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祥高,陳詩華
(昆明理工大學 法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2013年9月和10月,習近平總書記先后提出了構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即“一帶一路”倡議。此后, “一帶一路”倡議逐漸從理論概念轉(zhuǎn)變?yōu)閷嵺`落實。2018年6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 743次會議通過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規(guī)定》),決定在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國際商事法庭,并明確規(guī)定了建立國際商事法庭的基本原則和具體制度。同年6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在深圳市和西安市分別設立了第一、第二國際商事法庭。
作為全新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平臺,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在解決“一帶一路”沿線國際商事爭端方面具有重大意義。其審級制度上的創(chuàng)新在于《規(guī)定》第16條,當事人對國際商事法庭做出的已經(jīng)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和調(diào)解書,可以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向最高人民法院本部申請再審。相比于以往我國采用的由各地區(qū)中級、高級法院集中管轄涉外民商事案件,國際商事法庭為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機構,其管轄層級與最高人民法院相同,故其采取的審級制度為一審終審[1]。本文結合訴訟理論以及國內(nèi)外司法實踐,對這一制度創(chuàng)新的優(yōu)劣、功能定位、適用效果及其完善進行評析。
所謂審級制度,是指法律規(guī)定的審判機關在組織體系上的層級劃分,以及爭訟案件最多經(jīng)過幾級法院審理即告終結的制度[2]。在民事訴訟中,如果案件只經(jīng)過一審法院審理裁判就發(fā)生既判力,即一審終審制度。從民事訴訟理論來看,訴訟追求的目標有兩個,即訴訟效率與訴訟公正,其中訴訟效率以訴訟成本的形式體現(xiàn),包括訴訟的社會成本(司法資源)和當事人成本(訴訟成本)。體現(xiàn)在審級制度上,兩個目標卻存在明顯的張力,不同的審級制度,往往需要考慮在二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一般而言,審級越多,則對公正的訴求多一些,一審終審則偏向效率多一些。
1.一審終審制度降低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國際商事訴訟具有的復雜性、困難性以及長期性,往往是國際商事爭議當事人選擇國際商事仲裁或者國際商事調(diào)解而排斥國際商事訴訟的重要原因。首先,國際商事訴訟的時間跨度冗長且程序繁瑣,往往在當事人最需要實現(xiàn)訴訟利益的時候苦等無果,一審及二審不斷增加的訴訟成本更使得當事人苦不堪言。其次,歷經(jīng)漫長的訴訟程序之后,在國際商事訴訟的判決最終生效之時,當事人所期待的項目利益與訴訟價值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或許已然消失。中國國際商事法庭設立之初的基本原則之一是高效便利,法庭打破我國傳統(tǒng)的二審終審審級制度,建立一審終審制度,可以有效遏制國際商事審判程序普遍耗時冗長的問題,極大程度上減少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也可以吸引注重訴訟效率的當事人選擇法庭解決國際商事糾紛。法庭一審終審所達成的審判結果與執(zhí)行程序相銜接,則在直接意義上保障了當事人的訴訟價值和基本權利[3]。
2.一審終審制度節(jié)約了國際商事法庭的司法資源。國際商事法庭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機構,其層級與最高人民法院相同。因此,其運行采用一審終審制度具有合理性,也反映了法庭的專業(yè)性和嚴肅性。中國最早于2013年將一審終審制度適用于小額訴訟程序。與二審終審甚至三審終審制度相比,由于不用進行繁瑣的上訴程序,一審終審制度訴訟效率無疑更高,占用的司法資源也更少。國際商事法庭也是如此。根據(jù)案件的類型實行不同的審級制度,在國家的訴訟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實行司法平均主義,為所有人提供充足的保護,最終導致的是每個人都只能獲得粗糙的正義[4]。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在審級制度上的創(chuàng)新,體現(xiàn)了法庭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價值理念[5]。
1.一審終審制度剝奪了當事方上訴救濟的權利。從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明確第一審涉外民商事案件級別管轄標準以及歸口辦理有關問題的通知》 (以下簡稱《通知》)可知,中國大部分涉外商事案件依舊由各省各地的中級、高級人民法院受理。國際商事法庭和發(fā)達地區(qū)高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選擇了最高人民法院管轄且金額較大。但如果僅因為審理案件的法院不同,標的金額小的由中級、高級法院審理的案件,當事人享有上訴救濟的權利,標的金額更大但選擇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管轄的案件,當事人反而不享有上訴救濟的權利,這是對當事人的極大不公平。
雖然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一審終審,從審級制度的功能看,并不妨礙司法的統(tǒng)一,且有利于實現(xiàn)便利高效的原則,但不賦予當事人上訴救濟的權利是這項制度最大的問題所在。司法實踐中,受主客觀條件制約,任何裁判都難免出現(xiàn)錯誤。上訴的目的在于對一審判決中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二次審理,同時給予當事人一個表達意見的平臺,也給予人民法院重新審視一審事實和程序問題的機會,以實現(xiàn)更大程度的公正。目前,中國國際商事法庭不賦予當事人上訴的權利,極大地限制了當事人對法庭判決不認同的救濟方式。對國際商事糾紛當事人而言,選擇法院訴訟而不是以效率本位為基礎的仲裁解決糾紛,應該說,當事人對公正的訴求是甚于效率的。法庭雖然保留了當事人向最高人民法院本部申請再審的救濟權利,但審判監(jiān)督程序的復雜和困難往往會導致當事人的救濟權利形如虛設[6],故中國國際商事法庭一審終審制度的合理性依舊值得商榷。
2.一審終審制度模糊了國際商事訴訟和國際商事仲裁的界限。國際商事仲裁是在長期國際民商事交往中發(fā)展而來的解決國際民商事爭議的重要方式,其程序的靈活快捷以及審理的高效便利使其得到國際商事糾紛當事方的青睞,一裁終裁制度更是國際商事仲裁審理的特色。與仲裁相比,國際商事訴訟的優(yōu)勢在于其訴訟程序的嚴謹性以及審理判決的權威性。中國國際商事法庭采用一審終審制度,雖然在判決上實現(xiàn)了終局性的效果,但程序上并不如仲裁那般靈活便捷,有損訴訟獨有的嚴肅性和公信力?,F(xiàn)階段為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發(fā)展初期,其影響力和公信力都尚未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在此情況下,國際商事法庭實行一審終審制度,會模糊國際商事訴訟與國際商事仲裁的界限,使國際商事糾紛解決方式趨同化[7]。由于中國國際商事法庭是在“一帶一路”倡議下建立的,承擔著解決沿線國家國際商事糾紛和穩(wěn)定國際貿(mào)易秩序的重要作用。模糊了國際商事訴訟和國際商事仲裁的界限,會對貿(mào)易往來和法律秩序產(chǎn)生極大的消極影響,不利于國際商事訴訟的發(fā)展。
世界各國的民事訴訟立法實踐,從裁判的角度看,一個案件能否提起上訴,一般根據(jù)裁判的性質(zhì)或者爭議的金額來決定,如是否中間判決,爭議金額是否少于一定數(shù)額。中間裁判和爭議金額少于一定數(shù)額的裁判通常不得提起上訴。而從審判制度或?qū)徟袡C構的角度看,能否上訴則取決于該制度或機構的功能定位。
我國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第162條以及177、178條的規(guī)定,小額訴訟程序、特別程序①特別程序包括:選民資格案件、宣告失蹤或者宣告死亡案件、認定公民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案件、認定財產(chǎn)無主案件、確認調(diào)解協(xié)議案件和實現(xiàn)擔保物權案件。,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審理的案件,實行一審終審制度。國際商事法庭采用一審終審,開啟了審級制度多元化發(fā)展的新篇章。由于特別程序主要為非訴程序,因此,本部分只比較小額訴訟程序制度、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和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功能定位。
國內(nèi)小額訴訟程序的產(chǎn)生是從學界建言到法院探索再到立法決策這樣一個從下到上的制度生成過程。其設計初衷是司法大眾化、貼近人民、接近正義[8],賦予當事人便捷進入訴訟程序的權利。在小額債權受到侵害時,也能利用訴訟制度保護自己,不會因程序繁瑣與費用巨大而對訴訟程序望而生畏。對于法院而言,也有利于合理配置司法資源。小額程序適用于標的額較小的特定案件,訴訟程序簡便,審理成本低廉。即便如此,國內(nèi)小額程序設立以來實施的效果并不理想,其應然的制度與實然的功能外現(xiàn)之間卻存在著很大的斷裂[9],自運行以來出現(xiàn)了許多的問題,未能達到立法預測的效果。首先是因為當事人對小額訴訟程序一審終審有抵觸情緒,再就是法官為避免一旦出現(xiàn)錯案后,因救濟方式有限導致的信訪壓力,對適用小額訴訟程序一審終審取消極態(tài)度,寧愿采用調(diào)解或撤訴的方式結案。
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頒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作出重大司法改革舉措,決定在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巡回法庭。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 “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巡回法庭,審理跨行政區(qū)域重大行政和民商事案件。這樣做,有利于審判機關重心下移、就地解決糾紛、方便當事人訴訟,有利于最高人民法院本部集中精力制定司法政策和司法解釋、審理對統(tǒng)一法律適用有重大指導意義的案件?!盵10]目前,巡回法庭已在六個城市掛牌成立①這六個城市是廣東省深圳市、遼寧省沈陽市、江蘇省南京市、河南省鄭州市、重慶市以及陜西省西安市。。其基本職能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打破司法地方保護主義,維護國家法制統(tǒng)一;第二,緩解最高人民法院本部的案件壓力;第三,就地解決糾紛,便利當事人訴訟[11]。巡回法庭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機構,故其審級制度與最高人民法院一樣為一審終審制度。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20條,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案件須有全國影響且最高院認為應當受理的,這類案件的審判對全國一般具有指導意義,這就意味著巡回法庭與最高人民法院一般無二,其受理案件的全國影響力以及審判程序的指導意義是一審終審特殊性的緣由,且肩負著司法“去地方化”的憲法功能。
與小額訴訟程序制度不同,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立是依據(jù)國家“一帶一路”戰(zhàn)略定位,最高院決策的從上到下的過程。根據(jù)《規(guī)定》第2條,法庭受理案件是當事人依照民事訴訟法第34條的規(guī)定協(xié)議選擇最高人民法院管轄且標的額為人民幣3億元以上的第一審國際商事案件。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使命跟“一帶一路”國家戰(zhàn)略密切相關,由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法律制度與司法環(huán)境特別復雜且多變,雖然其中有些國家加入了包含商事爭議解決規(guī)則的相關國際條約,但這些條約并不適用于“一帶一路”沿線所有國家。即使是作為相關條約締約國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執(zhí)行這些條約的方式與程度也相差甚遠。設立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可以盡可能避免這種立法與司法的不統(tǒng)一對沿線國際民商事交往產(chǎn)生的阻礙,公平、公正、快速、及時地解決有關爭議。可以說,設立中國國際商事法庭,是中國在“一帶一路”倡議中首創(chuàng)者和引領者地位在司法領域的體現(xiàn),也是我國司法體制改革的重大舉措[12],其功能定位要放到“一帶一路”法治化國際公共產(chǎn)品供給的視角去理解,是“一帶一路”倡議長久和順暢實施的重要保障[13]。
與巡回法庭以案件是否具有指導意義作為受案標準不同,國際商事法庭受理第一審案件主要以案件標的額為標準,跟案件標的額相關聯(lián)的往往是當事人的利益關切,與政治功能無關。這就意味著雖然巡回法庭與國際商事法庭都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機構,但其一審終審所代表的意義卻截然不同。此外,根據(jù)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通知》,由國際商事法庭受理的一審案件,按照地方高級法院涉外民商事一審案件的標準同樣可以受理,但極可能出現(xiàn)類似標的額的案件僅因選擇受理法院的不同,從而使有的當事人喪失審級利益,即與巡回法庭一審終審相比,國際商事法庭也缺乏了其不可替代性這一關鍵性能。
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成立于2015年,其發(fā)展得益于新加坡的國際商業(yè)中心地位以及完善的司法體制和法律環(huán)境。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置采取的是嵌入模式,是新加坡最高法院高等法院的一個分庭,采用的審級制度為二審終審制。新加坡的法院體系為兩層三級制,主要分為國家法院和最高法院。其中,國家法院為基層法院,最高法院分為高等法院和上訴法院。高等法院既可以審理一審案件,也可以受理由國家法院一審上訴的案件。高等法院一審的上訴案件由上訴法院審理,所以,上訴法院是真正具有終審功能的法院。由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審理的案件,若當事人不服判決,可請求上訴法院二審[14]。但是,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對于當事人的上訴權利也有所限制。根據(jù)《新加坡國際商事法院執(zhí)業(yè)指引》第139條規(guī)定,雙方當事人可以合意放棄、限制或變更對于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的上訴權,前提是雙方當事人以書面的形式達成合意。如果雙方當事人合意放棄上訴的權利,那么,新加坡國際商事法院作出的判決或裁定則是有效的最終判決、裁定,當事人不得再進行上訴。如果雙方當事人沒有達成書面形式的合意,則仍然可以請求上訴法院進行二審。
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于2006年在阿聯(lián)酋設立運作,具有連接東西方市場的重大作用,其目的是為在該區(qū)域從事國際貿(mào)易往來的組織和個人提供安全、高效的平臺。不同于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的嵌入式,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采用的是獨立模式,是一個結構完整的法院系統(tǒng),其內(nèi)部設立了初審法院和上訴法院,上訴法院是具有終審功能的法院。可以看出,作為一個獨立的國際商事法庭,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采用的審級制度為二審終審制。雖然當事人的上訴權不像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有特殊規(guī)定,但規(guī)定一審由獨任法官進行審理,二審則至少三名以及法官進行審理。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獨立式的法庭結構,其優(yōu)勢是法庭審理案件的專業(yè)化和專門化,對于當事人提出上訴的案件,可以更加快速準確地處理,達到高效便利的目的[15]。
英國倫敦商事法庭隸屬于英國高等法院中的王座分庭,是英國高等法院的重要組成部分。倫敦商事法庭主要負責審理第一審商事案件,當事人可對倫敦商事法院作出的判決上訴至英國上訴法院[16]。根據(jù)德國《法院組織法》第119條規(guī)定,德國國際商事法庭設立于各州中級法院,當事人對于德國國際商事法庭審理的第一審案件不服的,可以向德國高級法院提出上訴。法國商事法庭審理管轄范圍內(nèi)第一審案件,上訴法院的商事法庭審理其管轄范圍內(nèi)的上訴案件。在特定情況下,法國商事法院也可以對某些上訴案件進行審理[17]。根據(jù)荷蘭關于國際商事法庭的規(guī)定,荷蘭國際商事法庭分別設立在阿姆斯特丹地區(qū)法院和阿姆斯特丹上訴法院,分別受理第一審國際商事案件和上訴國際商事案件。
由上可知,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以及英法德荷幾個歐洲國家的國際商事法庭都采用二審終審的制度,給予當事人上訴救濟的權利,而中國國際商事法庭采用一審終審制,這是中國與國外主要的國際商事法庭最大的區(qū)別,因為它們在一般的管轄規(guī)則方面并無根本性的不同。
雖然程序制度是文化和傳統(tǒng)積淀的產(chǎn)物,比如我國采用“兩審終審為主,一審終審為輔”的審級制度,植根于我國的文化和傳統(tǒng),有其合理性。但對于國際商事糾紛而言,每個案件都具有涉外因素,因此,為獲得更多國外當事人的信任,吸引他們到中國國際商事法庭解決糾紛,不宜過于強調(diào)特色,可更多地借鑒國際經(jīng)驗,因為畢竟這是一所“國際”商事法庭。
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審級制度,無疑會影響國際商事糾紛當事人對受案法院的選擇。分析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已審理案件的數(shù)量和當事人結構,是判斷法庭是否獲得國際認可的重要依據(jù)。截至2021年4月16日,法庭一共作出了6份裁決書和1份判決書[18],其中唯一的民事判決書由深圳市第一法庭作出。這個數(shù)據(jù)對比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成立以來已作出的81份判決書[19],尚有相當大的差距。此外,這7個案件從表面看,中方當事人有9個(含臺灣地區(qū)1個),外方當事人10個。但如果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10個外方當事人中有7個曾是中國人或是中國人在英屬維爾京群島設立的離岸BVI公司,真正的外國人只有3個。而從當事人結構上看,英國倫敦商事法庭的訴訟當事人有四分之三來自海外,這也是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設立之初的愿景[20]。法庭的受案情況是其國際影響力和公信力體現(xiàn),目前,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無論審理案件數(shù)量還是外方當事人比例,與國外的同類法庭相比都有較大差距。在國內(nèi)外商事法庭的一般管轄制度沒有根本性不同的情況下,審級制度的巨大差別無疑是造成這一差距的重要原因。
從已審理案件數(shù)量和當事人結構可以看出,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尚未得到國際商事糾紛外國當事人的廣泛認可。此外,目前法庭做出的所有裁判的當事人均未向最高人民法院本部申請再審,這可能體現(xiàn)了法庭的專業(yè)和高效,但更可能是因為司法救濟的嚴苛和困難。如此,法庭的案件審理情況與當事人申請司法救濟情況,都只是其特殊審級制度導致的結果而已,雖然不排除還有其他的影響因素存在。采用與域外迥異的一審終審制度,不利于擴大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國際影響力和公信力,實踐中有必要對該審級制度作出改進。
根據(jù)《規(guī)定》第1條規(guī)定,國際商事法庭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審判機構。由此可見,中國國際商事法庭與最高人民法院屬于同級,在中國上訴由上一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大背景下,國際商事法庭無上一級的人民法院審理對其上訴的案件,故沒有給予當事人上訴救濟的權利。由于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審級制度在理論和實踐中存在不合理之處,可以考慮參照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處理上訴案件的方式,由最高人民法院對國際商事法庭采用一級二審的審級制度。
一級二審制度是指由同一級人民法院既審理第一審案件,又對其上訴案件進行審理的審級制度。具體到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運用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第一種形式為在國際商事法庭另行組成合議庭對上訴案件進行審理,相當于在國際商事法庭內(nèi)部專門設立一個上訴法庭機構,因一審二審都在國際商事法庭,對于案件的交接處理會更加快捷,更能體現(xiàn)高效便利性;第二種形式為最高人民法院本部選其一個商事法庭為國際商事法庭的上訴法庭,由本部的商事法庭專門受理國際商事法庭的上訴案件。如果由最高人民法院本部進行二審,雖然其二審程序外觀上與《規(guī)定》指出的再審救濟無異,但上訴和再審無論在提起的條件還是判決效果上都截然不同,并且對于案件的處理更能體現(xiàn)其公正權威性。
國際商事法庭的定位是最高人民法院常設機構,在判決上設立了最高級別雖然有利于域外機構對其承認與執(zhí)行,但剝奪了當事人上訴救濟權是最大的問題。根據(jù)《通知》可知,國際商事法庭與中國各省、直轄市高級人民法院管轄的涉外案件僅在訴訟標的金額方面有所區(qū)別,其他方面并無大的差別。將國際商事法庭設立為與高級人民法院同一級對其受理涉外案件并無巨大影響,從側(cè)面可以擴大國際商事法庭的管轄權,最重要的益處在于可以賦予當事人向最高人民法院上訴的救濟權利。
雖然把國際商事法庭設立的審級與高級人民法院同級,但國際商事法庭的專門化受理國際商事案件并不會影響高級人民法院正常受理案件,反而可以把現(xiàn)階段高級人民法院受理的重大涉外案件進行接管,這也是一種將案件有效分流的方式。雖然國際商事法庭的審級設置為高級人民法院,但中國國際商事法庭本就是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大背景下設立的,設立的目的是有效且權威的解決沿線國家的國際商事糾紛。因此,建議設立區(qū)域性的專門化國際商事法庭,有針對性地解決“一帶一路”沿線一定范圍內(nèi)的國際商事糾紛。
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一審終審制度的優(yōu)勢在于高效便利,不足之處在于剝奪了當事人上訴救濟的權利。那是否有辦法在保障當事人上訴權利的同時達到高效便利的目的呢?本文認為可以適當限制當事人上訴救濟的權利,主要有兩種方式:
1.在商事案件糾紛中,當事人意思自治是最優(yōu)先的原則。因此,可以參照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關于當事人可以處分其上訴權的規(guī)定,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可以在規(guī)定當事人有上訴救濟權的同時,允許當事人合意選擇放棄上訴。如若當事人達成書面合意放棄上訴,一審判決即時生效且為終審判決,當事人不得再次提出上訴。如若沒有達成放棄上訴的書面合意,當事人依然有權提出上訴。
2.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可以設立上訴許可制度。上訴許可制度是指在上訴期間只有具備相應上訴利益的當事人才被允許上訴的制度。上訴利益可以是對案件事實具有實質(zhì)性爭議、原審法院審理過程出現(xiàn)程序性錯誤以及發(fā)現(xiàn)新證人或證據(jù)可以證明案件事實等具體的規(guī)定。在上訴期限內(nèi),如若當事人滿足上訴利益,則允許當事人提出上訴;如不滿足,則一審判決在上訴期終止時立即生效。上訴許可制度賦予當事人上訴權的同時,對其權利行使做出適度限制,兼顧了司法公平和高效便捷的司法理念。至于受理國際商事法庭上訴案件的法院設置,可以參照上訴兩點建議。
從法理上看, “衡量政府行為正當性的利益衡量標準,是當事人享有的程序保障權與其從程序保障中獲得的利益成正比?!盵21]國際商事案件標的額普遍較高,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一帶一路”的發(fā)展,將來還有升級的趨勢。據(jù)2020年5月11日青島中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白皮書披露,“涉‘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及地區(qū)的案件數(shù)量及標的額逐年增多”[22]。利益沖突越大,則對正義的訴求越高。在“一帶一路”倡議下設立的中國國際商事法庭,肩負著解決國際商事糾紛并促進“一帶一路”沿線貿(mào)易往來的重大責任。法庭采用的一審終審制度,雖然降低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但無疑忽略了當事人關注的程序保障,模糊了國際商事訴訟與國際商事仲裁的界限,加之其功能定位與國內(nèi)其它的一審終審制度截然不同,其審級實踐與國際上有影響力的商事法庭差異較大,不利于擴大其國際影響力和公信力,這些都是其不能照搬國內(nèi)其他一審終審制度的理由。
“公正優(yōu)先,兼顧效率”是司法改革必須貫徹的原則,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審級制度設置也要體現(xiàn)這一原則。尤其重要的是其審級制度的完善,要以設立法庭的功能定位為基礎,以國外商事法庭的實踐為借鑒,因為畢竟這是一所“國際”商事法庭。完善的措施包括在最高院設立一級二審、降低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的行政級別,以及適當限制當事人的上訴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