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清晰記得姐姐坐在窗外梳頭的樣子。
夏末清晨的陽光是橘紅色的。栽植在院落四處的葵花開得正盛。桑葚樹葉片深綠。葡萄架上已吐露出一些紫色。由于逆光的緣故,姐姐的身影看上去何其嬌小。她坐在一只馬扎上,瀑布般的長發(fā)幾乎披垂到地面。頭微側,藕一樣的胳膊揚起在頭頸上方。隨著一把粉紅梳子的舒緩起落,依稀能看到她秀美面龐的側影...那一年家里剛剛分到了土地,勞作強度較之生產(chǎn)隊時,有了較大改觀,再不用被上工的鐘聲催促了。從春到夏,每天早晨醒來,我常會看到姐姐坐在窗外梳頭的樣子,像所有待字閨中的姑娘每天例行的一種儀式。一塊橢圓形鏡子豎放在青石板上。鏡子背面,高舉紅燈的李鐵梅,似要與姐姐的秀發(fā)一決高下。院子左側的馬棚里,父親正在照料一匹抓鬮抓到的黑馬。打掃完馬棚,他會用一把鋼刷梳理黑馬的皮毛,興之所至,還會將長長馬鬃編結成一根根細細的鬃辮。和馬兒需要父親的照料不同,姐姐梳理完長發(fā),便會托舉雙臂,先自攏一攏發(fā)根,而后在發(fā)辮的樣式上猶豫不決。有時她會扎一根馬尾辮,有時又會把頭發(fā)分成兩縷或三縷,編成獨根或雙根的辮子。每一個清晨,母親才是家中最為忙碌的一個,她不但要吆雞喂狗,還要蓬頭垢面燒一家人的早飯。對于姐姐倒飭頭發(fā)需用掉一個早上的時間,母親從來不會抱怨。只待姐姐梳理完畢,母親才會將早飯擺到青石板上,粗門大嗓地吆喝我和父親吃飯。
這是農(nóng)耕時代給予我的最美好記憶。由一個早晨開始,又由一個早晨結束。
1981年夏季的這一個早晨,當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青石板旁吃飯時,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我家的院門口。
姐姐最先看到了她,忙不迭丟了飯碗。站起來,喊一聲:三奶!我的父母同時也站起來,招呼一聲:三嬸。母親顯得更為熱絡,不僅大聲問吃過飯沒有還擺出一副準備去取碗筷的架勢。
在我們的鎮(zhèn)子里,“輩分”著實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有時你會見一個鶴發(fā)雞皮的老者,對一個穿開襠褲的頑童以“爺爺”稱之,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稀奇的事。這個被我父母稱作“三嬸”的女人,聽著輩分極高,看上去卻很年輕。她最多二十幾歲、三十不到的樣子,應和姐姐算作同齡人。這是一個來自外省的女人。每次同她碰面,總會令我生出一些局促和不適的感覺。這復雜的心情,是因她蒼白膚色造成的嗎還是她的額頭和太陽穴處,常見用手指摁壓或拔火罐時留下的印痕?與她蒼白膚色相對應的,是她那一頭齊肩長發(fā)。那是在整個鎮(zhèn)子上,唯一能和我姐姐媲美的一頭長發(fā)整齊而柔順,茂密而絲滑。我曾聽別人議論她和姐姐兩個人的頭發(fā),仿佛論斷著鎮(zhèn)子里兩件不可多得的寶物。說實在的,我姐姐的長發(fā)看上去雖豐茂如瀑,卻略有微黃,發(fā)梢處常見分叉。而這個女人的頭發(fā),雖長不及腰,卻找不出半點瑕疵。給人的感覺,更像一件精美的器物。一旦成型,便再難更改。即便她活到七十歲、八十歲,頭發(fā)似乎也不會枯敗?;蚩芍刚氖?,發(fā)質過于漆黑,好像用油漆經(jīng)常粉刷;又似一叢植物,被人從泥土中連根拔起,多了些刻意,而少了些自然。
這女人站在我家的院門口,表情局促。一番猶豫之后,還是邁步走了進來。姐姐趨前幾步迎接了她,又使她顯得不知所措。她先是怯怯地看了我姐姐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歉意和慌亂,顯然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予以告知,又覺得那樣的消息,怎可讓一個姑娘來承受?便將目光落定在我父親臉上。當時的情形,多年后我依舊記得他們四個大人都站著,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板凳上喝粥,事不關己。
志武昨晚半夜回來,太晚了,沒時間來你家,早起又要趕車去外地送貨……他讓我過來捎個話,你家姑娘的對象……不想,不想和你家姑娘談戀愛了。
女人講完這樣一個消息,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等她默然朝門外走去時,父母和姐姐誰也沒有吭聲。只有我沖著她的背影喊一聲:三奶,您慢走哇!
志武是前年冬天回到鎮(zhèn)子上的。同他道回來的,還有這個來我家捎話的女人。
數(shù)年前志武出外謀生,他的回歸,自然在鎮(zhèn)子里引起不小的轟動。曾聽我父親這樣不無感慨地說道:我當年不出去就對了。你看志武,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在外混了多年,也沒混出個樣子一連個小孩都沒有。聽說,他帶回來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原配,是他一個朋友的老婆。朋友死了,志武算是撿漏,娶回來一個寡婦。
我母親不以為然。和鎮(zhèn)子里所有的女人一樣,她們羨慕志武“工人”的身份。志武現(xiàn)在是化肥廠的正式職工,端的是“鐵飯碗”。還是一名卡車司機,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走南闖北,油水肯定少不了。娶個寡婦怎么了?人家也算有出息。你當年肯聽我的話,應招去大西北,也就不至于土里刨食。我也能成個工人家屬,出來進去,坐汽車就像坐轎子。
面對母親的譏誚,我父親不無揶揄地說:我要是成了國家的正式工,能瞧得上你嘛?
聽父母說話的口氣,他們對志武和他的女人,好像各有微詞。這也反映了鎮(zhèn)子里大多數(shù)人的心態(tài)。當時,看著志武將家里的兩間破房略加修繕,死心塌地在鎮(zhèn)子里住下來,也不見有誰主動與之親善。村里人宗族觀念雖強,卻免不了有趨炎附勢的心態(tài)。志武父母早亡,鎮(zhèn)子里少有近親,便缺了照應。又兼他的女人怪僻,平日里屋門緊閉,偶有上街,也是傍了街沿走,很難融入小鎮(zhèn)人的生活。
但世風已然轉變,志武這邊風景獨好。自從大家分到土地,為使地里打出更多糧食,很多人對化肥廠生產(chǎn)的“尿素”青睞有加。
據(jù)說這所謂的“尿素”,乃是人體尿液的精華。一枚小小的顆粒,便相當于幾泡人尿的總和。一袋子尿素,可以想見其波瀾壯闊之勢。不說尿素的好處,單說那尿素袋子,摸在手上極是板正,有人用它做成挎包,也有心靈手巧的女人,用它裁成新衣。穿在身上,不僅保暖,亦能防雨,一時間成了人人追崇的時尚。但尿素還需憑票供應,更別提尿素袋子了。很多人挖空心思,也難搞到一張票券。而我們鎮(zhèn)子里有了志武,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志武性情隨和,幫村里人搞到尿素的同時,還用卡車捎貨上門。很多人便對志武日漸熱絡起來。重新捋順家譜,本來輩分極高,偏要拐彎抹角自降身段。以我家為例,從我父親這邊攀論,和志武應算“平輩”,但母親卻偏要從她娘家那邊論起,一下便讓我等淪為“孫子輩”。每次在街上遇到開車的志武,母親總會謙卑地站在街旁,口稱“三叔”。志武搖下車窗,戴白線手套的手搭在方向盤上,伸頭同我母親寒暄幾句,又不忘調侃我一番(他似乎很喜歡鎮(zhèn)子里的男孩)。我年少懵懂,只會專注于那輛隆隆作響的東風牌卡車。此時,母親便會抬手,在我的頭上敲一記“毛栗子”,嘴里罵道:,一h“出"中一”沒大沒小,見了你三爺,也不知道打聲招呼。
我們家與志武修好,還要從我姐姐的一樁親事說起。
除了跑長途,志武隔三岔五總會開車回家。車上不僅載了幫村人買到的尿素,還有來他家閑逛的工友。夏初追肥時節(jié),志武為我家捎回三袋尿素。汽車停在門口,父母不在,家中只有我和姐姐。別看姐姐長得瘦弱,扛起一袋尿素卻腳下生風。一位從駕駛室鉆出來的男青年,望著我姐姐的背影,嘴里連連感嘆:好一個巾幗不讓須眉啊!
過了兩天,志武來我家登門拜訪,說那位青年相中了我姐姐,欲結姻緣之好。提親之事雖顯突兀,卻令家人喜不自禁。青年是化肥廠的正式工,技術員身份除外,還是尚未返城的“知識青年”。以我父母嫌貧愛富的本性,哪有不應允的道理。
得了應許,青年便頻頻來我家造訪。
起初我很討厭這個家伙,不喜歡他一臉粉刺,不喜歡他說話操著和志武女人一樣的腔調。讓我更為討厭的是,這家伙每每說到得意之處,總喜歡抖摟兩條細瘦的長腿。按我母親后來的話講,像一頭沒有閹凈的公豬。但他很會博人歡心,甜言蜜語除外,送禮物更是他慣用的伎倆。他先是送我姐姐一把粉紅色的梳子,后來又送了一塊亮锃锃的手表。我曾偷聽過他和姐姐的談話。青年說,從看到姐姐的第一眼,他便茶飯不思。真正令他掛懷的,是姐姐那一頭長發(fā)。他說從未見過這等“傾瀉如墨”的長發(fā),說姐姐的長發(fā)簡直是“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姐姐問:你肚子里咋存了這么多墨水?他說,俺爹是大學教授,打小便飽讀詩書。接著,隨口詠誦起來:云鬢輕梳蟬翼,峨眉淡拂春山。又道鬢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從春至夏,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我的姐姐便經(jīng)歷了她人生中的大起大落,悲傷不言而喻。母親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實,因為就在半個月前,她未來的女婿要調回省城,還“狀元及第"般來過我家,不僅帶來豐厚禮物,還對姐姐有過一番“感天動地”的承諾。
怎么會這樣?母親自言自語。會不會捎錯了話或是中間出了什么紕漏?
她百思不得其解,跑到志武家親自求證。我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見志武女人好像犯了頭疼病,懨懨地說,志武走得急,我聽了他的吩咐,才去你家捎話,底細不太清楚。你若不信,就等志武回來再問吧。
母親起初賠著小心。后來,口氣聽上去便像吵架。把對那青年的怨恨,一股腦傾瀉在這女人身上。女人冷著臉,也不還嘴。最終母親一無所獲,只能悻悻回家。
正所謂禍不單行。就在那天,心事重重的父親去田里干活,黑馬受了黃鼠狼驚嚇,拖翻馬車,父親不幸摔斷左腿。所幸鎮(zhèn)子里有專治跌打損傷的藥師,敷了膏藥,打了夾板,吩咐靜養(yǎng)月余,不然便會落下殘疾。
父親臥床期間,志武曾來過我家,姐姐被拋棄的消息得到進一步證實。志武很是尷尬,用憤怒表達著他的無奈。先是小聲說那青年之所以能夠返城,是他父親落實了政策。正所謂一闊臉就變。他們根本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丫頭……這樣說著,志武便罵起來。罵城里人忘恩負義,只有讓他們接受改造,他們才會老老實實。罵了一通,志武又開始寬慰我的父母,你們家丫頭長這么體面,還愁找不到合適的對象?等我留心,幫她從化肥廠再找一個吃商品糧的就是了。
有了志武的承諾和勸導,父親很快從失意的陰霾中解脫出來。但女兒無故被人退親,對爭強好勝的母親來說,無異于一次致命傷害。她將怨懟的重心,漸漸轉移到父親的斷腿上。說這無妄之災,都是拜志武女人所賜。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大清早跑來遞送壞消息。俗話說喜鵲早道喜,烏鴉晨降災。志武女人就是一只烏鴉。由此母親又做出進一步推斷志武女人和那青年乃是同鄉(xiāng),會不會是她從中作梗,壞了我姐姐的好事?
母親的情緒感染了我,由此也對那女人耿耿于懷起來。
這一天黃昏,暮色巨鳥般合攏翅膀。我和父母坐在青石板旁吃飯,晚歸的姐姐從外面走進來。她悄無聲息,挾帶一股涼氣,身邊落滿蝠群飛舞時攪動而起的昏暗,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對我們視而不見,繞過飯桌,徑直向屋子里走去。母親嘴里含一口稀飯,嗚嚕嗚嚕問她:你不吃飯了嗎?姐姐充耳不聞。父親小聲嘀咕:你這死丫頭,一大早出去,這會兒才回來,簡直沒人管了。母親低呵一聲:你又碎嘴。她心里不痛快,忍著點,由她去吧。
怯于蚊蟲叮咬,我草草吃罷了飯,按照母親吩咐,去屋子里取一盒火柴。
通常為了省電,天剛擦黑的時候,家里是不允許掌燈的。只有姐姐,才可將這樣的規(guī)矩打破。她不喜歡黑暗,每當日落,便會隨心所欲將電燈撳亮,讓燈光盈滿我家低矮的磚房。她盤起長發(fā),有時會做一些針線活,有時什么也不做,攬鏡自照,嘴里哼著跑調的曲子。
此刻,屋子里注滿黑暗。聽不到姐姐發(fā)出的聲息。我抬腳邁過門檻,去門后尋找燈繩,貼墻摸了幾下,“咔噠”一聲,這才將電燈撳亮。
燈光照徹之處,我發(fā)現(xiàn)姐姐坐在門扉后面,雙腳懸垂,手掌相抵,夾在兩腿之間,像一個犯錯的人,欲將自己隱遁起來,燈光卻令她無所遁形。她閉闔眼瞼,下意識抬高雙手,掩住頭部。等看清是我,尷尬又羞惱地瞪我一眼。當時我并未在意,從板柜里找出一盒火柴,忙著回院子里將艾蒿點燃。不經(jīng)意間,再次朝姐姐看去,這一看,著實嚇了一跳。
燈光下,姐姐的額頭和臉頰看上去白疹瘳的。她原本一張瓜子臉,而今卻是一張圓憨臉。曾經(jīng)劉海齊眉,一雙杏眼看人,往往顯得聰慧可人而今,目光赤裸,眼神呆滯。原本她的兩只耳朵,總會被一頭秀發(fā)包容,露出紅潤耳廓而今半數(shù)裸露,耳骨薄硬,無意中迎合了算命先生的譫言。
我呆呆地看著她,搞不懂在她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姐姐呵斥一聲,意思是讓我滾開。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嘴巴,原本櫻桃小口,而今看去卻未免寡薄。她的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轉轉眼珠,目光上移。這才發(fā)現(xiàn),我記憶中一直蓄長發(fā)的姐姐,她那一頭濃黑的長發(fā)不見了。
她那一頭長發(fā)不見了,代之于那個年代還算十分罕有的短發(fā)。發(fā)型幾乎遮不住耳廓,露出大半張臉。奇怪的樣式,比小鎮(zhèn)青年的頭發(fā)略長,比埋汰婦女的頭發(fā)略短。
我失口叫了一聲。
我的叫聲,說不清是在起哄,還是因駭異而發(fā)。待在院子里的父母聽到了,他們以為有什么不祥的事情發(fā)生,受了驚嚇,跌跌撞撞跑進屋里。和我一樣,起初他們并未發(fā)現(xiàn)姐姐那一頭消失的長發(fā),等看清端倪,卻表露出不一樣的態(tài)度。
母親拉長一張臉。要知道,姐姐的長發(fā),在她的心目中可是有著很高的地位,不僅延續(xù)了她做姑娘時的夢想,還為她在街坊鄰居面前掙得過不小的面子。某種場合下,這是她得以驕傲和炫耀的資本,而今灰飛煙滅,令她好生懊惱。和母親的心態(tài)不同,父親雖有訝異,但他所擔心的,卻是姐姐的情緒是否出了問題?她剪掉長發(fā),肯定是因為退親,受了打擊,才會做出如此輕率的舉動。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做出更為出格的事?
而我的姐姐,一番溺水般的掙扎之后,很快變得平靜下來。
母親翻著白眼,無奈地問:頭發(fā)呢?你剪掉的頭發(fā)呢,弄哪兒去了?
我賣了。姐姐不以為然地說。
賣給誰了?
姐姐不答。臉上現(xiàn)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在我父親看來,更像一種神經(jīng)質的發(fā)作。隨即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追問。姐姐始終不肯說出頭發(fā)的下落。她蜷緊身體,歪倒在炕上,好像睡去了一樣。
當時我并不明白,父母為何會對長發(fā)的去向,表現(xiàn)出如此的關切?
在我們的小鎮(zhèn),禁忌包羅萬象——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孩,不經(jīng)家人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剪斷長發(fā),都可視作一種叛逆行為。即便情況特殊,比如為了干活利落,或起居方便,不得已剪掉長發(fā),那剪斷的一匝,也需從中抽出青絲一縷,妥善保藏。待到出嫁,作為一份貞潔的證物,交由女孩本人處置。若女兒的長發(fā)落入壞人之手,便會引發(fā)父母的恐慌,不啻于女兒的名節(jié)受到了某種玷污。
后來,當我聽說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忌諱,也不禁跟著有些擔心。
姐姐剪斷長發(fā),雖表露了一種斬斷孽緣的決心,但從她的表現(xiàn)來看,卻看不出心態(tài)上的任何改變。憂傷整日將她籠罩,她再不是那個溫順可人的女孩了,時常招呼不打一聲,便會從家里消失。父母一旦過問,她便顯得很不耐煩,有時以沉默應對,有時則會伴以歇斯底里的發(fā)作。她還會時常一個人,待在陰暗的角落,臉上的表情陰晴莫辨。看來,她的魂,真的隨著長發(fā)的消失,丟在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或是落入壞人之手,經(jīng)受著無情的褻瀆。
她那剪落的長發(fā),究竟落入了誰人之手?
首先,我會想到一個經(jīng)常在我們鎮(zhèn)子里出沒的外鄉(xiāng)人。他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車后架馱一只柳編的籮筐。他口音怪異,目光陰鷙,彎腰曲背在街巷游走,嘴里不停吆喝收頭發(fā)……收長頭發(fā)若碰到一個梳長辮子的姑娘,他還會尾隨其后,像個不懷好意的二流子,問:姑娘,你家有頭發(fā)賣嗎?姑娘不屑一顧我家哪有頭發(fā)賣啊。他便詭異一笑:你這頭發(fā)就可以賣呀。姑娘瞪他一眼,甩甩辮梢,好似一根長鞭抽在他的臉上,扭身向巷子深處走去。他的臉上,便會堆起更加詭異的笑容,看著姑娘遠去的背影,目光貪婪。若是哪一戶窮人家的姑娘,不得已要賣掉長發(fā),便等于落入了他的圈套。只見他操一把剪刀,攥緊姑娘的辮根,比試著發(fā)辮的長度一從肩頭,是一個價;從頸根,又是一個價。每問一句,都像一次誘惑與脅迫。剪刀觸碰著姑娘的頸項,使她可憐地縮緊身體。咔嚓一聲,長發(fā)剪落,仿佛身首異處,姑娘的身體便會發(fā)出輕微顫栗。外鄉(xiāng)人則面無表情,動作麻利,將蛇長的辮子盤扎起來,揣入貼身的挎包。他的動作小心翼翼,顯然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曾親眼見過,這個不懷好意的外鄉(xiāng)人,有一次在巷子里遇見了我的姐姐,他便尾隨其后,不依不饒地說:姑娘,你的頭發(fā)長得可真是好呀。頭發(fā)剪了可以再長,不如賣給我吧。我出大價錢,五塊!這可是最高價啦!姐姐好脾氣,非但不惱,竟然同他調侃。姐姐說,等我想剪掉辮子那天,一定會去找你。打那之后,這個外鄉(xiāng)人每次來到我們鎮(zhèn)子上,總會在我家附近轉悠,吆喝聲不斷。
我敢打賭,姐姐的長發(fā),定是落入了他的魔爪。為證實這樣一個猜測,我開始在鎮(zhèn)子里到處打聽,卻等于將姐姐剪斷長發(fā)的消息,無意中傳得盡人皆知。
你姐姐的頭發(fā)剪了?
你姐姐為啥把頭發(fā)剪了?是不是因為退親,傷心了?
你姐姐剪了頭發(fā),說明她心氣低了。我娘家侄兒還沒說上媳婦,等改天去你家說媒。
面對眾人的猜疑,我不禁感到憤怒和沮喪。倒是有一個人的回答比較靠譜,他說,那個收頭發(fā)的外鄉(xiāng)人,每次來鎮(zhèn)上,都會去杜老三的剃頭店,你何不去那里打聽打聽?
我這才想到,那個收頭發(fā)的外鄉(xiāng)人,不僅收購姑娘們的長發(fā),剃頭店里的碎發(fā)不分男女、無論黑白,也會被他悉數(shù)買走。我曾見過他馱在自行車上的籮筐,里面裝滿碎發(fā),黑白駁雜,怪異而骯臟,讓人莫名想到一些慘遭肢解的尸體。
理發(fā)匠杜老三岔著一條跛腿,正在牛皮布上打磨剃刀。聽完我的問話,不解地看我一眼。他是個羅鍋,扭頭看人時脖子不能轉動,只能整個身子傾斜過來,梗著脖子說,那個收頭發(fā)的人呀,上個月還來過。最近這兩天,也該來了吧,他還欠著我兩毛錢呢。
我掐算了一下時間,姐姐剪掉長發(fā),只是前兩天發(fā)生的事,顯然不會是那外鄉(xiāng)人所為,心里不禁感到一陣輕松。轉眼,又看到堆在墻角的碎發(fā),止不住好奇他收頭發(fā)去干嘛?。?/p>
杜老三用抹布揩凈剃刀上的沫漬,不緊不慢地說好像是去做藥引子了。把碎頭發(fā)燒焦,研成粉末,搗在草藥里,可以治怪病。
一個剃須的老頭,此刻仰靠在座椅里,插話道:也有可能去釀醬油。咱們燒菜用的醬油,你吃不出一股頭油味來?
杜老三抖開一塊熱毛巾,箍在他的嘴上。好像不想聽他講話。
我又問:他花大價錢,買姑娘家的長頭發(fā),又去做啥?
杜老三將老頭嘴上的毛巾掀開,端著一只搪瓷缸子,一邊涂皂沫,一邊憂心忡忡說:他把姑娘們的頭發(fā)買走,誰知道打什么主意!
老頭似乎有話想說,即便剃刀抵近咽喉,也要掙起身子,一邊揮手,一邊斜眼看我,嚇得杜老三趕忙罷手,端著剃刀,無所適從地站在一旁。
你別聽他瞎掰。說起這個,你誑孩子可以,可誑不了我。你沒聽過戲?以前戲臺上的老生,耍的那胡子,內(nèi)行話叫“髯口”,就是用姑娘家的頭發(fā)做成的。
我瞪他一眼,認為他在胡說八道。
我想象不出姐姐的那一頭長發(fā),幾經(jīng)淪落,最終會戴在一個老頭的下巴上。這樣的情形想一想,都會令人覺得惡心。
在此期間,志武和他的女人,仿佛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們本就游離于小鎮(zhèn)人的生活之外。他們沒有分到土地,只是寄居在這破敗的鎮(zhèn)子里,不問農(nóng)事,除了被動接受別人求助,幾乎不會主動介入他人的生活。大家保持一定距離,各自過著庸常而平和的日子。
但這庸常與平和,卻被一則傳聞打破。據(jù)傳聞所說,有一位姑娘,最近常去縣城廝混。她落腳的地方,是一家私人理發(fā)店。她貌似和開理發(fā)店的青年在談戀愛。但撕開表象看內(nèi)里,問題卻顯得相當嚴重。據(jù)說那個開理發(fā)店的青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身邊常糾集一群男女。他們穿喇叭褲,聽令人神魂顛倒的歌曲,在電影院摟摟抱抱……
小鎮(zhèn)人脆弱的神經(jīng)不耐撩撥,一時間蠢蠢欲動。若這則傳聞事不關己,大家說說也就罷了,要命的是,那傳聞中的姑娘,竟出自我們小鎮(zhèn)上的某戶人家。
傳聞像一條蛆蟲,慢慢鉆入我父母的耳朵。起初不以為然,只是覺得好不奇怪:為何鎮(zhèn)子里的人,每次見他們走近,總會閉緊嘴巴。有人一臉尷尬,有人則會用狐疑的目光,暗中將他們打量,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待他們轉身離開,那些人又會像蒼蠅一樣湊在一起。等我父母有所察覺,猛地回頭,他們便會再次閉緊嘴巴,奇怪的表情,一覽無遺地掛在臉上。
后來,不知誰說漏嘴:原來,那傳聞中的姑娘,并非旁人,正是我的姐姐。
父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認為有人在故意辱沒我家的門風,開始追查消息的源頭。但那“源頭",卻像迎風的唾沫,從人們嘴里噴出,轉瞬不見蹤影。
在經(jīng)歷憤怒、憂傷和無奈的情緒之后,母親徹底喪失了勇氣。她訊問姐姐,母女間為此發(fā)生了激烈爭吵。沖突不斷升級,致使姐姐離家出走,夜不歸宿,幾天來沒有一點音訊。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父親偷偷去縣城找過姐姐,并去那傳說中的理發(fā)店門前蹲守,卻是一無所獲。他只能抱著亡羊補牢的心態(tài),想去志武家探探虛實。因為志武在縣城工作,人脈較廣,縣城里的人事,他大多略知一二。
不想,這天晚上,志武和他的女人,貿(mào)然來我家登門拜訪。
說是“拜訪”,在我看來亦不盡然。因為從志武和他女人的臉色上看,他們兩人好像先前鬧過別扭或許志武想來,他的女人不愿為此發(fā)生過爭吵情況應該大致如此。
我對不起你們……志武詞不達意,先是開口表達歉意,臉上是一副難過的表情。女人坐在他身后,臉埋在燈光暗影里。越過志武的肩頭,方能看到她投在墻上的影子。
我父親眉頭深鎖,咳嗽一聲。母親因為嗓子腫痛,幾乎說不出話來。顯然,他們誤會了志武所要表達的意思。那句話表面聽來,更像志武對姐姐退親一事,仍舊心懷歉疚——其實并不盡然。我看見志武的女人,悄悄在背后捅了志武一下。志武挺身,一臉無奈和厭煩,卻還是把憋在心里的話,倒豆子般講出來。
他說,有一次上街理發(fā),無意中在理發(fā)店碰到過我姐姐……
他的表達言簡意賅,卻將那則傳聞,印證得牢不可破。
她和那二流子,真的在搞對象?我父親顯然在明知故問。
應該是這么回事。志武拔著腰背,一臉悲涼地說。
父親嘆了口氣,無助地看向我母親,聲音有些絕望她,這就算是破罐子破摔嘍?
母親不置回應,臉上是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吐字猶如沙漏,聲音嘶啞那二流子家里,到底是個啥情況房有幾間地有幾壟?有沒有存款?兄妹幾個父母是土里刨食,還是有一份固定工作?
一連串提問,將母親妥協(xié)的心態(tài)表露無遺。
志武沒有作答,幾次張嘴,都因他的女人背后搗亂,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母親忽然拍了一記大腿,凄切地說道:真是沒了轍呀!這死丫頭好幾天沒回家了……她要真想跟了那二流子,我們也沒辦法。鞋穿在她自己腳上,路是她自己選的,跳火坑下油鍋,都是她自找。
志武扭扭身子,最終擺脫了女人的糾纏。說起話來,再次表達了一番歉意我對不起你們!我在理發(fā)店遇到你家姑娘,都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我該早點過來告訴你們才對,給你們提個醒,好好管教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母親說出了她真正的意愿:三叔,你在縣城熟人多,幫忙問問那二流子家到底什么情況。
父親卻從志武的話里聽出玄機,趕忙將母親的話頭打斷:走到這一步……三叔,你還有啥事瞞著我?是福是禍,你都說出來,我也不嫌磕磣,我能挺得住。
或許因話題重大,實在說不出口,又兼女人在背后使壞,這次不是推搡,反倒是將手伸到志武腋下,暗中使勁,掐了一把。志武“噌”一下起身,并非因疼痛所致,而是氣憤難當,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最后不管不顧地說:你們看著辦吧!反正,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鳥,你家姑娘跟了他,注定沒好日子過。
說完,頭也不回,奪門而去。
志武的離去,令人始料未及,就連他的女人,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她坐在原地,失去了丈夫的蔭庇,便整個暴露在燈光之下。她瞇縫眼睛,抵擋著刺目的燈光,又要接受來自于我的挑戰(zhàn)。因早已察覺到她暗中的舉動,我的目光不乏敵意。她呆呆地看我一眼,臉上驟起慌亂,隨后起身,勉強笑著。本來想說點什么,等看到我母親渾濁而呆滯的目光,她立馬亂了陣腳,逃跑似的跑出門去。
第二天,家里收到姐姐托人捎來的一封信。信中道出她的心聲她要嫁人。她要嫁給那個開理發(fā)店的青年。她已同那青年有了肌膚之親。正所謂生米做成了熟飯,棒打鴛鴦也難拆散。她還咬破手指,在信的末尾,留下一枚血紅的指印。
讀罷此信,這才明白了志武的良苦用心——原來他是來我家敲警鐘的。
后來分析,發(fā)生在姐姐身上的事,志武應該早有所知。他為何一再延誤綜合那晚志武女人的表現(xiàn),我迅速做出判斷:肯定志武想來,女人不允,這才貽誤了良機,致使姐姐誤入歧途。而那則盡人皆知的傳聞,最早出自誰人之口,也就不用多說了。
小暑過后,下了一場暴雨。暴雨歇止,又降下一場冰雹。除了我們小鎮(zhèn)的范圍,鄰村地界幾乎沒挨上一粒。雨水倒是雨露均沾,分布在廣大區(qū)域,緩解了迫在眉睫的旱情。但那場冰雹,不偏不倚,好似一個有所指涉的詛咒,極為罕見地傾瀉在以我家為中心,包括數(shù)十家在內(nèi)的整塊田地里。聯(lián)想到我家最近霉運不斷,同時受災的那幾家,都說是受了我家牽連。
他們一家人被詛咒了,指不定還會發(fā)生什么不祥的事。有人這樣惡意滿懷地說。
那個時候,我的姐姐,仍出走在外。
父母已無計可施,只盼她早點回來。至于同理發(fā)店青年的瓜葛,本已抱定放任自流的心態(tài),不想那青年,卻做出一系列力挽狂瀾的舉動,使父母對這樁親事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首先,我父親去縣城賣米,遭到市場管理人員的刁難。有人暗中出手,煽了那家伙一記耳光,不僅討回了被罰沒的款項,也算維護了體面。父親問他尊姓大名,意圖回報。他卻神秘一笑,說出我姐姐的名字,說是受人所托,才會做出這樣仗義的舉動,而后不說二話,消失在人流里……據(jù)我父親說,此人身材壯碩,一臉絡腮胡子,看上去像一個闖蕩江湖的拳師,不可能是那個傳說中的理發(fā)店青年。那件事的發(fā)生,使父母再添一絲憂懼。
果不其然,又過了幾天,幾個留長發(fā)、穿喇叭褲的青年,夜里潛入我家,隨身帶著禮物,臉上布滿殺氣,說起話來卻恭敬有加。他們是來為那理發(fā)店青年說媒的,并放言說若不答應,他們便對不起朋友。僵持到最后,齊刷刷跪倒在我父母腳下,嚇得他們魂飛魄散,嘴里應對:只要姑娘肯回家,啥事都可以坐下來商量。
當時我正住在姥姥家,這令人震撼的場景無緣親見。等從姥姥家回來,發(fā)現(xiàn)姐姐已安然待在家里。她蓄著一頭短發(fā),看上去神清氣爽,好像在她身上,從未發(fā)生過任何事情。私下里告訴我,她所鐘意的那位理發(fā)店青年,并非傳聞中的劣跡斑斑。他戴一副眼鏡,顯得文質彬彬,會吹口琴,喜歡看書。他理發(fā)的手藝,更是出神入化,深得時髦青年的青睞。姐姐說,她正在跟他學習理發(fā)。她的理想,便是開一間美輪美奐的理發(fā)店什么正式工、鐵飯碗,又有什么稀罕!
聽了姐姐的話,我便猜到那長發(fā)的去向,不禁要給她潑一瓢冷水,話里有話問和那個知識青年比起來,他們倆哪個更好?
姐姐目光一凜,抬手在我的光頭上敲了一記,轉身便走。
大暑過后,便是立秋。利用農(nóng)閑機會,父母決定了卻一樁心事,準備在家里見一見那位理發(fā)店青年。
本不想大肆張揚,一家人吃頓便飯,走走過場。不想上午十點鐘左右,我家院子里陸續(xù)來了好多村人。大多會以抱怨的口吻說這么喜慶的事,咋不提前告知一聲?我父母雖心氣不高,卻只能強作歡顏忘了忘了,別見怪。因只準備了一家人的午飯,如今來了好多客人,免不了手忙腳亂。好在韭菜就長在菜園里,肉鋪雖已關門,面、油、雞蛋等物,家里還有些存貨。轉眼間,眾人便忙碌起來。乒乒乓乓的切菜聲,盈滿整個小院。
臨近中午,一切準備就緒。鍋里的水燒得滾開,餃子擺在“蓋簾”上(一種用秫秸稈串成,用來晾曬物品的工具)。陽光白花花的,少了些盛夏時節(jié)的溽熱。人們開始三五成群,待在蔭涼地里,耐心等待。
姐姐昨天便去了縣城。按照計劃,用不了晌午,她便會將那理發(fā)店青年帶到家中。有人開始抬腕看表,吩咐將灶火撤掉,咸吃蘿卜淡操心地問我父親都十一點多了,你家新姑爺咋還不到?
父親本想吩咐我去村口迎候,母親卻嫌我誤事,打發(fā)鄰家一位青年,騎自行車,去村口一探究竟。
院子里陡然變得安靜。
灶下的柴火,發(fā)出“噼啪”聲響。小孩歇止吵鬧,戛然中止的尾音,猶似摔碎在硬地上的玻璃。白色水汽混合著藍色炊煙,起先還在院子里裊裊彌蕩,沒有任何覺察,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最先看到高大的桑樹在暗自顫抖,向日葵和葡萄藤蠢蠢欲動,隨即聽到街上傳來的喧響。陽光黯然失色。猛地抬頭,見鉛塊似的烏云,不知何時聚攏在院子上空,好似一堵高墻,正在無聲地傾圮。
是風!
從未吹起過的大風。自村外襲來,席卷了大半個鎮(zhèn)子。有人站在風頭之外,看到了一副“惡龍汲水”的景象。我家附近的街道上,升騰著一股鉛灰色煙柱,扯地擎天,仿佛一根異形管道,連通了天穹中某個神秘的所在……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院子里紛亂的景象。大人們瞬間逃到屋子里去了。我來不及避逃,被大風掀翻在地,掙扎著爬起來,挪到青石板旁,上身匍匐,兩手死死摳住石板邊緣。風在嘶吼,伴以碎裂的聲響。所有物什皆被按翻在地,又連根拔起。它們更像一支混亂不堪的隊伍。一只隱形的巨手,在院子里迅速攪起一團渦流,令整個隊伍潰不成軍。有些重物不甘屈服,卻無法擺脫被戲弄的命運。圓形桌面忽扇,好似一張張堅硬盾牌,做出一副纏斗的架勢,卻無法糾纏在一起;“蓋簾”體積輕薄,懸浮在渦流之上,隨著風的轉速,成了最乖順的俘虜。白色餃子、植物暗綠色的葉片、金色麥草……忽明忽滅,偶爾被甩出風速的軌道,好似一星寂滅的焰火。
大風來得迅猛,又去得峻急,好似一個被無故觸怒的巨人,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大搖大擺轉身離去,只將一個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攤開在我家的院子里。
驚魂未定之際,又見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從巷口沖過來。因是順風,車速好似離弦之箭。那位事先去打探消息的青年沖在最前面,車閘失靈,一下撞在墻上。尾隨其后,是鎮(zhèn)子里另一個男人,大呼小叫地剎緊車把,兩腿點地,這才將自行車搖搖晃晃停在我父親面前。出事了,出事了。
出啥事了?你慢點說。
我去鄰村辦事,回來的路上,看見你家姑娘一個人坐在路邊,哭得昏天黑地。我問她怎么了,她也不應聲。我本想馱她回來,她也不愿意。我想先來你家報個信,沒想到半路上刮起大風。也不知道你家姑娘,現(xiàn)在咋樣。趕緊趕緊,你們快去看看吧。
她對象吶?祚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半路上?她對象,或許被大風吹跑了吧。
風依然刮得猛烈。一行人踉踉蹌蹌向村外跑去。出了村口,來到村西的土崗上,見一輛卡車,從坡岡下轟隆隆馳近過來。志武率先從駕駛室跳出,走一步,便被大風吹得倒退一步。他艱難地爬上坡岡,站在我父母面前。
來我家赴宴的理發(fā)店青年,并未被大風吹走。他騎一輛自行車,馱著我的姐姐,走到半路,竟然被警察抓走了。
他犯案了!志武說。一個多月前,理發(fā)店青年糾集一幫男女,在縣城北邊的葦塘里跳舞。一位打漁的老頭,不知是下作還是故意搗亂,偷偷抱走他們的衣服,而后去公安局報案。本來已處理過了,誰承想,最近開始“嚴打",為湊夠名額,警察開始翻舊賬。從他家追蹤而至,半路將他帶走。
我淚眼凄迷,越過志武的肩頭,看到我的姐姐。她失魂落魄,好似狂風摧折的殘花,依偎在志武女人的肩頭。女人右手攬住她的腰際,兩人相互攙扶,慢慢向這邊走過來。身邊的玉米田驟然涌動,在暗綠色波濤的映襯之下,姐姐的一頭短發(fā)看上去顯得凄愴而痛楚。女人一頭齊肩的長發(fā),迎風陡立,肆意揮舞。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看見,女人推開我的姐姐,兩手抱頭,掩緊她的長發(fā),好似掩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眾目睽睽之下,她倉皇向汽車跑去,鉆進駕駛室,再也不肯出來。她只把我可憐的姐姐,一個人丟在風中,踉踉蹌蹌,最終跌落在揚沙漫卷的塵埃里。
半個月后,傳來理發(fā)店青年被判刑的消息。
我和父母終于松了口氣。畢竟,姐姐同那“流氓犯",并未構成任何實質性的牽連。
夏天結束。在經(jīng)歷冰雹、大風的襲擊之后,我們的小鎮(zhèn)再次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秋天不期而至。人們遁入收成遞減的田地,在繁忙和勞累中暫時忘卻煩憂。
我無所事事,整日在鎮(zhèn)子里游蕩,大多數(shù)時候,喜歡攀上屋頂。鎮(zhèn)子里的瓦房、平房錯落參差,在我的腳下卻是一條條通達的道路。之所以熱衷于在屋頂游蕩,除了要練就我的飛檐走壁功夫,還有別人無從知曉的秘密——春天,我能從瓦檐下掏到褐色斑紋的麻雀蛋,還能抓到羽翼未豐的鴿子。夏天樂趣最多,不僅能偷摘鄰家的桃子,還能借助屋頂?shù)母叨龋瑢渖疑系南南s悉數(shù)捕獲。在這樣的深秋時節(jié),紅皮地瓜堆放在各家各戶的院子里,像遭人遺棄的寶物。它們有一部分將被儲藏進地窖,另一部分,則用大鍋蒸熟,攤開晾曬在屋頂。緊貼鍋底的紅瓤地瓜,表皮滋生一層焦黃的糖稀。在屋頂上,我能吃到比糖果還要甜蜜的糖稀。
這一天,當我待在屋頂,父母的吵罵聲和姐姐的嘆息聲聽不到了,世界一下子變得清靜下來。因對姐姐命運的揣想,我遙看著通向鎮(zhèn)外的一條道路,顯出少有的安靜。從屋檐下經(jīng)過的人,只會偷偷瞟我一眼,不再發(fā)出恫嚇和哂笑。他們借由少年落寞的身影,會對這一家人的遭遇,再次生發(fā)出回味。
正午時分,我看到志武的卡車從村外駛進來,在他家巷口停留片刻,又朝村外駛去。卡車拐過我家所在的巷口,速度減緩,有人在同他打著招呼。
三哥,剛回來,這就又出去呀!我親戚托你買尿素的事,你可記著吧?
志武沙啞的聲音:記著吶。這事兒我當然記著吶!再等半個月,等我出差回來,這事兒一準給你辦妥。
半個月……差這么久噢,這是要去哪???
去拉土豆。剛接到通知,張家口那邊下雪了,急著回家拿件棉衣裳。
汽車轟鳴聲遠去,周圍變得安靜下來。經(jīng)由太陽的烘曬,屋頂變得溫熱。我仰躺在屋頂,閉闔雙眼,眼前浮起一團炫白的光暈,聽覺變得犀利,我能聽到慵懶的雞啼聲,聽到一條柴狗從墻根下跑走的聲音,聽到自行車顛簸,以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快點呀!過了中午就要入殮了。
這還不算快?聽到消息,我就從地里趕回來了。你看,臉都沒顧得上洗一把。大舅身子骨挺硬朗的,咋說歿就歿了呢?
還不是落實政策,得了一筆錢,上了年紀喜歡喁瑟!不在家好好待著,偏要去看什么電影。聽說電影看到一半,就被活活嚇死了。
嚇死了!被什么東西嚇死了?
被那個電影嚇死了。
啥電影這么邪性,能把一個大活人給活活嚇死?
叫什么,叫“畫”什么來著?一時還想不起來了。
我骨碌身從屋頂上跳起來。我所聽到的這兩個人的對話,明白無誤地講述了一樁饒有興趣的事情——一個上了年歲的男人,昨晚去看了一場電影,被這部電影給活活嚇死了。
我在屋檐上跳躍,追隨那兩個準備去參加葬禮的人,興沖沖地問他們那部嚇死人的電影,是不是叫《畫皮》呀?
騎車人端直身子,神情專注。那個坐在車后架上的人,拽著騎車人的衣后襟,仰頭看我一眼。他目光拘謹,面露淡淡哀傷,叢生的白發(fā)間掛著泥痕。
我向前跑了一段,趕到他們前面,倒退身子,再次發(fā)出求證:那部電影,是不是叫《畫皮》?
是叫《畫皮》吧……
騎車人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一聲,目不斜視。車把在他的手中左歪右扭,顯然他的車技并不太好。
這個電影我看過!我興奮地叫了一聲。這個電影確實有點嚇人,可你親戚咋就被嚇死了呀!他的膽子未免太小了吧!
你看過后座上的乘車人咕噥一聲。
他們正從一條巷子拐入另外一條巷子。巷子里道路通暢,但屋頂與屋頂之間,卻出現(xiàn)了錯落的跌宕。要想趕上他們,需跨過一道矮墻,再攀越一道瓦脊,方能與他們并駕齊驅。借由那部電影生發(fā)的訊息,此刻我的心里,充滿與人交流的渴望。情急中,跌倒在一道窄窄的矮墻上。一個撲身,又蹬掉一塊屋瓦,招致屋檐下一個老太婆的叱罵……我寂寞的童年生活得以出現(xiàn)如此幸運的一刻,都要拜那部電影所賜。我真的看過,看過那部叫作《畫皮》的電影。在看過那部電影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與人分享我的喜悅,這無疑會令人萬分痛苦。
你覺得電影很嚇人嗎?當時,我將心里的感受吐露給姐姐,她卻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不能自拔。是有點嚇人……姐姐反應平淡。那個書生長得太好看了,聽說他叫高遠,是香港演員,我覺得他比王心剛長得還要好看。那個演女妖的演員叫朱虹,長得也怪好看。你說說,我的下巴,是不是和她的有點像?我不想和姐姐討論演員好看與否,只想和她探討電影院里響起的驚叫與噓聲。它們印證了電影中最為嚇人的兩個橋段??赡囊粋€橋段更為嚇人這才是我真正想要探究的問題。不料姐姐卻說,真的有那么嚇人嗎?我咋不記得了。她的話令我大失所望。這才想起,當那兩段嚇人的場面出現(xiàn)在銀幕上時,我的姐姐,正捂著眼睛,矯揉造作地躲在知識青年的懷里。
如今,與電影相關的消息不期而至。它更像一粒種子,在村莊里生根發(fā)芽,蓬勃生長,迅速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再次勾起我探究的欲望。我在屋頂上追隨著那兩個騎車人,全然不顧腳下隨時發(fā)生的危險。我蹦跳的身影被日光拉長,投映在對面的墻上,像披著人皮的妖,在這個白天赫然出現(xiàn)。
那個電影真的太好看了!有兩段真的很嚇人。那個看電影被嚇死的人,他是看到哪一段被嚇死的?是女妖被書生的兄弟用劍刺傷,躲在屋子里補人皮時嚇死的還是她把仆人的肚子挖開,吃心肝兒那一段嚇死的?
聽不到回應。騎車人和乘車人正在竊竊低語,為給死者上多少禮金而爭論不休。
不會是吃心肝那一段嚇死的吧?當時很多人都在尖叫,但我覺得那一段并不是很嚇人。我覺得女妖揭人皮那一段最嚇人了,她長得那么好看,一轉身,呀,原來是個妖!當時就差點把我給嚇著了。
他們停止爭論,好像已達成某種共識,只是各自沉默。乘車人揚著腦袋,仰面向天。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頹唐,好像對禮金的數(shù)目心存不滿。
那部電影真的又在電影院上映了嗎?我真想再去看一遍!你們也去看看吧,看你們會不會害怕會不會被嚇死?
我喘息著,喋喋說個不休。
或許因我的胡言亂語所致,一塊小小的磚頭,忽地將自行車硌翻在地。騎車人扶起自行車,懊喪地咒罵了一句。他翻著眼白,皺眉瞪我。乘車人摔得更重,揉搓著膝蓋,一瘸一拐重又爬到自行車上,垂下他花白的頭顱,嘆息般嘀咕一聲我們可沒閑錢去看電影,上喪禮的錢,都是借來的。
我居高臨下看著他們,臉上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表情。
騎車人重又跨上自行車。他把腿斜搭在橫梁上,一腳點地,認真地看我一眼,臉上現(xiàn)出一絲促狹的笑意,大聲說,你去看的那場電影,是你哪個姐夫帶你去看的呀?再想去看,還是讓你姐姐早點搭上個男人吧!
我呆呆站在屋頂上,看著他們騎車出了鎮(zhèn)子,騎行在一條通往縣城的大路上。那條大路,正是我曾經(jīng)去看電影時的必經(jīng)之路……
幾個月前,如似夢幻,我還記得知識青年來到我家,要帶姐姐去城里看一場電影。我不知深淺,執(zhí)意跟隨。母親偷偷瞪我,也不能阻止我內(nèi)心的沖動。直到她揮手給了我一記耳光,也只能讓我消停片刻。趁她稍不留意,我便沖出家門,抄近路出了鎮(zhèn)子。我從一條溝渠中涉水而過,趕到大路上,并不清楚姐姐他們是否已趕在了前面。直到身后傳來自行車轔轔的滾動聲,這才放下心來。暮色中,兩個相愛的人有說有笑,從我身邊騎行過去。我不敢聲張,直至將我落下很遠,這才跑起來,很快被姐姐發(fā)現(xiàn)。他們順利地接納了我。姐姐坐在車后架上,我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自行車載著我們一行三人,一路順利地趕到電影院。那并非我平生所看到的第一場電影,卻是我人生記憶中看到的第一部好看的電影。一部香港電影。我真的好想再看一遍那部電影。記得回家時曾表露過如此的心跡,知識青年在迷離星光下向我承諾,他說這部電影因為拷貝緊張,要輪換放映。再等兩個月吧,才會輪換到縣城的這家電影院。等重新放映,請你看場電影還不是小菜一碟。如今捱過漫漫的夏季,電影終于重新放映,但看電影的心愿,卻隨著愛情的夭折而變得渺茫。
我雖然失望,騎車人褻瀆的話語,卻令我更為憤怒。我鼻息粗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予以還擊。終于我想起騎車人的綽號(那時,我們總用喊大人的綽號,當作辱罵他人的辦法),于是便大聲喊起來:三禿子,狗剩子,你媽是個大胖子。
正午陽光熾烈。我站在屋頂,跳腳高喊,等于用辱罵的方式向騎車人發(fā)出宣戰(zhàn)。只見那騎車人減緩車速,扭頭向這邊張望。我撿了幾片碎瓦,朝他們的方向投擲。騎車人猛地推倒自行車,雖有乘車人相勸,好一番拉扯,仍舊怒不可遏地朝我這邊沖了過來。
來者不善。我慌忙跳下屋脊,沿來路倉皇跑了一段,又調轉方向,藏身在一堵矮墻后面。
我似曾聽到過騎車人的叱罵聲,似乎又沒有聽到。正午時分的小鎮(zhèn)沸騰著各種聲音。驢騾的嘶叫聲,壓水井“吱扭吱扭”的汲水聲,風箱“呼嗒呼嗒"的抽動聲。有人正在打磨一把鐮刀,為午后的勞作做著準備。搪試鋒刃時啐一口唾沫,啐唾沫的聲音聽起來異常響亮,等這些聲音漸次隱去,通往田地的大路上,相繼出現(xiàn)了農(nóng)人疲沓的身影。此時我并不急于回家,這才發(fā)現(xiàn),這家人的屋頂上,晾曬著蒸熟的地瓜從中間破開,呈菱形條狀,紅白相間煞是好看。吸引我注意的,還有一只貓。這只黃色貍貓,藏身在一叢狼尾草中,它靜臥不動,窺伺著一群剛剛棲落的麻雀。麻雀們嘰嘰喳喳,競相將地瓜啄食。任意啄上幾口,便會跳到另一攤地瓜上面。貓微弓腰背,躡足向前,尾巴懸在身后,不易察覺地輕搖幾下。尾巴上的絨毛經(jīng)風吹拂,未及看清它飛撲的動作,卻見麻雀驚飛,翅膀扇動聲猶如下了一場急雨。紛亂過后,貓的嘴里銜一只麻雀,沖我"喵喵”叫了幾聲,似有炫耀之意,很快消失在錯落的墻垣之間。
我藏身的所在,緊靠一間無人居住的瓦房。
瓦房對面,便是另外兩間瓦房。雖經(jīng)修繕,仍舊黑瓦剝落,長滿茂盛的狼尾草。兩幢瓦房之間,形成一個狹小的院落。院子里看上去異樣潔凈,不見農(nóng)家堆放的柴草、未經(jīng)剝皮的玉米以及曬裂的豆莢。一盆清水擺放在青石板上,水盆中銀光忽閃,經(jīng)由著太陽的溫曬。一個女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彎腰端起水盆,又款款走回屋子里去,隨手關嚴了門扉。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正是志武家的小院。他們家沒有分到土地,秋忙時節(jié),別人家的女人要去田里勞作,唯有志武的女人才會這樣閑適。我之所以決定靠近他家的院子,正是被院子里的一棵柿樹吸引。只見那柿樹上累累碩果,青綠間綻露橙黃。
他家的屋門緊閉。斑駁門板上似有樹影拂動。當我躥上瓦脊,準備沿院墻靠近那棵柿樹時,不料腳下踩空,所幸兩手死死攀住瓦脊,才不至于失足跌落。瓦片摔落在地的聲響,靜寂中顯得異常尖厲。我屏住呼吸,隱身在墻垛后面,慢慢探頭。只見志武的女人,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四下打望,又縮回頭去。院子里的動靜,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她在屋子里疲沓走動的身影。她從線繩上拽下一條毛巾,又彎腰撿了一塊香皂。那盆溫曬過的清水,放在臉盆架上。盆架旁,豎一個簡易的晾衣架。當她頓足佇立,背對著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面前,懸掛著一面兩尺見方的鏡子。鏡子水銀似已剝落,不見清晰的映照,只見幽暗空間內(nèi)一抹溫吞的反光。這面泛著白光的鏡子,會不會將我映照出來?為此我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暗中觀察。
女人靜默,面對身前的一面鏡子。她瘦削背影靜止的那一刻,我似曾感到過一種時間的停滯。她聳了聳肩背,頭微側過去,手臂上揚的動作,恰似漆黑夜色中劃過的一道閃電。我險些再次從瓦脊上跌落。
這次并非失足,而是在驟然發(fā)生的驚變中,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秀遍g,我重又置身在那家昏暗的電影院,驚悚的鏡頭一一閃現(xiàn)——那個被刺傷的女妖揭掉人皮之前,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像此刻,志武女人的手臂忽然上揚,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眨眼間,她便再不是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女人了。窗子里映現(xiàn)的,是一個剃著光頭的人。更像一個妖!穿在她身上的淺藍色上衣,并未像電影畫面一樣切換,也沒有任何鏡頭的跳閃。我受了驚嚇,意識開始出現(xiàn)恍惚,未及看清她連貫的動作,卻看到一坨頭發(fā),軟沓沓垂掛在衣帽架上。幽暗天光里,黑沉沉的,仿佛還在往下滴淌著淅瀝的凝血。
她沒有像電影中那樣,滿目猙獰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副厲鬼的模樣。她定格般站定在鏡前,抬手在光頭上撫摸幾下,目露痛楚,這一幕被我一看在眼里。光頭與她的女人裝束搭配,出現(xiàn)的效果更為驚悚。
她是一個禿子!
她沒有男人禿頭的那種圓潤與陽剛。頭顱上生著稀軟絨毛,好似滿月嬰兒的胎毛,顯得枯黃而委頓。在我因恐懼而產(chǎn)生的幻覺中,有更為恐怖的事情似乎發(fā)生了。
她開始洗頭,洗頭的動作遽然而生猛。身子起伏低落,仿佛啜飲著人血。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里去的,只覺得屋頂上危機四伏,妖孽叢生。一只驚飛的鴿子險些嚇破我的膽。家里悄寂,更是讓我感到恐慌。推開院門,本想去田里尋找家人,將這怪異之事告知他們,我卻雙腿打顫,身上沒有半點力氣。我只能閂了院門,伏在門后喘息,過了片刻,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
午飯熱在鍋里。我蹲蹴在灶臺下,吃飯的間歇,仍舊汗毛豎立——恐怖的事情,竟然在我們的鎮(zhèn)子里發(fā)生了,而非在電影院的銀幕上。我親眼所見:一個女妖隱身在我們中間,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難道,那些大人從未有過察覺?我想把這驚人的消息告知他們,可是,他們會相信我嗎?他們會不會像以往那樣,在我頭上來一個“毛栗子”,說我又在撒謊。
慎重起見,我要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扔了筷子,開始重復同一個動作——反復揪扯自己的頭發(fā)。頭皮很疼,似要炸裂,甚而聽到頭發(fā)痛苦的尖叫。它們像依附在頭顱上的精靈,不曉得主人何以會變得如此暴戾。一把頭發(fā)探不下來,我便嘗試揪住一撮頭發(fā)。用力一噸,疼得險些叫出聲來。玉米餅從嘴里噴濺而出,眼淚流了滿臉。我舉手,瞇眼打量著那撮頭發(fā),心里既委屈,又感到自豪。同時,一股辛酸又憤怒的滋味,涌滿了胸腔。
想到數(shù)月來我們一家人的遭遇,想到命運多舛的姐姐,想到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有人在鎮(zhèn)子里興風作亂,我們被施了“咒”。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不幸的事降臨在我們頭上?
我便再次做出判斷:志武的女人,應該就是那個隱藏在鎮(zhèn)子里的妖魔!她揭掉頭發(fā)的那一刻,顯得多么輕松隨意。試想,若她不是一個妖,又有誰能輕易將自己的頭發(fā)揭下來?她不但能揭下來,頭皮上還看不到一滴血。她揭頭發(fā)的動作,和電影里的女妖揭掉人皮簡直如出一轍。她或許不喝人血,不吃心肝,卻會興風作亂。我姐姐的遭遇,肯定是她背后使壞。如此想來,電影中那個糊涂的書生,便成了我那可憐的姐姐;而摔斷腿的父親,則是那個無辜的仆人。而我,又該做些什么呢?我該學學那書生的弟弟,深山里學藝,練就一番躥房越脊的功夫,降妖除魔,解救我的家人。
我沒有一把迸射光芒的寶劍,或許也練不成通天的法術,但我卻想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我想那個披著人皮的女妖,毀掉她的面具,便能使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不能禍害人間。若將志武女人的長發(fā)毀掉,豈不也是事半功倍?
捕蟬工具存放在馬棚。一根鐵絲,彎成橢圓的形狀,固定在竹竿頂端。上面纏繞收集來的蛛網(wǎng)。我拿在手上,試了試它的黏性。裹著蚊蟲尸體的蛛網(wǎng)雖有些干硬,吐一些唾沫,仍能在手指間拉出細細的絲線。
我重新攀上了屋頂。
心里雖有些懼怕,卻鼓蕩著鏟除妖魔的勇氣。我頭上纏一條母親用過的灰頭巾,手上握一根長長的捕蟬工具。這樣的裝束,無疑會讓我有了一種變身俠客的感覺,躥房越脊,如履平地。
志武家的院子里靜悄悄的。
從一段矮墻上迂回過去,伏在屋頂,揭開兩片灰瓦。居高臨下,透過閣樓的縫隙,看見那簇“人發(fā)”,仍掛在衣帽架上。從屋頂泄漏的天光,使那妖魔的面具看上去并無駭異之感,覺得它不過是一叢普通的頭發(fā):僵硬、黯淡,仿佛經(jīng)遭屠戮的人體器官。
看不到那女妖。
在我的想象中,她與假扮人形的面具隔離,只會蟄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從垂直的角度,竹竿顯然無法穿越閣樓的孔隙。轉到東面的山墻下,推開氣窗,所幸仍能看到目標。找準方向,將竹竿調整為傾斜的角度,穿過雕花木紋的氣窗,越過橫七豎八的檁木……纏繞著蛛網(wǎng)的鐵圈慢慢接近,探一下,收回,卻未能將頭發(fā)黏附其上。我便再次嘗試,這次將竹竿慢慢旋轉,小心翼翼地收回,只見那簇頭發(fā)慢慢抻直,在竹竿的扯拽下,呈黏稠狀,仿佛不經(jīng)意間便會流瀉的液體。從閣樓的檁木間,忽地竄出一只老鼠,大搖大擺順著竹竿躡爬過來,嚇得我手一松勁,隨即聽到一聲呻吟。覓聲望去,見另一間屋子里,女妖正在假寐。她側身躺著,看不到她的身體,只見一雙光裸的腳踝。一只腳動了動,縮回,又見另一只腳,兩只腳同樣的足弓纖瘦,勾著,如一段慘白的異物。
驚慌失措間,我手上的動作失了準頭,等再次將竹竿慢慢收回來,忽地感覺到竹竿那頭,頓然有了一絲羈絆。用力一拽,竹竿的那頭變得空空蕩蕩。
除妖計劃雖有缺憾,但顯然已大功告成。為了不暴露目標,我從就近的屋頂上下來,如釋重負走在巷子里。一個快要掉光頭發(fā)的老太婆,待在她家陰暗的門洞,豁著沒牙的嘴,點戳手指將我笑話。
你看這孩子,咋還纏了條頭巾,弄得跟個小老太婆似的。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一身俠客裝扮,自然會引她哂笑。望著她醬紅色的頭皮,摘下頭巾的那一刻,心里不禁生出一絲小小的疑惑。
途經(jīng)理發(fā)店,杜老三坐在店門口,他見了我,又是一通恥笑。
你看這孩子!蟬早都僵了,還拿一根竹竿滿街亂跑,莫不是又去偷別人家的東西吧!
我站住,皺眉看著他,沒頭沒腦地問:我姐姐的頭發(fā),能不能,拿它去做假發(fā)啊?
杜老三愣了愣,隨即點頭,斟酌著說道:像你姐姐那么好的頭發(fā),做得了唱戲用的胡子,自然也做得了假發(fā)。那是一頭多好的長發(fā)呀!
事發(fā)后半個月,我曾偷偷攀上屋頂,去志武家附近觀察。
院子里風平浪靜。只是院墻的里面,多了一架梯子,突兀地搭在墻頭,好像有人從他家的院子里逃了出去。冷風從鎮(zhèn)子北面吹來,吹落柿樹上的葉子,只余下黃澄澄的柿果,猶似一盞盞被冷風點亮的燈籠。熟透的柿果從枝頭上接連脫落,在樹冠的陰影里摔爛。他家的大門上掛一把鎖。屋門緊閉,窗子也緊閉。破開的窗洞偶爾會發(fā)出隱隱的哨響。
白露已至,秋分即來。人們收完地里的莊稼,又開始翻耕土地,要趕在寒露前種上冬小麥。此時,志武出事的消息已在鎮(zhèn)子里不脛而走。消息最先由一個鄰村人傳遞過來。他去化肥廠辦事,遇到準備來志武家告知消息的人。說志武在張家口出了車禍,雖性命無虞,卻折了一條胳膊斷了一條腿,正在市醫(yī)院進行救治。他讓那鄰村人捎話給志武的女人,說是要她去醫(yī)院陪護。鄰村人本想去志武家親自轉達,半路遇到一個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那人家住村西,而志武家住村東。住在村西的人丟不下手里的農(nóng)活,便將消息轉告給另外一位住在村東的人……
我說得如此紊亂,只想講明,那消息傳來傳去,最終也不知是誰最后一個送達。
當時人們忙得不亦樂乎,心里雖惦記志武,卻實在分身乏術。偶爾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只見院門上落鎖,便以為志武女人已去醫(yī)院做了陪護。
寒露到了。播種麥子時,人們將尿素灑進麥田,心里不由又記掛起志武。
志武也該回來了吧?
有志武的消息嗎?真應該去醫(yī)院看一看他……
大家嘴里念叨著志武的好,心里不由感到一陣陣自責。
等種完麥子,天氣回暖,正是歇乏的好時候。人們不顧身子的乏困,準備動身去看望志武,卻不想志武此時已經(jīng)出院,徑自回了鎮(zhèn)子。送他的汽車停在巷口,人們見志武拄著單拐,一條胳膊吊在胸前,行動顯得極為不便,大家便紛紛涌上前去,嘴里表達著遲到的問候。
三叔,你傷好利索了嗎?
三爺,我們正想去醫(yī)院看您吶,咋就一個人回來了?
志武不答,顯然對村人的冷漠生了怨氣。他慢慢走到自家門口,見院門落鎖,不由一愣,賭氣地問她呢她去哪兒了!
誰呀?
人們一時懵懂,卻又很快想起志武所問,非他女人莫屬。
我三奶呀,她不是給您陪床去了嗎?給誰陪床去了想!我在醫(yī)院住了四十多天,也沒見她個人影以為她一個人在家,準是犯了頭疼病,心里惦記的很……她是不是串門去了?是不是去你們誰家串門去了?
志武眉頭微皺,惦念之情溢于言表。他拔高嗓門,伸長脖頸問著大家。
大家不由心頭一緊,相互打望,暗暗叫了一聲。因為心里清楚:這一個半月的時間里,每天從志武家門口經(jīng)過,每次都見院門落鎖。怎么可能,他的女人會待在家里,她怎么可能沒去醫(yī)院陪護呀?
看人們的表情,志武臉色陡變。他迫不及待推開眾人,一瘸一拐攀上臺階,身子踉蹌,撲在門上。他先是拍了幾下,又在身上好一番摸索,這才想起,身上沒帶鑰匙。
在他的指揮下,有人從院門旁的一塊石頭下,翻出一把系著紅綢的鑰匙。他手忙腳亂捅開門鎖。閃在后面,隨著志武,眾人一窩蜂涌進了院子。
院子里一如往常地靜著。很快卻響起人們的驚呼聲,以及志武沙啞的哭喊聲。聲音幾乎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
志武的女人死了。
她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身子蜷著,怕冷似的縮成一團??此顾赖臉幼?,應該不會是病死的,因為病死之人,應該會仰躺在床她也不會是餓死的,因為她家的櫥柜里,備有充足的米面。
志武女人的死,好似一個謎團。一個更大的謎團隨之解開。
她是一個禿子。一個因脫發(fā)而留著光頭的女人。
人們看到她時,她腐爛的尸身已變得干癟。生著稀軟絨毛的禿頭埋于臂彎,像在做著某種掩飾,好像躲避著某種驚嚇漢好像,一個垂死之人,行著最后的懺悔。
志武后來分析說,他的女人,是因羞愧和恐懼而死的。她有心病...他說。他認識她的時候,她便開始脫發(fā)。因為受了丈夫的牽累,她被人剃了陰陽頭。從那之后,頭發(fā)便再沒長出來。當時為買到合適的假發(fā),他借出差之際,跑了好幾個城市,這才買到合適的假發(fā),贏得她的歡心。她這才答應嫁給他,并要求他帶自己離開那個傷心之地。
她的假發(fā)呢她的假發(fā)哪兒去了志武嘶吼著。
人們尋遍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那傳說中的假發(fā),或現(xiàn)實中曾經(jīng)目睹過的那一頭齊肩的長發(fā)。
她是因為丟了假發(fā),躲在屋子里,活活餓死的。志武這樣說,說得凄愴而平靜。當時,他正在為自己的女人守靈,淚都流干了。
聽了志武的話,陪在他身邊的人不禁一頭霧水。
丟了假發(fā)怎么了?禿頭又怎么了?大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不管遇到多難的事,她總該打開屋門,招呼大家一聲吧!
志武搖頭,凄慘一笑:你們不懂,你們真的不懂。她有心病。寧可去死,她也不會光頭出去見人的。
聽他說話的人們,仍舊一頭霧水。
大人們所說的這些話,我也始終不能理解——光頭怎么了光頭就不能出來見人了?莫非她像《白蛇傳》中的白娘子,喝了雄黃酒,恐怕現(xiàn)出原形,才不敢出來見人的吧!
如此說來,她也只能算是一個“妖”了。
這個悲慘的故事發(fā)生時,我正住在姥姥家。
母親接我回家時,講給姥家的人聽,我便在一旁聽到了。當夜我發(fā)起高燒,大病一場。病愈,母親接我回去,被我拒絕。
我在姥姥家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又度過一個干旱的春天。夏天到來,我被姨媽接到身邊讀書。姨媽不能生養(yǎng),愿意將我當成她親生的孩子撫養(yǎng)。后來,我便很少再回到那個平原深處的鎮(zhèn)子里去了。鎮(zhèn)子里的一些消息,大多由父母和姐姐講給我聽。
再后來,我的父母去世。鎮(zhèn)子里大半的老人都死了。志武也死了。那個禿頭的女人,漸漸被人們遺忘。那兩間瓦房,在人們眼里一直是一座兇宅。近些年,鎮(zhèn)子里有人翻蓋新房,這才拆了那不祥的宅子。在閣樓的檁木間,發(fā)現(xiàn)一團假發(fā)。假發(fā)已經(jīng)糟朽,它被纏繞在一根突出的釘子上,好似被牙齒死死地咬住。
那應該就是志武女人的假發(fā),不知咋就落在了屋梁上。
姐姐這樣對我說。如今,她的額頭皺紋堆疊,身子臃腫,留著男人一樣的短發(fā)。
我依然清晰記得多年前她坐在窗外梳頭的樣子,記得夏末清晨橘紅色的陽光,記得籬笆墻邊盛開的葵花,桑葚樹葉片深綠,葡萄架下的果實正在暗自成熟……
我依然記得農(nóng)耕時代那些稀缺的美好。只是我閉口不談,坐在一旁,保持著緘默。
劉榮書,作家,現(xiàn)居河北灤南。主要著作有《黨小組》《追趕養(yǎng)蜂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