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析考題唐詩《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

摘要：2020年高考語文全國Ⅰ卷古代詩歌閱讀題選用《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對這首詩的理解有許多不同的看法，本文就此提出新解。

關(guān)鍵詞：高考語文；詩歌鑒賞；陸龜蒙

2020年高考語文全國Ⅰ卷古代詩歌閱讀題選用了唐代詩人陸龜蒙的詩《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但高考答案并未給出這首詩詳細權(quán)威的解讀。近讀劉文山老師《陸龜蒙〈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試析》（《語文月刊》2020年第10期）一文，受益匪淺。但筆者對本詩的解讀還有一些不同的看法，現(xiàn)將拙見奉上，兼與劉文山老師商榷，并請各位同仁方家不吝賜教。

為敘述方便，抄錄原詩如下：

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①

陸龜蒙

雖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詩②。

因吟郢岸百畝蕙③，欲采商崖三秀芝④。

棲野鶴籠寬使織，施山僧飯別教炊。

但醫(yī)沈約重瞳?、?，不怕江花不滿枝。

[注]①襲美，即陸龜蒙的好友皮日休。②下?。悍畔率覂?nèi)懸掛的帷幕，指教書。裁詩：作詩。③《楚辭·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北扔髋囵B(yǎng)人才。④商崖：這里泛指山崖。⑤沈約，南朝詩人，史載其眼中有兩個瞳孔。這里以沈約代指皮日休。

人稱“皮陸”的唐代詩人陸龜蒙和皮日休友情篤深，兩人交往唱和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佳話。當(dāng)時，皮日休在蘇州做官，陸龜蒙在蘇州隱居，一仕一隱，一唱一和，是詩歌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他們交往的時間不到兩年，唱和之作竟然有六百多首。他們經(jīng)常一起游山玩水、弈棋釣魚、飲酒賦詩，蘇州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更留下了優(yōu)美的詩篇。皮日休調(diào)離蘇州的時候，陸龜蒙把他們唱和的詩篇輯為《松陵集》?！斗詈鸵u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便是其中的作品。這里有必要把皮日休的原詩奉上：

魯望春日多尋野景日休抱疾杜門因有是寄

皮日休

野侶相逢不待期，半緣幽事半緣詩。

烏紗任岸穿筋竹，白袷從披趁肉芝。

數(shù)卷蠹書棋處展，幾升菰米釣前炊。

病中不用君相憶，折取山櫻寄一枝。

先說一下這首詩的大概意思。魯望（魯望是陸龜蒙的字）啊，春天到了，你去野外多多尋找景色吧，我生病了，只能閉門在家，寫下這首詩寄給你。我們約好日期結(jié)伴到郊野相見游玩，一半是因為美景，一半是因為詩歌，但是我生病了，你就不要等待我了，自己出去玩吧。隨意地高戴著烏紗帽，露出前額，瀟灑地在竹林里穿行；隨意地披著白色的夾衣，在山野間追尋采摘肥厚的靈芝。展開幾卷古舊的詩書來閱讀，要不就下棋、垂釣，再用幾升菰米，來一次別有風(fēng)味的野炊吧，我生病了，不能陪你一起游玩，你也不用掛念，回家的時候，你就折一枝山櫻花寄給我吧。

筆者這里的解讀與劉文山老師有些不同。劉老師認為“不待期”是不約而同，筆者認為是等不到約定的日期?？v觀他們唱和的兩首詩，皮陸二人應(yīng)該是先約定了一個春游的日期，因皮日休眼疾不能赴約，才寫下這首詩寄給陸龜蒙。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是想象陸龜蒙春游的情景，或者是替陸龜蒙安排春游的日程。劉老師解讀頷聯(lián)“烏紗任岸穿筋竹，白袷從披趁肉芝”的意思是：“把烏紗帽隨意地掛在竹枝上，穿著白色夾衣徒步涉水到對岸去采摘靈芝?！睂Υ?，筆者不敢茍同。此聯(lián)中“岸”“趁”二字比較難解。查《新華大字典》（商務(wù)印書館），“岸”字有“岸幘”詞條，意為把幘（一種頭巾）掀起露出前額，形容態(tài)度灑脫，不拘束?！俺谩弊衷诠偶卸啾硎咀分?，引申為往、就，詩中解釋為“采摘”當(dāng)然是可以的。把“岸”解釋為“徒步涉水到對岸”就望文生義了。另外，劉老師文中說，“‘任岸穿和‘從披趁形象寫出朋友們的灑脫不羈”，“任岸穿”和“從披趁”的斷句也不夠準(zhǔn)確，應(yīng)為“烏紗任岸/穿筋竹，白袷從披/趁肉芝。”“任”“從”都可以解釋為“隨意”。

再回到陸龜蒙的詩?！半m失春城醉上期”一句中的“失”“期”，自然就是不能按期赴約的意思了。“春城醉上”可理解為“醉上春城”。皮陸二人不僅約定了日期，還約好了要盡興飲酒，不醉不休，然后登上城墻，欣賞春天的美景。再看第二句“下帷裁遍未裁詩”。“下帷”：“放下室內(nèi)懸掛的帷幕，指教書?！薄跋箩　钡涑觥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罚氖恰跋箩≈v誦”，是說漢朝的董仲舒放下室內(nèi)懸掛的帷幕，不受外界干擾，專心教授學(xué)生。這個注解不無道理，但搜索“百度漢語”等多個權(quán)威引擎，“下帷”還可以引申為“閉門苦讀”，南朝梁任昉《贈王僧孺》：“下帷無倦，升高有屬?！碧评畎住缎行星矣潍C篇》：“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復(fù)何益。”這兩處的“下帷”都是“閉門苦讀”的意思。聯(lián)系全詩，似乎“閉門苦讀”這個解釋更為合理。陸龜蒙癡迷文學(xué)，還喜好農(nóng)學(xué)，查閱有關(guān)他的資料，也未曾見到他“傳道受業(yè)解惑”的記載。“下帷裁遍未裁詩”應(yīng)該是說閉門苦讀作詩，但也沒作出一首好詩來。皮日休因病失約，陸龜蒙并沒有自己去春游，而是“杜門”作詩，一方面可以看出兩人的友誼，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陸龜蒙對作詩的癡迷。

劉老師文中說，“至于‘下帷此處固然是指教書，但指的卻不是作者自己，而是皮日休”。南師大鐘振振先生也認為是指皮日休（寫詩）。對此，筆者更不敢茍同，姑且認為“下帷”指教書，但教者斷然不是皮日休。原因很簡單：皮日休因患眼疾，既然無法赴好友陸龜蒙春游之約，又豈能“忙于教育子弟、裁度人才”？“裁詩”也不可能，因為“裁詩”用眼量會更大。所以前兩聯(lián)的主語應(yīng)該是陸龜蒙，而不是皮日休。你（皮日休）既然不能赴約，我（陸龜蒙）就在家讀書作詩吧，作不出好詩，那就讀好詩吧?！耙蛞髹栋佼€蕙”的大意是，于是吟誦楚國詩人屈原《離騷》中的詩句“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薄佰笔浅亩汲?，靠近長江，故說“郢岸”?！坝缮萄氯阒ァ敝械摹吧萄隆弊⒔庹f是“泛指山崖”，似乎也不夠嚴(yán)謹(jǐn)。這里的“商”應(yīng)該是指商山，這涉及到一個典故“商山四皓”?！吧躺剿酿笔乔爻┠甑乃奈浑[士，他們隱居在商山，須發(fā)皆白，故稱之?！吧躺剿酿痹谏躺竭^著清貧安樂的生活，還寫了一首《紫芝歌》以明志。歌曰：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

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

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

“欲采商崖三秀芝”當(dāng)然不是說陸龜蒙想要采摘“三秀芝”，而可能是吟誦學(xué)習(xí)“商山四皓”的這首《紫芝歌》，寫出像《離騷》《紫芝歌》這樣的好詩來。當(dāng)時陸龜蒙無官可做，隱居在蘇州，他是讀《離騷》《紫芝歌》來明志，而且這也有利于他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

第三聯(lián)“棲野鶴籠寬使織，施山僧飯別教炊”又是什么意思呢？前兩聯(lián)是寫陸龜蒙自己的，友人不能陪自己春游，那就在家作詩吧，作不出好詩，就讀好詩。第三聯(lián)開始勸慰皮日休。“棲野鶴籠”意思是，本該棲息在野外的鶴卻被裝在籠子里，喻指皮日休在蘇州為官，身受束縛，難得自由。陶淵明“久在樊籠里”也是這個意思。皮日休在另一首寄給陸龜蒙的詩中寫道：“兩鶴思競閑，雙松格爭瘦。”兩人就像兩只鶴，競相對比誰的生活更加悠閑。皮日休這只身在官場的籠中鶴，既然不能像陸龜蒙那么自由自在，那就把籠子編織得寬松一些嘛（寬使織），讓自己更自由一些嘛。陸龜蒙在這里勸慰皮日休：操勞公務(wù)，“心為形役”，容易生病，要放松身心，盡快恢復(fù)健康。下一句“施山僧飯別教炊”是勸說皮日休不要杜門不出，方便的話就到周邊的山寺布施僧人的飯食，別讓僧人們再自己做飯。（如果因眼疾不能親自去，就差人去吧）蘇州寺廟眾多，皮陸應(yīng)該經(jīng)常游歷。皮日休曾隱居佛教圣地鹿門山，還自號鹿門子，可見他與僧人的淵源。布施僧飯，積善行德，皮日休的病也許會好得更快一些。

尾聯(lián)“但醫(yī)沈約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滿枝”使用了關(guān)于沈約的典故，結(jié)合注解可知，皮日休是眼部有疾。尾聯(lián)陸龜蒙繼續(xù)寬慰皮日休：放下公務(wù)，出門走走，布施恩德，再請名醫(yī)（有許多高僧精通醫(yī)術(shù)）療治，就一定能恢復(fù)健康，不用擔(dān)心江畔百花不滿枝頭。也許會錯過“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盛大花期，但陸龜蒙相信皮日休目疾很快就會痊愈，他們一定還能趕得上今年的江花爛漫，春色滿枝。

皮陸二人的唱和詩，類似于書信交往，兩位摯友一唱一和，互通訊息，彼此關(guān)愛，惺惺相惜，其情深意重著實令人感動。

本文對皮陸唱和之作的解讀迥異于劉文山老師，也與其他相關(guān)解讀文章有很多不同，不當(dāng)之處懇請劉文山老師及各位方家同仁批評指正。

（作者：章曉勤，安徽省銅陵市銅陵中學(xué)高級教師）

[責(zé)編夏家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