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是一個島的名字。
如果從空中俯瞰,西門島就是一顆豎著的大橄欖。橄欖頂部是一座兩車道的橋,也是進島的唯一途徑。橄欖尾上有一個叫西門島的村子,謝洋面朝大海的房子就在那里。
西門島村人大都姓鄭。謝洋是絕少數(shù)的外姓人。
謝洋不是本地人,他的妻子也不是,但謝洋妻子的前夫卻世居于此。據(jù)說他這一輩子只出過兩次西門島。一次是為了娶親,另一次就是出殯的時候?,F(xiàn)在他不在了,只剩下謝洋和妻子,守著妻子前夫留下的這間石房子。
謝洋第一次見到這座石房子的時候,非常詫異。他很難想象居然會有人住在一堆石頭里。在他的故鄉(xiāng),只有人死了才會住在石頭堆里。
他剛到西門島的時候,受不了村里人上下打量他的眼神,更受不了從海面上吹來的陣陣海腥味。他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石房子里,門窗緊閉,但屋里還是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咸味。
他問妻子,這么腥的地方,你是怎么住下來的?
妻子的反應(yīng)讓他很意外,她說,這怎么是腥味呢海洋的味道是清新的,有活力、有生機,還帶著日出日落的溫度。說完她還略帶陶醉地閉上眼睛,嘴角微微撅起,揚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謝洋想起第一次與妻子見面,就被她的嘴巴所吸引。她的嘴很小,嘴唇又薄,說話的時候唇齒一閉一合,就像枝頭上的紅杏,有種欲拒還迎的風情。那天他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的嘴上,至于她說了什么話,全然沒聽到。所以她其實并沒有相中他,因為他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太木訥了。
他追了她大半年,確切地說,是追了一張嘴大半年。有朋友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謝洋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天涯的芳草比不上那張春杏般的嘴巴。
但她最后不僅沒有嫁給他,反而遠嫁到了浙南的一個小島上。謝洋最后一次去找她,她正在自家院子里低著頭剝毛豆,她的手指纖細靈巧,動作輕柔緩慢,仿佛不像是在剝毛豆而是在刺繡,多么美的一雙手,謝洋想,用來剝毛豆真是可惜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輩子要是能一直看她剝毛豆也很好。
想到這里,他突然說了一句,你是不是為了躲我才嫁這么遠?話剛說完,他就開始后悔了。這句話里多少有些曖昧的成分,會讓人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很親密了,但其實這半年來都是謝洋一廂情愿。
他以為她會生氣,但過了很久她也沒有發(fā)作。她仍然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剝她的毛豆,這也是謝洋始終得不到芳心的其中一個原因永遠吃不透她的脾氣。
就在謝洋放棄與她交流,灰溜溜地準備回家時。她忽然停下剝毛豆的手,說了一句話:“你走時要把我的門關(guān)好,這樣別人就進不來了。”
就是因為這句話,讓謝洋覺得她心里其實是有他的。
她結(jié)婚那天,他將自己鎖在家里一整天,他沒有看到她穿嫁衣的樣子,自然也沒有看到那個花了八輩子來修福分的男人。他那愛管閑事的母親回來就將整場婚禮描述給他聽,最后輕輕嘆了一口氣,說笑笑怎么嫁了這么一戶人家。
林笑笑是妻子的名字,但她卻很少笑。她從小父母雙亡,寄居在小叔家,與她一起寄居著的還有每個月微薄的政府補助,這讓她叔母不得不將她拉扯到十八歲。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狗吠聲,謝洋透過那扇孤獨空洞的窗戶發(fā)現(xiàn)天色已近黃昏,太陽落到了海面上,每天這個時候,她一準會到他門前來看海。謝洋打開門,果然看到她已經(jīng)坐在他門前的長凳子上了,她粗糙的木制拐杖就放在一邊,也正襟危坐的樣子。
因為謝洋的房子最靠近海,離村中心又遠,平日甚少有人來。西門村人傳言這幢房子風水不好,海水里的冤魂和煞氣都被它擋住了,不論是誰住進去,都不得善終。林笑笑是這樣,林笑笑的前夫也如此,現(xiàn)在就快輪到謝洋了。
謝洋自然是不信這些傳言的,他覺得孤獨比鬼神可怕多了。他在這座島上生活了十多年,仍然無法融入,就像他至今不習慣聞從海水中涌來的味道。
西門島人之所以認為這房子陰氣森森,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房子前面有一個很廣闊的空地,整個西門村再找不到比這里更大的闊地,所以就理所當然地成了辦喪事的道場。謝洋雖然遠離村子,卻對村里人的生死了如指掌,因為每一位去世的亡靈都會在這里停留,與他們的親友告別。
“潮水要開始退了,退潮的時候最像大海。我每天都想看到大海?!蹦抢咸琶看味紩煌D钸哆@幾句話,像是對著謝洋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謝洋彎著腰在她身邊坐下,他看到她的手,皺巴巴的像山脈一樣高低不平。謝洋每天都會陪她坐一會兒,但極少與她說話,即便如此,村里仍有好事人謠傳他們兩人的曖昧。
謝洋從不辯駁,他甚至覺得十分好笑,自己怎么可能跟一個老太婆談戀愛。直到某個清晨,他抬頭看到了墻上的鏡子,那里面的男人滿頭白發(fā),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讓他驚呼一聲。
使他吃驚的并不是自己變老了,而是他發(fā)現(xiàn)原來林笑笑已經(jīng)離開自己這么多年了。
林笑笑結(jié)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也相處了幾個女人,甚至差點就跟其中一個結(jié)婚了??删驮诮Y(jié)婚前幾日,他驚訝地在村里看到了林笑笑的身影,多方打聽后才知道,原來她新寡,故回家省親了。他覺得這就是天意,他與林笑笑前緣未盡。為了與她結(jié)婚,他得罪了所有的親戚,他尚在病中的母親也因此一命嗚呼。
他去找林笑笑的時候,她仍然在剝毛豆,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但這一次,林笑笑并沒有讓他站很久,她抬起頭朝他笑了一笑,就是這個笑容,讓謝洋義無反顧地跟著她去了西門島。
“太陽落了,大海消失了,我要走了?!彼濐澪∥〉卣酒饋?。這是老太婆第一次跟謝洋告別,讓謝洋有些不知所措,她將拐杖拄回手里,才算站直了身子?!斑@里不適合你,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彼nD了一下,用她蹩腳的普通話說了這句話。
謝洋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吃不準她話里的意思,但他十分肯定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女人,因為西門島上能講普通話的人極少。
還沒等謝洋回答,她就拄著拐杖蹣跚地朝村里走去,謝洋望著她微駝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每天都來門前看夕陽的女人全無了解,猶如路人。
很久,遠去的女人忽然說了一句話,我明天不能來了,你要把你的門關(guān)好。
林笑笑嫁到西門島三年后仍然不習慣這里的飲食。她最受不了的還是丈夫鄭元長做的菜,他們桌子上的縊蟶、泥蚶、海蝦、蛤蜊、花蛤、海瓜子、蝤蜢……從來不放任何配料,這讓林笑笑難以下咽。她一邊咬著筷子一邊問丈夫:”這菜里不放些生姜和料酒,你不覺得很腥嗎?鄭元長剛把一個縊蟶放進嘴里,熟練地吐出殼,然后咂了咂嘴:“這怎么是腥味呢?這是海鮮的鮮味。要是放了味精、黃酒,那就不是海鮮原來的味道了。”林笑笑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倒是一邊坐著的大伯突然輕輕笑了一下,這個笑讓林笑笑很不是滋味。她放下了碗筷。鄭元長警覺地問:“你又怎么了?這個“又”字讓林笑笑更不舒服,她板著臉站起來,將碗筷都留在飯桌上,氣呼呼地到里間睡覺去了。
那個她稱呼為大伯的男人,其實只比她和鄭元長大了一歲而已,但看上去卻像一個未滿成年的孩子。林笑笑是嫁進門以后才知道她有一個大伯,她不止一次責怪鄭元長為什么不在婚前把這個事告訴她,鄭元長露出憨厚的笑,搓了搓手說,這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事,說到底還是咱倆過日子。
想到這里林笑笑更生氣,婚前媒人說得好好的,獨門獨戶,沒有公婆,鄭元長父母又給他留了一大筆娶老婆的錢,還有一身出海捕魚的本事,足夠讓她吃穿不愁。但實際上,那筆錢最后進了她叔母的口袋里,而那身本事只是讓她每天都能吃到腥味十足的各類海鮮。最可惱的是,除了鄭元長,她還要與另一個陌生的男人共處一室。
鄭元長洗了碗才偷偷摸摸進門來。林笑笑躺在床上側(cè)過身不去理他,他又搓了搓手,慢慢挪到床邊坐下,見林笑笑沒有反應(yīng)就彎下腰去抱她,林笑笑一把推開他,罵了一聲“滾”。鄭元長也不惱,依舊笑嘻嘻地爬上床,他一手摟住林笑笑的細腰,說:“你為什么又生氣?"林笑笑狠狠在他身上掐了一把,鄭元長咬著牙忍著沒叫出來。他扭曲起來的精致的五官讓林笑笑一下子笑了出來。鄭元長見她笑了就翻過身將她壓在下面。林笑笑急了,拍著他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門、門..快去把門鎖了?!?/p>
鄭元長知道她擔心什么,下意識地說了一句:“怕什么,我哥又看不到?!?/p>
是的,他哥看不到,他哥是一個天生的盲人。據(jù)鄭元長說,因為他那個粗心大意的母親在懷孕時錯吃了藥,導致他哥以盲人的身份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西門島人結(jié)婚都很早,像鄭元長這樣到二十六歲才結(jié)婚已算是極少數(shù),這中間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因為他這個盲人哥哥。
他的父親在某個早晨出海后下落不明,母親竟也漸漸重病纏身,她臨死前握著鄭元長的手,懇求他照顧她那個看不見的兒子。在她看來,是她親手剝奪了他的視力,也剝奪了他的人生。
鄭元長每次提及此事時,總會顯得特別憂傷。這讓林笑笑徹底斷了送大伯去福利院的想法。
林笑笑最討厭漲潮,因為這個時候家里就只有她和大伯兩人。鄭元長天不亮就出海,直到日落潮退才會回來,帶回一船新鮮的海鮮以及來日的生計。
林笑笑雖然與大伯朝夕相處三年多,但對他仍然有種莫名的恐懼和疏離,尤其是看到他那雙眼睛時,總會渾身一凜。他的眼睛似睜非睜,又像是故意翻動著眼皮,像一條翻著白肚的死魚。這讓她想起老家的一個算命瞎子。她結(jié)婚前夕,叔母帶著她去瞎子那里排八字,那個瞎子不停翻動著眼皮,嘴巴里不斷說出她的命數(shù),以及似真非真的過往。但在她的心里,她認定瞎子的眼睛是帶著某種力量的,他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所以林笑笑特別懼怕大伯的眼睛,有時他們兩兄弟在門外聊天,她都會偷聽一會兒,雖然他們的方言她聽不懂,但她能從鄭元長的臉上看出他們大致的聊天內(nèi)容。
她害怕大伯會看進她的心里,看到她心里的那扇門,以及門外那個叫謝洋的男人。
鄭元長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第二天上桌的菜里,林笑笑看到了生姜和蔥蒜,她有些感激地朝鄭元長笑了笑。鄭元長說,我跟村里都說好了,門前那塊空地可以開辟一個角落給我們種地,這樣你就能吃到新鮮蔬菜了。
林笑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自從進了西門島,她很少能吃到蔬菜,這里是海島,交通極度不便利,雖然每天也有拉著蔬菜沿街喊賣的,但這些蔬菜大多不新鮮,價格還貴。她從不在鄭元長面前提這些,從嫁入西門島的第一天起,她就認定自己是正宗的西門島人。
那天晚上,林笑笑表現(xiàn)得特別主動,這讓鄭元長有些畏手畏腳。直到完事兩人酣暢淋漓地攤在床上后,鄭元長突然說了一句話,讓林笑笑發(fā)瘋一樣地尖叫起來,她的聲音很快被翻涌的海浪聲蓋住。
他說,村書記答應(yīng)讓我開辟一塊菜地,是因為我同意……村里的陰事道場以后都在我們家門前做。
那老太婆果然再也沒有來過。
就在謝洋準備將長凳收回屋內(nèi)的時候,有一場陰事道場在他的空地上悄悄舉行。
這里也只有舉行道場的時候,才會被人想起,像個人間塵世的樣子。謝洋經(jīng)過多年觀察發(fā)現(xiàn),老頭老太太們都很熱衷于看別人的陰事道場。他們站在謝洋的屋子前,拄著拐杖,駝著背,靜默無聲地站著,像一只只看熱鬧的麻雀。
謝洋的長凳子又有了用武之地,他們坐在凳子上把頭仰得高高的。謝洋聽不懂他們的話,只看到他們毫無神采光芒的眼睛里,盛滿了對這個塵世的眷戀。他們伸直腿坐著,陽光照上半個身子,像半截泥土一樣將他們淹沒。
他們中的某個人,只過了一個晚上就永不不來了。前一天在謝洋屋前討論過的道場,次日就被安排在自己的喪禮上。
西門島人做道場是很寂靜的,除了哭喊聲,就是海浪的拍打聲。謝洋門前的老人看著已故人的道場,就像提前看到自己的身后事,有一種絕望的滿足感。
穿著黃色道袍的道士需要喊一下午,喝光三壺水,才能拿到他應(yīng)有的報酬。他是見慣了生死的,他的拂塵一甩,一眾子女親眷磕頭感恩,他的拂塵再一甩,死者亡靈就安息了。
西門島人靠海吃飯,因海而生,所以死也要由潮漲月息決定,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生辰與潮汐排定火化的日子。有些人擺放三日就能火化,有些人卻要足足擺上十天半個月。
在火化前一天,故去者的遺體會被抬到謝洋房前的那塊空地上。他們躺在租來的冰棺里,看著自己的子孫在冰棺前點上兩根白燭和三柱香,然后端坐一整個晚上,守著白燭和香,不讓它們熄滅。
謝洋從來不畏鬼神,但對于門前被當成生離死別的場地多少有些不舒服。他問妻子:“你們?yōu)槭裁床桓謇锶ソ簧嬉幌??一天到晚有人在家門口辦喪事,這多不吉利?!?/p>
妻子聞言:“抬頭看了他一下,不以為然地說,要是沒人來,那才不吉利?!?/p>
謝洋想起妻子的時候,還是會很痛心。他排除萬難,背井離鄉(xiāng)才能與她在一起,卻沒想到來到西門島的第五年,妻子就離他而去。妻子病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謝洋,她神志清醒的時候不止一次勸他:“你早些回吧。”謝洋點頭:“我早晚是要回的?!?/p>
妻子死于肺結(jié)核,一種很嚴重的傳染病,在她死后,謝洋把她所有的衣物用品都燒了,就燒在門口的菜地里。那塊菜地,自從妻子死后,就再也沒能種出過新鮮的蔬菜。謝洋索性就將它改造成了一個衣冠冢。
妻子在臨終前依然堅持戴著口罩,這讓謝洋覺得她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因為他再也看不到那張讓他魂牽了大半生的嘴巴了。
已經(jīng)成為西門島人的妻子氣息微弱地說完了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
“謝洋,把你的門打開,我終于要回去了。
謝洋沒有哭,他安靜地將被子蓋在妻子的臉上,然后站起身,將門開到最大,月亮剛從海面上浮起來,海上寂靜無聲。他想,此刻若有一陣東風吹來,那該多好。
謝洋并不關(guān)心這場陰事道場的主人是誰,但當他看到不遠處的遺照時,還是被嚇了一跳。
居然是那個常來門前坐的老太婆!
照片里的她很年輕,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fā),嘴角微微翹著,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但謝洋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謝洋怔在原地很久,怎么會是她呢?他第一次湊近看喪事的老頭老太太身邊,裝出一副好管閑事的樣子,聽她們聊八卦。
從老人們難以分辨的西門島方言中,他隱約聽到了她的生平:
身患癌癥,子女不孝,沒人去管她死活,她一個人在老房子里摸進摸出。前兩天村里的扶貧小組去走訪時才發(fā)現(xiàn)她死在了床上,她將壽衣壽鞋穿得像嫁衣般整整齊齊。床頭放著一個農(nóng)藥的空瓶子,瓶子下壓了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給你們添麻煩了。
在西門島上,自殺是最讓人看不起,也是最遭人唾棄的,自殺的人死后都沒有資格在海邊擺上一夜,享用香火。怪不得,他沒有看到她的遺體。
此刻,她就在離他十幾米之外的地方,微笑著掛在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的男人身上。她的眼光清澈透亮,穿過人群望著謝洋。謝洋突然有些難過,他十分吃驚自己的難過,因為妻子離去的時候他都沒有難過,他甚至還有幾分欣慰,她終于不用再戴口罩,也不用再咳嗽了。
謝洋回到屋里,仔細想了想,她坐在他門前整整七年,比妻子陪伴他的時間還要長??墒菍λ?,她仍然只是一個陌生人。謝洋以為自己終于明白她堅持七年來這里等待日落的原因,就是知道自己死后是沒有機會在海邊擺一夜的,所以想將這海景看盡了再走。
直到很久以后,也是在觀看一場道場,他跟身邊的老頭無意閑聊起她來,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年間死在海上,尸骨難尋。日落的時候,也是退潮的時候。
她在等一個日落,等她的丈夫滿載而歸。而她的丈夫有一個特別敞亮的名字,叫作大海。
林笑笑發(fā)現(xiàn),每當有人在門口做道場的時候,她的盲眼大伯都會顯得特別興奮。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既驚訝又慌張。大伯每次都站在人群不遠處,翻著死魚白肚般的眼睛望向喧鬧處,嘴角微微咧著,兩只手交叉著在胸前,左腳尖微微地不停點著地。道長吼一聲“拜”,眾人伏地時,他甚至會大聲地笑出來。有那么一瞬間,林笑笑覺得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看得見這世上所有的生死離別。
林笑笑不止一次跟丈夫抱怨:“你能不能去跟你哥說一下,別去湊熱鬧。跑到人家喪事上跟看笑話一樣?!闭煞蛱痤^反問:“他看得到嗎?林笑笑頓時語塞,但還是回了一句:“至少不能笑,人家會不高興?!?/p>
丈夫沒有再說話。那天晚飯后,丈夫走進大伯的房間。林笑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偷聽,房里卻寂靜無聲,很久很久。
幾天后,林笑笑又跟鄭元長說起此事。很奇怪的是,他一改往日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反而問了林笑笑一個奇怪的問題:“每次做道場他都去嗎?
林笑笑愣了一下:“是啊,而且異常興奮的樣子?!闭f到這里,她忽然頓住了,然后試探性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是不是這里不太正常?
鄭元長皺了皺眉,吐出一句方言,林笑笑沒有聽懂。鄭元長喝了一口酒,又問了林笑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他為什么興奮嗎?林笑笑疑惑地搖了搖頭。
鄭元長將眼光投向不遠處平靜的海面,然后說了一句讓林笑笑久久回不過神的話。
他說:“每次做道場,他都能看到我爸媽站在海上的一艘小漁船上,笑著朝他招手?!?/p>
林笑笑心下一驚,他從來都沒見過你爸媽,怎么認得?但她沒有將這話問出口,因為這個時候她看到盲眼大伯已經(jīng)回來了。
他穿著丈夫的舊衣,正無力地斜倚在門口。他的身材有些臃腫,丈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小,他又挺著肚子,很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飯碗。林笑笑輕輕哼了一聲,大伯忽然就轉(zhuǎn)過頭來,望向她的方向。
那天晚上林笑笑失眠了,她又一次想起大伯的眼睛,像死魚翻著白肚且沒有一點光芒,但她確信他聽到了自己與丈夫的對話,他甚至還詭異地朝她笑了笑。
他好像經(jīng)常笑,除了笑,林笑笑似乎沒在他臉上看到過別的表情。她跟大伯相處的時間,遠遠多于跟鄭元長。但她從不敢靠近這個男人,他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味,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那氣味有點像海腥味,又像剛下過雨的泥土味,更像是老房子里沉積百年的腐朽木頭味。林笑笑也問過鄭元長,他只是迷迷糊糊說了句沒聞到什么氣味,然后翻了個身又開始打呼。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個深夜,躺在病床的林笑笑忽然發(fā)現(xiàn)那種氣味,就是瀕臨死亡的味道。
林笑笑終于如愿以償吃上了新鮮蔬菜,漸漸地,她習慣家門口有人熱熱鬧鬧辦道場,她裝作是給大伯搬長凳的樣子,其實是給村里趕來看道場的村民一個落座的地方。
西門島的女人大都逃不過趕海的命運,她們背著背簍,穿著皮圍裙和厚重的皮靴,冬日的太陽慢慢爬上她們單薄瘦弱的后背,遠遠看去像未進化成功的遠古猿人。她們用無數(shù)個清晨和潮汐將自己慢慢變成一個男人的模樣。林笑笑更討厭西門島的男人,每個男人身上似乎都有一股魚腥味,飄散不掉。他們的面容黝黑,說話聲音又大,林笑笑很怕他們會不小心將口水和憤慨都噴出來。還有西門島的海水也讓她討厭尤其是漲潮時,海水會肆意涌上來,黃泥一樣的顏色,混濁又帶著腥臭味。她更討厭退潮,隱藏在水面下的海草會重見光明,像是被海水中嘔吐出來一樣,搖搖擺擺像個醉鬼。
可是,即使西門島這樣讓人嗤之以鼻,林笑笑還是很努力地讓自己成為一個西門島人,她首先融入的是西門島人的陰事道場。
丈夫出海的日子里,能看上一場道場,成了她最大的消遣。她無法忍受一個人在石屋里的生活。石屋雖冬暖夏涼,卻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她總感覺有日光和海風從石頭縫里漏進來,偷窺著她的青春。于是,她試著與老人們一同觀看一場道場。他們坐在長凳子上,遠遠看去就像一群停在電線桿上的麻雀,漠然冷血,遠離著人間哀樂。
漸漸地,她無聲地沉淪了進去,她看到的豈止是一場道場,更像一個簡易人世。
這告別道場上,有人是悲傷且笑,有人是喜極而泣,還有人漠不關(guān)心,疲態(tài)盡顯,還有偷情的男女趁機眉目傳情,動手動腳..這世間百態(tài),人情冷暖就這樣敞開著在她門前上演。她忽然開始欽佩起自己的大伯,這個瞎眼的男人仿佛有先見之明。
他的笑是有源頭的。
林笑笑很想站在他面前,認真地問一句,你是不是比我們都看得更清楚?
但大伯無法再回答她。
一個退潮的深夜,她的大伯摸著黑準確無誤地走進大海深處,再也沒有回來。
鄭元長堅持認為他只是迷路了,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海島,總有一些角落是他從沒有到達過的。
在一次吃晚飯的時候,鄭元長突然問她:“你想不想回去看看?!?/p>
林笑笑正專心致志地剝著肥碩的皮皮蝦,她將筷子從皮皮蝦的尾部插入,然后將皮皮蝦整層外殼順勢剝下,迅速狠辣,這是鄭元長教她的剝法,西門島人都這樣剝。林笑笑正對付著皮皮蝦,連頭也沒抬:"回哪兒?
鄭元長說:“回家?!?/p>
林笑笑愣了一會兒,然后冷笑著反問了一句:“這里不就是我的家?她的笑里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鄭元長沒有再往下說,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林笑笑繼續(xù)剝她的皮皮蝦,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剝不出來。她氣得將皮皮蝦扔在地上。鄭元長將碗里的米飯都扒干凈,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封已經(jīng)拆開的信放在桌上。他站起來準備給菜地除草,出門的時候還是說了一句:“你要是想回去,我就陪你一起。反正哥不在了,家里是不需要留人的。”
林笑笑咬著嘴唇,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一個男人從她的院子里離開,站在門口的時候特意回頭跟她告別:“你要記得回來?!?/p>
她伸手拿過信封,剛一打開就看到兩個明目張膽的大字訃告。
她沒有再看下去,將信紙重新塞回信封,然后嘴角一動,她聽到自己抽搐般的笑聲,一發(fā)不可收拾。笑著笑著整座房子連著整個海面都開始晃動,開始模糊不清起來。
她的丈夫,此刻正背對著她蹲在菜地里,他的背影很像一座老家的小墳丘。在她的故鄉(xiāng),人死入土才為安,每個人最后都會變成一個土黃色的小墳丘。她好像很多年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墳丘了。
夕陽慢慢落進海平面,黃昏無風,也無浪。
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傍晚,她開始發(fā)了瘋般地想念家鄉(xiāng)的一抓掩埋尸體的黃土。
回小叔家的一路上,她竟然顯得很興奮,仿佛是去游玩,倒是鄭元長一臉嚴肅。
到達目的地時,已經(jīng)入夜,但小叔家里卻很熱鬧。一個穿著道袍的黃牙男人正站在堂前舞動著他的拂塵,而這個世上唯一與她還有點血緣的男人正掛在墻上盯著她,面帶微笑,就像當年送她出嫁時一樣。
叔母衰老得讓她不敢相認。她在曾經(jīng)住了十多年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切都面目全非。院子里站滿了人,不停有人走過來跟她打招呼,她應(yīng)付著點頭,眼睛里悲喜不沾,如同初來乍到的路人。然后,她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那把被閑置的椅子。
就是這把破爛的竹椅,將她所有的美好青春都蹉跎干凈。
她忽然有些難過起來。她前半生的記憶就剩下這把破竹椅,而她的下半生卻要在不同的陰事道場中開始。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側(cè)過身卻看到鄭元長正倚在門前的柱子上,一臉好奇地盯著屋內(nèi)的道士。
他的眼神與那個死去的盲人大伯如出一轍。林笑笑渾身一抖,嚇得連哭都忘了。
回家的路漫長曲折,他們需要換乘三次客車,一次渡船,最后在泥濘不堪的黃泥路上步行一個半小時才能看到那間石房子。林笑笑問鄭元長:“你在我叔母堂前看什么呢?
鄭元長說,沒見過這樣的道士唱腔,有些新鮮。
林笑笑眼珠子一轉(zhuǎn):“那你是喜歡西門島的道場,還是我老家的?
鄭元長露出深思熟慮的神情,但不過須臾之間,他便回道:“我更喜歡你老家這樣的,有唱腔,還有一套鑼鼓班子,多熱鬧喜氣。西門島的道場更像一場曝尸現(xiàn)場,我一想到自己死后也要在露天底下躺一晚,我就不敢死了。
林笑笑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后一次笑。
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沒有笑過。
鄭元長和她乘坐的大巴在路上出了事故,生死關(guān)頭,鄭元長將她蓋在自己的身體下。死里逃生的林笑笑,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星期就痊愈了。
出院那天正下著小雨,她想起第一次進西門島也是這樣的天氣,潮濕陰冷,連海面都透著悲愴凄涼。她努力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發(fā)現(xiàn)自己把笑的能力落在了那輛出事大巴上。
鄭元長的后事是他一個叔公操辦的,簡單得近乎潦草。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免除了鄭元長“曝尸”的遭遇。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她沒有哭喊,甚至沒有落淚。她平靜地看著滿身傷痕的他被抬走,然后轉(zhuǎn)身回到石屋,從枕頭下掏出一瓶避孕藥,狠狠地扔到了海里。海水退潮,灘涂上有女人正在撿蟶子。她想起,現(xiàn)在正是蟶子最肥的時候。
那天晚上,她的胃口出奇好。吃完了整整一盤蟶子,沒有放料酒、生姜和蔥蒜。
也是那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完完全全蛻變成一個西門島人了。
謝洋覺得歲月并沒有在妻子身上留下什么印記。直到他在西門島與妻子第一次吃飯。
“你為什么不放點料酒和生姜呢?這樣煮了就吃多腥啊?!彼行╇y以下咽。
妻子從櫻桃小嘴里吐出一個花蛤殼,不以為然地說:“西門島人就是這么吃,海鮮就應(yīng)該這么吃。”
“可我們不是西門島人啊?!敝x洋此話剛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害怕妻子翻臉,所幸她恍若無聞地將花蛤吃干凈,然后背過他給門口的菜地澆水去了。
晚上,他破天荒地沒有與妻子親熱,他總是覺得有一陣海腥味從妻子艷若櫻桃的小嘴里傳出來。
自從鄭元長去世后,村干部不止一次登門拜訪。他也不說話,捧著一個搪瓷杯往家里一坐,笑呵呵地里里外外打量這個房子。
終于有一天,謝洋忍不住問:“你天天來,到底為啥事?
這個大暴牙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又咂了咂嘴:“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回哪兒去?這就是我的房子,我的地方?!逼拮拥穆曇舭蔚孟窈@艘粯痈摺Vx洋看看妻子微微漲紅的臉,再看看地痞一樣的大暴牙,終于明白他的來意。
大暴牙依然笑嘻嘻的樣子:“這是村里的房子,現(xiàn)在元長沒了,村里自然要收回這個房子。
林笑笑冷笑道:“都說人走茶涼,你們就這么急著趕盡殺絕?
大暴牙漸漸收起笑容:“話不要說得這樣難聽。我這是看在元長的面子,要不然憑你們兩個外地佬還能在這里跟我討價還價?
謝洋忍不住出聲道:“你既然說是村里的房子,那就請你拿出書面文件來。”
大暴牙突然就怒了:"這位老兄,你算老幾,這里幾時輪得到你說話?話音未落,林笑笑舉著一把菜刀從廚房出來:“這里還輪得到你說話這是我的房子?,F(xiàn)在我們要燒菜、做飯,你給我滾?!?/p>
大暴牙看了看她的菜刀,笑笑說:好,下次我?guī)藖??!?/p>
大暴牙一走,謝洋就問:“你為什么不愿意回去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去處?
林笑笑系上圍裙,在桌子上開始切菜。謝洋問:“我們回去吧?!?/p>
林笑笑把菜刀砍在砧板上,說:“我就是西門島人,除了西門島,我哪兒也不去?!?/p>
大暴牙果然帶了很多人,除了村里的干部,鄭家的長輩,還有公安。他們后面還浩浩蕩蕩地跟著一群來看熱鬧的村民。
謝洋擔心林笑笑與他們起沖突,便靠著門框堵在門口??墒橇中πs氣定神閑,她甚至還燒好了一壺熱水,老早就坐在桌邊等他們。
大暴牙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他笑起來很像一只剛從深山里跑出來的狐貍。林笑笑從屋里走出來,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巡視了一圈。
晨曦從海上聞風而來,照在林笑笑已經(jīng)不年輕的臉上。謝洋看到她的眼角有發(fā)絲般的細紋,但仍然很美。她整了整頭發(fā),然后一屁股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這條長凳在謝洋還沒進西門島時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
謝洋見這長凳日久落灰,便試圖將它搬進家里,遭到林笑笑的阻止。
林笑笑說:“你別動這凳子,他們兄弟倆每天都要坐在這里看日落?!边@是她第一次在謝洋面前提到鄭元長,也是唯一一次。
現(xiàn)在她就蹺著腿坐在這條長凳上,清亮的眼睛透過圍在門口的人群,投向混沌的海面。謝洋有些手足無措,他覺得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說些什么,但他看了看人群中的眼睛,像寒風凜冽呼啦啦地刮過來。
謝洋向來很有自知之明,林笑笑也是因為這點才看上他。他知道這里是沒有他說話的份的。在老家,像他這樣的情況被稱為:補喪。這兩個字是他聽過最惡毒的詞語,但他沒有辦法,他為了一圓年輕時的愛情,忍辱將這兩個字頂在頭上。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這是極度恥辱的事情,從他跨進西門島這間石房子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因為他的尊嚴被閹割了。
林笑笑坐在那里,嘴角微微揚起來,但卻沒有笑,就像是坐在海平面上的一尊雕像,有睥睨眾生的孤傲與清冷。
謝洋有些吃驚,這早就不是他記憶中那個低頭剝豆子的小女人,那時的她楚楚可憐,現(xiàn)在的她連眼角眉梢都是鶴唳風聲。
沒等這些不速之客開口,林笑笑就從洗得發(fā)白的圍裙袋里掏出兩個小本本,交到公安手里。她一邊嗑瓜子,一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大暴牙的臉色從紅變成白,再從白變成青,最后沉淀成死灰色。
謝洋終于明白她的底氣從哪里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叫鄭元長的漁夫居然早有先見之明,能讓這個外鄉(xiāng)的小女人毫無后顧之憂。就憑這一點,謝洋就甘拜下風。想到這里,他忽然暗自慶幸那場車禍的發(fā)生。
人群如退潮般散去,謝洋問林笑笑,你既然早就有證件,為什么不早點拿出來?
林笑笑白了他一眼:“不把事情鬧大,誰幫我見證?,F(xiàn)在好了,全島的人都知道我是這個房子的主人。我們就在這住,住滿這一輩子?!闭f完她撣了撣圍裙,轉(zhuǎn)身回屋準備午飯去了。
一個月后,一場超強臺風偷襲了西門島,林笑笑的石房子首當其沖。謝洋在睡夢中聽到石頭坍塌破碎的聲音,他將林笑笑從床上一把拉起,來不及穿衣服就往門外跑。
屋外正值滂沱暴雨,巨浪滔天,海水像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足有三層樓那么高。謝洋拉著林笑笑往村里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林笑笑卻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拔业姆孔樱业姆孔舆€在那里?!币宦飞隙剂粝滤蠛按蠼械幕仨憽?/p>
他們在鄭氏祠堂里待了三天,祠堂建設(shè)得金碧輝煌,比他們那個寒酸的石房子氣派許多。這讓謝洋有些酸楚,他回頭看了看靠在柱子上憂心忡忡的林笑笑,她三天都沒有進食了。
謝洋安慰她:"石房子本就為抵御臺風而建,哪那么容易倒塌,即便真的倒了,大不了咱們再建一個?!闭f到這里,一直沉默的林笑笑突然開口了:“那是我的家,房子可以再建,家呢?
謝洋覺得她有些無理取鬧,不想再與她爭辯。
臺風過境后,林笑笑像海風一樣飛奔到海邊。謝洋還沒走到就聽到林笑笑大叫著:“我的家還在,家還在啊。1
鄭元長的石房子本有三間,中間那間供做飯、吃飯、會客使用,旁邊兩間是臥室。自從瞎眼大伯失蹤后,其中一間就空置下來,被林笑笑用來堆放雜物。
被超強臺風帶走的就是這間雜物房,以及門口菜地里剛播下的小菜苗。但林笑笑似乎并沒有受影響,她高高興興地收拾著劫后余生的兩間石房子,將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
謝洋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他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或者說他已經(jīng)無法準確控制自己進入睡眠的時間。醒來的時候,月光已經(jīng)鋪滿他的門前,他的一雙腳正沉浸在白月光中。他嚇得立馬從長凳上跳起來,他覺得這月色像一塊白布,趁他熟睡不懷好意地想侵占他的身體。
幸而,他醒來得夠早。
“不是你醒得早,是今天的月亮來晚了?!彼尤宦牭搅似拮拥穆曇?。
他有些分不清時日,于是顫抖著走到菜地邊上,他看到自己為妻子立的衣冠冢,才確定妻子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有很多年。
他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
他蒼老寂寥地在灘涂上游離,像一個孤魂野鬼,潦倒而癲狂。
妻子走后,村干部大暴牙又來了。這一次他和顏悅色地跟謝洋商量:“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謝洋十分認真地打量著他的暴牙,他的牙齒黃得近乎發(fā)黑,謝洋想起老家的糞桶,就是這種顏色。想到這里,他粗魯?shù)卮驍嗔怂脑挘骸拔覟槭裁匆厝ィ?/p>
大暴牙對謝洋的回答有些意外:“老謝,你別開玩笑了。全島的人都知道你是要回去的。你老婆葬禮的時候,你不就說過嗎?你早晚要回去的。”他說著還特意偷窺了一下謝洋的臉色,接著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口氣:“老謝啊,人老了總要落葉歸根的,林笑笑是嫁到西門島,她的名字是寫進鄭家族譜里的??墒悄恪闭f到這里,他便頓住了。因為他們聞到了一陣焦味,從門外傳來。
謝洋忙走出去將煤氣關(guān)了。大暴牙適時跟了出來:“老謝,你這里連做飯的地方都沒有,你說你這么倔做什么呢這個房子連著這塊地,我們都問你買了,你不就可以拿著錢回家養(yǎng)老了嗎?
謝洋揭開鍋蓋,鍋里的土豆已經(jīng)焦得看不清樣子。他將土豆盛進盆子里,然后輕輕地嘆出一口綿長幽怨的濁氣。
那個黃昏,大暴牙是蹦蹦跳跳離開這個石房子的。因為謝洋答應(yīng)他會慎重考慮。
妻子離世后的第三年,又一場臺風在西門島悄悄登臨。這一次謝洋沒有逃離,他穿戴整齊地坐在屋子里,像是迎接一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臺風沒有將他帶走,也沒有將石房子帶走,甚至沒有帶走妻子的衣冠冢,只是帶走了謝洋的臥室。于是謝洋索性將廚房搬到了屋外,靠著屋檐底下,倒也算有片瓦遮天。
西門島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旅游開發(fā),謝洋所在的石房子成了最好的景致所在。他從一個賣菜的女人口中得知,村里想買回這塊地,建一幢氣派的海景民宿。他如果占著不走,那就等于斷了全村人的財路。
謝洋對西門島人并沒有感情,就像他們這么多年來對他視若無睹一般。但大暴牙說對了一件事,妻子去世的時候,他的確說過要回家去。
他無法忍受客死異鄉(xiāng),他更無法忍受的是,西門島上曝尸一樣的喪葬儀式。他進島已有十余年,每個月都要在門口見證陰事道場。從血氣方剛,看到華發(fā)滿頭。曾經(jīng)與他一起看過道場的人,最后一個個都成了道場的主人。他們面容安詳享受地躺在冰棺里,他們的子孫守著他們的遺體在海邊打牌、燒烤、喝酒以及吹牛,其樂融融。
幸運的是,林笑笑如鄭元長一樣沒有經(jīng)歷這樣喧鬧的身后事。如同熟睡般的林笑笑直接被送上了從殯儀館開來的面包車。謝洋沒有隨行。生老病死,本就是要一個人去經(jīng)歷的事,他無法陪同。
妻子死后,他無數(shù)次想過要離開這個石房子,離開這座島。
但每次走之前,他都會聽到妻子的聲音?!澳阍缧┗厝グ??!?/p>
“你記得把我的門關(guān)好?!?/p>
“這里的海鮮很好吃,千萬不要加任何佐料。”
……
他抬起腳,背著手慢慢走向石房子。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他很想知道現(xiàn)在的時間,但自從臺風刮走他的臥室后,他好像不再需要時間了。每次做飯他都是看著日頭而定凄是遇上陰雨天,那就依著肚子的饑餓程度來安排做飯時間。
他不需要時間,時間也不再需要他。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的歲數(shù)。
所以,當他今晚看到影子的時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垂垂老矣。但他今夜的精神出奇的好,他看到退潮后立在灘涂上生機勃勃的鮮活蟶子,看到菜地里衣冠冢上冒出的綠油油小野草,他還看見他那口生了銹的鐵鍋里盛滿了清冷如霜的月華??墒钱斔麑⒀酃馔断蚰情g石房子的時候,竟然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他揉了揉眼睛,恍惚看到了妻子系著圍裙站在門口,她身后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眼神無光,斜倚著門框一味傻笑著,另一個滿臉憨厚,眼睛里卻有沉入深海的星光。
他用力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卻只剩下一間孤零零、搖搖欲墜的石房子,如礁石一樣佇立在他的后半輩子中。
他一直以為石頭是這個世上最堅固的東西。直到遇見了妻子。那個女人有一顆比石頭還要硬的心。
她為他打開了門,將他帶來海邊,卻沒有為他留下回家的路。
謝洋聽到自己輕聲抽泣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他好像很多年都沒有哭過,這個哭聲對他而言陌生極了。
他越哭越響,最后竟像個孩子般嚎啕起來。他看到了自己百年以后,石房子被推翻的情景,一幢豪華別墅臨海而建,門前有沙灘椅,有綠植鮮花,也許還有無邊的游泳池。而鄭元長的菜地,妻子的衣冠冢,以及他的露天廚房,將不復再現(xiàn)。
謝洋猛地轉(zhuǎn)過身,夜色依舊溫柔,海風暖煦輕拂,夾雜著海腥味和青草的氣息,這是妻子身上的味道,他再熟悉不過了。
他突然發(fā)了瘋一樣朝大海狂奔而去。月亮懸在海面上空,整個海面銀光閃閃,他停住腳步,整個人匍匐在灘涂之上。
月光像沙子一樣漏下來,灑滿全身,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今生今世。
他又聽到妻子的聲音:“你要把我的門關(guān)好,這樣別人就進不來了。”他停止哭泣,轉(zhuǎn)而將頭埋得很低很低,一直碰到灘涂上泥濘的軟泥。
謝洋溫柔地說:“謝謝你,笑笑。我回家了。”說完,他狠狠地吻上了這片土地。
那一刻,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名字的真正意義。
在那個被西門島冷落多年的石房子里,有謝洋寫給大暴牙的一封信,他愿意將房子和土地無償贈予西門島,條件是在他死后,西門村要為他舉辦一場道場,一場真正的西門島人擁有的道場。
驚墨,作家,現(xiàn)居浙江諸暨。主要著作有《何燮侯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