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秋是在立秋之后。
這是有原因的。立秋之后,靠近沙漠的西戈壁早晚溫差有十多攝氏度,此時的陽光如一位溫厚的老人,慈眉善目,不似夏日脾氣暴躁,從早到晚都灼人。所以此時晾曬的干菜品相最好。紅的透紅,青的靛青,綠的翠綠。
為什么西戈壁要晾曬干菜?這是這個地方漫長的冬季,儲存冬菜的特有方式。西戈壁這地方屬于天山北坡,從當年的十月底至第二年的“五一”之前,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幾乎見不到星點的綠色。而人們飯桌上吃的菜,除了每家每戶菜窖里儲存的大白菜、土豆、青蘿卜外,還有的就是立秋之后晾的干菜、醬菜和腌制的各類咸菜、酸菜、泡菜。
西戈壁能晾曬和腌制的蔬菜品種很多,連隊菜園子里種的所有蔬菜都可以拿來腌制和晾曬。最常見的是秋天大田里間苗時拔下來的白菜苗,家家戶戶都會整麻袋地用架子車拉回家,講究些的人家會用清水洗凈后掛在鐵絲上晾曬,家里勞動力少,大田地里的活兒干不完的人家會隨意地散放在葦席上,只要散散地鋪開不捂著就行。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白菜苗,到了冬季只需從屋外端進來一盆雪水浸泡,不多時就會顯示出原有的樣子,無論是炒、煮、燉,或用來蒸包子、包餃子、下面條,都會顯露出冬季難見的青翠。
曬辣椒是必不可少的,勤快些的人家用線繩穿起來一串串掛在屋檐下,嫌麻煩的人家用刀一破兩瓣直接鋪在葦席上或床單上,只需幾天的陽光,即便是帶些青顏色的辣椒也會變得通紅,成了這片褐黃色土地上最搶眼的顏色。
黃瓜、苦瓜、葫蘆、茄子,都可以晾干成片。
花菜、長豆角需要在開水鍋里焯一下,這樣晾曬出來可以保持原有的本色。
對孩子們來說,最喜歡的是大人們晾曬的甜瓜干。大田的瓜園子罷園了,許多人家都會背上幾麻袋甜瓜蛋子,女人們會利用晚上的休息時間,將這些甜瓜蛋子削皮、切成瓜牙子,然后掛在晾衣服的鐵絲或者紅柳條上,經(jīng)過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露水,半個月后當這些瓜片萎縮成小拇指般粗細的干條條時,人們就將它們?nèi)∠聛矸湃肟鹱?,掛在家里的屋梁上存放起來(如果不掛起來放在高處,貪吃的孩子們隨手可取的話,用不了幾天便會被他們?nèi)刻钊攵瞧ぃ_@些甜甜的瓜干是冬季連隊孩子們最渴望和最期盼的美味。
雪里蕻、芹菜和蓮花白晾曬不是要把它們變成儲存的干菜,而是為腌菜所用,因為這幾種菜含水多,如果不晾曬而直接撒上鹽入缸,保不準還沒熟,這一缸菜就壞了。這都是有前車之鑒的,萬萬不可省略。至于用韭菜、芹菜裹著辣椒、豆角、蓮花白和香菜混搭,那是女人們腌菜時不同的花樣。
蔬菜晾曬根據(jù)需求時間長短不一。
在西戈壁連隊,家家戶戶的房前或屋后都有一個長三四米、寬約一點五米、深度不少于一點五米的菜窖。冬天再冷菜窖也會保持一定的溫度和濕度,利于蔬菜的保存和保鮮。而菜窖儲存的基本上就是老三樣:大白菜、土豆、青蘿卜。大白菜、土豆、青蘿卜在入窖前也是需要晾曬的,不僅晾曬的時間更長,而且要不停地來回翻騰。大白菜因為含水量太多,自打過霜從地里拉回來,就一棵棵擺在墻腳曬太陽,一直曬到西戈壁第一場落雪。大白菜入窖時大地已封凍,即便是菜葉子上有些凍傷也不礙事,此時放入菜窖最宜,入窖太早,窖內(nèi)的溫度過高,很容易捂爛,而在大地冰凍之時入窖,依靠菜窖濕溫的呵護,凍傷的大白菜漸漸蘇醒,用西戈壁人的話,就是慢慢緩過來了。
連隊的女人大都是曬晾的好手。由于地處沙漠邊緣,這兒的太陽不僅毒辣、粗暴,就是風沙也能把人臉打得生疼,因此一年四季,這里的女人幾乎都用頭巾裹著臉。不同顏色的頭巾也成了曬秋的圖畫。
女人們會根據(jù)自己腌制蔬菜的需求進行晾曬,而且在心底里暗暗較勁。連隊職工吃飯大都是端個碗聚在一起,女人們這時就會把最拿手的美味呈現(xiàn)在自家男人的碗里。不說是比試高低吧,說是一種心理攀比自然一點也不過分。
這里的女人來自全國的四面八方,她們的男人是響應(yīng)黨的建設(shè)邊疆的號召從家鄉(xiāng)奔赴這里開荒、種地,等這兒有了一定的生活基礎(chǔ)了,男人就會把老家的婆娘孩子接過來。也有單身漢在這里苦干了幾年,口袋里有了鈔票,連哄帶騙地也領(lǐng)了一個鮮靈靈的媳婦,從家鄉(xiāng)來到了這里。
因為來自不同的地域,女人們在腌制蔬菜方面的口味也完全不同,有的偏辣,有的偏咸,有的偏酸;腌制的家什也不同,有的用盆,有的用鐵桶、木桶,也有的用罐頭瓶子,可謂十八般武藝皆派上用場。
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是我們家隔壁鄰居羅姨腌的泡菜。羅姨是四川人,她的丈夫是連隊的木工師傅,那時連隊玻璃器皿很少,最多的就是連隊商店里的罐頭瓶子,而連隊唯一能改善改善生活的也只有罐頭。也不知羅姨從哪兒搜集來那么多的罐頭瓶子,她家的窗臺下,一層層地壘了起來,怎么數(shù)也有好幾百個。她就用這些罐頭瓶子腌泡菜。羅姨腌的泡菜很好看,透過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裝有豆角、辣椒、姜片、蘿卜、香菜等,紅白黃綠各類蔬菜顯得那樣的清爽,還沒打開瓶蓋就令人嘴饞難抑。西戈壁農(nóng)場的梁場長有次臨時下連隊檢查工作,因為過了吃飯點,食堂也沒準備什么菜,食堂大師傅和羅姨是老鄉(xiāng),便向羅姨要了一瓶泡菜給梁場長下飯,誰知梁場長當即被這泡菜所迷,不僅一頓飯吃完了一瓶泡菜,而且還吃上了癮,臨走專門到羅姨家討要兩瓶帶回場部。梁場長說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泡菜。
羅姨的泡菜為什么讓人過口不忘?誰也搞不明白。連隊也有幾個四川女人,她們做泡菜也都是一把好手,味道也不錯,可只要和羅姨的放在一起,總覺得口感缺少點什么。這幾個女人不服氣,認為羅姨腌制的泡菜好吃,是因為存有老湯水。羅姨便很大方的,每人送了她們幾瓶湯水,回家之后她們用羅姨的老湯水加工泡菜,雖然口感有進步,但依舊沒有羅姨腌制的招人味蕾。有人不信這個邪,在腌制泡菜時專門到羅姨家中,看她如何下料、封蓋,回去之后照本宣科地按步驟進行,但依舊無法相比。問羅姨究竟是什么原因,羅姨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問多了,羅姨謙虛地說,哪有什么秘密哦,大家腌的菜都不差,一樣好吃喲。多年后母親告訴了我羅姨腌制泡菜為什么好吃的秘訣。母親說羅姨的泡菜為什么與眾不同,關(guān)鍵是她用的鹽不同。我們西戈壁人腌菜都用的是當?shù)佧}湖生產(chǎn)的鹽,而羅姨用的是她千辛萬苦從四川老家探親時背回來的自貢井鹽。
母親的家鄉(xiāng),江蘇徐州這塊土地自古和戰(zhàn)爭結(jié)上了緣。因為戰(zhàn)爭頻繁,民風彪悍,自然沒有閑時打造精美的食物,好戰(zhàn)之地的人對口中之物也便沒有了那般挑剔。煎餅、黃豆醬(鹽豆子)、大蔥是那個地方人們填飽肚子的標配。因此母親從家鄉(xiāng)出來,盡管扔掉了許多可以攜帶的物件,但為了嘴巴和肚皮的需要,她仍是不顧父親的勸阻,背著一個20斤重的鏊子,從幾千公里的大運河來到了這天山腳下的西戈壁。
母親曬秋主要任務(wù)是做她的三缸醬,用她自己的話,沒有醬怎么能過日子呢?
第一缸是辣椒醬,在連隊菜園子里,母親會挑選那些幾乎全身都被曬成紫紅或褐紅的辣椒作為主料。她將這些辣椒洗凈在陽光下曝曬,直到?jīng)]有一點水汽的時候,再把辣椒和姜蒜一起剁碎。在用刀剁的過程中,母親不時會撒上一些鹽,撒鹽的辣椒會滲出水分,母親就用紗布把這些水通通擠掉,然后分別裝了幾個盆子放在透風的地方。母親會用高粱稈編的箕子,白天掀開晚上蓋上。而每天下班之后,她會用紅柳棍在盆子里攪翻一遍,這樣經(jīng)過大約一個月時間的晾曬,辣椒醬變得沒有了沖鼻的辛辣,母親會把所有盆子里的辣椒醬倒入一口大缸,她邊倒邊不停地用鼻子嗅嗅說,雖然已曬出了辣香味,但這些辣椒醬還有很足的火氣呢,但再過三兩月把它們在缸里悶上一陣就會老實了。
父親有時插話說這個不是酒,還需要用時光來驗證它的綿醇。
每當這時母親就會用不屑的口氣說,燒酒哪有這個費工夫,哪兒涼快到哪兒涼快去,做這活兒不是我吹牛,你們哪個男人也比不上我。的確,在做家務(wù)活兒方面,父親絕對不是母親的對手,他只有不再言語。
經(jīng)由時光的沉淀,辣椒醬也在散發(fā)著美味。每天嗅著缸里味道,母親好像也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她有時候會圍著裝辣椒醬的大缸轉(zhuǎn)上幾圈,有時也會掀開箕子看看顏色。每當我們看到母親嗅完醬后那種愜意的笑容,就知道母親對自己的勞動成果是滿意的,自豪的。
連隊也有一些女人照著母親的方式做辣椒醬,但成功率不高,因為放不了幾個月就會長毛,無法食用,即便放再多的鹽也無濟于事。問母親是何緣故,母親自己也沒搞清楚,而且年年如此。后來連隊的女人不再追問母親,想吃了直接拿個缸子就來取,而且還振振有詞對母親說,誰讓你不教會我們做的,不吃你家的吃誰家的?每每此時母親會很寬容地一笑,等人出門時還送上一句,吃完了再來啊!若干年后母親搬進了城里的樓房,再曬辣椒醬時也同別人一樣去掉辣椒籽,她所曬的辣椒醬也長了毛,直到那時才大悟,原來辣椒籽是含油的,在西戈壁是連籽一起曬的,有籽粒護著醬才不會長毛,而一旦將辣椒籽去除也就使醬失去了天然的保護機能。這個道理看似簡單,如不親自體驗,哪能明白。
第二缸是西紅柿醬。母親將那些熟透的西紅柿在開水鍋里燙一下,待冷卻后去掉外表那層薄皮,再用刀將蒂部的硬塊削掉之后,就將這些西紅柿剁碎,每年母親會剁上好幾大盆西紅柿丁,輔料是一盆紅辣椒丁,一盆蔥姜蒜丁,還有一盆事先煮好的黃豆。熬西紅柿醬和辣椒醬不同。辣椒醬是直接剁后放入鹽晾曬,西紅柿醬則是需要用油熗鍋。如果說辣椒醬是由生而演化成熟,西紅柿醬則是煮熟后再晾曬。步驟如下:鍋里倒少許油,油翻滾先炸蔥姜蒜,當鍋中飄出香味再倒入西紅柿丁翻炒,隨著鏟子的快速翻動,那些西紅柿丁不久就成了糊狀,而此時鍋內(nèi)便可倒入黃豆、辣椒丁撒上鹽。熬醬的真功夫在此時也就越發(fā)顯示出來?;鹦?,鍋里的醬不翻滾冒泡;火大,一不留神鍋底就煳了??梢哉f拿鏟子的手必須時時刻刻不停地在鍋里翻動,哪怕說句話或鏟子停個三五秒,鍋里立馬就會躥出煳味。一旦鼻子嗅出了這煳味,這鍋醬肯定就成了廢品,前期所有的忙活也算白干了。所以熬醬可以說是個技術(shù)活兒,每到掌控火候的關(guān)鍵時刻,母親總會親自站在灶臺前,一手拿條毛巾擦著額頭上的汗,一手不停地翻動著鍋鏟,鍋里的西紅柿醬隨著火候的變化不停地改變著顏色。熬一大鍋西紅柿醬一般需要三四個小時,而母親自始到終都會在灶臺前看守,直到鍋里的各種食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散發(fā)出獨有的誘人味道時,母親這時從鍋里盛上一小碗讓我們品嘗,問我們味道怎么樣?好吃嗎?我們用饅頭蘸著剛出鍋的醬,一個個吃得滿頭冒汗,甚至來不及回答她的問話,那種幸福的感受真是無法用言語可表述。此后母親將西紅柿醬也用盆子放在通風的陽光下翻曬,這個過程大概需要半月有余,直到醬黏稠得可以揉成團了,母親才將這些醬集中起來放入缸內(nèi)。
第三缸是黃豆醬,在父母老家稱為鹽豆子醬。每年在連隊收獲過后的黃豆地里,母親和連隊的職工都會去拾秋,這些撿拾回來的豆子可以歸自己。連隊許多人家會用黃豆生豆芽,或炒著當零食吃,而我們家的這些黃豆就全部被母親當寶貝一樣用來做黃豆醬。黃豆醬做起來并不復雜,這應(yīng)該是山東、江蘇一帶女人自小就會做。首先是將晾曬好的黃豆放入鐵鍋內(nèi)煮熟,滿屋飄香時盛到紅柳條編織的小筐里,控盡水后裝入粗布口袋,再將口袋放入一只大枕頭內(nèi),繼而母親將枕頭放在一條裝滿麥草的大麻袋中間,緊挨著火墻碼置,有時還會在麻袋上壓塊石頭。我問壓石頭是什么意思?母親說是在給黃豆做窩呢,三七二十一天,屆時這些豆子就該發(fā)芽了。我搖頭不信,煮熟的鴨子不會飛,那些煮熟的豆子還能發(fā)芽?真會哄人!雖然心存疑慮,我心里還是暗暗盼望著有奇跡發(fā)生,扳著指頭數(shù)著天數(shù)。見證奇跡的時候終于到了,母親打開袋子,如若窖變,金黃的豆子變得烏黑,徹底改變了原有的高貴容顏,而在筷子的攪動下,烏黑的豆子居然纏成了道道絲線。母親說,我沒騙你吧,我要的就是這些個絲,當黃豆由生變熟,由燦爛而成烏黑,它們的生命旅程也進行蛻變,剩下從原料到佳肴的涅槃之旅就是由母親的巧手來完成了。她將干辣椒粉碎,青蘿卜切成片,再調(diào)點香油……總之,你絕對想不到這些毫不相干的食材混搭聚集后產(chǎn)生的奇特芳香,對胃的誘惑是怎樣的強烈。平常的日子里,母親會將這一缸黃豆醬下青蘿卜作為輔菜,如果連青蘿卜都沒有了,她就會切上幾根蔥段,全家人圍著從缸里盛出的一碗黃豆醬,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富足和希望。每每母親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時,眼睛里總是閃著淚光。不知是她感到虧欠了兒女,還是為自己的手藝在貧困年月里得到了發(fā)揚和延續(xù)而自豪。這些黃豆醬在冬季里可以鮮食,若到來年四五月份還未吃完,母親便將其撈出來,在陽光下曝曬后成了鹽豆子。這種鹽豆子因為缺失水分在家里存放個兩三年也沒問題,而且用這些干鹽豆子炒雞蛋、煮豆腐,那又是另外一番美味了。
(選自2020年第12期《四川文學》)
原刊責編" 楊" 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