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山記

雖說在一個煤礦，我以前并不認識吳神仙。

煤礦有幾千人，哪里認識他呢？況且，他又沒有犯過案子。

認識他是在一個特殊場合。

當(dāng)時，礦里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偷盜案，有人竟然把堆放在木工房的棺材偷走了。木工房堆放的棺材很多，因為礦里死人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所以，以備不時之需。記得隔壁有個煤礦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十五個人，所備棺材不夠，只得把還沒有來得及上漆的棺材拿出來，白色的棺材更讓人悲痛，被死難者家屬怒罵不已。所以，煤礦木工房都會備著上漆的棺材。

雖說只是偷走了一副棺材，卻也是一樁偷盜事件，不知何人如此大膽。那時，我剛調(diào)進駐礦派出所，還是個嫩秧子，沒有破案經(jīng)驗。林所長有意鍛煉我，派我單獨去查案。我硬著頭皮查了好幾天，連根毛都沒有查出來?，F(xiàn)場勘察，這個偷盜者很狡猾，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為此，我很沮喪。林所長卻沒有責(zé)怪我，說，看來還是要發(fā)動群眾。說罷，抓起搖把電話，嗚嗚地搖起來，連續(xù)打了三個電話，請三個人下午來派出所一趟。林所長打完電話，又對我說，他們的分析能力很強，以前給我們派出所提供過線索或分析過案件，可以說是我們的業(yè)余顧問。對此，我卻有點懷疑，難道他們比我還厲害些嗎？

下午兩點半，先后來了三個漢子。

經(jīng)林所長介紹，我才曉得其中一個叫劉克斯，身材高大，掘進工。另一個叫張果老，采煤工。兩人渾身充滿著陽剛之氣，似乎具有打死牛的力氣。最后，林所長才介紹吳神仙，一工區(qū)財務(wù)會計。我估猜一下，劉克斯跟張果老都在五十歲開外，吳神仙大約四十來歲。

其實，吳神仙的大名我是知曉的，只是沒見過本人。據(jù)說，他有一套祖?zhèn)鞯钠瓢阜绞剑瓢嘎适邪司?。他們還舉了一個例子，說附近農(nóng)民丟失了水牛，都是請他去指點破案的。還說，吳神仙并沒有用什么法器，只是栽著腦殼抽煙，冥思苦想，然后，右手大拇指在四根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處點來點去，然后說，你們往東邊走五里路，試試看吧。他說話留有分寸，并不把話說絕，極謙虛的樣子。失主便按照他所說的方向去尋找，果然就找到了。原來，丟失的水牛被偷盜者藏在牛欄里，牛欄門口，還用草墊子掩蓋起來，準備過一天拉到遠處賣掉。這樣，吳神仙的美譽便漸漸傳出來了。林所長還說，吳神仙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并不去搶派出所的風(fēng)頭。如果派出所不請他去分析案件，他就裝作不知。我聽罷，總是覺得這里面有水分，他難道比福爾摩斯還厲害嗎？

吳神仙走了進來，朝大家微微一笑，然后坐在房子角落，不顯山不顯水。我仔細打量著這個人，其貌不揚，面帶菜色，小眼睛，似是營養(yǎng)不良，身體也并不強壯。而且，他不斷地咳嗽，屬于那種孱弱的男人，毫無陽剛之氣。當(dāng)然，也看不出是個充滿智慧的人，倒是像個道場先生。如果殘酷一點說，他極像個萎縮的賊牯子，準備接受我們的審問。

我給他們篩上茶，林所長便叫我先介紹案情，以及偵查情況，我便詳細地說了說。

然后，劉克斯搶先發(fā)言，他說，這個還是比較容易破案的，我們只要看看附近農(nóng)村是否有人在辦喪事，如果有的話，叫木工房的八木匠去看一看，就可以查出來，那些棺材都是出自于他手，絕對逃不脫他的眼睛。

張果老卻是另一條思路。他分析說，劉師傅，那不一定嘞，我為什么這樣說呢？偷盜者屋里不一定在辦喪事，如果那樣做的話，實在是太顯眼了。據(jù)我估計，這個人屋里太窮，給父母辦不起老屋（棺材），就把老屋偷回去給父母留著，以此來彌補自己的孝心。所以，這口老屋，據(jù)我猜測，應(yīng)該放在偷盜者的堂屋里或牛欄里面。

他們發(fā)完言，似乎就完成了任務(wù)，悠然地喝著茶。這時，林所長特意打開抽屜，拿出一包煙揚了揚，放在桌子上，示意他們抽煙。這時，大家的目光都望著吳神仙，似乎他才是個民間破案高手，目光中都含有幾分敬佩之意。我也默默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夠提供一條新的思路，一舉破案，讓我這個新手多少也有點面子。

看來，吳神仙發(fā)言比較謹慎，沒有考慮成熟，一般不太亂說話。他佝僂著單薄的身子抽煙，煙抽得很厲害，一根接一根，煙霧繚繞籠罩著他，似真似幻，有點像神仙下凡。咳嗽也不示弱，他抽幾口煙，便要咳一聲。我想，既然咳嗽這樣厲害，又何必抽煙呢瀏克斯有點焦急，催促說，吳神仙，快點把你的智慧貢獻出來吧，好讓林所長他們把這個偷盜犯抓住。張果老沒有催促吳神仙，此刻，他眼神有點變化，似乎要看吳神仙的笑話，便意味深長地望著他。

屋子里很安靜，大家似乎不愿意打斷吳神仙的思路，任其神思飛揚，尋找出偷盜者的行蹤來。唯有喝茶抽煙的聲音，像幾只不安分的蟋蟀在頻頻作怪。

吳神仙用大拇指掐著手指頭，像在點著其他四個手指頭的穴位，又像一只干枯的蟲子，在四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上來回跳躍，似乎忘記了身邊還有其他人。

過了半天，吳神仙才說話。

他，聲音很小，蚊蟲般，似乎氣力不夠。吳神仙謹慎地說，依我看來，附近農(nóng)村的人有膽子偷煤炭，偷廢鋼鐵，卻沒有偷棺材的膽子。為什么？誰都明白，棺材很重，不是一兩個人能做到的。另外，木工房有人守夜，一是防止有人偷木器，二是防止火災(zāi)。因此，偷盜者也沒有這個膽量。據(jù)我猜測，這個案件應(yīng)為監(jiān)守自盜。

大家驚訝地叫了起來一這個大膽的思路誰也沒有想到。

吳神仙很平靜，淡然地掃了大家一眼，又說，當(dāng)然，我也沒有多大把握，所以，在沒有破案之前，請在座的各位不要說出去，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劉克斯跟張果老點點頭，似乎贊成吳神仙這個思路。

我一聽，是呀，自己為什么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為什么沒有懷疑木工房守夜的八木匠呢？當(dāng)時，八木匠是這樣對我解釋的，說他那天晚上喝得大醉，懵懵懂懂地回到木工房，就倒在床上睡了，世上什么娘偷人鬼打架的事情，他都不清白了。如果按八木匠的這個說法，被人偷走了棺材，他最多是扣點工資而已。如果是他本人冒險作案，其罪責(zé)就不一般了。

林所長急于破案，我估計，他最后采用了吳神仙的思路。林所長給每人發(fā)了一根煙，說，那就散會吧，謝謝你們。

等到他們剛出門，林所長立即對我說，小漆，快點把八木匠叫來。

不用說，偷盜棺材的案件，就這樣輕易地破案了。八木匠老實地交代了作案的詳細過程。原來，他叫自己的幾個兄弟，把棺材抬到了鄉(xiāng)下父母家里。八木匠甚至辯解說，他做了多年的木匠，如果不拿一副棺材出來，心理上很不平衡，連兄弟們都在嘲笑他。

僅此一次，讓我極其佩服吳神仙。后來見面，我叫他吳師傅。吳神仙微微一笑，便飄然而過。所以，我覺得他有種超凡脫俗之氣，似神仙下凡。在我們煤礦，大都是這樣稱呼別人的，無論何人，都叫某某師傅。我卻覺得應(yīng)該叫他吳會計，因為師傅的稱呼過于籠統(tǒng)，而叫他吳神仙似有不尊之嫌，盡管他神仙的美譽早已在外。

后來，我才曉得吳神仙家就住在附近農(nóng)村，一個叫水田的村子，距煤礦僅僅兩里路。他每天都回家，跟礦里的人來往很少，所以，這個具體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只有其名聲飄浮在空中。而且，我又進一步知曉，吳神仙患有心臟病，是否屬于遺傳，不得而知。難怪他不輕易激動，總是處于平靜狀態(tài)，看來他很有控制力。另外，我還知曉他婆娘是個裁縫，以前大多是主家請她到家里去做上門生意，包吃包睡，生意不錯。后來，上門生意漸漸少了，她便干脆坐在自己家里，等著別人送貨上門，還可以照顧家里。吳神仙有三個崽女，其中有一對雙胞胎，他們都在讀書?？梢韵胍?，吳神仙的負擔(dān)比較重。我想，如果吳神仙沒有工作，讓他做田里功夫，其可能性不大，因為身體太孱弱了。

我在派出所期間，林所長僅僅邀請吳神仙等人來過一次。其實，我還是很想多多接觸吳神仙，因為我感覺他不是一般人，卻又沒有什么機會。果然，我又聽到吳神仙還有點本事。這個沉默者，總是能夠弄出一點響動來，讓人興奮與驚喜。

當(dāng)時煤礦有幾個寫手，專門寫豆腐塊文章，發(fā)表在礦務(wù)局小報上，最高級別是發(fā)表在省報上，所以，這些人都相應(yīng)得到了一點好處，或調(diào)到工區(qū)宣傳組，或調(diào)至礦宣傳科，也有調(diào)到各級辦公室寫材料的，卻沒有誰聽說過吳神仙會寫文章。

有一天，別人對我說，那個吳神仙了不起嘞，竟然在《半月談》雜志上發(fā)表了文章，甚至還拿來《半月談》給我看。我翻開一看，果然有他的文章，署名吳生山。雖然只有千把字，他卻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而且，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這對于我們那個山溝里小煤礦來說，是個十分驚人的新聞。誰也沒有料到，突然冒出個吳神仙，一下子就把那些所謂的寫手比了下去，讓那些人無地自容。不是說你們自己很厲害嗎？那是否有吳神仙厲害呢礦辦公室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貝，便有意調(diào)他去寫材料，并許諾了不錯的條件。比如說，你如果寫材料，可以在家里寫，不必來上班。還比如說，農(nóng)忙季節(jié)，我們可以派人來你家?guī)兔Γ鹊?。這個許多人做夢都夢不到的美差，居然被吳神仙委婉地拒絕了，他說自己還是搞本行為好。當(dāng)時，我倒是覺得，他去煤礦子弟學(xué)校教書最為合適。學(xué)校師資水平很差，幾乎都是從并下工人調(diào)上來的，屬于半路出家。半路出家尚可理解，主要是他們肚子里的墨水太少了。某些老師甚至經(jīng)常念錯別字，“眾目睽睽”念成“眾目瞪瞪”，“晨曦漸露”念成“晨義漸露”，等等，真是讓人啼笑皆非。所以，學(xué)生們便干脆叫某老師為瞪老師或義老師。我不理解，礦里為何不把吳神仙這樣的人才，調(diào)到學(xué)校去呢？

自此，我才明白，吳神仙有一肚子墨水，只是不喜歡顯露罷了。

后來，煤礦不幸倒閉，職工們都是一刀切，買斷工齡。而且，按工齡長短打發(fā)一筆錢，最多的僅僅三萬塊。我不曉得吳神仙到底拿到了多少錢，也不曉得他回家去做些什么，如果坐吃山空，三個崽女的生活費很難負擔(dān)。我想，吳神仙當(dāng)時如果調(diào)到了學(xué)校，煤礦雖然倒閉，學(xué)校卻可以轉(zhuǎn)到地方上，那么，他仍然可以教書。

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煤礦倒閉僅僅過去一個月，我忽然在一工區(qū)食堂門口看到了吳神仙。他佝僂著身子，安靜地坐在門口，抽著煙，目光散淡地望著高大的煤倉，依然不停地咳嗽，或吐出一泡濃痰，像子彈飆出三尺遠。我喊聲吳會計，他仍是微微一笑，說，我不是會計了嘞。我說，你坐在這里做什么？他一只手往食堂里面一指，似乎有點尷尬，說，我搞了一個網(wǎng)吧。我走進食堂，里面的光線比較暗淡。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八臺電腦。食堂顯然是他租用的，而且只租用了一小部分，中間用紅磚砌了一道半高的墻。

我佩服地說，吳會計，你轉(zhuǎn)型好快嘞，好多人還摸不清頭腦，都不曉得到哪里找飯吃，甚至還天天打麻將度日。我還覺得他很有眼光，因為一工區(qū)的人很多，且又集中，對網(wǎng)吧生意大有好處。

吳神仙謙虛地說，如今這個世道，自己不動動腦筋，顯然是不行的。又說，你有時間就來耍吧，免費。說著笑了笑，又咳起嗽來。我勸道，你要堅持吃藥嘞。他點點頭，在吃的。我說，你買八臺電腦需要本錢嘞。吳神仙說，不貴，我是去廣州進的二手貨。

這也說明，他不愧為一個會計。

我認為，吳神仙明白自己身體不太好，辦個網(wǎng)吧正合其意，用不著費多大力氣，守著網(wǎng)吧就行了。我僅僅去過一次網(wǎng)吧，哪里敢叫他免費，于心不忍。據(jù)我觀察，網(wǎng)吧生意并不是很理想，我去的時候，僅僅開了三臺電腦，加上我，才四臺。我想，吳神仙如果有機會，能夠早早走進公安系統(tǒng)，一是飯碗不用發(fā)愁，二是人盡其才，哪里需要逼著自己開網(wǎng)吧呢？又想，如果我有吳神仙那樣的智慧，破案就不用發(fā)愁了。

煤礦在沒有破產(chǎn)之前，大體上來說，還算秩序井然。破產(chǎn)后，周邊環(huán)境陡然變得復(fù)雜起來，治安案件屢屢發(fā)生。偷盜機器，拆磚卸瓦，比比皆是，派出所簡直搞手腳不贏。有時候，我跟林所長三兩天都見不上面，所里只有小王妹子在值班。所以，盡管吳神仙在一工區(qū)食堂辦網(wǎng)吧，離我并不太遠，我也沒有閑時頻頻前去光顧。

有一天，我騎單車路過一工區(qū)食堂，看見吳神仙站在門口，在指揮一個女人跟一個半大后生搬電腦，將它們搬到板車上。我猜測，那女人應(yīng)該是他婆娘，半大后生應(yīng)該是他大崽。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婆娘，身材小巧，不太說話，看到我跟吳神仙很熟悉，便靦腆地朝我笑一下，繼續(xù)搬電腦。

我對吳神仙說，吳會計，你要把網(wǎng)吧開到縣城去嗎？

他竟然羞澀地說，我早就不是會計了嘞。又說，哪里哦，生意太不行了，干脆關(guān)掉它。

望著他那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我擔(dān)憂地說，那你今后再做點什么？

吳神仙仍是微微一笑，說，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歸還是想得出來的吧？

我想幫忙，卻身負重任，要去查個案子。我便說，吳會計，我正在辦個案子，查了好久，也沒有查出來，請你幫我提供一下思路吧，好嗎？

吳神仙蹲在臺階上，對家人說，你們要小心一點搬嘞。又對我說，你說吧。

我說，一工區(qū)的張師傅你認得吧？他點點頭，說，認得，只是打交道不多。我說，他崽叫應(yīng)伢子，喜歡去河邊釣魚，那天突然掉進河里淹死了。張師傅不相信應(yīng)伢子是不小心掉進河里的，便來派出所報案，要求查出罪犯。林所長帶著我查了好久，也沒有查出一點線索來。本來，我想請你來幫忙分析一下，林所長卻不答應(yīng)，他說煤礦已經(jīng)倒閉了，你不是煤礦的人了，再請你來是要給報酬的，我們哪里又能夠發(fā)得出報酬呢？

吳神仙笑了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噦？說罷，丟掉煙屁股，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掐著其他四個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點來點去，像蟲子在尋找食物。不多久，便說，依我看，應(yīng)伢子可能是被人所害，至于什么人，我想，兇手一定是收文物的，而且這件文物比較值錢。也就是說，應(yīng)伢子家里有件文物，這個收文物的人很想得到手，在價格上，雙方又談不攏。我們可以推斷分析，他們雙方在河邊上，又進行了新一輪談判，這次應(yīng)伢子把那件文物也帶去了，希望對方能夠出個大價錢，如果交易成功，這對張家來說是一筆大財富。誰知對方不僅沒有出大價錢，反而把應(yīng)伢子推進了河里，并且抹去了現(xiàn)場一切痕跡。你們?yōu)槭裁床椴坏骄€索呢這是因為應(yīng)伢子被害之后，張師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沒有向你們說出文物不見了的信息，才導(dǎo)致你們難以破案。張師傅為什么沒有說文物不見了呢？這就要對他做心理分析了?？v然不對張師傅心理做出分析，這樁案子也是很清晰的了。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初步推斷，供你們參考吧。

我迷惑地問，你怎么曉得張家有件珍貴文物？

吳神仙說，張師傅那個人，平時喜歡吹點牛皮，他屋里有件值錢的文物，我早就曉得了。應(yīng)伢子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把文物帶到河邊去，如果在家里進行談判，哪里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或許是，應(yīng)伢子可能擔(dān)心張師傅不同意吧。

我真佩服吳神仙，他竟然把案件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讓我順利地破了此案，把收文物的罪犯一舉抓獲。我們在進行審問時，那個肖姓罪犯的所作所為，竟然跟吳神仙所說的一模一樣。

吳神仙不喝酒，為了表示感謝，我買了一條煙送到他家里。

很顯然，吳家并不富裕，那些家具都很陳舊了，估計為父輩所留。屋里光線暗淡，陰氣很重，且潮濕?？p紉機擺在窗口下，他婆娘在踏著機子，嗡嗡響。讓我驚訝的是，他睡房里竟然有個大書柜，上面擺著《論語》《易經(jīng)》《莊子》《孫子兵法》等古籍，還有很多中外文學(xué)書籍，包括外國偵探小說，偵破的專業(yè)書籍，甚至還有高中數(shù)理化。

我欽佩地說，你讀過不少書嘞。

吳神仙說，慚愧，慚愧。

吳神仙叫我在他家吃飯，我說飯就不吃了，還要回所里開會。然后，把煙從皮革包里拿出來。

他拒絕收下，說，這算個什么呢？

我看他講客氣，丟下煙就走了。

后來，我?guī)缀鯖]有見過他了，也不曉得他在做些什么，或許他還閑在家里看書吧。盡管他滿腹經(jīng)綸，卻解決不了飯碗問題。我想，像他那樣的身體，出不得力，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當(dāng)然，他有豐富的會計經(jīng)驗，問題是哪個地方需要呢再說那個時候，經(jīng)濟已十分活躍，學(xué)會計的人也非常多，已如過江之鯽，似乎人人都是會計高手。

我曾經(jīng)向林所長建議過，聘請吳神仙為派出所顧問，每個月發(fā)點補助。林所長好像不記得吳神仙了，說，哪個吳神仙？接著又說，哦，是那個神仙呀，你說，我們怎么能夠聘他呢？補助由誰來發(fā)呢？我說，我可以去罰款。林所長眼睛一瞪，說，小漆，你難道不要卵腦殼了嗎那些罰款都是要上交的。

其實，在吳神仙搬電腦回家的那天，我就勸過他，要他買兩瓶酒去拜見林所長，看看能否謀個輕松的飯碗，我也可以敲敲邊鼓。吳神仙聽罷，搖搖頭說，我不去。就三個字，絲毫也沒有通融的余地。望著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男人，我很佩服他的骨氣。

有天上午，我到附近鄉(xiāng)下處理一樁民事糾紛，處理完畢，我便準備回所里。我騎著邊三輪奔跑在鄉(xiāng)間路上，路過一個大院子，看見有人在大辦喪事。響器班子有兩套，一套是西洋樂，一套是民樂，另外還請了道場先生，其排場熱鬧非凡。靈堂十分寬敞，為彩色尼龍篷布搭建而成。這時，只見道場先生在圍繞著棺材慢慢轉(zhuǎn)動，手里揮著一把拂塵，一揚一揚，嘴里念念有詞。他身后跟隨著死者許多親人，像流動的水在沉默地走動。

我眼睛很尖，發(fā)現(xiàn)這個人比較熟悉，單薄，有氣無力，像一棵小樹搖搖擺擺。我停下邊三輪，走近一看，哦，原來是吳神仙。他穿著黑色長袍，腦殼上戴著黑色帽子，類似道士那種帽子，仍然有點咳嗽，卻并不影響他做法事。

我站在靈堂外面默默觀看，沒有去打擾他。我沒有想到，吳神仙竟然做起這個行當(dāng)來了。他那副樣子，實在太像道場先生了，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巫氣。

終于等到吳神仙休息時，我才走過去，輕輕地叫聲吳會計。

他抽著煙，拂塵插在后頸里，抬頭望著我，微微一怔，便笑了起來，我早就不是會計了嘞，哎，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我指著邊三輪，解釋說，路過。

哦，吳神仙屁股移動了一下，拍拍板凳，說，坐坐吧。又端起桌上一杯茶水，遞給我說，干凈，沒人喝過。

我說，你好久做起道場先生來了？

吳神仙說，關(guān)掉了網(wǎng)吧，我想自己再做點什么事情呢，總不可能閑在屋里吧？考慮很久，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喜喪場合越辦越鬧熱了，辦喪事不僅要請響器班子，還要做道場，唱夜歌子。辦喜事也要請響器班子，唱喜歌。所以，我最終選擇了這條路。再說吧，我的身體也只允許自己做這一行。

喪事生意還好吧？說完，我覺得自己問得十分愚蠢。

吳神仙笑起來，寬容地說，這個不好說，有人來請我了就去吧。另外，我還能給人家辦喜事，比如當(dāng)主持，寫喜聯(lián)，唱喜歌，鄉(xiāng)下這些繁文縟節(jié)我都懂嘞。他指著那些巨大的挽聯(lián)，說，那都是我寫的。

我一眼望去，挽聯(lián)極其醒目，有楷體，有魏碑，還有篆體。

他說，我還可以替他們寫祭文，再說，他們的書法也比不上我，所以，我現(xiàn)在有點小名氣了。說罷，淡然一笑。又說，有些人雖然可以主持紅白喜事，卻不曉得寫喜聯(lián)或挽聯(lián)，這分明就搞不贏我了，我可以全部承包下來，不需要主家另外請人，他們也省去了不少麻煩。吳神仙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唉，其實，我讀書的時候成績很不錯的，只是后來不準考大學(xué)了。

對于這個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曾經(jīng)在他家里看到了那個大書柜，明白他肚子里裝了不少知識。我說，如果當(dāng)年能夠繼續(xù)考大學(xué)，你肯定可以考上北大清華。

吳神仙嘆一聲，說，是呀，我是準備考北大的，只是運氣太不好了。當(dāng)然，在那個年代，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問題。當(dāng)時，我聽說這個消息后，跑到山上大哭一場，把身體都哭垮了。后來，盡管恢復(fù)了高考，我也想去參加考試，我的身體卻不允許了。

那天，吳神仙很有興趣，說了不少話?？葞茁?，甚至還輕輕地唱起了《喪禮歌》，他一只手拍著大腿，唱道：“生來賢惠，息事寧人，生而為英，死而為靈。雖死不朽，暫聚之形，死而如在，萬古留名。倉皇杳杳，含笑西行，茲焉小殮，名路九泉?；隁w極樂，魄上瑤山。”

唱得有拍有節(jié)，讓人感嘆這人生的不易與短暫。

我佩服地說，吳會計，你的記性太好了。說罷，遞去一根煙。

吳神仙把煙夾在耳邊，說，我早就不是會計了嘞。只不過是唱這些喜喪歌，對于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曉得唱許多喪歌，像《十哭歌》《出棺禮儀歌》《安靈詞》，等等。喜歌有《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歌》《安床歌》《祝壽歌》，等等。如果有人砌新屋，還會請我去唱《上梁歌》《登梯歌》《贊紅歌》之類。我父親留下了幾本民間歌謠，其中包含了這些內(nèi)容，既有糟粕，也有精華，我有時還得對它們進行改造，以適應(yīng)這個時代?，F(xiàn)在，它們成了我吃飯的法寶。當(dāng)然，這跟我的記憶力也有很大關(guān)系，各類歌詞大概記得兩三百首左右。你說，他們哪里能夠背誦得這么多呢所以，這也是某些人搞我不贏的原因。他指著自己的腦殼，說，你不曉得吧，我以前是過目不忘嘞。

我猜測，他所說的某些人，應(yīng)該是競爭對手吧？我沒有料到，做這一行，居然還有激烈的競爭。

目前看來，他對自己這個飯碗，還比較滿意的。

他說，小漆，我還有個想法，準備成立一個喜喪公司，招聘人員，擴大業(yè)務(wù)，我要把響器班子以及唱夜歌子那些人，通通都招進來。你說可以嗎？

我高興地說，當(dāng)然可以呀，我想，誰也搞不過你的。

吳神仙謙虛地說，哪里，哪里，笑話，笑話。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又考慮會耽誤他的事情，我們便留下手機號碼。吳神仙起身，把我送到邊三輪旁邊，跟我握手言別。

秋季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人打我的手機。一看，竟是吳神仙的。

我問，吳會計，你有什么事嗎？

吳神仙這次沒有說他不是會計了，只是氣憤地說，他要報案。電話里還傳來哎喲哎喲的聲音。

我問，打架了？誰打你？

他痛苦地說，快來我家，你就曉得了。

我想，像吳神仙這種孱弱之人，哪里經(jīng)得起別人的拳頭呢？

我急忙騎著邊三輪趕過去，走進吳家一看，只見吳神仙躺在床上，腦殼上包著白紗布，臉色更加蒼白，還有斑斑血跡，像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他婆娘和三個崽女坐在一邊哭泣。

吳神仙指著自己左腿，不無沮喪地說，被打斷了嘞，腰子也被打壞了嘞。又說，肯定是八木匠叫人來報復(fù)我的。他也搞了個喜喪公司，競爭不過我，還說生意都被我搶走了，就叫人來害我。

我一驚，多年前的事情了，八木匠竟然還記著這個仇嗎？哦，可能他終于明白是吳神仙給派出所提供的思路，才讓他受到報復(fù)的吧？

望著躺在床上的吳神仙，我不禁淚水縱流，傷心不已。我辦案很多，悲慘場面也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而面對吳神仙，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這個天資聰明之人，如果當(dāng)年能夠考上北大，哪里會落到如此地步？至少也是學(xué)者教授了吧現(xiàn)在，他所有的聰明才智，竟然都浪費在這鄉(xiāng)村四野，浪費在靈堂或喜慶場合里一這可能是我悲傷的原因吧？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立即把他背到邊三輪上，瘋狂地向縣城醫(yī)院奔去，讓醫(yī)院給他驗傷。驗傷的結(jié)果為重傷。醫(yī)生說，已經(jīng)造成了殘疾，以后會影響傷者走路的。說實話，在這樁案件中，我是抱有某種私心的，我一定要想辦法，讓法院重判八木匠以及兇手，為聰明而孱弱的吳神仙出口惡氣。這個案件在我的推動下，兇手張老七被捉拿歸案，判刑四年半，幕后指揮者八木匠，判刑六年。

后來，我調(diào)到縣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再也沒有看到過吳神仙了，我們卻沒有中斷聯(lián)系。有一天吳神仙突然發(fā)來信息，說公司于8月18號成立了，全名為生山喜喪有限服務(wù)公司，本人為總經(jīng)理。我很高興，立即回復(fù)，熱烈祝賀。我明白，他給公司取名為生山，肯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雖有他自己的名字，卻也大有深意。生，生而為英冽，魄上瑤山。人生一世，只不過是兩頭兼顧罷了。我甚至還主動當(dāng)起了業(yè)務(wù)介紹人，一旦聽聞有喜喪之事只要是我的朋友或熟人一我都要推薦他那個公司。且舉手之勞，又何樂不為？吳神仙接到業(yè)務(wù)后，每次給我的信息是，我已率隊準時到達主家所在地，謝謝你。甚至還派人送來過紅包，你說我哪敢收呢？

有一陣，我沒有給他推薦業(yè)務(wù)，內(nèi)心竟有愧疚之感。每當(dāng)空閑時，我便會想起這個孱弱的吳神仙，想起他的種種經(jīng)歷。我猜測不到，他是否還歪斜著身子，頻頻出現(xiàn)在靈堂或喜慶場合？他是否于夜深人靜之時，還在挑燈夜讀？

姜貽斌，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左鄰右舍》《火鯉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