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寺前灣
那日午后去看外婆,她正在竹椅上小憩。已年近八十,身板依舊硬朗,睡意蒙眬中睜開雙眼,不知問誰,怎么聽不到水聲了呢?我笑答,這又不是寺前灣,哪里會有什么水聲!寺前灣是外婆的舊居處,在那兒住了幾十年。大壩筑在河上,一天到晚水聲轟鳴。壩下水被截住,河淺,大石頭次第擱一線,就是跳橋,過河不會打濕腳。外婆揉揉眼,喃喃道,不知寺前灣現(xiàn)在怎樣。寺前灣現(xiàn)在怎樣?這問題我也多次問起,相隔十來里,自外婆家搬到鎮(zhèn)上后就再未去過。是畏懼近鄉(xiāng)情怯,還是擔憂少年時的記憶被打破?我在夢中,卻多次探訪過那個偏遠的河灣。
從老家產(chǎn)陂周屋場往北約三四千米進入山林,公路蜿蜒,樹木茂密,因其山形,喚作“狗腦殼”,是一處刑場。往右有條山道,直通寺前灣對岸的“大壩腦”。小時去外婆家,一家四口,父親一部單車馱著,到此就折入這條近道。道旁盡是松樹,我喜歡扯綠得清淺的嫩枝葉,用手揉搓,聞那股淡淡的油香。要路過一處廢棄的石礦,石山被石匠從中鑿出一棟房子大小的空洞,壁上長出青苔,能遮風避雨。我總想,這里面有人住嗎?到晚上,該多陰森。若是一早趕路,會發(fā)現(xiàn)半道上云霧從地下蒸騰出,如臨仙境。母親說是有人造地下河經(jīng)過,從寺前灣、大壩腦那邊引水過來。一路沒幾戶人家,要到大壩腦附近才有人煙味,有一棟刷得粉白的煙瓦屋,上面畫好多大幅頭像,不知何意。
經(jīng)大壩腦,過河就是寺前灣了。石頭護堤中留出的下河通道有些逼仄,須小心經(jīng)過。接下來是河灘,沒水的地方長滿青草,有水的地方則石頭遍布。大壩攔在上游河道上,水放下像是晾曬整齊的棉紗,沖擊出水聲,白浪翻滾,一刻也不消停。過跳橋不能急——前腳首先跨上去,試探著挪后腳,站穩(wěn)后再次如故。做跳橋的紅石被活水常年沖刷,都已形狀各異,讓人生出許多聯(lián)想來。我走到河中,找穩(wěn)當?shù)募t石站住,總要蹲下掬水洗把臉,看清淺的河水急急流著,水底的砂石若隱若現(xiàn)。這時,母親就會扯起嗓子喊,周缸,還不快走,你外婆在屋里等咧!只驚得附近散放著吃草的牛都仰起頭看過來,哞哞叫著,我只得直起身。再次上岸,就到了寺前灣人家的菜園,我最記得里面種著許多雞冠花。有紅有白,高高舉著,折在手里像是小蒲扇。外婆家就住在灣前的水圳邊,磚瓦房,四大間,有偏廈,果木竹林掩映。
外婆家的伙房設在偏廈里,沿墻擺著的木椅不知有多少年月,黑中透出亮來。還沒坐停當,外婆就從廚房里端出荷包蛋,黑色的豆豉點綴在煎得金黃的蛋體上,褐色湯汁里油花不多不少,香氣四溢。我滿屋子端詳起來,看墻上貼的年畫,去年是一只花孔雀,今年怎么變成一只白仙鶴呢?還未出閣的姨媽逗我,周缸,把這只白鶴給你做女子好不好?我臉當下羞紅,女子在老家是妻子之意,找只鳥做女子,虧姨媽她也想得出。墻角的老式茶幾,茴香、茶葉用竹筒裝著,開水瓶外殼是竹篾質(zhì)地的。姨媽聽到廚房里銅壺被燒開,趕忙提過來上水,我看到開水從錚亮的壺嘴流到開水瓶里,轟轟的聲音有著微妙變化。上完一瓶,姨媽把木塞塞住,砰的一聲,又被熱氣頂出來,反復多次。邊上的木質(zhì)面巾架子上,白毛巾很舒服地懸掛著,搪瓷臉盆上繪著一條碩大的紅鯉。
開飯了,外公用那花臉盆和白毛巾給我洗臉。他老人家方法特別,讓我閉眼,憋氣,低頭,臉浸入水里,手輕撫,最后用毛巾抹干。上桌,滿眼雞鴨魚肉,外婆早把兩只表皮黃澄澄的雞腿夾到我和弟弟碗中。長大后,外婆多次問我,還記得當年半路要吃雞肉的事否?那回她帶我去水圳邊殺雞,我急著吃雞腿,嫌速度慢,哭喊著說再這么弄雞肉都臭掉了,外婆聽了,作勢把那只才拔了毛的雞往水圳小橋下一藏,說,臭了就丟掉算了。我慌了神,哭喊得更厲害,沒法,外婆只得趕快開膛破肚,將雞肝、雞菌、雞腸等弄出先下鍋,才止住我吵鬧。很怪,我那時三四歲,這事說來竟還有印象。
外婆家有間磨坊,石磨等設施一應俱全。逢年過節(jié),燙米片皮子和打豆腐時,除了自家,寺前灣的別家也大桶提,小桶擔,前來借用。我沒事在旁閑看,一人轉(zhuǎn)石磨,一人舀物料,未幾,白花花的漿水就從石槽中溢下,房里滿是豆香或米香。外婆家養(yǎng)的那只大黃貓,總在這時穿梭進來,喵地叫一聲,讓轉(zhuǎn)磨的人分下神,道,這貓好大,像只小老虎!那貓也不停留,嗖地跳上窗臺,不知攀緣到何處去。蜂房在偏廈樓頂,一天到晚蜜蜂飛進飛出,嗡嗡聲怎么也不及遠處大壩發(fā)出的水聲。
屋外靠水圳那邊,是一線的瓜果樹和竹林。挨廚房的是一棵敦實的柚子樹,總結(jié)得滿滿當當。待到能吃,外婆就耐煩摘下,一個個剝皮,放到陰涼處,等母親回娘家時給我們捎過去,那樣能多帶點。幼時我常在柚子樹下席地而坐,用小刀小矬胡亂刻畫,任白色的小花掉落一身。一回,我屁股上爛了個小疤,坐地上被不知名的蟲蟻在傷處又咬了一口,結(jié)痂后蛻變成一顆痣。雞爪梨樹很高大,成熟的季節(jié),要搬上樓梯去摘,在地上放些時日,甜得透心。雞爪梨用火燒來也好吃,熟后用手一剝,薄皮就脫下來,分外清香。還要說下無花果,梧桐子般的形狀和個頭,尚是碧青時就被一眾伢妹子摘下來,斷落處會滲出白色乳汁。咬一口,里面是絮狀,無甚滋味。某次,許是摘下的青無花果被毛蟲之類爬過,我吃后嘴巴瞬間腫大,像是豬八戒。
寺前灣種著大片的花生,孩童們卻絕不偷吃,只待主人家挖過后,拿二齒耙頭慢慢再翻一遍地,也能收獲許多,這叫“倒花生”。河灘的沙土里種著蘿卜,大家玩渴了就扯出幾個,敲掉泥巴,用手勒幾下生吃,甜而多汁。興起時,就在灘上徒手挖出土灶,用稻草烤蘿卜吃,雖無鹽味,卻也異常鮮香。寺前灣有兩個防空洞,那是小朋友冒險的去處。帶一盞煤油燈,由膽大的提著在前面走,后面的挨個牽著手,大氣都不敢出??倳腥酥型敬蠼幸宦暎硌?!大家紛紛往洞外跑,作鳥獸散。
大壩將水攔截,壩上的水就變平緩,生出許多獨立的水域。其中一處有幾畝地大,只一個丈許的口子,成為天然的魚陷阱。白天,將米糠、剩飯等倒入其中,誘魚;晚上,把口子堵住,往里面澆煮沸的茶枯,將魚藥翻。天拂曉,就可撿魚了。畏難的是要守夜,以免白忙活一場,被別人捷足先登。一般是在暑期,將墊席、被子等帶到河堤上,席地露天而睡。大人在一邊說笑,我早望著滿天的星斗兀自出神,不知不覺睡著。等我醒時,早已睡到外婆家的床上,廚房里飄出魚湯的芳香。壩下水淺,適合用罾罾魚。外公總要我?guī)兔μ嵬白?,清早就過去,叫作“罾早罾”,罾上的清一色是肉嫩子,老家人叫“麻古嫩”,因其麻色,無刺。
夏日還有一個樂事,就是摘夏枯草。夏枯草在河堤上漫野都是,紫色的小花,摘時覺得毛茸茸,很適手。外婆給我一個竹籃,我就沿河堤摘過去,滿一籃就帶回家用蔑墊曬干。夏枯草能入藥,等集滿一定數(shù)量,外公就帶我去村里的藥店換錢。滿滿一布袋子,戴眼鏡的老中醫(yī)七翻八翻,最后從一堆毛票中找出一個五分,一個一分,六分錢打發(fā)了我。
寺前灣的大人們,也都極富個性。有個瘋子,有事沒事就站在門口罵罵咧咧,不知罵誰,大家都見怪不怪。若是哪天沒聽到他罵,灣里人就會說,是不是河里斷了水,水壩無聲了?還有個駝子,彎曲成九十度,但走路很神氣。別人總擔心他下陡坡,會不會一徑載下去,但他總安然無事。他說過一個笑話,說晚上在寺前灣有個鬼,腦殼提在手里走。別人不信,他說,真不是鬼,但看來像那回事,是他晚上手里提著個夜壺。還有個塌鼻子,她到外婆家來閑坐,我總盯著她望。終是忍不住,說,外婆,產(chǎn)陂周的塌鼻子周名冬那里有個眼,這個婆婆塌鼻子為何沒眼?外婆扯都沒扯住,趕忙賠不是,那人也不惱,說,伢妹子說的是實話,本來就是塌鼻子,不要緊。
據(jù)說,現(xiàn)在寺前灣已沒幾戶人家了。當年的小伙伴,都紛紛離開,只怕也沒幾個還會回寺前灣。灣里,草木叢生,許多地方已無從下腳,河中的跳橋也被洪水沖走。駝子和塌鼻子早就過世,只瘋子還在,水壩還無日無夜轟鳴,瘋子每天晨昏,是否罵聲依舊呢?
菜園和刺蓬
小時和大人一起,在屋場常去菜園尋菜。菜園分布在屋場近旁,都是閑散的小塊土地,不能占用良田??傆浀命S昏時節(jié),祖母一手提著裝滿的菜籃,一手牽著我,從二百五十米外的菜園朝家走,一路上往來的人絡繹不絕。我手持一節(jié)黃瓜,或者一個紅薯,津津有味地啃著。牽牛的人趕牛過去,悠悠閑閑,那牛突然停下,尾部豎起,拉出一大堆牛糞。收工的小伙們騎著單車,競相往屋場趕,膽大的還玩起大撒把的游戲。同樣摘完菜的女人家會過來搭話,甚而交換彼此沒有的品種。
那是個公共菜園,不到半畝地,五六戶人家分而種之,每戶三四塊菜土。公共菜園按季一般種的是蕹菜、白菜、包菜、辣椒、茄子、絲瓜、黃瓜、苦瓜、豆角、扁豆之類,沒有菜園門,大家自由出入,相互照應。祖母帶孫輩過去,一起扯草,捉蟲,摘菜,或是栽菜時幫著挖坑,打水,澆地??傠x不開一樣工具,老家叫“金鉤子”,是一種前頭尖狀的小鋤頭,用來栽菜最為適手。按照長寬大小算好間距,在除過草松過土的地塊,祖母指導我用金鉤子挖開土壤,她將種子或菜苗放入,小心培好土,然后再施水。祖母反復叮囑,遇到俗名“土狗子”的螻蛄,一定要追上碾死,那害蟲為患不淺,會咬斷菜根。
我最喜歡摘菜。摘辣椒,紅椒容易辨別,紅透了就可放心采下,青椒則要區(qū)分大小長短,不能還有長勢就提前下手。茄子,要在剛好成熟,里面籽還未成形時摘下,否則就不宜食用,只能拿來做種。摘長豆角最有意思,或紅或綠掛滿一架,低處的觸手可得,高端的需要搬來凳子,站上去獲取。邊摘邊扯一根放到嘴中,像吃面樣往里面嗍,入口生津,有股清甜味。其他諸如,絲瓜何時摘下最為甜美,水分足;苦瓜長到什么地步才算熟透,味道好;黃瓜摘時上面不能還有扎手的毛刺,最新鮮……這其中都有細微的機巧和學問。老家那邊叫摘菜為尋菜,就有這個意味,屋場里小孩兒能無師自通,一點就透。
祖母住房附近還有一處私家菜園,用竹枝做的籬笆團轉(zhuǎn)圍起來,菜園門有一人多高。里面靠墻栽南瓜、冬瓜、絲瓜等瓜藤,西紅柿、甜瓜、菜瓜等瓜果專門辟出地塊,茴香、芝麻、紫蘇等作物也次第種植,還有蔥蒜韭菜地,另外長著幾棵柚子樹和橘子樹。相比公共菜園種的都是常菜,這里的品類更加豐富和精細,有諸多可以生吃的瓜果,不易被外面野孩子進入偷采。但防范了外人,卻家賊難防,我和眾多弟妹長期趁大人不注意,溜到菜園里摘取甜瓜、菜瓜、橘子、柚子,剪下茴香和芝麻,常弄得滿地狼藉。祖母著惱了兩回,一次因我們將甜瓜藤都扯了出來,還有一次是橘子尚未成熟就摘下,大小幾人都被罰跪竹掃把。
屋場有俗語,形容進出一個地方次數(shù)多,就說像跨菜園門。相比菜園,小孩兒無一例外對長滿野物的刺蓬更感興趣。刺蓬往往和菜園毗鄰,常在兩個私家菜園的隔離處,或是其他荒廢的地方。刺蓬首要的植物自然是刺條,開春從泥土里發(fā)出柔嫩的刺桿,有肉刺桿和毛刺桿兩類,小孩折下來去掉外皮生吃,又甜又脆。刺桿長成刺條后會開出白花,香氣馥郁,招蜂引蝶。刺蓬邊上往往長著細叢竹,春天生出很多小筍子,掰下來炒酸菜鮮嫩可口。有的刺蓬上遍布能吃的“藿粑子”,紅得發(fā)黑,有點像桑葚,入嘴即化,味道酸甜。還有刺果,又叫糖罐子,形如蠶繭,色同鴨梨,上面長滿毛刺,未成熟時酸澀難食,熟透后拔刺去芯,吃味上佳。老人們傳言,刺果泡酒能治小孩兒尿床,不知真假。
刺蓬簡直是百草園和萬花筒,新鮮玩意兒遍布,每處物事又不盡相同。羅家大屋水圳邊有處刺蓬,叢竹茂密,間或會長出竹米,分為白竹米和黑竹米兩種,幼時放學回家常過去采集,吃得滿嘴發(fā)白或烏黑,其實無甚滋味。宋家大屋馬路旁那處刺蓬更絕無僅有,上面長藤纏繞,掛滿豆莢,里面紅豆排列,粒粒晶瑩圓潤,甚為好看,但不能食用。高年級的同學會攀上去摘取,互相饋贈,以為南國紅豆,笑謔說“此物最相思”。我家西廂房老水井畔的刺蓬,各色植物更數(shù)不勝數(shù),藤蔓灌木叢生,四腳蛇出沒,還能抓到渾身碧綠的螳螂,屋場人稱之為“鶩猴兒”。那時屋場人喜歡將用過的廢棄手電電池丟到刺蓬里,小孩兒們又撿拾出來,將前面或紅或藍的塑料墊片拿下,中間有個圓孔,穿起來做玩具,或放于地下比拼按翻與否來相互贏取。
回想,當年大人都不許小孩兒去刺蓬處玩耍,作勢嚇唬說里面有蛇。沒人會聽從,那是大家的樂園。一個鄰家玩伴被家長責罰時的回答至今記憶猶新,他說,要小孩兒不去刺蓬,除非大人莫進菜園。
(選自2020年第12期《湖南文學》)
原刊責編" 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