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視域下的朱子學

王世中

提起朱子學，一般人會認為是朱熹的思想與學問。其實這是一種狹義的看法，在廣義層面來看，朱子的門人、后學及后來對朱子思想的研究都屬于朱子學。自朱子學在南宋誕生以來，便從武夷山地區(qū)由一個學派發(fā)展成為元明清時期的正宗思想。由于它自身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又傳入朝鮮、日本等國成為東亞文明的共同體現。同時由于西方傳教士的影響，使得朱子學向歐洲傳播，促進了西方人士對朱子學的研究，從而朱子學發(fā)展成為世界性的學問。在當今時代，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之間的學術、思想交流密切，朱子學因其自身歷史的發(fā)展，亦成為各個國家交流研究儒家文化的重點。對于國內學者來說，不論是學習了解還是深入研究朱子學，都要重視其世界性。只有基于此，才能使國內研究者更加自信地面對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研究，既不傲慢又不自卑，挺立起朱子學、儒家文化的拔地倚天之姿。

張品端先生對海外朱子學的關注研究始于20世紀末，后又在2010年申報了《朱子學在海外的傳播與影響》國家社科基金課題，于2019年正式出版此書。不僅為朱子學的研究者開啟了方便之門，亦為一般大眾更全面地了解朱子學提供了便利。該書對朱子學的刻畫，不僅注重哲學理論層面，亦注重朱子思想對其地區(qū)社會發(fā)展所產生的現實影響?？偟膩碚f，具有以下三方面特點。

展現出朱子學在海外的全貌

全書內容分上中下三篇，介紹朱子學在東亞、東南亞和歐美的傳播與影響。在不同區(qū)域內通過時間推進內容，使我們直觀地了解朱子學在這一地區(qū)的發(fā)展情況。地理的橫軸與時間的縱軸相得益彰，清晰展示朱子學在海外的瑰麗全貌。全書在按地區(qū)劃分的基礎上，每一部分又按不同國家進行劃分。在東亞分為韓國、日本，在東南亞分為越南、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國，在歐美分為歐洲、美國和加拿大。

朱子學傳入韓國和日本都在13世紀初，屬于朱子學東進的過程。日本朱子學的傳入主要依賴中日兩國僧侶學者的交流，而韓國初由民間后由官方傳入。在韓國高麗時期，官方學習元朝教育方針，以朱子學為教育內容推行儒學教育。后在韓國朝鮮時期，效仿中國推行科舉制，并把朱子學作為教科書。由于官方的大力推行，朱子學在韓國發(fā)展迅速。在朱子學傳入韓國200年后，在16世紀中葉，發(fā)展出以李退溪和李栗谷為代表的朝鮮朱子學。而日本沒有實行普遍科舉制，朱子學也沒有在日本得到迅速的傳播。經過近400年的傳播與發(fā)展，日本朱子學在江戶時期進入興盛，代表人物有藤原惺窩、林羅山、山崎暗齋和貝原益軒等人。朱子學在東南亞的發(fā)展首推越南，越南也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國家，朱子學早在13世紀便傳入。朱子學經過陳朝、后黎朝和阮朝600多年的發(fā)展，對越南的社會產生深刻影響。而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朱子學的發(fā)展，主要是由于19世紀大量華人的移民而產生的。海外華人為了加強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朱子學便在此中傳播。在明末清初，來華的傳教士將朱子學介紹到歐洲，開啟了朱子學在歐美的傳播。到18世紀，朱子學影響了歐洲的啟蒙思想家們。后歐美又成立相關機構研究東方學、漢學，培養(yǎng)了大批朱子學研究的人才。在21世紀，朱子學研究亦在全球研究東方文化中占據重要地位。

朱子學發(fā)展的內在思想理路

全書共470多頁，東亞朱子學就占了300多頁，東南亞和歐美合起來才160多頁，可見東亞朱子學在海外傳播中所占的重要地位。韓國和日本自古及今，一直都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朱子學在韓國和日本的傳播過程中，促進了其民族文化的發(fā)展。韓國朱子學又稱為性理之學，它是本土化的朱子學。經過早期傳播，朱子學獲得了社會基礎。在朝鮮時期，將以朱子學為中心的儒家哲學作為建國、治國的理念。正是在這一時期，具有朝鮮特色的朱子學逐步誕生。比如說，以徐敬德為代表的氣學思想，以李彥迪為代表的理學派。后在16世紀中葉，出現了朱子學集大成的思想體系，代表人物為李退溪和李栗谷。朱子學在朝鮮李朝時期近500年時間，討論的焦點問題是“四端七情”，這是韓國朱子學最大的特色。朝鮮的性理學主要分為主理派和主氣派，李退溪提出“理氣互發(fā)說”的主理思想，李栗谷提出“氣發(fā)理乘一途說”的主氣思想，奇高峰提出“情兼理氣”說。他們都從理氣范疇對情進行探究。后受李退溪和李栗谷的影響，形成主理的嶺南學派和主氣的畿湖學派。朝鮮王朝后期朱子學逐漸走向衰敗，加之近代西方文化的進入，嚴重沖擊了儒家文化。如今朱子學更多是作為民族文化、哲學進行研究。相較于中國和日本，韓國朱子學的主要特征是“重氣”“重情”“重實”，作者認為其有較強的“自主性”特征。

最初日本朱子學的傳播主要依賴僧侶，形成儒佛一體的現象，但后來對日本佛學形成巨大沖擊的恰恰是以朱子學為中心的儒家文化。在14世紀，朱子學逐漸深入皇室宮廷，重視起了綱常倫理、仁義道德哲學。朱子學逐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基礎。在江戶時期，朱子學進入興盛。這一時期朱子學脫離了佛教的束縛，又與本國的神道思想相結合，形成日本朱子學。日本朱子學的創(chuàng)始人是藤原惺窩，提倡經學研究不在形式而在內容，主張神道與儒學調和。他得到德川幕府的重用，有力地促進了儒學擺脫佛教束縛。其弟子林羅山，以理氣融合論批判佛教，排斥“異學”，維護朱子學使其成為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山崎暗齋將朱子學的倫理道德思想向實用倫理學發(fā)展。貝原益軒繼承朱熹格物致知的思想，提倡經世致用的實學。大阪朱子學的代表人物是五井持軒、中井履軒，因大阪為商業(yè)都市，朱子學的傳播亦本著商人立場出發(fā)，實質上這為日本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做了準備。后由于西方文化的進入，加之日本明治維新的改革，朱子學受到批判不再享有統(tǒng)治地位。但以朱子學為主的道德論，同樣是日本近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今日本學者更多是把朱子學作為哲學思想，或把它放在整個思想史的大局中去考察。日本朱子學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注重“即物思維”。

越南和中國相近，自古都受漢文化影響，朱子學在13世紀傳入越南后，在陳朝時期推行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教育體系，并效仿中國的科舉制。這樣越南的儒士大大增加，在朝廷擔任要職，促進朱子學傳播，出現了黎文休、朱文安、張漢超、黎恬等傳播者，積極傳播儒學思想。在后黎朝時期統(tǒng)治者推崇儒學科舉取士，以儒學治理國家。在黎朝末年出現了集大成者黎貴惇，著述涉及哲學、經濟和史地等方面。在阮朝時期朱子學由盛而衰，法國殖民者的侵入導致朱子學衰落。如今越南也在發(fā)揚自己民族優(yōu)秀文化，以朱子學為主的儒家文化成為重要課題。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朱子學隨著華人移民者而逐漸興起，他們積極興辦書院、學校，來加強華人之間的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在新加坡由于華人影響力的擴大，以朱子學為主的儒家文化和新加坡的現代化進程相結合。為儒家文化和現代社會的結合與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范本。

明末清初來華的傳教士，開始把儒家和朱子的相關著作翻譯成西方文字，介紹朱子理學。比如，羅明堅、利瑪竇、龍華民和湯若望等人，都在積極翻譯朱子著作。經過100多年的發(fā)展，歐洲朱子學逐漸影響到一批思想家，特別是啟蒙思想家，不斷出現關于中國研究的相關著述，如德國哲學家沃爾夫的《中國哲學講義》等。在17到18世紀的歐洲，有一大批思想家都非常熱心儒學，如笛卡爾、萊布尼茨、伏爾泰、霍爾巴赫、亞當·斯密等。康德宇宙演化的觀點與朱熹“陰陽二氣的宇宙演化論”觀點十分相似，所以，他被稱為“哥尼斯堡的偉大的中國人”。在18世紀末，由于“歐洲文化優(yōu)越論”的興起，朱子學在歐洲傳播受到影響。從19世紀開始，歐洲對朱子學的研究主要通過漢學形式展開，出現了一批有名的漢學家。朱子學在歐洲的傳播，為近代歐洲哲學的開創(chuàng)提供了一定的思想資源。

朱子學在北美的傳播始于18世紀，在19世紀以后，美國為了打開中國門戶，開始研究中國文化，但北美學界對朱子學的真正熱潮確是在20世紀中葉以后。出現的代表人物是威廉·霍金、狄百瑞、陳榮捷、謝康倫等，他們以現代學術研究的規(guī)范來研究朱子學。他們注重朱子原著的翻譯，提供可靠原始資料，探究朱子所處時代的政治文化背景，梳理朱子思想形成過程和發(fā)展脈絡，重視對朱子思想的研究。20世紀70年代以后，不斷有中國學者赴美留學，如余英時、成中英、杜維明等，為朱子學的傳播和研究做出了貢獻。美國也成為西方研究朱子學的重鎮(zhèn)。在1982年，美國在夏威夷召開了第一次朱子學的國際會議，全球朱子學知名學者積極參加，取得豐碩成果。加拿大的研究者主要是旅居加拿大的華人，代表學者為秦家懿和梁燕城。

通過文化比較、個案分析揭示朱子學在不同國家的研究特點

縱覽全書，我們可以發(fā)現不同地區(qū)朱子學發(fā)展的不同特點。作者通過挖掘原始材料，分析其朱子學發(fā)展理路，向我們展示了各地朱子學的特點。韓國、日本、越南因其較早就受儒家文化影響，民族文化和中國有很多相似性。社會深深地受到朱子學的影響，以朱子學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和倫理規(guī)范;韓國因“四端七情”的長期論辯，形成重實踐、強調倫理道德修養(yǎng);強調氣的功能性和自主性，發(fā)展出了“重實”的實學。實學是韓國“性理學劃時代的轉換”，提倡經世致用新學風，這為韓國朱子學向近代的性格轉化以及后來韓國“開化思想”提供基礎。日本朱子學與神道相結合，在社會倫理上重視忠孝、誠;“即物思維”使得日本能夠較容易接受西方的科學技術，使得日本形成講究實用的民族性和提倡科學的良好風氣。朱子學在東南亞的突出特點，是作為民族文化和文化認同的重要資源。朱子學作為一種文化價值，在東南亞與當地的發(fā)展相結合，積極促進當地的經濟和社會發(fā)展。與歐美不同，現代中、日、韓、新加坡等國家都在積極尋求朱子學的現代性轉化，把朱子學作為內在的東西。而歐美則是把朱子學作為一個他者進行研究，去揭示儒家文化或東亞文明的一些特質。自朱子學由傳教士介紹到歐洲后，其便和當地思想產生交流。作者把朱子學和歐美的一些哲學家進行比較，朱子學與啟蒙思想家、與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與李約瑟進行比較，來說明朱子學為歐洲近代哲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定的思想資源。北美的新儒家學者積極研究朱子學著作，把儒家身心性命之學作為終極關懷，開展儒學的復興運動，如狄百瑞、成中英、杜維明等人的研究。此外，加拿大的秦家懿所做的朱子學與西方哲學的比較研究，梁燕城所做的儒學于全球倫理研究，他們都在積極推動現代儒學的發(fā)展。

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背景下，中國文化亦要走出去。朱子學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內容，其傳承與發(fā)展將帶來重要意義。朱子學的海外研究，亦對于中西方文明的交流產生重要意義。此書視野立足國際，向國內學者系統(tǒng)全面地介紹了朱子學在海外的情況，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方便之門。希望國內研究者，能夠具有國際視野，在全球視域下研究朱子學的時代價值，為朱子學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做出貢獻。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