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奧遠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許衡(1209-1281)字仲平,號魯齋,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焦作)人,金末元初大儒。許衡作為金末元初北方學術(shù)的代表人物,對當時北方的學術(shù)走向有著重要影響。明清兩代朱子學為官學,許衡亦因其學術(shù)醇厚,多為河東一帶士人師法,明人薛瑄因私淑許衡而稱其“朱子之后,一人而已”①,清康熙年間李光地奉命編纂《御纂性理精義》論朱子學傳承,亦曾以真德秀、許衡為得朱子學正統(tǒng),“朱子生于其后,……然后孔孟之指,粲然明白,道術(shù)一歸于正焉。宋元諸儒,皆所流衍之支派。宋之真,元之許,則其最醇者也”②。許衡弟子耶律有尚、姚燧等人亦以為許衡恪守朱子學家法,正如其弟子耶律有尚所編的《考歲略》中所言:“先生平生嗜朱子學,不啻饑渇。凡指示學者,一以朱子為主。或質(zhì)以他說,則曰:‘賢且專主一家,則心不亂?!敖蠡煲?,始得閱其文(作者案,朱子),亦病其太多”[1]。雖明言許衡專主朱子,卻也透露出了其學術(shù)不盡同于朱子的現(xiàn)實。事實上,許衡對朱子學說的接受存在著自身的限度,《小學》《四書章句集注》《論語或問》《孟子或問》《伊川易傳》等書無疑決定了他接受朱子學說的范圍和次第。但歷來對許衡學術(shù)思想的研究多從學術(shù)史著眼作宏論,或直引先儒言語作定評,對其學術(shù)思想的體用源流尚乏辨析,難以反映金末元初南北相隔時期北方學術(shù)演進的真實面貌。本文由分析許衡“一以貫之”“理一分殊”等觀念入手,③結(jié)合其對《易》及陰陽演化觀念的討論,對許衡理學中的朱子學和先天學淵源進行探討,借以觀察金元之際南北因戰(zhàn)事而初通的狀況下北方學術(shù)演進之一斑。
“一以貫之”一語出自《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自程頤起,方對“忠”“恕”的內(nèi)涵有所發(fā)明,“忠者,無妄之謂也。忠,天道也。恕,人事也。忠為體,恕為用”[2],遂使“一以貫之”成為儒學中溝通天人之所在,而朱子也遠紹伊洛遺緒,更將“一以貫之”闡釋出“一本萬殊”“下學上達”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而由此引發(fā)出的教法(進學之道),則是朱子學的切要之處,許衡推尊朱子之處也正在于此。
《魯齋心法》里兩次記錄了許衡對“一以貫之”的理解,④對這個觀念進行辨析,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許衡對于“理一”的認識以及他對朱子的師法維度?!皢枺阂恍目梢栽兹f物,一理可以統(tǒng)萬事。先生曰:是說一以貫之?!雹荨盎騿枺盒囊?,性也,天也,一理也,何如?先生曰:便是一以貫之。”[3]這兩條語錄在許衡文集的其他版本中并非一條,而是分屬兩卷,而《魯齋心法》的編者將其統(tǒng)歸于一條,是認為它們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即它們從不同的角度表現(xiàn)了許衡對于“一以貫之”“理一”的認識。在這兩條語錄中,許衡并沒有對門生的問題進行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以貫之”來解釋,強調(diào)了“心”“性”“天”“一理”的貫通。“一心可以宰萬物”見于真德秀《大學衍義》,應(yīng)出自朱子之說,朱子原意是講心之知覺,“若夫知,則心之神明,妙眾理而宰萬物者也”[4]。朱子這里用“眾”而不用“一”,自有其深意所在,其意是說,心中匯集眾理而應(yīng)對萬事,“‘妙眾理’,猶言能運用眾理也”[5],也就是說,萬事各有其理,具體應(yīng)對雖然不違背“理一”,但仍各有其特點。許衡也認為“心形雖小,中間蘊藏天地萬物之理”[6],在“心”與“理”的關(guān)系層面上,許衡與朱子沒有分別。而后一句“一理可以統(tǒng)萬事”亦見《大學衍義》,不過“統(tǒng)”原作“貫”。許衡用“一以貫之”解釋“一理可以統(tǒng)萬事”,則明顯強調(diào)了“理一”對于萬事的統(tǒng)攝,其實也是受到了朱子的影響?!墩Z類》云:“‘一以貫之’猶言一心應(yīng)萬事?!盵7]P669也就是說,“一心”神妙在于能存蓄運用“眾理”,從而應(yīng)對調(diào)和萬事。又云:“‘一以貫之’,只是萬事一理?!盵7]P697實際上還是強調(diào)由“萬事”“萬理”到“一理”的次第。也就是說,雖然眾理最終要貫為“理一”,萬殊歸為一本,但在實際運用中并非是“理一”到“萬事萬物”的映射關(guān)系。也就是說,就“理一”下貫的問題而言,許衡基本接受了朱子的觀點,但這兩則語錄都只傳達了朱子對于“一以貫之”闡釋的一個面向,而并沒有涉及“下學上達”的層面。
事實上,朱子對于“一”與“貫”的次第關(guān)系問題有著嚴格的辨析,他強調(diào)一心應(yīng)萬事,但他只將其作為圣人自然流露處,“一是一心,貫是萬事??从猩跏聛?,圣人只是這個心”[7]P669。在這個層面上,許衡與朱子并沒有什么差異。但朱子強調(diào)的并非是“貫”的結(jié)果“一”,而強調(diào)的是要明白周邊萬物的行為“貫”?!扒胰缫回?,只是萬理一貫,無內(nèi)外本末,隱顯精粗,皆一以貫之。此政‘同歸殊途,百慮一致’,無所不備。今卻不教人恁地理會,卻只尋個‘一’,不知去那里討頭處?”[8]也就是說“一”確實是“一貫”的標準和結(jié)果,但這并非先知先得,而是通過格至漸次而得,這也是朱陸異同之一。這種觀點在《語類》中多有提及,“不愁理會不得‘一’,只愁理會不得‘貫’。理會‘貫’不得便言‘一’時,天資高者流為佛老,低者只成一團鶻突物事在這里”[7]P674。這也是朱子教法最緊要之處。而在同卷另一則語錄中,周公瑾問“忠恕體用”,朱子也通過數(shù)日引導(dǎo)點撥,終于使他曉得“一”與“貫”的次第問題。雖然許衡對“一以貫之”的闡釋并不全面,但并非說許衡的認識便“流為佛老”或“一團鶻突”,他對于“知性盡心”和“格物至知”次第先后的認識十分清晰。
在《魯齋心法》一書中,開篇將數(shù)則語錄匯為一條,集中表現(xiàn)了許衡理學觀念的核心所在,細讀其五句語錄,則能夠發(fā)現(xiàn)其中貫通的內(nèi)在邏輯,“先生曰:‘心之所存者理一,身之所行者分殊?!衷唬骸疄閻赫邭?,為善者是性?!衷唬骸M其心者知其性也,若能明德,都總了盡心知性?!衷唬骸o時德性渾全,要存養(yǎng);動時應(yīng)事接物,要省察?!衷唬骸湫允俏锔瘢M其心是知至也。先知其性,然后能盡心,非盡其心而后知其性’”[3]。據(jù)此,可以分列出兩個對舉的脈絡(luò),即“理一,性為善,知性,靜時存養(yǎng),物格,在先”與“分殊,氣為惡,盡心,動時省察,知至,在后”,而這兩條脈絡(luò)十分清晰地描述了許衡對于“理一分殊”“知性盡心”在體、用層面的不同闡釋,也更好地補充了“一以貫之”兩條中對于“下學上達”闡釋的缺失。⑥
許衡論“理一”多側(cè)重于心性而言之,多是指人心中之“明德本性”,這種觀念在他的《論明明德》一文中頗有發(fā)揮,而其語錄中也多有載錄?!靶哉呒葱味险?,謂之道,理一是也”。[3]“仁、義、禮、智、信是明德,人皆有之,是本然之性,求之在我者也,理一是也”。[3]“大哉乾元,萬物資始。是彼受其德性,虛靈不昧,人皆有之。是眾來取皆得,求之即與之,所得深淺厚薄,分數(shù)在乎人為也,此說是理一也?!盵3]可以明顯看出這些語錄大多是《大學》“三綱八目”的規(guī)模,而許衡對《大學》的理解,基本與朱子相同,這表現(xiàn)的是他學術(shù)中繼承朱子的層面。而在進學方面,他也尤其重視初期的“持敬”功夫,其次才需“格物致知”,他也因此在實踐層面上強調(diào)“主一持敬”,這其實是講究進學次序的教法,意思是在為學之初用心專一恭敬,并不違背“八條目”的次第。不過“主一持敬”確實是程學的特色,而許衡也認為這是圣人功夫所在,“圣人之心如明鏡止水,物來不亂,物去不留,用功夫主一也,主一是持敬也”[3]。格致之學故所當為,但仍需以此操存涵養(yǎng),體驗充闊,方可進學近道。
值得注意的是,許衡的《大學直解》《中庸直解》中的觀點基本繼承自朱熹《大學章句》《中庸章句》,這或許是他教國子學時的教材。⑦這也充分說明許衡學術(shù)中朱子學的重要性。對于《小學》《四書》的推崇,是許衡推尊朱子學的方法,而許衡推尊朱子學的意義在于:他通過官學將“格物致知”“下學上達”“主一持敬”等程朱的基本主張在北方推廣開來。但許衡學術(shù)相較于朱子學之全體而言,雖然取法有限,專一有余,宏闊不足,亦可稱得其要旨,尤其就彼時北方社會境遇而言,于恢復(fù)人心、學統(tǒng),栽培元氣,確有其不可磨滅之功。但也需留意其學術(shù)主張與朱子不同之處,許衡對于“分殊”的理解,卻與朱子之主張存在著差異。
朱子所謂“理一分殊”之“殊”有多重含義,當“分殊”作“差別”講時,多是依照程頤本義,就道德原則與具體義務(wù)而言。而他關(guān)于“理一分殊”的最大貢獻就是將這一原本局限于道德倫理層面的命題,延伸至更加宏闊的哲學范疇之中。[9]這也是歷代學者討論朱子學的著眼之處。
許衡認為“性者即形而上者,謂之道,理一是也。氣者即形而下者,謂之器,分殊是也”[3]。他對“性”“理”關(guān)系的理解基本承接了朱子的認識,但他對“分殊”的理解則明顯與朱子不同,他則將“理一”“分殊”的關(guān)系視為“形上、道”“形下、器”的差異,與朱子的“分殊”是“月印萬川”“一實萬殊”的純粹的理,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許衡將“理一”統(tǒng)攝在心的范疇中,將“分殊”的意義投射在行為的范疇中,“心之所存者理一,身之所行者分殊”,強調(diào)的是稟受天理的人及其行為。而這種將“理一”“分殊”分而論之,并投射在知行層面上的解釋,更注重對“分殊”原因以及弘道門徑的探討。許衡認為人心存有稟受自天理者,所謂性善,人人皆有皆同,而受制于氣稟(分殊)不同,處事接物有正與不正的區(qū)別,其結(jié)果有正命不正命的差異,并以此區(qū)分出圣賢與常人的不同,“圣賢以理為主,常人以氣為主”[3],而正因為他將“氣”歸為影響人行為的因素,所以自然也就分出了“惡氣”與“浩然之氣”的區(qū)別,故而氣便需要“操存涵養(yǎng)”,以達到知性、明理、正命的狀態(tài)。這種強調(diào)知行關(guān)系的“理一分殊”觀,將其論述中心集中在“分殊”以及如何修正后天氣稟偏差,回到性善存心的明德狀態(tài)。
將 “氣”“氣稟”闡釋為“分殊”,確實與朱子學存在差異。即使是在道德原則與具體義務(wù)的層面而言,朱子也從未說“氣”便是“分殊”,細查許衡著作,發(fā)現(xiàn)他對于氣的理解與朱子存在著差異。《魯齋心法》:“先生曰:‘合虛與氣,有性之名’,虛是本然之性,氣是氣稟之性?!盵3]“合虛與氣,有性之名”一語本出自張載《正蒙·太和篇》,朱子曾在《孟子集注·盡心章句上》“盡心知性”條中征引,以說明天、性、心與人之關(guān)系,但并未對這句話本身進行闡釋,對張載觀念的理解,還需要從《朱子語類》中尋證,“‘合虛與氣有性之名。’‘虛’字便說理,理與氣合,所以有人”。[10]P1431朱子認為人是理和氣的和合,更確切地說,這里“氣”即形質(zhì),而不是氣稟之性,即并非朱子所謂氣質(zhì)之性?!皢枴咸撆c氣,有性之名’。曰:惟五峰發(fā)明得兩句好:‘非性無物,非氣無形?!盵10]P1432這條語錄闡釋得更為透徹。既然這里的“氣”并非氣秉之性,那么“虛”是本然之性嗎?《語類》:“道,須是合理與氣看。理是虛底物事,無那氣質(zhì),則此理無安頓處?!兑住氛f‘一陰一陽之謂道’,這便兼理與氣而言。陰陽,氣也;‘一陰一陽’,則是理矣。猶言‘一闔一辟謂之變’。闔辟,非變也;‘一闔一辟’,則是變也。蓋陰陽非道,所以陰陽者道也。橫渠言:‘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庖嘁蕴摓槔怼H惶搮s不可謂之理,理則虛爾。亦猶‘敬則虛靜,不可把虛靜喚作敬’?!盵11]朱子認為“虛”只是理的一種特性,因此它需要有形質(zhì)的“氣”去承載。也就是說,朱熹論“虛”“氣”還是側(cè)重于論“理”與人的關(guān)系,即“理”入于“氣”,方可和合成人。雖然許衡也認為進學在于變化氣質(zhì),“氣,陰陽也,蓋能變之物”[6],但至少在闡釋“虛”“氣”名義關(guān)系的這個層面上,確與朱子存在差異。他雖然接受了朱子的“氣稟”說,但對于朱子學中“理一分殊”和理氣關(guān)系的觀念探討,似乎并未全然繼承。許衡將“性”與“理一”對等,將“氣”與“分殊”對等,“理一”實際上就是性之稟于天者,“分殊”實際上就是氣稟之性而見之于行事者。這種對天人關(guān)系的根本體認與朱子復(fù)雜多元的“理一分殊”觀念并不完全一致。但并非說許衡對“理一分殊”的認識僅限于此,在《陰陽消長》中他也表明“一物各具一太極,一身還有一乾坤”[12],但就目前能看到的文獻材料來講,許衡對“理一分殊”的理解多傾向于上述的知行關(guān)系的探討,即強調(diào)“理一”與人的關(guān)系問題。
雖然人人皆有明德本性,但許衡的“分數(shù)說”對人之氣稟進行分別,這種理解在《大小學或問》里也有所體現(xiàn),“然人生氣稟不齊,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凡上品、下品之人,分數(shù)常少,而中品之人,分數(shù)常多”[13]。三品之人的論述并非許衡首倡之,這種觀點亦見于韓愈《原性》,“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dǎo)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⑧,在宋代理學中也是諸家辨析較多的話題。許衡在這里所言的三品說,本于朱子《小學》所錄邵雍言語:“康節(jié)邵先生《戒子孫》曰:‘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賢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14]。許衡在這里論三品之人分數(shù)多寡,指的氣稟在不同人身上的體現(xiàn)。依其說,蓋“上品之人,不教而善”,因其多循天理,少染氣稟;“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因其欲氣橫流,天理匱乏;唯有中品之人,天理人欲參而半之。那么這里的“分數(shù)”實際上并非“理一分殊”的“分”,而只是氣稟之“分”,應(yīng)該作程度講。朱子在校注《韓愈文集》時已經(jīng)對韓說有所批駁,“今按此篇之言過荀、楊遠甚。其言五性尤善,但三品之說太拘。又不知性之本善,而其所以或善或惡者,由其稟氣之不同。為未盡耳”[15]。朱子雖然在《小學》中收錄了邵雍這段話,但是主要是以此論“善吉惡兇”,引導(dǎo)童蒙向善從吉,雖然許衡以氣稟解釋三品,但卻未合朱子“太拘”之說,從這一例子可以約略看出,許衡對于朱子學說的接受是有選擇的,而這種定品的觀念也與他導(dǎo)源于易學的“清上濁下”“貴賤定位”的觀念,及其《大小學或問》一篇所論“上安下順”的帝王治道相合。⑨
值得注意的是,許衡所理解的“分殊”甚至還包含了一部分運命論的成分?!叭省⒘x、禮、智、信是明德,人皆有之,是本然之性,求之在我者也,理一是也。貧、富、貴、賤、死生、修短、禍福,稟于氣,是氣稟之命,一定而不可易者也,分殊是也?!盵3]也就是說,人在道德境界層面存在平等的可能性,而在現(xiàn)世生活層面存在不平等的現(xiàn)實,許衡的處理方式是接受現(xiàn)實而追求可能,但“決定”現(xiàn)世“分殊”的“氣”,也會影響和遮蔽本然之性,如果人去追求“分殊”中所言事物,便是順“氣”而動,從而欲念橫生,便無法明明德?!按笤涨f物資始。是彼受其德性,虛靈不昧,人皆有之。是眾來取皆得,求之即與之,所得深淺厚薄,分數(shù)在乎人為也,此說是理一也。云行雨施,是施恩澤也,在乎理,主乎氣者,是命也,不在彼來求取,與不與在乎天。天者,君命也,此說分殊也。”[3]也就是說“虛靈不昧”的明德是人人可求的,不過存在程度差異,“主乎氣”的“恩澤”則不能強求而得。而聯(lián)系“天者,君命也”一語,或許能為解釋許衡在政治中數(shù)次進退找到思想層面的依據(jù)。
許衡這種本于天理體認,投向日用存養(yǎng),并約歸至天命之正的理學觀念,雖然在進路上紹述朱子,但卻因為推崇邵雍“性三品說”而重視氣稟之異,盡管他引入了朱子的氣稟之說加以闡釋,但他將“氣”理解為“分殊”,已經(jīng)與朱子學產(chǎn)生了差異。許衡的學術(shù)體系的建立對邵雍先天學確有師法來源,而二人也都曾在蘇門居處,但這種繼承并不來自于隔代的追思,實際上與金末邵學在北方的流行有關(guān)。⑩
許衡的易學觀念前人已有所論及。[16]概言之,許衡論卦爻象以《周易》王弼注的時義、得中、得位、才德觀念為主,但受《周易程氏傳》的影響,也多有闡發(fā)義理處。但關(guān)于其《陰陽消長》一篇,前人所言猶有未到,而這一篇對于理解許衡的理學中的先天學思想也有重要的價值。
太極初判分陰陽,自此陰陽相錯相轉(zhuǎn)而生變化,分而至四象、八卦,重之而成六十四卦,是周易六十四卦的生成演化的基本描述。許衡的對于陰陽轉(zhuǎn)化關(guān)系的理解是辯證的:
凡陰陽消長,皆始于下,故得下則長,失下則消。自始少而至長極,凡八消;則始消而至消盡,凡八長。蓋消之中復(fù)有長焉,長之中復(fù)有消焉。長中之消,其消也漸微;消中之長,其長也亦漸微。故一復(fù)長而至三益,三復(fù)消而為二震,二長而至四無妄,四復(fù)消而為二明夷,二長而至四家人,四復(fù)消而為三豐,三長而至五同人,五復(fù)消而為二臨,二長而至四中孚,四復(fù)消而為三歸妹,三長而至五履,五復(fù)消而為三泰,三長而至五小畜,五復(fù)消而為四大壯,四長而不消,遂至于極也。[12]
許衡開篇說明了陰陽消長的體例所在,“凡陰陽消長,皆始于下,故得下則長,失下則消”[12],那么,何以“始于下”,又怎么判斷“得下”“失下”?這就要結(jié)合許衡依此陰陽消長之理所排出的十六卦來理解。
但依照現(xiàn)存的許衡文集版本,《陰陽消長》篇末都以“長”“消”為小題分列出了兩串數(shù)字,這兩串數(shù)字實際上指示出了許衡文中所論十六卦之陰陽變化狀況,通觀現(xiàn)存各版本,除卻明顯的訛誤,所列數(shù)字基本可以分為兩個系統(tǒng),現(xiàn)將其分別制表如下:
所謂“始于下”,是許衡卦位觀念的體現(xiàn),“《易》下卦屬內(nèi),凡物在下者,皆屬內(nèi),毎興造功業(yè)者,皆由下起、由內(nèi)順,此理皆然”[3]。但這里所謂“得下”,并非指內(nèi)卦,而是指每一卦自上至下看,當發(fā)生第一次陰陽變化時,取這兩個陰陽爻的相對位置,在下者即為得下。當陽爻得下時,陽就要長,而當其失下時,便要消,陰亦同此理。
依上表,“長”字一行中,兩表數(shù)字相同,而“消”則不同。表一的“消”是指陽爻在相鄰兩卦中的變化,表二的“消”是指陰爻在相鄰兩卦中的變化,而許衡文中所列數(shù)目變化符合表一所示,但并沒有說二盡。但如果“長”“消”皆指陽爻的變化(表一),那“二盡”在這里就顯得十分多余,如果說“消”指的是陰爻的變化(表二),那便不能夠反映“蓋消之中復(fù)有長焉,長之中復(fù)有消焉”,即陰陽互根而消長的思想?;蛟S,諸本文末所列的這兩串數(shù)字可能并不是許衡的原作中就有的,這也說明了為何諸本會出現(xiàn)差異。許衡在《陰陽消長》中所舉諸卦中所包含的陰陽消長觀念,實際上是通過陰陽轉(zhuǎn)化將陽爻不斷向內(nèi)卦遞歸的過程,即,陽生于上,消而為陰,遞歸一陽。具體言之,陽長規(guī)律是每次都將前一卦的五、六爻變?yōu)殛栘常躁柮看伍L二;陽消的規(guī)律是每次都將前一卦的五、六爻轉(zhuǎn)化為陰爻,并將四爻化為陽爻,而當外卦為乾時,則居上的陽爻都轉(zhuǎn)而為陰,并將內(nèi)卦初上的陰爻化為陽,簡言之,當外卦為乾時,只視此為一純陽,進行遞歸轉(zhuǎn)化。這種變化方式實際上是《先天六十四卦方圖》中圓圖的演卦方式原理一致,許衡在這里所取的卦皆屬于《先天六十四卦方圖》后三十二卦,自復(fù)至乾,陽長隔二取卦,陽消相鄰取卦,或可看作是《先天六十四卦方圖》的一種縮略變體。依照這種原則,還可再從剩余的卦象中取出一組變化,即從姤卦到坤卦,演示的是陰不斷增長的大趨勢。也就是說,許衡的這種排卦次序可以演示陰陽從初始到極點的過程,而在《陰陽消長》中他只取了陽長的過程,或許與陽的剛健之象有關(guān),但是按照這種變化方式,是不能將六十四卦全部排列而出的。
許衡取此十六卦來描述陰陽消長之道,從“一陽來復(fù)”的復(fù)卦開始,到純陽的乾卦,從大的趨勢來看,實際上是陽不斷生長的過程,但這個大趨勢中又包含了八長、八消的過程,“自始少而至長極,凡八消,則始消而至消盡,凡八長”[1],許衡并未因長言長,因消言消,而是以長言消,以消言長,正是其陰陽消長“同體異用”觀念的體現(xiàn)。所謂“同體異用”,一卦為體,陰陽為用,因陰陽作用不同,故而一卦的‘成’(上卦之變)與‘變’(下卦之成)皆異,具體言之,上舉十六卦,除去首尾兩卦,每卦實際上蘊含了陽長、陽消(陰消、陰長)兩個過程,即一卦之中含陰陽消長變化之理。許衡后文對此也有所總結(jié),“是知天下古今,未有無陽之陰,亦未有無陰之陽。此‘一物各具一太極’,‘一身還有一乾坤’也,孟子謂‘萬物皆備于我’者是也”[12],這幾句話各有其出處?!耙晃锔骶咭惶珮O”語出周敦頤《太極圖說》“蓋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17]?!耙簧磉€有一乾坤”語出《觀易吟》“一物其來有一身,一身還有一乾坤。能知萬物備于我,肯把三才別立根。天向一中分體用(又云造化),人于心上起經(jīng)綸。天人焉有兩般義(又云事),道不虛行只在人”[18]。以此觀之,許衡這幾句話的組合,幾乎可以看作是邵雍《觀易吟》的翻版。以陰陽消長催動一卦演化,而推及萬物,并約歸于我,能見其體用,這便是許衡站在陰陽消長的角度,對萬物生生演化的理解。這種理解實際上繼承了周敦頤、邵雍等人對于太極、乾坤、陰陽等基礎(chǔ)范疇的闡釋,而《陰陽消長》落腳于“萬物皆備于我”,也與其對“理一分殊”“一以貫之”等概念的解釋相合。
這種陰陽互根的演化方式貫穿萬事萬物與我,被許衡看作是溝通“一元”與“吾生”的根由,加入了其學術(shù)體系的構(gòu)建,成為其天地物我關(guān)系推演的基本原則。但他的思考也僅止于此,“弟未得一元之數(shù),沿而下之,以見吾生;亦未得吾生之數(shù),泝而上之,以見其元”所謂“一元之數(shù)”,當取自邵雍皇極經(jīng)世的學說,邵雍有“元、會、運、世”之說,其中“元”為最大紀年單位,一元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而許衡所說的“一元之數(shù)”和“吾生之數(shù)”,依文中“未得”而言,當是指人既得不到如此長的時間,又不知自身可歷年歲,故而難以通曉各自本來面目,但他對“一元”與“吾生”關(guān)系的確信,仍是其學術(shù)著力之處。
從邵雍《皇極經(jīng)世一元吟》則能看出“一元”的意義所在:“天地如蓋軫,覆載何高極。日月如磨蟻,往來無休息。上下之歲年,其數(shù)難窺測。且以一元言,其理尚可識。一十有二萬,九千余六百。中間三千年,迄今之陳跡。治亂與廢興,著見于方策。吾能一貫之,皆如身所歷?!盵19]也就是說,“一元”作為邵雍思考無窮無盡時空的最大紀時單位,囊括了天地之理,而“一貫”一詞則點出了“一元”與人的互通關(guān)系,即人雖不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身歷“一元之數(shù)”,但可貫通其理,便可以在內(nèi)在世界中通其道,而知其始終之義。從這個層面上講,許衡的這種由陰陽上溯“一元”的觀念,大可以推還太極,小可知太極之在我,經(jīng)由《易》學所體認的天道,可以在心性日用中得到踐履,也正是“一以貫之”“理一分殊”的學術(shù)根基所在。許衡早年究心《周易》王弼注后,形成了基礎(chǔ)的易學理念,接觸南方學術(shù)后,王弼注仍是其學術(shù)的根基,這在《讀易私言》也有十分清晰的體現(xiàn),但分析許衡其他易學著述,則不難發(fā)現(xiàn),他從蘇門山得書之后,周、程、張、邵、朱的學說被安排進了這一個體系之中,而逐漸形成了有自身特色的學術(shù)框架,他雖然在學術(shù)上有博取各家的事實,但在主張上注重由內(nèi)在出發(fā)對“理”的存養(yǎng)和實踐。
許衡對于“一以貫之”所體現(xiàn)的朱子教法是全然繼承的,但對于“理一分殊”的認識卻與朱子有所不同,即“理一”無異,“分殊”有別。事實上,差異的存在并不能否認許衡對于朱子學的傳播,他教人強調(diào)從《小學》《四書》入手,也確實借助國子學推動了朱子學的官學化進程。宋室南渡后,金代理學并未完全衰絕,金末北方已經(jīng)存在理學肇興的勢頭,這個勢頭固然與南宋理學北上有關(guān),但也應(yīng)注意到北方學者原有的學術(shù)根基和他們所面對的政治文化局面。[20]要之,金末元初北方理學肇興時期的面貌是曲折而復(fù)雜的,北方學者敬奉朱子,并不意味著盡同于朱子,他們各有學術(shù)根基、進路,調(diào)和演化之中,其學各有不同面目。朱子學對許衡等北方儒士而言,是新的思想資源與話語方式,但他們要解決的并非是朱子學內(nèi)部理路的傳衍問題,而是學術(shù)與個人涵養(yǎng)、現(xiàn)實政治乃至文化命運的調(diào)和問題。當朱子學的北傳被冠以較為籠統(tǒng)的“性理之學”的名義時,周、邵、程、張的學說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當時北方學者的思想資源,作為思想取法的私淑又不存在嚴苛的家法限制,所以北方學者如許衡、郝經(jīng)、劉因等雖然都受到朱子學的影響,但因為各自為學根基、進學次第的不同,衍生出了各自不同的學術(shù)路徑。而對于“北宋五子”之學的上溯與推崇,表明在南學北傳之際,朱子學尚未獲得北方宗主地位,也使得北方學術(shù)在理學正統(tǒng)次第上初建了自身的話語系統(tǒng)。這不僅說明了元初學術(shù)與政治的復(fù)雜關(guān)系,也表現(xiàn)出異質(zhì)文化入主時期儒學傳衍的曲折面貌,而借此對朱子學北傳后的面貌進行探究,也是理解元代南北學術(shù)融合、南北士人交游的關(guān)鍵所在。
[注釋]
①語見[明]薛 瑄《讀書錄》卷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案,后人亦有對薛瑄論定持異見者,“有明一代儒者,薛、胡為冠,而敬軒乃尊魯齋為朱子后之一人,何所見之隘也?!陛d(清)陳梓:《陳一齋先生文集》卷一《張楊園先生小傳》,《張氏適園叢書初集》本。陳梓并非于許衡、薛瑄有非議者,因其私淑張履祥,故尊其為“真朱子后之一人”?!爸熳雍笠蝗恕敝Q多見于明清兩代,如高攀龍、王夫之等皆得此號,故此類評定多與論者自身學識學養(yǎng)相涉,難稱公論。
②[清]李光地《御纂性理精義》卷首《凡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案,李光地受命編纂,雖進呈御覽,凡例當為自定。且《榕村語錄》中亦有相似言語,“朱子后儒者,真西山、許魯齋氣象最好,真醇正,許篤實?!崩罟獾赝瞥缭S衡非只虛言,“朱子之后,語錄無有過于許魯齋者。魯齋說理,大有警醒處。他《語錄》不過二三十張,近閩中所刻卻將幾條好的刪去,可笑。(作者案,當為張伯行所刻《正誼堂叢書》本《許魯齋集》)”,而李光地亦知許衡未曾全見朱子著作,“魯齋不曾全見朱子各樣好書,卻是躬行精到,其見理已到透處”,其推崇許衡之處,在美其知理力行。載,《榕村語錄》卷一九《諸儒》,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程頤在《答楊時論西銘書》中道出“理一分殊”一語,朱子雖然繼承了程頤的觀點,但在“理一分殊”的內(nèi)涵上卻作了更多的拓展,使得原本主于親親、仁民、愛物的范疇,變得更為豐富多元。自朱子之后,“理一分殊”便成為理學的重要命題,尤其對于私淑朱子的后世學者而言,“理一分殊”更是其理學觀念的核心所在。而一以貫之不僅能體現(xiàn)理一分殊之用,也反映出朱子學的進學路徑。有關(guān)朱子“理一分殊”觀念的研究,可參看陳來《朱子哲學研究》第五章《理一分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30-144頁。
④《魯齋心法》在體例編排上相較于其他版本的許衡語錄更為系統(tǒng)條貫。關(guān)于《魯齋心法》版本問題,參看許紅霞:《許衡“語錄”流傳辨析》,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元代文獻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集——元代文化研究(第二輯)》,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
⑤[明]韓士琦.許魯齋先生心法,日本元祿四年刊本。案,這條語錄與真德秀《大學衍義》中語頗為近似,“一理可以貫萬事,治大不在小乎;一心可以宰萬物,治遠不在邇乎?!?卷一)“誠能即先儒之說,深窮其指而力行之。則一心可以宰萬物,一理可以貫萬事,而圣門之功用在我矣?!?卷一一)載,氏著《大學衍義》,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許衡語錄中論讀書讀史法之條目,亦同于《西山讀書記》。
⑥案,語錄類著作,本隨事而發(fā),弟子記錄亦不求一條目中義理完備,故而多須旁求匯聚,方可明其全體。
⑦案,四庫館臣以此為課蒙之書,“如《大學中庸直解》皆課蒙之書”。載[清]永 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魯齋遺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30頁。
⑧案,關(guān)于“性三品說”可參看[日]池田知久著,西山尚志譯.《〈論語〉之〈公冶長〉〈陽貨〉〈雍也〉等出現(xiàn)的性說——兼論與“性三品說”的關(guān)系》,載《孔子研究》2020年第1期。
⑨但因為許衡對于“性三品說”的全然接受,使得他對于氣的分類,也顯得不十分融通,見許衡《論明明德》。
⑩關(guān)于金末邵雍先天學流行狀況,見魏崇武師《金代理學發(fā)展初探》,載《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以及魏崇武師未刊稿《金代易學著述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