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到河那邊去
夏天還有點遠,我們這群小二流子,就一陣風似的跑著,在風里,我們紙飛飛一樣,球甩甩地跑著,急吼吼來到家門前的河里游泳。我們?nèi)臍q起就在河里摸爬滾打。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件事,但我們以為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很驕傲,畢竟,這幾乎是唯一能夠榨取些優(yōu)越感,讓我們這些饞嘴子顯出體面和尊嚴的地方。
山里窮,我們更窮,班上的同學嘎吱嘎吱嚼零食,吃學校門口王婆婆賣的麻辣燙,我們窮得潦草一片的牙齒只一個勁兒打戰(zhàn),嘴巴里像個擰開的水龍頭,口水往肚子里吞也不是,往外吐也不是,那架勢,就好像,想把學校都淹掉了一樣。人像是一顆快要炸開的火炮,在空氣的皮膚上,跳出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胃來。
“吃相跟豬一樣!”
出于嫉妒,我暗地里罵別人,也罵自己,罵自己投胎的時候找錯了方向,尤其是胳肢窩,因為媽媽們說,我們就是從胳肢窩里生出來的。
那時候,還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只要想到自己的胳肢窩里,將來還鉆出一個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心頭便會涌現(xiàn)出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們是村里最受人憎恨的存在,從早到晚,我們不爭氣的肚子總是讓我們想著吃,想到了骨頭里,不知為什么。家里沒有吃的,辦法卻不是沒有,我們就去偷。我們偷別人家剛剛種在地里的花生,出于衛(wèi)生,就把嵌著糞土的那一點皮皮去了吃;我們偷別人家還沒有來得及成熟的櫻桃、蘋果和梨,并且從中感到快樂和滿足,甚至常常厚顏無恥地自我評估,要是自己不會偷,活在這樣的村子里,該是多么可惜!有時間,看著自己長長的腳,長長的手,我就意識到,遇見它們都是注定的,與生俱來的天賦和作案工具。
天馬行空的歲月,我們因為偷,吃了很多別人家的東西,也因為偷,吃了太多苦頭。我們總是聽到別人罵罵咧咧的父母,經(jīng)常罵罵咧咧地把我們趕到別人面前,不斷賠禮道歉。只是道歉也不能抹掉我們身上那些冥頑不化的污點,但凡村里人丟了東西,人家都會說,“除不了劉家院子那幾個二流子……”
饑餓把我們磨尖了。
我們也把村里的那些“只要可以吃”的東西磨尖了。
沒有什么東西要偷的時候,我們就去河里鳧水,倘若把世界上的人民分成會鳧水的和不會鳧水的,我們會高興得拍上一個星期的巴掌,至少,我們不是旱鴨子。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河對岸也有一個村子,感覺起來,河那邊的村子比我們的村子富饒多了,那么多的蔬菜和瓜果,時常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又忍不住地開始饑餓,又想去偷。
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甚至想在河那邊生活,跟那些臉色鐵青的村里人老死不相往來。我們?nèi)缤浵窭锬切┘庇趯ふ铱旎畹哪信?,氣喘吁吁又心急火燎地脫掉身上那些臟兮兮的彌漫著一股子酸唧唧味道的衣服褲子,把它們拋棄在岸邊同樣光溜溜的巖石上,如同某種恥辱,或者災(zāi)難。在我眼底,除了身體,這些東西也都是村子里的,我一刻都不想把它們留在我的身上。
河水從很遠很遠的雪山下來,冰寒徹骨。我們把河水變成了一件美麗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們也是冰寒徹骨。如果父母知道我們偷偷摸摸,背著他們到河里來,他們也會冰寒徹骨的,眼睛里會惡狠狠地飛出一把把刀子,足以把我們挨個兒挨個兒地劈死。
我們整個兒浸泡在冰寒徹骨的水里,水是沒有肉的,我們在水里游,就像這條河的骨頭。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盡管,河水冰寒徹骨。
夏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輕松游得很遠了。
夏天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很像一條魚。
緊跟著夏天的屁股后面,雨季來臨,洪水暴漲,但不是特別駭人,至少,我沒有這種感覺,幾十米寬的河面,對我而言,算不得兇險。我很有把握,自己有能力游到河那邊去。那一天,我決定穿過有著無數(shù)漩渦的洪水,游到河那邊去。平時,兩分鐘就能游個來回。我告訴我的伙伴們,“等下就回來!”便撲通一聲,跳進河里。
事實證明,我低估了洪水,它像一位暴君,那湍急的水流很快剝?nèi)チ宋矣斡镜募夹g(shù)和權(quán)利,我只能隨波逐流,我感到水下有一個巨大的黑洞,在將我吸進去。我拼命掙扎,繼續(xù)朝著對岸游去。我終于游到了河那邊去的時候,已經(jīng)被洪水往下游沖出了一千多米,足足二三里遠。
遠遠的,我看見其余的伙伴,這些二流子,在河那邊、在上游、在風里、在洪水的奔流聲中,旗幟般揚著他們破破爛爛的內(nèi)褲,焦灼地沖我揮舞著,召喚著。
我筋疲力盡,已經(jīng)不想說話,但仍然擠出一個勝利的表情,揮動著我干柴一樣的胳膊,回應(yīng)他們。我甚至還跟他們指了指更上游那座搖搖晃晃的橋,遠遠看上去,它是那么的結(jié)實,安全,撫平了我心頭的恐懼。我想大聲告訴那些二流子,我不打算再從河這邊游回去了,那真是個不要命的決定,我愿意踩著光溜溜的鵝卵石和柔軟的沙子,穿過那座橋,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回去。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
梅花以吻
茫茫黑夜收攏了大山里的一切,萬事萬物浸泡其中,在離白雪皚皚的山巔不遠的一塊緩坡上,有一座小小的灰色木屋。那是草兒的家。灼灼火光從房子里面沁出來,將夜戳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
很晚,祖父蒼老的身影才出現(xiàn)在院里雪地上,這個曾經(jīng)徒手擒獲一頭成年老熊的優(yōu)秀獵人大清早就出門打獵。又是打空手回來的,連只野兔或者野雞的影子也沒碰上,草兒的祖父手上除了那支銹跡斑斑的獵槍,一無所有,這讓他的手感到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聽見院子里的響動,這個叫草兒的小姑娘,便從燒得旺旺的火盆邊直起身子,熱乎乎的小手理了理額上的長發(fā),小鳥歸巢似的往祖父的懷里鉆。草兒是個懂事又善良的姑娘,冬天,山里的瑟瑟寒風吹掉了許多干樹枝,草兒就把它們撿起來,用瘦小的身子扛回家里,當柴火用。但她從不為了家里燒柴,就拿著鐮刀、斧子去亂砍濫伐,她知道,樹雖說不是人,但樹和人一樣,也會疼,并且,也有靈魂。
自小,草兒便跟祖父相依為命。
祖父是草兒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草兒也是祖父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草兒的母親在她出生當天便因為大出血不幸死去。
草兒的父親,和祖父一樣,原本也是個優(yōu)秀的獵人。草兒剛滿三歲那年,也是冬天,她的父親卻出了意外。
據(jù)祖父講述,那天,草兒的父親獨自一人上山打獵去了。他和草兒則在家里滿懷期待地燒水,等著兒子帶著獵物凱旋,沒辦法,家里真是太窮了,如果兒子打不回獵物,家里只能餓肚子。不過,這個老獵人倒是對自己的孩子充滿信心,草兒的父親還沒回來,他已經(jīng)在那口大鐵鍋里把水燒得滾燙。一鍋水已經(jīng)燒開,不見草兒的父親回來,草兒的祖父便拿來瓜瓢,準備將熱水舀進暖水瓶,然后再燒一鍋,繼續(xù)等。草兒的祖父握著瓜瓢往暖水瓶里舀水的時候,山里忽然傳來一聲槍響。槍一響,草兒的祖父心頭便踏實了,運氣足夠的話,最好是頭野豬,一頭野豬就能把這個冬天熬過去了,他當時還這樣祈禱。但是很快,草兒的祖父又聽到了槍響,這一槍卻像是活活打進他的心臟。與此同時,暖水瓶忽然爆裂,熱水一下子全流在地上,驚得他手中的瓜瓢也像是抹了潤滑油,一下子從手里滑落。草兒的祖父心頭瞬間咯噔一跳,頭皮發(fā)麻,不寒而栗!獵人有獵人的規(guī)矩,草兒祖父為孩子立下的規(guī)矩,便是不能對著獵物連續(xù)開槍,面對獵物,優(yōu)秀的獵人總是一槍擊斃。但是這次,草兒的祖父聽到了兩聲槍響,一股不祥的念頭在他腦海翻滾,他知道,兒子跟自己一樣,不會輕易連開兩槍,除非,除非是那支老式獵槍走火……草兒的祖父什么都顧不上了,大步流星出了門,循著那槍響的方向走去。等他找到草兒的父親的時候,草兒的父親已經(jīng)倒在一棵野山梅樹下,躺在一片血泊里,沒了呼吸。根據(jù)現(xiàn)場,草兒的祖父判斷,百分百是槍走火了,那支從來都只指向獵物的槍,最終,也指向了他自己。眼淚,從老人的一只眼睛里流了下來,另一只卻空蕩蕩的,幾十年前,跟一頭成年老熊搏斗的時候,他要了老熊的命,老熊卻并不吃虧,抓瞎了他的這只眼睛,從此,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少了一半。
后來,草兒的父親被葬在了那棵野山梅樹下面。
原本,野山梅的花朵是白色的,那一年,那棵野山梅的花朵開成了猩紅色,熱烈,醒目,仿佛有著某種難以言語的痛苦。如同遭遇了一場瘟疫,不止這一棵,山里的野山梅也全都開成了這樣。
并且,野山梅是不結(jié)果的,這一年開始,野山梅結(jié)出了小小的青色果子來,摘一顆塞進嘴里,又苦又酸。
只有草兒的祖父知道,兒子這是死得不甘心哪,人雖然離開了,但他的靈魂卻留了下來,傳給了野山梅,他還在繼續(xù),他還在用力著,他通過它們,開花,結(jié)果;盡管,眷戀、不甘心是如此明顯。
偶爾,老早失去了愛人的祖父,告訴草兒:“這野山梅可不是普通的樹哪,這樹身上有你父親的靈魂,有很多和你父親一樣的人的靈魂。”
七歲那年,草兒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在鎮(zhèn)上,要走很遠的路。讀書山高路遠,但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家里實在太窮,把房子倒過來也倒不出一分錢。滿山都是窮苦人,但他們卻不愿意看到草兒輟學,力所能及地幫助著草兒完成學業(yè)。上大學的時候,草兒便腦袋削尖了似的打工、做兼職,為自己掙學費生活費。畢業(yè)后,草兒放棄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在鎮(zhèn)上初中做了一名教師。
在鎮(zhèn)上教書,可草兒的心思還在山上,兒時住過的灰色木屋還在,艱難的生活記憶依然歷歷在目,祖父已經(jīng)過世,但山上還有許多鄉(xiāng)親父老,他們還跟過去一樣,很窮很窮。這是草兒心頭的痛。然而,她畢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教師,她唯一能做的,或者愿望,就是好好教書育人,幫助他們走出大山,走出窮困,走向美好的生活。
草兒喜歡她的學生,如同她喜歡山上的野山梅。為了學生,她起早貪黑,幾乎用盡心思,然而,所有的期待就如同那些野山梅,盡管和許多果樹有一樣的春天,也開出了絢麗的花朵,可最終,結(jié)出的果子又酸又苦……
時間很快到了2008年。
這一年五月份,草兒的家鄉(xiāng)遭遇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地震。地震當時,為了及時疏散班上的學生,草兒把自己留在了最后,就這樣,一個美好善良的生命和靈魂,帶著異常的堅定和無盡的遺憾,匆匆忙忙畫上句號。
災(zāi)難很快過去,傷痛很快被遺忘。只是,不知哪一年,也不知道是誰,把山里的野山梅改良了,一棵棵種植在這大山的角角落落。
這些野山梅再也不是野山梅了,它們長成了另一種樹,開出的花,不再猩紅,是雪白的花,結(jié)出的果子,也不再又酸又苦,變得又酸又甜,鄉(xiāng)親父老們用這種果子釀出了可口的青梅酒。并且,這些野山梅,不再像它們的父輩那樣慵懶麻木,要等到春天才開花,它們不畏嚴寒,冬天的時候就開了。
自此,野山梅開的花不再叫野山梅花了,人們只說梅花。
又過了好些年,潔白無瑕的梅花開遍了草兒的那個村莊,草兒的家鄉(xiāng)。當草兒的家鄉(xiāng)以梅花和可口的青梅酒,吸引了遠遠近近無數(shù)的游客,草兒的那些學生,幾乎忘記了世界上曾有草兒這樣的老師,這樣曾用生命為自己鋪路、搭橋的人。也許,唯獨在一個特別偶然的機緣下,于冬日里默默望著滿山盛開著的梅花,呼吸著那微弱卻仍在用力的芬芳,其中定會有學生記起草兒,記起她在罹難之前,在生命最后留下的話:
“所有的人快跑?!?/p>
這些梅花,潔白無瑕的吻,仿佛,它們一直記得這句話。于是,腦海里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寂寞和永久的靈魂。于是,人們帶著某種無邊的苦悶和焦慮,在一種混亂黏稠的背景中,持續(xù)用力。
(選自2021年第1期《滿族文學》)
原刊責編""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