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怨詩中的女性自覺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聯(lián)項目《怨：詩歌美學(xué)的一個范疇》（XSP18YBC134）。

摘? 要：宮廷女性在男權(quán)、夫權(quán)、王權(quán)的多重壓迫下，其怨尤深。由怨而思，她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自我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進(jìn)行主動的思索，由漢至唐又逾宋，宮廷女性關(guān)注的眼光由他者轉(zhuǎn)向自身，由自我的需要到清晰的自我性別定位，宮怨詩中的認(rèn)知與思索揭示了女性意識覺醒的艱難歷程。

關(guān)鍵詞：宮怨詩;社會性別;女性意識

作者簡介：廖春艷，女，漢族，湖南長沙人，湖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xué)批評、古代文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6-0-04

宮怨詩以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對象揭開了宮廷女性生活的神秘面紗。不同于宮體詩的歡愉與艷麗，宮怨詩反映和抒發(fā)的是她們的憂愁與怨恨。金碧輝煌的宮廷給她們帶來了華麗與榮耀，但同時也給她們套上了沉重的枷鎖。對于最高統(tǒng)治者——帝王而言，她們既是女人，又是妻妾奴仆，同時還是臣民，這種生理的、倫理的、政治的三重身份，注定了男權(quán)、夫權(quán)、王權(quán)的多重壓迫。因此宮廷女性，包括妃嬪、公主、宮女們的生活，在飛閣重檐的華麗外觀之下其怨尤深。自班婕妤創(chuàng)《怨歌行》①題名以來，多種以宮怨為題材的歌詩或詩歌題名相繼衍生，如《長門怨》《阿嬌怨》《婕妤怨》《蛾眉怨》《玉階怨》《宮怨》《昭君怨》《明妃怨》《銅雀臺》《楚妃嘆》等，由漢至清代有作者，謝朓、王昌齡、崔顥、李白、王維、白居易、陸游、李東陽、王世貞、納蘭性德等名家輩出。宮怨詩成為數(shù)量眾多、流傳甚廣、影響深遠(yuǎn)的一類詩歌。

一

基于“詩緣情”詩學(xué)思想以及“怨而不怒”的詩學(xué)要求的影響，魏晉以來宮怨詩的作者和欣賞者多關(guān)注的是宮人怨情的展現(xiàn)與抒發(fā)，注重研究詩歌意象的選擇與意境的塑造。其怨之深、其情之悲，其手法之巧妙由古至今都是我們關(guān)注的主要方面。然而，我們也不應(yīng)忽視，詩歌中亦含有所思、所想、所感、所悟?！霸娬?，志之所之也”[1]（P63），詩歌是言志的。如果我們不囿于道德哲學(xué)內(nèi)的狹義性闡釋，“志”的意義是非常寬泛的：“志也者，臧也”[2]（P222），“志者，心之所之”[3]（P96），“心意所趨向也”[4]（P1227）。具體來講，“志”便是人心之所期，是理想、是襟抱，也是思索。這一點由“心”的作用也可得到佐證，“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盵5]（P209）“心之官則思”[6]（P224）?？梢娫姼璨粌H是人的情感的外在表現(xiàn)，也是人類思索思維的體現(xiàn)。對于宮怨詩，我們不僅可以從中體會深宮女人們的怨情，也可從中體察她們的意識與思想，體察她們對于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處境、自己的價值、自己的追求的認(rèn)知與思索，即女性的自覺意識。宮廷女人們由情而怨，由怨而思，從其所思的角度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女性的自我意識與女性意識的艱難發(fā)展歷程。

但在闡述這一課題前，我們有必要先解決另一疑問：女性創(chuàng)作者比如漢班婕妤、唐徐賢妃、五代花蕊夫人、明范允臨妻等的宮怨詩作無疑是女性心理與思想的直接呈現(xiàn)。然而大多數(shù)宮怨詩卻是男性所作，那男性所作的宮怨詩中的認(rèn)知與思索可否視作女性心理與女性自覺的依據(jù)？應(yīng)該說命題是成立的。原因有三：其一，大多數(shù)宮怨詩雖為男性所作，但其抒情主人公卻是女性?？v觀詩史，男性詩人創(chuàng)作宮怨詩，其創(chuàng)作方式多為“擬代”。擬代即擬作、代言。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云：“凡擬詩之作，其人本無詩，詩人知其人與事與意而擬為之詩，如〈擬蘇子送別〉詩及魏文帝之〈劉勛妻〉者最善;其人固有詩，詩人知其人與事與意而擬其詩，如文通之於阮公，子瞻之於淵明者亦可。”[7]（P156）其人本無詩，通曉其人事后為其擬為之詩，即為代言;其人本有詩，通曉其人事后擬其詩，即為擬作。可見，不管代言還是擬作，基本前提都為“知其人與事與意”，要求在充分了解所擬所代的對象之后，以對象之身份與感情為文。錢鐘書在《管錐篇》中也闡述了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的特點：“設(shè)身處地，借口代言，詩歌常例，貌若現(xiàn)身說法，實是化身賓白，篇中之‘我，非必詩人自道。” [8]（P87）詩中之“我”，非詩人自身，而是所擬所代之主人公。這也即是說，擬代之作，“除了具有風(fēng)格意義上的模仿性質(zhì)之外，角色意識也是其主要特征，即承襲前人作品中抒情主體的身份進(jìn)行創(chuàng)作，因而其視角是被限定的”[9]（P163）。男性擬作、代作宮怨詩，其視角是被限定于宮廷女性視角范圍之內(nèi)的。比如江淹、李白擬作《怨歌行》，柳惲等代作《長門怨》，其視角是被規(guī)定于班婕妤與陳皇后之視界之內(nèi)的，其所觀、所歷以至所感、所思都需囿于班婕妤與陳皇后的處境范圍內(nèi)，即是以女性身份以及心理來寫作。男性作者創(chuàng)作時，需要發(fā)生身份與心理的置換，“設(shè)身處地”，充分地以抒情主體的面貌示人，其詩中的感悟與思索是抒情主人公的心理與思想的體現(xiàn)。其二，男性創(chuàng)作者的士大夫身份隱含著女性表達(dá)。性別的區(qū)分不僅是生理性別上的區(qū)分，更是社會性別上的區(qū)分。古代家國一體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皇權(quán)至上的集權(quán)制度造就了士大夫的臣妾意識，臣子之于君王的關(guān)系與妻妾之于夫君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是異質(zhì)同構(gòu)的，比如兩者的榮辱都取決于上位者的賞識寵幸與否，兩者的基本道德素質(zhì)皆為順從、忠貞等。士大夫這種心理與身份上的女性化傾向不僅是其擬作宮怨詩的起因，也是其詩歌怨傷感人的內(nèi)在原因。故而宮怨詩的大多數(shù)作者在生理上雖是男性，但其所代表的卻隱含著社會性別上的女性。其三，男性發(fā)表關(guān)于女性存在的看法，其本身就屬社會文化的性別論述，從整體社會性別文化角度來看，也可視作女性意識發(fā)展的一部分。

二

宮怨詩中女性的自覺開始于女性的自我認(rèn)知，而宮廷女性的自我認(rèn)知是在兩性維度中通過反思而逐漸實現(xiàn)的。最初，女性將自身的價值與意義都定位于男性的寵幸與需求。在父權(quán)制度下，出嫁的女人“不過是丈夫的一份動產(chǎn)”[10]（P95），在三綱五常觀念統(tǒng)領(lǐng)的中國古代社會，在集權(quán)的中心——皇宮中更加如是。宮廷女性將自我價值維系于男性即帝王對自己的肯定，將自我的意義鎖定于帝王對自己的垂青。但殘酷的后妃制度與喜新厭舊的帝王放縱本性摧毀了無數(shù)人的希望，故而有“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漢班婕妤《怨歌行》）的感嘆，有“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唐李白《長門怨》）的愁苦，有“誰為詩書巧，翻為歌舞輕”（梁陰鏗《班婕妤》）的怨傷。

在傷心落淚，孤獨感懷之中，宮廷女性對自己的生活目標(biāo)與價值標(biāo)準(zhǔn)——君恩開始予以考量。初時，年輕貌美入宮，“自謂二八時，歌舞入漢宮”（唐吳少微《怨歌行》），原以為這可帶來無上榮耀與幸福，所謂“一旦及天聰，恩光生戶牖，謂言入漢宮，富貴可長久”（唐于濆《玉階怨》），可沒想到，“綠陌黃花催夜酒，錦衣羅袂逐春風(fēng)” （唐吳少微《怨歌行》）的志得意滿之后，卻是“是時別君不再見，三十三春長信殿”（唐吳少微《怨歌行》）的永久性拋棄。后宮女性醒悟到三個事實：其一，后宮佳麗眾多，新人不斷，恩寵難固。“長樂彤庭宴華寢，三千美人曳光錦”（唐王翰《蛾眉怨》），“后宮多窈窕，日日學(xué)新聲”（唐陸龜蒙《婕妤怨》）。事實上史書也載：“《周禮》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女御，以備內(nèi)職焉?！盵11]（P167）周代帝王后宮妻妾就多達(dá)121人，后代多從周禮而有過之。有品級的正式嬪妃上百，一般的宮婢侍女就多不勝數(shù)了?！缎绿茣せ抡吡袀鳌吩疲骸伴_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盵12]（P4423）如此之眾為一人服務(wù)，且不時還遴選新人入宮，朱顏易老，青春難駐，恩寵又怎能永固？其二，讒謗無情，處身不易，長情無望。“美好招世患，讒謟過忠告”（宋曹勛《昭君怨》），戚夫人的悲歌，班婕妤的避就都是前車之鑒，在這高墻之內(nèi)，爾虞我詐的環(huán)境，如何能保長情？“非緣掩鼻移恩寵，自是新人巧用機”（宋曹勛《楚妃嘆》），宮廷女性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是如此的復(fù)雜與無情，發(fā)出了“讒謗潛來起百憂，朝承恩寵暮仇讎”（唐翁綬《婕妤怨》）的感嘆。其三，君恩涼薄。不管是后宮制度還是美人間的讒謗，反映的都是帝王家的涼薄與寡情。最是無情帝王家，宮廷女性深切地體會到了，也意識到了?！熬鯀挼虏煌?，況群艷冶紛來陳”（唐吳少微《怨歌行》），“后宮多窈窕，日日學(xué)新聲。一落君王耳，南山又須輕”（唐陸龜蒙《婕妤怨》），宮人們清楚地認(rèn)識到了皇宮的現(xiàn)實，也認(rèn)清了君王恩情涼薄的事實，正所謂“秋風(fēng)與白團，本自不相安”（梁簡文帝《怨詩》），帝王與長情恐怕永難共存。

值得一提的是，在感嘆君王寡恩無情的同時，也有人開始放眼整個男人世界，由君王個體放眼天下，她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女性竟都是如此怨深，男性竟都是如此無情。明朝范允臨妻在《宮怨》中感嘆道：“千金莫買相如賦，白首文君怨已長?！鼻Ы鹳I賦，是漢武帝陳皇后的典故?！稘h書》有載：“初，武帝得立為太子，長主有力，取主女為妃。及帝即位，立為皇后……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盵13]（P3948）由“金屋藏嬌”到“退居長門”，本已跌宕，而在蕭統(tǒng)《文選》、《樂府解題》中更是增添了后續(xù)情節(jié)：“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盵14]（P577）范允臨妻認(rèn)識到人們只看到陳皇后的失寵悲痛，只看到她花重金從相如處買賦的無奈與悲傷，然而誰又憐惜相如之妻卓文君呢？當(dāng)年卓王孫之女文君不嫌棄家徒四壁的相如，與之私奔?？珊髞砟?？郭茂倩在《白頭吟》解題中引《西京雜記》曰：“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15]（P599）“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白頭吟》古辭），這是卓文君代天下女人言明的夙愿，可男人們又有誰能如此長情？莫怪乎崔道融詩曰：“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保ㄌ拼薜廊凇堕L門怨》）女人們錯就錯在將自己的全副心思都賦予了男人，將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價值、自己生存的意義都維系于他人。

這種依附關(guān)系與失卻主體性的地位，都是由當(dāng)時男女的經(jīng)濟狀況與之相適應(yīng)的社會倫理關(guān)系決定的。由漢至明朝，宮怨詩經(jīng)過千年的積淀與追尋，女性雖發(fā)掘不到如此根本的原因，但對男女兩性的不對等關(guān)系、男人普遍的薄情都有了清晰的認(rèn)知。

三

在不對等的兩性關(guān)系中，情不得守，恩不得長的現(xiàn)實使宮廷女性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可憐與無奈，進(jìn)而對自己的愿望與需求予以體察。女性對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價值、生活的意義開始了思索與表達(dá)。這種雖是被迫的，但的確是由他人轉(zhuǎn)向自身的眼光的變化，是女性自覺的開端。宮廷女性開始將目光轉(zhuǎn)向自己。從“后薪隨復(fù)積，前魚誰復(fù)憐”（梁劉孝威《怨詩》）、“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唐司馬扎《宮怨》）這種隱含的自憐，逐漸走向“乘知白日不可思，一死一生何足算”（唐王翰《蛾眉怨》）這樣對自己生命的清醒認(rèn)知，是宮廷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也是宮廷女性正式在兩性關(guān)系中思考自身意義的開始。宮廷女性對自我生命的思索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對真情予以生命意義方面的高度定位。首先是對“情”本身的重視。唐以后，隨著思想的解放與社會環(huán)境的寬松，人們對個人的“私情”給予了較大的合法空間。宮廷女性也從過去的重“德”轉(zhuǎn)變?yōu)橹亍扒椤?。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人們對班婕妤“辭輦”一事解釋的變化?！稘h書·外戚傳》記載：“成帝游于后庭，嘗欲與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聞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盵13]（P3983～3984）班婕妤以其辭輦諷勸的賢德形象留名青史。在以“后妃之德”解釋《關(guān)雎》的漢儒眼中，這是后妃的典范，也是女性應(yīng)有的德性。在之后的眾多詠嘆婕妤的詩篇中，人們多次提到婕妤辭輦一事，旨在突出她的德性，為之鳴不平，比如“昔未離長信，金翠奉乘輿”（梁簡文帝《有所思》）“誰知同輦愛，遂作裂紈詩”（梁元帝蕭繹《班婕妤》）“詎憶游輕輦，從今賤妾辭”（梁劉孝綽《班婕妤》）。但唐代以后，人們對于婕妤辭輦一事有了新的認(rèn)識。宮人們認(rèn)為婕妤對辭輦一事是有悔意的，換言之，即是不應(yīng)辭輦的。唐徐賢妃《長門怨》嘆道：“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痹谔裘鳌暗隆保ㄔ姇┍炔簧稀吧保ǜ栉瑁┑暮髮m規(guī)則的同時，徐賢妃對班婕妤辭輦一事予以深切的同情與嘆息，不難體察其言外之意：君恩一去難重返，辭輦守分為哪般？“長門槐柳半蕭疏，玉輦沉思恨有余。紅淚旋銷傾國態(tài)，黃金誰為達(dá)相如”（唐柯崇《宮怨》），“一辭同輦閉昭陽，耿耿寒宵禁漏長……展轉(zhuǎn)令人思蜀賦，解將惆悵感君王”（唐五代韋莊《宮怨》），“御前卻輦言無忌，眾里當(dāng)熊死不辭。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fēng)空繞萬年枝”（明顧璘《擬宮怨》），這幾首更是將“恨”、“悵”與此事相連，言明此舉當(dāng)年的輕率與遺憾，表達(dá)的是“情”比“德”重要的認(rèn)知。

與此相似的還有陳皇后典故運用的變化。唐以前宮怨詩多以阿嬌金屋被棄之悲為題材，但唐以后則多以其買賦之舉入詩，肯定其為自己的情感主動救贖的行為，比如“寄語臨邛客，何時作賦成” （唐張修之《長門怨》） ，“買得相如賦，君恩不可移”（唐崔道融《長門怨》）等?？傊ㄟ^對婕妤辭輦、阿嬌買賦一事的表態(tài)，宮廷女性闡述了自己對“情”的追求的主動性。女性已不再是德性的一個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自己欲求與追求的人，并且將“情”躍于生命意義的首位。

在求君王之情不得的情形下，宮廷女性對自己感情的歸屬也有了新的認(rèn)識?！罢l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唐袁暉《長門怨》），在喜新厭舊、薄情寡恩的帝王面前，用情越深越傷人，倒不如不用情，不承恩：“早知獲遣速，悔不承恩遲?！保ㄋ侮懹巍堕L門怨》）宮廷女性認(rèn)識到，宮廷的恩情其華麗的外觀難掩薄情的本質(zhì)，期待帝王的長情無異于作繭自縛，因而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帝王也是自己痛苦的根源?？蓱z年少入宮，貌美如花卻深鎖高墻內(nèi)院，原來真正的感情，真正的幸福莫過于宮外最平凡的夫婦?！靶⊙惻畩Z人奇，金鞍少年曾不顧”（唐吳少微《怨歌行》），當(dāng)年的年少氣盛，榮嫁帝王家，卻不曾想失卻是卻是真正的幸福?！敖袢赵陂L門，從來不如丑”（唐于濆《宮怨》），“早知雨露翻相誤，只插荊釵嫁匹夫”（唐劉得仁《長門怨》），此二首更是將自己對感情的理解、對幸福的定義直白地宣之于口，從生命意義的角度探尋自己的真正需求。德性難比真情，長情勝過富貴，由此可見，宮廷女性不僅追求“情”，而且追求“長情”、“真情”，對自己的愿望與生活的理解有了清晰的認(rèn)知。

第二，宮廷女性對自己生命的思索還表現(xiàn)在對自由的向往與追求上?！白杂纱_實是人的本質(zhì)”[16]（P167），人類社會的進(jìn)步歷史就是人的解放與自由的歷史。宮廷女性的解放在現(xiàn)實層面上不具備可能性，但在精神層面上則顯然開始于追尋自由的覺醒意識。行動的限制，無望的等待，價值的低微，尊嚴(yán)的缺失，宮廷女性在高墻厚壁的皇宮中隱約朦朧地意識到這種非人性的生存境況，進(jìn)而對掙脫這個牢籠有著明確而清晰的表達(dá)?！熬T一入無由出，唯有宮鶯得見人”（唐顧況《宮詞》）便是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典型描述，從中既可以看出宮人的自憐，也可咀嚼到對宮鶯所象征的自由的艷羨。宮怨詩中有很多表達(dá)對自由的向往的詩句。有以落花為喻的，比如唐李建勛《宮詞》“卻羨落花春不管，御溝流得到人間”、唐鄭谷《長門怨》“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fēng)出禁墻”、宋武衍《宮詞》“唯有落紅官不禁，盡教飛舞出宮墻”;有以飛鳥為喻的，如唐梁锽《長門怨》“空殿看人入，深宮羨鳥飛”;有以柳絮為象征的，如五代花蕊夫人《宮詞》“翠眉不及池邊柳，取次飛花入建章”。總之，宮怨詩通過刻畫相應(yīng)的意象，以隱喻象征的手法傳達(dá)自己對自由的向往。相傳為唐宣宗韓氏宮人所作的《題紅葉》“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更是一種對自由的主動的追求。《云溪友議》、《北夢瑣言》、《本事詩·情感第一》等對此典的不同撰述充分說明人們對宮人追尋自由的愿望的同情與支持。

宮廷女性將目光轉(zhuǎn)向自身，思索自己生命的價值、意義與追求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開始。這是一種主體的自覺，也為兩性不平等關(guān)系的思考打下了基礎(chǔ)。宮廷女性情不得守，自由無可求的禁錮狀況使她們深深意識到自己的苦難。宋以后，在追溯苦難根由的過程中，宮人們關(guān)注到兩性地位的差異。對比于男性的尊嚴(yán)與自由，宮廷女性意識到自己身為女人的可悲，在無以解決與釋然的情形下，有的詩篇表達(dá)出對男人世界的向往?！安辉咕踹h(yuǎn)，不怨父兄老。唯怨蛾眉誤一生，榮枯不得同百草。”只因自身是女人，所以耽誤了一生，宋曹勛的這首《昭君怨》明確地道出了女性對低下地位的醒悟，對男女不平等的感嘆。而陸游的《婕妤怨》與明李東陽的《明妃怨》則更是表達(dá)出對男性世界的向往：“后身作羽林，為國死封疆”，“卻羨蘇郎男子身，猶能仗節(jié)長安道”。這種對男性地位與自由的向往是一種性別的自省意識，它不僅是女性對自我生命思索的結(jié)果，同時也承載著女性對不平等性別關(guān)系的控訴與批判。

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宮廷女性悲苦窒息的獨特體驗。由怨而思，她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自我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進(jìn)行主動的思索，由漢至唐又逾宋，宮廷女性關(guān)注的眼光由他者轉(zhuǎn)向自身，由自我的需要到清晰的自我性別定位，宮怨詩中女性的認(rèn)知與思索揭示著女性意識覺醒的艱難歷程。

注釋：

①詩歌中的宮怨題材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小雅·白華》?！对垢栊小肥鞘灼鞔_以“怨”為題的宮怨詩，是眾多宮怨樂府題名的母題，但作者是否為班婕妤，學(xué)界尚存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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