳地拿那套子套在自己身上,以期獲得高分(誰又是裁判呢?)——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學(xué)。你忘了,我最擅長做好學(xué)生了。
甚至做自己。是的,是那個早已不鮮見的口號“女人要活出自我”。較之“迎合標(biāo)準(zhǔn)"更為體面的手段,然而它的動機卻很可疑。當(dāng)“女人味"不再被狹隘地定義為“溫柔、端莊、蓮步輕移的大家閨秀”,“做回自己”因其內(nèi)含的自信、灑脫意味被大量營銷號推崇為主流價值的一種,而那之前往往要再加上一句,“男人喜歡的是你本來的樣子”重點不在于“你本來的樣子",而在于“男人喜歡”。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自我",一種更為隱晦的迎合。一場以男性審美為標(biāo)桿、以占有為目的的自我塑造,最終卻造成了自我的陷落。
我時?;赝约旱耐辏髨D按圖索驥,找到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小書包、馬尾辮,家與學(xué)校兩點一線,填塞著數(shù)學(xué)題、鋼琴課與母親嚴(yán)肅的臉。我看到自己像株溫室里的樹苗,在悉心的照料下抽了穗拔了節(jié),又在一腳踏進(jìn)二十歲的門檻時忽的失去了父親。
很長一段時間,我反思自己過去的人生如何活過,以及未來的人生要如何去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脫離了父母幾乎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甚至打理不好基本的個人生活。父母全權(quán)安排下的前二十年人生,我由一系列標(biāo)簽組成乖巧、懂事、成績好?!湫偷摹皠e人家的孩子”。除此之外并沒有一個真實的“我”存在在那兒——像被套上了一個漂亮殼子,然而生硬、死板、毫無彈性和蔓延。
“失去”或“未得到"是質(zhì)疑存在的前提,否則不是不識好歹,便是無病呻吟。許多事情都是如此。當(dāng)你深諳應(yīng)試教育之道,在標(biāo)準(zhǔn)之中游刃有余,成為被標(biāo)準(zhǔn)規(guī)訓(xùn)的范本——甚至成為標(biāo)準(zhǔn)本身,又有誰會去質(zhì)疑“標(biāo)準(zhǔn)"存在的必要,有誰會在意“標(biāo)準(zhǔn)"本身的對錯呢?
其實哪有那么多需要捍衛(wèi)的東西,說要捍衛(wèi)什么,也不過是讓自己開心而已。
只是,過去成就我的如今也能擊潰我。好女兒、好學(xué)生、好女友。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所有“好孩子”的標(biāo)準(zhǔn)構(gòu)成了我,我的價值,以及價值實現(xiàn)的滿足感全部來源于一張張試卷上的分?jǐn)?shù)、各項考試的排名以及老師、家長的夸贊。在我不斷從別人口中獲得肯定評價的同時,這評價也塑造了我:這是對的,事情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長期沉溺于死水一般的滿足和快樂中,看不到世界原本的樣子。
或許我也從不曾在意答案究竟是什么,從不曾在一段感情中思索自己即時的感受,以及感受出現(xiàn)的原因。我想要的唯安定而已,像期末試卷頂端耀眼的分?jǐn)?shù),和家長會上被大聲念出的名字。只是后來站在路的盡頭,我卻忍不住回頭看,自尊、沖動、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安全感,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讓我明明白白感受到的“愛"變得面目全非?我總以為所有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我總以為所有事像考試一樣都可糾偏。我甚至試圖想找到一樣?xùn)|西,證明并不是自己的“信仰”崩塌,而是另有原因。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學(xué)。你忘了,我最擅長做好學(xué)生了。“
跌跌撞撞、恍恍惚惚我才算搞明白了,成年男女的世界里,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成績證明的。
“我不過是提個醒,讓你給自己留條后路。還不是怕你受傷,要不是你媽誰在意你怎么想?
我只是不明白,從什么時候起,女性開始不自覺地將評判自我價值的權(quán)利交到男性手里,使用一系列標(biāo)準(zhǔn)界定自己的價值,通過與這些刻板而生硬的標(biāo)準(zhǔn)的比照,確認(rèn)自己被愛的權(quán)利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讓女性勇敢求愛本身,都成為一種錯誤?
仿佛生來就要接受的一場考試。
我與母親的矛盾,或許永遠(yuǎn)也無法達(dá)成完全的和解。我試圖建立那根讓我成為“我”的柱子且永遠(yuǎn)不會為此妥協(xié),但母親的那根柱子卻是我。我終于意識到我們是不一樣的了。我尚處在人生的前半段,注定是要有新生活的。我仍然可以信心十足地想象,描畫出未來的形狀。我可以十分有底氣地說:“我可以有……而她卻只能不斷回頭看,然后說“我姑娘怎樣怎樣”,以及那句,“你爸要是在就好了。”
“你為什么總想管著我呢?生活是我自己的,提意見可以,但決定我要自己來做?!?/p>
“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吃虧了別說,生病了也休想讓我給你寄藥!愛咋地咋地!”
“你要不天天問我愿意跟你說藥是我讓你寄的?
“好以后再別讓我管你了!”
“莫名其妙,我讓你管了?
“你瞎操的什么心,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
正月十五的月夜,在返校的列車上,我反復(fù)循環(huán)寺尾紗穗的《狂女》,想到了獨守空房的母親?;疖嚰柴Y著駛過平坦的原野,故鄉(xiāng)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我視線的末端。
我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父親的離去死死地縛住了她的雙腳,讓她再也無法過到對岸去。
她停留在岸的這頭張望我,而我只是海上漂浮的船。
孫蒔麥,在讀研究生,現(xiàn)居北京。本文為作者散文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