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電時代

徐曉群

好幾年前，蘇州市的全社會用電量就和“魔都”上海難分上下了。有人以為蘇州的供電基礎好，其實，過去蘇州的農(nóng)村，電力設施非常落后，即使是和主城區(qū)相鄰的鄉(xiāng)村也不例外。電力是緊張能源，民間常有“電老虎”的說法，意指供電部門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而電又看不見摸不得，危險如老虎，觸電死人時有所聞。

我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了三十多年，葑門外的郭巷，老街中段有一條窄長的弄堂，盡頭的幾間平房是我工作的第一站。

許多年過去了，在長弄里撐過油紙傘的姑娘都在城里當上了奶奶。磚墻殘破，隱約還有當初的痕跡，當年懸掛在大門口的鄉(xiāng)三電辦和電力管理站木牌還是我手描的呢。有朋友開玩笑說，這個藏在角落的單位是鄉(xiāng)里的“電老虎”。

⊙ 蘇州農(nóng)村

兩只舊燈泡

志民的老家位于東方大道邊上。樓房前面一進是有百年歷史的老屋，客堂間是我們小時候的玩耍之地。上個月搬遷時約了我們幾人幫忙。他兒子小剛也喜歡開玩笑，說從前安裝電表的墻洞上面，還有一個小洞，里面好像有個黑乎乎的小盒子，他關注很久了，這次一定要取下來看看，說不定是祖上留下的什么寶物。

眾人點頭稱是，要是包著兩根金條多好呀。志民登上梯子取下時，小紙盒子沾滿了塵土，輕飄飄的不像金銀財寶。打開一看，原來是舊報紙包著的兩只燈泡。舊報紙已發(fā)黃發(fā)脆，隱約可辨是上世紀70 年代初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是大號字，特別醒目。

舊燈泡的金屬燈頭在歲月侵蝕下早已銹跡斑斑，玻璃也已發(fā)黃了。但玻璃上印著的上海燈泡廠制造、60 瓦特字樣清晰可見。志民看著這燈泡，很興奮。這燈泡是有故事的。四十多年了，少年時代的記憶就是那么深刻。

那一年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來得特別早，不及午夜就銀霜遍地。戶外陣陣凜冽的寒風把人凍得瑟瑟發(fā)抖，我們五六個十來歲的小伙伴，穿著舊棉襖，聚在志民家簡陋的客堂中，翻洋畫，看小人書，并不覺得冷。他家客堂和燒飯間里兩只有點發(fā)紅的燈泡就像和煦的陽光，溫暖著大家。

過去，我們常把60 瓦的燈泡說成是60燭光（支光），相當于在一個客堂里點了60支蠟燭。要知道，那時大多數(shù)人家用的是15燭光燈泡，更有節(jié)儉的在用5 瓦的小燈管，那種燈管發(fā)著微弱的光，就像閃爍的螢火蟲。為了省錢，志民父母在家時開燈時間從來不會超過10 分鐘。

正值月底，村電工來結算電費了，登上梯子一看電表。不得了，居然用了15 度電，8 毛錢一度，算下來這個月電費要12 元。村電工很嚴肅，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想起往事，手里拿著兩只舊燈泡的志民感慨萬分。那個年代，一個壯勞力苦干一天的工分錢也就4 毛錢?。∷嬖V小剛，你爺爺開夜工回來，又餓又累，知道了這事很驚訝也很無奈，嘆著氣從藏著的布袋里一元、五角、一角、一分地把錢湊出來交給電工。這錢原來準備給志民姐姐買新衣服的。

那個冬夜志民當然也不會好過，他成了父母大吵的出氣筒，連人帶舊書包被推到了室外，凍得身體發(fā)抖，滿臉是眼淚鼻涕。一旁的小伙伴嚇得大氣不敢出，點大燈取暖人人有份，這下知道闖了禍，一個個悄悄地溜走了，也算是領教了一回“電老虎”的厲害。

聞訊后，志民的堂兄、堂嫂過來勸架，堂兄還連夜步行到鄰村的代銷店買回了兩個15 瓦特的燈泡，在油燈的光照下幫志民家換了上去。

自此，這兩個60 瓦特燈泡退職下崗，直至被完全遺忘。

一張許可證

1990 年代初期，志民家搖船搞運輸賺了一點錢，新建了三間樓房。他聽說空調是制造冬暖夏涼的神器，一沖動買了一臺“春蘭牌”空調，成為村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在89例患者中，全部患者均符合手術病理標準，患者經(jīng)過在腹彩超多普勒超聲的檢查發(fā)現(xiàn)，其診斷率為95.5%（85/89），漏診率4.9%（4/89）。

這段時間，村里的變壓器天天都要跳閘好幾次，有人開始指責志民，村里本來就電力不夠，空調這么吃電，你還去買？要享受到城里去，不能害得大家點個燈也不安寧。

村干部知道后，對志民說，空調要用也可以，但先得去鄉(xiāng)里的三電辦審批。

當時，我雖然已在鄉(xiāng)電力站做安裝工，但還是個編外人員。為了志民能用上空調，我和老師傅好說歹說，才開后門弄到一張不干膠制作的空調使用許可證，有了許可證，就再也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但規(guī)定必須在晚上九點到早上這段時間使用，否則要停全家的電。

志民的兒子小剛那時還小，往事如煙，他總懷疑父親的說法，不相信這是真的，自己出錢買的空調能不能用，要聽從別人的指揮。

惱人的事還在后頭，電力緊張豈是一張許可證能解決的！

“聯(lián)產(chǎn)到勞”后，家家戶戶都有簡易的電動設備，除了播種油菜和小麥，要用電的活兒有不少。一個大村莊就靠一臺變壓器供電，220 伏的電壓到了終端，能有150 伏就不錯了。因為電力不夠，村里規(guī)定各家各戶要錯開用馬達脫粒稻谷的時間。有一年，志民家輪到夜間脫粒，電壓實在太低，即使是深夜，馬達還是像三天三夜沒有吃飯的人，有氣無力，嗚嗚地勉強轉動。用著用著馬達燙得冒煙了，散發(fā)出怪怪的味道，結果又燒壞了一臺。父親把責任指向了站在馬達一旁脫粒的志民媽媽，“馬達上的柴屑都燒著了，你還不關閘！”辛苦了一個晚上，一半收成，又要交給修理馬達的師傅。

電壓太低，志民家掛著的空調成了燙手的山芋。后來聽人說加裝個調壓器，可以讓空調開起來，結果買到的是偽劣商品，一個夏夜，志民聞到了焦糊味，起床一看，調壓器成了一個火球，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一家人都要遭殃。這臺空調沒給家人帶來多少享受，更多的是負擔。

多少年過去了，志民有時還在嘮叨，說早年為了通電，墻邊的電線桿都是自己買的，豎立的時候把鄰居都叫來幫忙，肩扛手拉，險象環(huán)生。

尷尬的婚慶

1987 年冬天，和我一同進單位工作的四男，選擇在臘月初三結婚宴請親朋好友。缺電時代，有的村電工比村干部吃得開，得罪不起，一般村民辦事都要事先和村電工溝通好，免得頻頻掉開關。當然，也有例外的。西村的一戶人家辦喜事，到了晚上，隔幾分鐘就要跳電，醉醺醺的親友不相信村電工的理由，認為他是成心刁難，非要電工把觸電保護器拆掉，爭執(zhí)之下，電工被幾人揪打了一頓。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西浜的河里斷了一根電線，水面上還浮著電死的魚，才知道冤枉了電工。

村電工的業(yè)務歸我們管理，四男的婚慶請客，用電的事自然就不用擔心了。

這一年電力供應異常緊張。鎮(zhèn)上的兩條一萬伏線路經(jīng)常被拉閘限電。四男的一名高中同學在供電局工作，湊巧在附近的尹山變電所當值班長?；閼c兩天前，四男專程拜訪了老同學，一切看似穩(wěn)妥。

婚慶當日晚上，堂屋里燈火通明，氣氛熱烈，供電這樣穩(wěn)定實在難得。我們一群同事洋洋得意。

輪到開吃時，當年流行的“醉蟹牌”白酒搬了一箱，剛剛吃得興起，燈光突然滅了，坐在我一旁的小胡混亂中踢碎了一瓶白酒，弄得滿地濕滑。我們跑出大門遠望，村里村外一片漆黑，知道麻煩來了。果然，村電工騎著自行車過來說：“不好了，高壓電停了，我守在配電房也沒有用?！?/p>

場面開始嘈雜，新郎官四男有點失態(tài)，喝了一杯酒的小胡想為師兄多出點力，拿了幾包“大前門”香煙馬上騎車去變電站。原以為供電是可靠的，蠟燭、油燈也沒有準備，等到買來蠟燭，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其間，親朋好友并沒有放下筷子，戲稱在黑吃黑，蠟燭光下雜亂的碗盆里只剩下一些湯汁。

這時，頭上直冒熱氣的小胡趕了回來，神態(tài)有點得意，“和值班師傅講好了，稍后就來電?！鄙院笥稚院螅娺t遲未來。直到凌晨，全村才一下子有了光亮。

第二天，村里人幸災樂禍的不少，風言風語，“一群鄉(xiāng)里的小老虎被上面的大老虎叉了頭頸，蠟燭火下吃悶酒，出門時罵罵咧咧的像一只只醉蟹?！?/p>

尷尬的婚慶，讓四男丟盡了面子。

村里查偷電

孔乙己有言，竊書不算偷，認為喜歡讀書終究是件雅事。而在鄉(xiāng)下，大家習慣了把繞過電能表用電的行為說成偷電。

供電沒有質量，建設發(fā)展嚴重遲緩，電能貴成了奢侈品，到了1990 年代后期，蠟燭、油燈還不能退休。電價高得用不起，竊電在農(nóng)村是常有的事。當時的電表是機械式的，把一個帶鉤的銅片松開，電表就不轉了。更有黑心的，將電表的進線和出線換接，電表就會倒轉，這時用電爐燒水燒飯，幾天時間就能倒回以前的讀數(shù)。

也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北村的阿劉，學到了一點經(jīng)驗，就趁夜點了蠟燭改接電線，稀里糊涂把電線接成了短路，合閘時，閃電一般的弧光灼傷了左手。幸好他另一手抓著梯子，沒有摔落。到市區(qū)因果巷的消防醫(yī)院治療，花掉了幾十元錢，對外又不敢實說，只能說是在煤爐上燙傷的。

當時，供電局只管結算村里總電表上的電費，收不到電費就給變壓器停電。因為竊電嚴重，新?lián)蔚拇鍟浢吭卤簧辖浑娰M逼得走投無路。他拿出了在部隊當班長時的狠勁，組織村干部半夜里敲門檢查。村干部威信高，半夜敲門沒有不開的，否則你就是做賊心虛。結果一下子查到了十幾戶偷電人家，志民舅舅也在列。然后，根據(jù)家里電燈多少罰款，沒有抓到現(xiàn)行的暗暗慶幸，逃過了一難。

“為什么要罰款這么多？以前到處都有人偷電，為什么不處理？”志民舅舅表示不服，成了出頭椽子，當晚電工剪掉了通進家里的電線，兩扇大門也被扛到了村部，看你服不服？

這事并沒有結束，怨氣算是結下了。

后來村書記的母親生病，想拜壽沖沖喜，在場地上搭了油布棚，拍馬屁的電工把電燈線直接掛在外線上。這難道不是偷電嗎？志民舅舅知道后不顧家人反對，喝了一大碗黃酒，上門粗話臟話奚落了一通，村書記好不尷尬，宴請的親友中有人被激怒了，幾個人拉拉扯扯，差一點把棚子擠塌。兩戶人家結下的怨恨幾十年未解。

這些因用電引發(fā)的故事，現(xiàn)在聽起來恍若隔世。

電力供求失衡，矛盾突出，直至世紀交替之年，迎來了農(nóng)村電力體制改革。吳地農(nóng)民歡呼雀躍，持續(xù)多年的電網(wǎng)改造，終于讓城鄉(xiāng)一體化變成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