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道陸蠡,緣于十年前一本偶然得到的書。
這本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82年的小書,名曰《現代散文詩選》。書體業(yè)已泛黃,透著時光浸染過的輕斑,翻開時書頁在指尖掠過,像寒冬里的枯葉蝶。首篇魯迅先生的《火的冰》,是第一次讀到。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雖說熱愛魯迅,但也絕對沒熱愛到非要讀盡他每一個文字的地步。
很顯然,魯迅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將《火的冰》當作一首散文詩?!痘鸬谋吩醋运l(fā)表在1919年《國民公報》新文藝欄的一篇連載,篇名為《自言自語》,貌似一組小品文或微型小說,一共七節(jié),連載了五天,在第七節(jié)末尾注明未完,想必大先生是要當一個大工程來計劃的,不知何故卻成了爛尾樓。說是自言自語,卻不是他在說,而是假托了一個水村的老漢陶老頭子,這老頭已然昏聵,一輩子沒有進過城,見識有限且耳聾眼花,水村里大人不屑與他談閑,小孩無意聽他講古,于是他只有閉著眼自言自語,講些昏話。《火的冰》是他所講的第一席昏話,被大先生在夜深人靜時記錄下來。
“流動的火,是熔化的珊瑚嗎?”想不到,開首一句,就擊中了我,一瞬間,胸次仿佛堆砌了千峰萬仞。我完全沒有想到,魯迅在1919年就寫出了這樣的句子。而要在多少年后,中國才出現了北島那樣的詩句?
要是早在北島之前就遭遇了魯迅的《火的冰》,我的閱讀和寫作生涯又將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
二
《現代散文詩選》將原本是一個片段的《火的冰》單列,當作一首散文詩,可謂別出心裁。
散文詩文體壽脈不長,在外國的肇端是法國的波德萊爾,在中國則是劉半農。早在1918年,曾留學法國的劉半農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由他轉譯的印度歌者拉坦·德維的短章《我行雪中》,并在附言中稱之為結構精密的散文詩,后一些報刊在發(fā)表此類抒情短章時才得以蹈襲此稱謂。至今我都不認為收錄在《現代散文詩選》里魯迅的《秋夜》《雪》《風箏》等是散文詩,那些短文我早在語文課本上讀過,甚至因為要背誦而心生膩煩。接踵而至的,還有朱自清的《匆匆》《春》,茅盾的《雷雨前》《白楊禮贊》,對我來說都高不可攀,或是一頭霧水。倒是散文詩的首創(chuàng)者劉半農,在《現代散文詩選》里收錄的《在墨藍的海洋深處》《雨》,談來頗有些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
在墨藍色的海洋深處,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們永世也看不見。
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
一個初秋的夜晚,暑氣尚未全消,悶熱像不知名的小獸潛伏在書房的某個角落,不覓蹤影,但散發(fā)出盛氣凌人的體息。我的手指在一排排緊密相倚的書脊上劃過,劃過卡夫卡,劃過荷爾德林,劃過王維,劃過蘇東坡,劃過博爾赫斯,劃過狄金森,劃過沈從文,一路劃過去,最后抽出的那本,竟然是暌隔多年的《現代散文詩選》,這是我沒想到的,于是硬著頭皮翻開。
不再是《火的冰》,我讀到的是陸蠡的散文詩《橋》,繼而是《海星》《失物》和《松明》。一個字一個字讀著,一些動人的情愫迎合著自然的節(jié)奏,在寂靜的氛圍里飄浮、彌漫,我暗自慶幸,要不是這次冥冥使然,我這一輩子恐怕都會與他失之交臂。
三
陸蠡所寫的第一篇文字是《海星》,只有兩百來字,當時他已經二十五歲,正是歌德出版《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年紀。那是1933年的秋天,經過一番失業(yè)流離的陸蠡在一所平民中學任理化教員,照他的話說是“因了一種喜悅”,每次寫兩三百字給比他年輕的小朋友們看。有了十幾篇后,被一位朋友推薦到報刊上發(fā)表,但之后就停了下來,兩年間只字未寫,不知是因為忙碌還是心境出了問題。直到1936年,他才出版了第一冊小集《海星》,二十五篇文章總共不到兩萬字,在他心目中,這只是一串未成熟的青葡萄,要不是朋友催促,他根本無心將其付梓。
兩年后,陸蠡的第二本集子《竹刀》面世,全書九篇文章總共不到三萬字,書中多篇仍未能使他滿意,尤其是定作集名的《竹刀》。其實,《竹刀》在喜歡他文字的人眼里,真正是削出了一片嶄新的散文境界。最后一本集子《囚綠記》也只有三萬來字,雖然在這本散文集中他的寫作已經臻于爐火純青的境地,但他出版此書,只是為了告別,他不想寫什么了。
相比歌德和亨利·米勒,甚至卡夫卡、狄金森,陸蠡無疑是脆弱的。他的朋友巴金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到這點,認為他有寫作才能,卻不肯輕易發(fā)表文章,他的散文和翻譯得到了讀書界的重視,卻不愿登龍文壇。
陸蠡不是一個自信的寫作者,在寫作中,他沒有宏大的結構和野心,而且老天爺也沒有留給他更多的時間。1942年,日本人進入上海租界,他所供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被查抄,為要回一卡車被抄的書籍,他獨自前往巡捕房交涉,卻被移解到日本憲兵隊,從此下落不明,其時只有三十四歲。
在他身后,一些朋友撰文贊揚他的勇氣與擔當,但在評論他的文學成就時,仍嫌他的視界不夠開闊,寫的多是身邊瑣事,下筆也不夠恣肆。尤其致命的一點,是他寫得太少。所以在他不幸離世后,也沒有誰認為他是文豪或巨匠。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他注定是個湮沒無聞的作家,和世界上很多的作家一樣。
四
叔本華在談論書籍時說,如同地層依次保存著古代的生物一樣,圖書館的書架上也保存著歷代的各種書籍,那些書也許曾紙貴一時,而現在已等同化石,了無生氣,只有一些文學的考古學家在鑒賞而已。
我不是叔本華所說的那種鑒賞家,在圖書館尋找陸蠡,并不是為了哪篇論文或某項研究,只是因為《現代散文詩選》上的一次偶遇。那驚鴻的一瞥,讓我念茲在茲,無日或忘。陸蠡顯然是個湮沒無聞的小作家,但對我而言,他并不是化石,打開蒙塵的書頁,他的那些文字會不知不覺間飛動起來,像夢的羽翼一樣撲在我的身上。
那是一個午后,我從袁家?guī)X那邊的圖書館里出來,在一座白玉般的石橋上,遇到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發(fā)現他跟我很像,那眉眼,那口唇,根本就是少年時的我,一股好奇心驅使著我跟住他,來到一道山丘下的小街上。山影移上短墻,風從巷口吹來,微有一絲涼意。我找了個理由和那個男孩攀談起來,他說話的聲音和模樣也與我年少時一樣。在驚詫間,我跟著男孩來到了他家里。在他家中,我知道了這個男孩叫陸蠡,或許是一種類似血緣的親近感,我貿然的來訪沒有讓陸蠡家人有絲毫不適,相反,我們相談甚歡。陸蠡的母親告訴我,陸蠡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孩子,他們甚至說起他的隱私,說他掉第一顆牙齒時的趣事,說他九歲時的畫作和生過的各種疾病。
不可思議的是,為了拒絕與同齡人玩耍,他還裝過病,咳嗽或腹痛,當同齡小孩在空坪上瘋鬧的時候,假裝生病的他來到屋外的大樹下,獨自養(yǎng)他的蟋蟀。他將它養(yǎng)在一只瓦盤里,盤里放了在溪中洗凈的清沙,在沙中用手指掏一個小洞,在洞口放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干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為了讓它安居,小陸蠡還別出心裁地種上花草,造了一座假山。
聽大人說,蟋蟀最長活不過白露,他翻開墻上的掛歷,找白露的那一天,屈指計算著他的蟋蟀還可以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個。他希望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一個早秋初涼的日子,他用棉花層層圍裹住那只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便換上綠苔。他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常見它頭埋在沙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嗎?是畏光嗎?他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一天,他驚異地發(fā)現,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嚙斷自己的一條大腿,那蟋蟀終于在白露臨近前死了。他用一只火柴盒子裝著,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一把土,復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一番。
那天,他真的病了,母親為他請來大夫,開了兩服中藥,一以驅寒,一以安神。
陸蠡家人的敘述紛亂而零碎,但在我聽來卻那么完整,那都是發(fā)生在我兒時的事情,我和他得過同樣的病,甚至也裝過病,養(yǎng)過蟋蟀。陸蠡就是我。我們有過一樣的幼時,倒不是一模一樣的復制品,至少是一個相似的鏡像吧。
我不知道那個夢是怎么醒的,醒來之后,在床頭乳白的燈光下翻開《陸蠡文集》,看著他對童年生活的記敘,才明白,不是他重復了我的童年,而是我重復了他的。時至今日,陸蠡已經死去快八十年了,而我還活著,一點一滴地感受著人世的悲與歡,但我也知道,我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流逝,不論長短,最終都有結束的一天。
陸蠡早在我出生的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早就活過了他的生年,且比他活得更為長久,然而我終究會死去,我不知道,在我死后,是否還會有人長得像我,和我生一模一樣的病,且在沒病時裝病,還養(yǎng)過一只蟋蟀呢?
五
他的文字里貫穿著一種沉默,是難以感知和體悟的沉默,帶著憂郁與高貴的氣息,不管時間過去多少年,那種沉默仍然閃著光,一點一點地將人照亮。
孩子手中捧著一個貝殼,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一半給他親愛的哥哥,一半給他慈藹的母親。
他看見星星在對面的小丘上,便興高采烈地跑到小丘的高頂。
原來星星不在這兒,還要跑路一程。
于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巔,星星又好像近在海邊。
孩子愛他的哥哥,愛他的母親,他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獻給他的母親。
海邊的風有點峭冷。海的外面無路可以追尋。孩子捧著空的貝殼,眼淚點點滴入海中。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了手中捧著貝殼的孩子的冰冷的身體。
第二夜,人們看見海中無數的星星。
陸蠡的這首散文詩《海星》,仿佛一則憂傷的童話,看得出來,是夜晚海中的星星啟發(fā)了他的想象,那些星星像淚滴,如果僅僅是靠這個變幻莫測的意象,無論運用得多么精巧感人,都只是抒情的常態(tài),那短暫的情感通道,注定會在漫長的歲月里自動關閉。陸蠡匠心獨運的是,他通過泡沫般易逝的意象,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無有凡塵,也非仙境,那是心最初的領域,時間靜止,欲念消失,那孩子冰冷的身體,海中無數的星星,一同構成了陸蠡獨特的本原世界。
在陸蠡的筆下,那是一只懷孕的母鼠,她細心地撿起片片紅葉,疊成未來的產褥。她無須憂慮給養(yǎng),巨大的糧倉和廣袤的田疇都是她的采邑。她是命定的安閑者,一切都有人為她預備端整;她是命定的幸福者,別個的災禍正是她的僥幸。懷著這極有把握的驕矜,母鼠誠然有時未免忘形,但誰也無法妒羨,因為這世上自有命運注定。
那是一個出生在富裕家庭的農家少女,出嫁時風光一時,為人所羨慕,卻命運多舛,最終自焚于儲藏在箱底的嫁衣。
還有那個靠打柴燒炭為生的年輕人,為了大家的利益,毫不費力地用自削的竹刀刺進一個奸商的肚皮,官廳在檢驗兇器的時候頗懷疑竹刀的能力,他拿了那竹刀,捏在右手里,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兩寸深了,差一點不曾透過對面,復抽出這竹刀,擲在地上,鄙夷地望著臂上涔涔的血,說:便是這樣。
陸蠡說,往事如墜甑,他頗懶于一顧,若不幸遺下一絲感喟,那不過是凡人之情而已。
的確,打破的甑,能拾起的只有碎片。
安于沉默的陸蠡,相比同時代的作家,他的心中似乎沒有那么多恨,也似乎沒有那么多愛,那些凡人之情,抗爭、抱怨、希望與嘆息,是他心靈起伏的痕跡,他用文字的彩衣將它裝扮起來,那是他用一個字一個字精心縫紉的彩衣。
一個錦衣夜行的人,隱身在他的文字里,就像七十八年前的一天,他在親人和朋友的期盼中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選自2021年第1期《散文》)
原刊責編" 沙"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