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釉——瓷器史上的一道光

盧厚霖

黑瓷在陶瓷史上往往被忽略，除了宋代茶文化常使用外，黑釉瓷器很少受到人們的青睞與關(guān)注。雖然，黑釉不如粉彩、斗彩絢麗;不如青瓷、白瓷有名氣，但是黑色瓷器同樣也是中國陶瓷史上必不可少的一分子。黑釉：釉面呈黑色或黑褐色。黑釉主要呈色劑為氧化鐵及少量或微量的錳、鈷、銅、鉻等氧化著色劑。通常所見的赤褐色或暗褐色瓷器，釉料中氧化鐵比例為8%左右，如將釉層加厚到1.5毫米時，燒成的釉色即呈純黑。以鐵為呈色劑，涂層厚約1.5毫米，經(jīng)氧化焰焙燒，呈純黑色。

據(jù)考古證實，最早的黑釉瓷器出土于安徽亳縣的建寧三年170年東漢墓中（亳縣曹氏墓）。墓穴中發(fā)現(xiàn)的黑釉瓷器大多器型簡單，制作粗糙，是原始制瓷方式的產(chǎn)物。六朝時期，黑色釉瓷器迎來興盛。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發(fā)現(xiàn)的德清窯遺址存有大量的實物標本可供參考。曾經(jīng)出土了燒造完整、器形飽滿、釉面如漆的黑釉瓷器。這些古窯址中有商末周初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原始窯址，以及東漢、隋唐時期的瓷窯址。窯址中出土的原始瓷器，既有大量呈商品化生產(chǎn)的日常生活用具，又有專門模仿青銅禮器的喪葬用器。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為瓷器的發(fā)明找到了源頭，但它們的意義不僅僅屬于陶瓷史的范疇，更是屬于商周文明史的。原始瓷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可以說是古越人對中華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圖1 宋德清窯黑釉雞頭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 ?定窯

既然提到黑瓷的鼎盛時期，那就不得不提茶文化盛行的宋代了。宋代茶界喜好點茶，茶盞以黑釉瓷器為最上。宋代，定窯、耀州窯、吉州窯和建窯為燒造黑瓷的名窯。其中定窯與汝、官、哥、鈞其他四大窯并稱中國古代五代名窯。定窯以白色著稱，宋代時期大量生產(chǎn)白瓷，這是因為主流市場的喜愛。但定窯之所以能名聲大噪肯定不只是照顧到了大眾市場;有一小部分人覺得白定太過平淡亦或是有其他用途。因此，定窯在白定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了紫定、黑定、綠定。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中是這樣評價定窯黑瓷：“有紫定色紫、黑定色黑如漆，土具白，其價高于白定。” 清高宗也提到黑定瓷：“空傳紫色及黑色，那辨宣和與政和?！保▓D2 宋黑定蓮花香爐）

宋代黑定從釉面上觀察可分為三等，第一等釉面漆黑光亮，光可鑒人，色黑如漆。如曹昭在《格古要論》中所稱“有墨定色黑如漆”。第二類釉面黑中透黃褐色。第三類釉面中帶有“窯變”色，有的像兔的毫毛、有的像圓鼓鼓的油滴、有的像鷓鴣鳥的羽毛、有的像天上劃過的流星，這些都是在燒制過程中，胎與釉中的礦物質(zhì)發(fā)生變化而隨機產(chǎn)生的。這些瓷器上面均有各種顏色，但是整體還是以黑色為主題，也被歸類到黑定中。其中，黑定中最有名的黑瓷莫過于“天外飛仙”盞。與尋常的黑色釉盞不同，“天外飛仙”盞上有著星星點點的紅褐色的斑點，猶如繁星閃爍，亦如流星劃過。故得美名“天外飛仙”。（圖3 北宋黑定鷓鴣斑“天外飛仙”敞口盞）

北宋時期，古人喜茶。宋代時期黑釉瓷器價值以茶盞為主要體現(xiàn)，因為當時古人是做斗茶用。茶色是淺綠甚至灰白的，與黑色茶盞形成鮮明對比;而黑色茶盞就以黑定首當其沖，充分滿足了當時的人所追求的價值、審美文化、顏色等要求。黑定除了兩宋時期備受追捧外，歷史上的文人也都喜歡收藏。其中明代的張應(yīng)文在《清秘藏》中寫道：“定窯有光素凸花二種，以白色為正，白骨而加以釉水有如淚痕者，佳;間有紫色、黑色者，不甚珍也?！绷硗?，明代的許次紓在《茶疏》中提到：“茶甌，古取定窯兔毛花者，亦斗碾茶之用耳?！币源俗C明明代的文人們也將黑定瓷作為喝茶的用具，可見把黑定盞與茶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是現(xiàn)代人的猜想。除此之外，北宋蔡襄在《茶錄》中指出：“茶色白，宜黑盞，其痕易驗”。由此可見宋代古人特別喜愛黑釉盞，北方的黑定、福建的建窯、江西的吉州窯，這些黑釉瓷都是當時斗茶器的首選。（圖4 北宋黑定梅瓶）

定窯黑瓷色黑如漆，其釉面光可照人。黑定施釉有厚薄之分，釉成分中氧化鐵含量較高，經(jīng)1300攝氏度以上髙溫還原后成了三氧化二鐵。黑定釉水在高溫下開始流動，而口沿處因釉向下流動而形成了一道不規(guī)則的邊。黑定施釉不及底，底部均露白色，形成強烈對比，也符合宋代文人的審美要求。

●? ?吉州窯

吉州窯，是漢族傳統(tǒng)制瓷工藝中的珍品，作為江南地區(qū)（江西吉安）一座舉世聞名的綜合性瓷窯，它具有濃厚的地方風(fēng)格與漢民族藝術(shù)特色。吉州窯是黑釉歷史上的名窯。吉州窯產(chǎn)品精美豐富，尤以黑釉瓷。其中玳瑁盞、木葉盞、梅花盞、剪紙貼花等，一直深受收藏家們喜愛，也都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吉州古窯興于晚唐，盛于兩宋，衰于元末，因地命名。

吉州窯創(chuàng)燒于唐代晚期，經(jīng)五代、北宋，鼎盛于南宋，至元末終燒，有1200多年的燒造歷史。晚唐時期以燒造醬褐、乳白釉瓷器為主。從北宋開始，醬褐釉瓷停燒，乳白釉瓷繼續(xù)燒造，但形制已發(fā)生變化，同時增加了新的黑釉瓷品種。這一時期的乳白釉瓷有澀圈、高圈足、瓜棱腹碗、飾褐色點彩缽、器蓋、菱口碟、唇口和蓮瓣紋高足杯等。蓮瓣紋高足杯為北宋常見物。碗、缽、碟等施釉不及底，底式切削粗澀。（圖5 宋吉州窯剪紙貼花盞，南京博物院藏）

吉州窯最為有名的是黑色釉中泛著微妙的顏色變化：在迎著光的時候，吉州窯的黑釉會反應(yīng)出棕褐色、深紅、深紫，甚至深藍色。再配合器物上本身刻繪的紋飾，二者結(jié)合更加凸顯吉州窯的珍貴與其妙，特別是在茶道方面。吉州窯常與建窯做對比，二者在宋代，都備受青睞。（圖6 宋吉州窯玳瑁釉盞，私人館藏;圖7 宋木葉敞口盞;圖8 宋吉州窯系鬲式香爐，私人館藏;圖9 宋吉州窯梅花盞，蘇富比2016香港春拍;圖10 北宋吉州窯高足木葉盞，私人館藏）

此盞（圖10）為典型的木葉盞，品相十分完美，樹葉形態(tài)最自然、完整，為同類盞之上品。一般來說，吉州窯的茶盞多有裂痕或者沖線，這是因為南方窯口的土質(zhì)所導(dǎo)致。 而此盞全身沒有一處裂口或沖線，從北宋至今，實屬難得。其次，此盞為高足盞。與一般的低足吉州窯茶盞不同，符合早期吉州窯茶盞的特征。在此茶盞底足有20到30的傾斜角度，也符合當時的修足特征。

在兩宋時期，木葉盞是特?zé)o寺廟里的高僧大德們使用的，所以存世量較少，也同時證明了其文化價值與宗教價值。再者，吉州窯黑釉木葉盞上飄著一片薄薄的葉子，像是一片落葉漂浮在澹澹的水面上。木葉盞非常符合當時的哲學(xué)觀念與審美觀念。

吉州窯釉色豐富多變，有白釉、黑釉、青釉、綠釉、棕釉、土黃釉等;裝飾工藝有剔花、刻花、彩繪、印花、剪紙貼花和木葉盞等，尤以剪紙貼花、木葉紋和彩繪最具地方特色。吉州窯和磁州窯系的黑釉瓷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時代非常相近，所以兩個窯口的風(fēng)格，與出品的瓷器都差不多;但是吉州窯畢竟是南方文化所產(chǎn)生出的窯口，它與北方的磁州窯有著本質(zhì)上十分微妙的差距。吉州窯的瓷器大多畫工比磁州窯精致，這是因為吉州窯在兩宋時期就已經(jīng)備受矚目。在受人追捧的情況下，吉州窯的工匠、制瓷師們更加地細心與謹慎。

●? ?白覆輪與緇素瓷

那么除了帝王的定制以外，歷史上還有一種定制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那就是僧侶和大寺廟的高級定制，此類瓷器多以外黑內(nèi)白為主，多在唐宋的寺廟遺址、貴族墓葬出土。從唐代到金代，各窯口都有燒制這樣的瓷器，其中以唐代鞏縣窯、宋代金代的定窯為主。這類的器物，甚至有墨書“方丈”等器物，足以證明其使用者、定制者的地位。

白覆輪瓷器色彩對比鮮明，是宋代瓷器在美學(xué)層面上的拓荒辟山的探索之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僅僅在宋這個偉大時代，才能夠迸發(fā)白覆輪這樣的審美靈感。白覆輪瓷器生產(chǎn)數(shù)量很少，而精品，則更加鳳毛麟角，尤為難得，其中制作最精的，屬修武當陽峪窯。在制作工藝上，當陽峪的白覆輪作品，先施黑釉，然后用竹刀刮去口沿內(nèi)外黑釉，再入窯高溫?zé)??？谘靥幨┌子裕僦匦氯霠t低溫復(fù)燒，白釉燒成，極其潤滑細膩。對于高檔茶盞，則全部施釉及底，整齊到位削胎止釉極其嫻熟老辣，底足施精細護胎釉，通常氧化呈銀灰色、鐵色或黑色，呈現(xiàn)鐵足特征，而修足，果斷精煉，寥寥數(shù)刀，切削干凈利落，非?？⌒?。而普通規(guī)格之茶盞，一般外施半截釉，不施護胎釉或施醬色護胎釉。整體燒制完成后，再施白釉，口沿刮釉和施釉，均一氣呵成，一刀成形，絕不拖泥帶水。

宋代茶盞的規(guī)格檔次，口和足都極其重要，高端的茶盞，一定有精細的口沿處理和底足處理，而白覆輪工藝，也是對高端杯盞口沿精細處理的一種方式嘗試。與白腹輪齊名的就是緇素瓷。緇素，指黑白;“緇”代表黑，“素”代表白。緇代表僧人，素代表俗人。緇素，原意為僧人與俗人之合稱。因過去僧服多為緇（黑）色，而古印度俗人多穿白色（素色）衣服，故以緇代指僧人，以素代指俗人。

其實，黑白相間的頻繁出現(xiàn)是契合于當時的審美觀念的。在宋朝，不只有黑白相間的對比，還有鑲金嵌銀等其他的裝飾手法。在當時，這可是一件非?！皶r髦”的事情;也可以說是當時的“潮流文化”了。

這種黑白相間也好，鑲金嵌銀也好，在視覺感光上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在中國瓷器史上是絕無僅有，獨一無二的。當然，這種類型瓷器的出現(xiàn)是與眾不同的，是小眾的;也正是因為小眾，所以才產(chǎn)量稀少。

●? ?建窯

福建的建盞聲名遠揚，不論是在國內(nèi)、日本、歐美都無人不知。這要歸功于宋代對于茶道的推崇與宋代和外界頻繁的貿(mào)易往來。這是因為在宋朝時，皇室貴族喜愛茶道;在經(jīng)過一系列的上行下效后，這一行為變得普通，從王侯將相，到文人騷客都視斗茶為雅事。而福建的建窯建盞則是茶道的用具，在宋朝茶道的用具各式各樣：有人以金銀器做茶道具，另一些人則以瓷器為茶道具。

建盞燒制于建陽區(qū)。建盞多是口大底小，有的形如漏斗;且多為圈足且圈足較淺，足根往往有修刀（俗稱倒角），足底面稍外斜;少數(shù)為實足（主要為小圓碗類）。造型簡樸，手感較沉。建盞分為敞口、撇口、斂口和束口四大類，每類分大、中、小型;小圓碗歸入小型斂口碗類。敞口碗：口沿外撇，尖圓唇，腹壁斜直或微弧，腹較淺，腹下內(nèi)收。淺圈足。形如漏斗狀，俗稱“斗笠碗”。

建盞口沿上的釉大多是深黃褐色的，釉水上薄下厚，口沿處有一道向內(nèi)的圓棱，這是為了在釉水流淌時產(chǎn)生更多的積釉痕跡，使得整件器物更加美觀且獨一無二。在外壁近足有三分之一處無施釉，這也是一種讓釉水自由流淌的手法，也正是這一手法使得建盞產(chǎn)生所謂的“淚珠”痕跡。建盞造型敦厚古樸，線條自然流暢，修坯隨意大方，一眼看去給人一種古意盎然的感覺。

宋代的建陽窯與吉州窯這樣的南方窯口都大同小異，從胎土到釉質(zhì)再到礦物反應(yīng)都十分雷同。當然建窯的成熟要遠早于吉州窯的成熟。在北宋時期，吉州窯還在燒造青白瓷器而黑釉瓷器還剛剛開發(fā)時，建窯的黑釉瓷器就已經(jīng)十分成熟了。北宋文獻中大多形容黑釉瓷器的也都是對建盞的描述，比如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對建盞的評價：“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燠發(fā)茶采色也?！庇直热缣K軾的《游惠山》中寫道：“敲火發(fā)山泉，烹茶避林樾。明窗傾紫盞，色味兩奇絕”。范仲淹在《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也寫道：“金黃碾畔綠塵飛，紫玉甌心雪濤起”。蔡襄的《茶錄》中更是把其他瓷器和建盞作對比：“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贝颂幍淖蠎?yīng)該是指黑色不夠純正，出現(xiàn)了輕微的色差。褐盞就較好理解，指的是褐兔毫。（圖11 宋建窯敞口兔毫盞，蘇富比拍賣圖錄）

這件建盞是蘇富比在拍賣會中所上拍的茶盞?？梢钥吹皆摬璞K是兔毫盞，而且有垂淚痕跡;施釉是在低足往上三到五分之一處停止。這是因為工匠想讓釉水自然流淌產(chǎn)生獨一無二的痕跡，這也是建窯建盞絕無僅有的特色。

這件銀油滴建窯茶盞基本符合建盞所有的特征，包括流釉痕跡、花紋和胎質(zhì)等。宋代建盞的胎土是用當?shù)馗缓F質(zhì)的瓷土，因此上手較沉，有很明顯的壓手感。由于當時的加工手法及工具都較現(xiàn)代落后，因此胎土中多含沒能完全粉碎的較大顆粒，顯得粗糙。在燒制過程中由于受到窯內(nèi)一氧化碳的影響，胎呈色紫褐色，粗而堅硬，重如鐵渣。

中國華夏民族實際上是喜愛黑色的，在秦朝黑色甚至成為了國色。當然顏色只是一部分的原因，人們喜愛黑釉瓷器主要是因為在宋代人們的審美觀念與哲學(xué)觀念結(jié)合了實用的器物——茶盞。而這一審美實用哲學(xué)三為一體的產(chǎn)品一直被人跟風(fēng)效仿，在青白瓷盛行的時代鶴立雞群、獨樹一幟，猶如瓷器史上的一道七彩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