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馬蜂
昨天半夜被一個馬蜂射了一劍。我大概是踢到了它,腳背閃電般劇痛,馬上腫起來。它白天從花園里翻窗跑進(jìn)來躲在我的被窩里,它來干什么呢?我是一個面包?刺我之后它就昏倒了。劇痛,抹了風(fēng)油精才稍緩。今天一早發(fā)現(xiàn)它還在床單上奄奄一息,微微扇著小翅膀。就把它放回窗外。不知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小時候聽說馬蜂射了劍就要死。云南這個地方的頑固就是,電梯高鐵都通了,居民還要擔(dān)心挨馬蜂叮。少年時我們經(jīng)常談到豹子, 就像談一位兇鄰。我們都害怕豹子進(jìn)城拖小孩兒,我們就是小孩兒。大人經(jīng)常用豹子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兒,“招乎(昆明古話,當(dāng)心的意思)豹子來拖”。有人見過它,它們就住在昆明郊區(qū)的山岡中,現(xiàn)在的黃土坡小區(qū)那一帶,天一黑就抬著兩個綠燈籠出來巡山。我16歲的時候在一家工廠做工,工廠有個農(nóng)場在晉寧縣的雙河,我被派去那里挖土豆。有一個暮晚,山已經(jīng)暗了,豹子從對面山坡上像流星那樣奔下,兩顆綠瑩瑩的眼睛,我們相信就是豹子。它與我們只隔著一道山谷,我們轉(zhuǎn)身就逃,屁滾尿流,那是我一生跑得最快的速度之一,還是在山路上。上次被馬蜂圍攻是在云南羅平縣邊上的油菜花地里,狂奔了500米, 才逃脫了。
最平淡無奇的事物的靈魂
平庸不是惡,生活本來就是平庸。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絕它,這是無法拒絕的,天地?zé)o德,這就是平庸。寫出平庸的力量,這正是普魯斯特、喬伊斯的高明之處??纯磫桃了谷绾螌懪疟?、煎羊腰子,平庸至極的細(xì)節(jié),如果他不熱愛生活,他根本寫不出那些偉大的細(xì)節(jié)。
公司、單位的生活難道不正是日常生活?世間一切皆詩,非此即彼是看不見詩的。每一種生活都是值得過的,值得寫的,哪怕那是洗手間!但丁、卡夫卡、賽林格、杜甫都是偉大的典范。杜甫在衙門上班不是一天兩天??ǚ蚩ㄊ顷P(guān)于各種瑣事檔案堆積如山的工傷事故保險公司的員工,并且是經(jīng)常被表揚提升的員工,比在學(xué)校乏味多了(這句對研究生說的)。
喬伊斯?jié)M懷熱忱地開始了藝術(shù)家生涯。他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全身心地投入亞里士多德、阿奎那、本·瓊生的世界。閉館后,他回到高乃依旅館的房間中,靠著一小段蠟燭搖曳的光亮繼續(xù)伏案讀書。喬伊斯在為提高自己的寫作技巧打基礎(chǔ)。在一便士的筆記本的預(yù)算表和日程表旁邊,他密密麻麻地寫下了一大堆與喜劇和悲劇相關(guān)的概念。筆記本也寫滿了他稱為“頓悟”的微小場景,即集中出現(xiàn)在某一瞬間或某一事物上的強烈的靈光。這是他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散文寫作最初的嘗試性步伐。其中一篇頓悟描寫的是走在巴黎大街上的妓女,她們“嘰嘰喳喳地閑談,揉搓著酥皮點心的碎渣,有的坐在咖啡館門邊的桌旁一言不發(fā),有的從馬車上下來,衣服的擺動聲輕柔得就像通奸者發(fā)出的聲響”。頓悟并不是上蒼施與的奇跡,而是——按喬伊斯的說法——對“最平淡無奇的事物的靈魂”的深刻洞見。頓悟無處不在,啟迪來源于細(xì)微之物,就像上帝存在于原子中一樣。(《最危險的寫作》)
萬物皆有靈魂。作者就是來招魂的。所以最古老的作者是貞人,貞人就是為“最平淡無奇的事物”占卜,發(fā)現(xiàn)它的先兆。語言就是招魂。
詩說的正是非詩的而不是所謂詩意的
詩說的正是非詩的而不是所謂詩意的。詩意相當(dāng)狹隘,正是詩意取消了生活的毫無詩意。那么許多詩人津津樂道的那句餿話,“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這塊大地之上”(荷爾德林)又怎么講?這個關(guān)系到詩在漢語中與希臘語中完全不同。在漢語中,詩是人的“最高價值設(shè)定”(尼采的概念);在希臘語中,詩屬于朝云暮雨的混亂,臟亂差的不確定,理性、城管的大敵。詩有一種瘟疫氣質(zhì)。海德格爾反對柏拉圖,因此抬出荷爾德林。他其實反對的是羅格斯中心主義令人窒息的確定性,憂懼“靈光消逝”(本雅明)的年代,就是同質(zhì)化的時代,不確定成為生活之?dāng)场N烈邘砹瞬淮_定,這是神靈的派遣嗎?詩不是詩意的,也不是禪宗、廢話、垃圾。梅洛·龐蒂說:“藝術(shù)給予那種世俗眼光視而不見的東西以存在的可能性。”還是《易經(jīng)》講得好:“修辭立其誠。”誠不是詩意,更不是志,什么“還有詩和遠(yuǎn)方”, 酸臭。誠就是對無的持存。但是我的意思絕不是說詩就是無意義(可能嗎?)。莊子講的“莫若以明”“其辭雖參差,而俶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也是在講詩,類似海德格爾的“語言說”。
甚美
子曰:“煥乎其有文章!”
“甚美”乃人生最高價值。
美是什么?在西方,美是各種概念?!袄斫馊缓竺馈?,美是認(rèn)識的結(jié)果,先要問“美是什么”。比如康德“美是無目的合目的性”,什么是無目的合目的性?然后結(jié)論。
在漢語里面,美不是問題,美是立場、世界觀、存在、生活方式,說到底人是因為美而在世,美人是人的最高價值設(shè)定。
不美的味道在中國是大忌。一棵白菜, 大地的種子,農(nóng)夫的勞作,最后成為一朵白中透綠的花,交給某位廚師,做得好是美味,樂在其中矣。大家要一邊吃一邊嘆氣、贊美。如果做得很難吃,他就是暴殄天物。暴殄,相當(dāng)于嚴(yán)厲的指控。麥當(dāng)勞那么難吃,沒有人指控,它就那樣。美味不是第一,第一是補充營養(yǎng),趕時間,吃完趕緊回公司,可以邊吃邊走。美味不行,不能快餐,要慢慢品,盛在汝窯或者華寧窯的豆青盤子里,盤子也要美。美這個字的本義是一種味道,味這個行為產(chǎn)生的道。美,甘也。甘是什么?要在嘴里才知道。甘不是甜,也不是咸,而是某種恰到好處的味道,只能贊,用語言說出來,但是說的是對滋味的感覺。美好之味,呵呵,是什么?夾一塊給你。美不是標(biāo)準(zhǔn)、概念、最高分,在具體的口里,感覺不同,但是都知道有某種叫作美的基于經(jīng)驗的感覺,超越具體的食物。但是美也只有具體才可知。美的圖紙并不存在,各種美的結(jié)果總是有“少許”的加減,加減不同,味不同了,道還是一個。味道。味是細(xì)節(jié),形而下,道是形而上,普遍。細(xì)節(jié)來自火候、手藝、地理、物產(chǎn)、天候、人緣等。
蘇軾在給張文潛的信里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 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xué)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唯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近見章子厚言, 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nèi)∈糠?,特未暇耳。議者欲稍復(fù)詩賦,立《春秋》學(xué)官,甚美。”王氏就是王安石,王氏之同,就是概念化、標(biāo)準(zhǔn)化。甚美,在蘇軾這里, 是“復(fù)詩賦,立《春秋》學(xué)官”。
在楊萬里,是“獨茹菜羹飯甚美”。
在黃庭堅是“其才德甚美”。“天地具美兮生此明月”。
“四美具,二難并”(王維《滕王閣序》), 四美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四美:“音以賞奏,味以殊珍,文以明言,言以暢神。之子之往,四美不臻?!薄八拿溃?、味、文、言也。”(《文選》劉琨《答盧諶》,李善注)
在北宋張耒的詩歌中,美是這樣的:
美哉洋洋清潁尾,西通天邑?zé)o千里。
舸艤大艑起危檣,淮潁耕田歲收米。
茫茫陂澤帶平原,古時溝澗還相連。
昔人屯田戍兵處,今人阡陌連丘墓。
今年雨足種麥多,北風(fēng)吹葉鳴空柯。
高城回望郁嵯峨,豐年閭井聞笙歌。
河邊古堤多老柳,去馬來船一回首。
百年去住不由人,歲暮天寒聊飲酒。
“晉獻(xiàn)文子成室,晉大夫發(fā)焉。張老曰: ‘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淖釉唬骸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是全要領(lǐng)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 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謂之善頌、善禱?!保〞x國趙文子宮室落成,晉國的大夫都很激動。張老說:“永恒輪回的美啊,光輝燦爛的美??!可以歌唱了,可以哭泣了,國族可以落腳聚居了?!?文子說:“壯麗啊,可以歌唱了,可以哭泣了,有落腳聚居的地方啦,可以死啦,可以全尸跟著先大夫葬于九京了?!庇谑浅痹侔葸殿^。高人君子說這就是天賜的美好禮物啊,這就是感恩祈禱的好結(jié)果啊。)
美是一種世界觀。美是存在,是生活。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美不是維新、未來主義,美只在“溫故知新”被感知。美是對時間的敬畏。美永遠(yuǎn)是過去時,它只在過去中獲得生命。美向死而生。
沒有不美的廢墟,但是有丑陋的新屋。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保ɡ钌屉[)
這是中國之美的最高境界。
收藏
本雅明:“在一個收藏家的生活中,有一辯證的張力居于混亂與有序兩極之間。當(dāng)然他的存在還連著許多別的事情:他與所有權(quán)有神秘的關(guān)系……他不重視物件的功用和實效,即它們的用途,而是將物件作為它們命運的場景、舞臺來研究和愛撫。對收藏家來說,最勾魂攝魄的莫過于把單獨的藏物鎖閉進(jìn)一個魔圈里, 在其中物件封存不動,而最強烈的興奮,那獲取的心跳從它上面掠過。任何所憶所思,任何心領(lǐng)神會之事,都成為他財產(chǎn)的基座、畫框、基礎(chǔ)和鎖閉。收藏物的年代、產(chǎn)地、工藝、前主人——對于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一件物品的全部背景累積成一部魔幻的百科全書,此書的精華就是此物件的命運。于是這圈定的范圍內(nèi),可以想見杰出的相面師——收藏家即物象世界的相面師如何成為命運的闡釋者。我們只需觀察一個收藏家怎樣把玩存放在玻璃柜里的物品就能明白。他端詳手中的物品,而目光像是能見它遙遠(yuǎn)的過去,仿佛心馳神往。關(guān)于收藏家神魔的這一面,他年深日久的形象,我就談這些?!?/p>
本雅明的父親是一位古董商。
收藏品不是物有所值的隱喻,而是時間的轉(zhuǎn)喻。收藏“追憶似水年華”,對美的辨識、復(fù)活。美基于過去,傳向現(xiàn)在和未來,溫故知新,時間將美“日日新”著。時間死了,美不死。時間(記憶、歷史,經(jīng)驗)令我們總是知道什么是美。美作為轉(zhuǎn)喻,它的意思是美總是可以在時間中并置,超越時間。年輕人莫蘭迪的作品與古人倫勃朗只是轉(zhuǎn)喻的關(guān)系。收藏是某種歷史的上手,與讀藝術(shù)史完全不同,手上把玩一個千年前完成的陶器這種動作的空間感太大了,但它就發(fā)生在一雙手上。當(dāng)然這種轉(zhuǎn)喻也出現(xiàn)在那些杰出的摹本上。古董的時間是美的時間而不是歷史的時間。拍賣行的年代是一種貨幣的隱喻。本雅明提到年代、產(chǎn)地、前主人,他沒有說材料。這恰恰是中國古董界最重視的,金的,銀的,翡翠還是石頭,大理石還是漢白玉,泥巴還是銅。這是一個大漏。他們收藏了貨幣的隱喻,而漏掉美。美直接表象,而不是材料的轉(zhuǎn)喻。古董,不是因為它們的材料,那么多時間之后,材料其實早已消失。要收藏的是超越材料的美。隱喻導(dǎo)致美被放漏。
時間琢磨不透,美則是誠實的。“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經(jīng)》)
誠就是真,“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狈蛎夂跬鈨?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莊子)免乎外內(nèi)之刑。
美就是真人。美是空間性的,不變的,不因釋義而轉(zhuǎn)移。
“真,實也,偽之反也?!保ā豆沤耥崟e要·真韻》)
美是空間性的,它是一個位置。
時間變,美不變。康德認(rèn)為美具有普遍性,普遍性就是不變。黑格爾也說美的普遍性,但他又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他忽略了理念是時間性的。此時普遍的,未來卻不見得普遍。美是超越時間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薄凹兇舛浑s,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 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保ㄇf子)
天不變,道亦不變。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保ɡ献樱┨煜陆灾年P(guān)于美的解釋不是美,這是解釋,意思,美是不變的。
《詩經(jīng)》之美,至今亦然。
不美的事物不會因為包漿而美起來。
不美,但是價值連城。這是我們時代的美學(xué),收藏其實是經(jīng)濟(jì)運動。物有所值,奇丑無比。
(選自2021年第1期《福建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