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那年秋天,我進了一家縣辦工廠。
上班不久,小腹莫名地開始隱疼。仗著年輕,起初我毫不在意,以為吃過幾頓飯、睡過幾夜覺就會好起來。然而十天半個月過去,那隱隱的疼,仿佛在肚子里安了家似的,疼得厲害時還伴有輕度腹瀉。
我趕緊去醫(yī)院檢查——
醫(yī)生讓我躺到床上,用手指在我的腹部來回按壓,然后開出幾張化驗單,查血常規(guī)、大小便等等。一應程序走完,我把化驗單交給醫(yī)生,試圖從他那張神色凝重的臉上揣摩出悲喜……醫(yī)生說你這是慢性腸炎,得慢慢治。說完就開藥:阿托品、大蒜素、土霉素三樣。阿托品去痛,大蒜素消炎,土霉素止瀉。這是我后來在書本上查到的。這些藥片的清苦味兒,從此在我的每一個晨昏之間彌漫。一段時間后,腹疼并沒有得到明顯改善,我不得不反復地跑醫(yī)院,反復地檢查、化驗、開藥,覺得西藥有效時吃西藥、中藥有效時吃中藥……慢慢地半年時間過去了,讓人費解的是,那些白白黃黃的西藥和黑黑苦苦的中藥吃下去,仿佛在給肚子施肥似的,那依依繞繞的痛感,竟越發(fā)茁壯了。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當西醫(yī)和中醫(yī)都無可奈何的時候,我必須要搞搞清楚了。我正是最狂妄的年紀,然而莫名的疾病剝奪了我的狂妄,讓年輕的我暮氣沉沉、一蹶不振。我是多么不幸哪!每天一覺醒來,腹部的痛感也跟著醒來。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扁平的腹部,每遇一處褶皺或者溝回時手指就會躊躇流連、費盡思量。這時我已經(jīng)想到了最嚴重的那種病——有一天我在新華書店隨手翻開一本醫(yī)學書籍,竟神差鬼使地讀到了關于那種病的描述:早期無明顯癥狀,類似于腸炎,用常規(guī)藥物治療會有好轉(zhuǎn),但無法治愈……天哪,這不是在說我嗎?我不敢再往下看,慌忙逃離了書店。我不相信!我還這么年輕,怎么可能呢?我逃離了書店,又忍不住一次次折回書店,強裝鎮(zhèn)靜地找出那本書,翻到那一頁……然后天就塌下來了!
我終日失魂落魄的樣子引起了班長的注意。
那天下班,我撇開喧嚷的人流,沿墻根踽踽獨行。這時,一只溫熱的胳膊搭上我的肩膀。我偏過頭一看,是班長!說實話,我不喜歡班長,因為他分配工作時的刻板,還因為他說話時居高臨下的語氣。因而,當他親熱地箍著我往前走時,我不甚情愿地幾乎是拖著步子跟他走。班長說我注意你好幾天了,跟你一樣,我也是個不幸的人,一個人的不幸是孤獨的,兩個人的不幸加起來,就會變成抵抗孤獨的力量!說到這,班長箍著我的那只胳膊又加了點力。
那段時間,班長與總務科的嚴亮同時追求同事小梅。偏偏小梅有選擇性障礙,情思在兩人之間搖擺不定。后來嚴亮托人做通小梅媽媽的工作,漸漸地占了上風。嚴亮有些飄飄然,四處張揚小梅媽媽如何如何喜歡他……而班長則越來越趨向劣勢。在失魂落魄中,班長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個同樣失魂落魄的我,這時他有太多落寞孤獨需要傾訴,于是主動向我靠攏……而終日哀怨自憐的我也正渴望獲得消解不幸的勇氣和力量,班長的主動靠攏使我很快摒棄成見,與他在工友們不解的目光中越走越親密。
此后,我倆經(jīng)常在工余時間漫步,交流彼此的現(xiàn)實狀況和心路歷程。在充分了解了我的情況后,班長沒有說出我期望中的應對方法和措施,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結(jié)果不就是死嗎?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上帝讓我今天死,我決不會貪圖活到明天!”這句直戳戳的話,一下子捅破了我的憂慮和脆弱,我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并且感到彌漫在身體內(nèi)外的暮氣被一掃而盡,內(nèi)心的朝陽正噴薄而出!
實際上,班長展示在我面前的脆弱是一過性的。清高而自負的他絕不是一個輕易言敗之人。嚴亮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張揚反過來為他的對手提供了反敗為勝的致命武器——當班長費盡心機,終于找到了一位能在小梅媽媽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將嚴亮張揚的情狀與言辭一股腦兒端到小梅媽媽面前時,小梅媽媽迅即為嚴亮貼上了輕浮的標簽,并替她有選擇性障礙的女兒做出了選擇。
反敗為勝的班長一掃低沉與落寞,重回往日的清高自負。他與我的友情也如一片飄逸的云彩,漸漸地淡出了生活的天空。這時我終于明白,班長靠近我,只不過是想利用我的不幸來消解他的失意而已,并非要和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事過境遷,他自然會棄我而去。
孤獨和憂慮又像潮水般淹沒了我。這一狀況在夜晚來臨時尤甚!腹中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孤獨輪番來襲,而我竟毫無辦法,一任這具破敗的軀體在暗夜里墜向無底的深淵……第二天,新鮮的晨光總是及時托住了我正在下墜的軀體,我在慶幸自己又活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同時,照例要用手指來回觸摸與按壓腹部,以排查險情。一天凌晨,睡夢中的我在一陣迷糊的快感過后,瘦削的手指在下腹部觸摸到了一攤濕滑的液體。我一掙而起!并很快意識到這一身體的潮汐對于自己的非凡意義。它的出現(xiàn),證明我的身體仍然是正常的、富有生機的。一個具有正常生理機能的身體肯定不會包藏什么大?。∵@一邏輯的推定讓我在這個寂靜的早晨喜極而泣。
“一、路邊荊1兩、仙鶴草5錢、車前草3錢、陳茶葉2錢水煎,兌紅糖5錢服。本方治痢疾、腹瀉。
“二、十大功勞1兩、陳茶葉2錢,水煎服。本方治腸炎、痢疾。
“三、金銀花4兩焙干研末,早、中、晚餐前用溫開水調(diào)服2—3錢。本方治腸炎、痢疾、腹痛……”
以上是我從父親收藏的一本《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上摘抄下來的。我摘抄了二十幾條草藥驗方。這些驗方至今仍然駐守在我的一本塵封多年的筆記本上,一待身體出現(xiàn)險情,即可整裝出發(fā),走上一道道草木葳蕤的山梁和溝谷,去尋覓那些具有強大生命修復功能的根、莖、葉、花、果……
當西醫(yī)和中醫(yī)試盡,腹內(nèi)的疼痛仍然不屈不撓的時候,我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把半年來的身體狀況報告給父親。我的報告是夸大其詞的。之所以夸大其詞,僅僅因為父親在我未成年時對我管教過于嚴厲。用母親的話來說,父親就像“一個閻王一樣”。當我把自己高度懷疑的那種病渲染給“閻王”聽時,我看見“閻王”的內(nèi)心在崩潰……他眉頭緊鎖,臉色越來越凝重,早已戒煙的他找來一盒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個不?!赣H其實是愛我的!這讓我想起從小到大,我身上的每一個瘡癤,在他眼里都像一場災難;每一聲咳嗽,在他心里都不亞于一場地震……我有點后悔自己的夸大其詞,讓父親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我知道父親存有一本《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憑著這本手冊,他不僅識盡遍野藥草,還治愈過好幾位被毒蛇咬傷的鄉(xiāng)親。我想那本手冊里,肯定就有治療腹痛的藥方,何不試試草藥?父親欣然贊同我的想法。他迅即打開箱子找出那本紅色塑料皮包裝的《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用粗糙的手掌撫摸了一下手冊封皮,然后鄭重遞給我。我如獲至寶,立刻忙乎起來,一邊查閱,一邊摘抄,只要是能治腹痛,又沒有毒的草藥,我都抄了下來。在我摘抄的當兒,母親已經(jīng)在清洗熬藥的砂罐了。這只砂罐我從小用到大,一見到它,就仿佛嗅到了從罐口裊裊而出的中草藥味道,這股味道讓我溫暖而踏實。
父親沒有治療腸道疾病的經(jīng)驗,但那些草藥他是全都能識別的,對于它們的生長習性也了然于心,這就夠了。我的想法是按照那些驗方一條一條地試,這條不行換那條。就像茫茫人海中總有一個女人在等著我一樣,我相信總有一棵命中注定的小草挺立在原野上,等待著走投無路的我前來投靠!我激動地想象著那棵草的樣子:根系茁壯、汁液飽滿、葉簇蓬勃、亭亭玉立……
此后一遇休息休假,我便跟隨父親去尋草覓草。我的大腦溝回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草,它們爭先恐后、生機勃勃地向我展示療效。
然而百草嘗盡,腹中的疼痛卻仍不見好。遷延日久的疾病又讓我煩憂叢生起來。我悲哀地意識到,草藥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恐怕也靠不住了。我再次感到了孤獨與無助,并陷入了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我覺得自己被疾病折磨得十分孱弱的生命如同一根繃緊的絲線,一片樹葉的重量加上去都有可能造成它的斷裂。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這么倒霉、這么不幸呢?我惱怒地用拳頭捶打著疼痛不休的腹部,并將那本中草藥手冊“嘩”地丟向房子的某個角落——
就在我自暴自棄的日子里,一位名叫鳳草的女孩的遭遇觸動了我。
鳳草是一位農(nóng)村女孩,曾經(jīng)在縣紙版廠打工,并經(jīng)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在同鄉(xiāng)姐妹的幫助下,她輾轉(zhuǎn)來我們廠做工。但她對往事始終不能釋懷,任姐妹們怎么勸慰也無濟于事。直到電工出身的嚴亮因為工作差錯,被廠領導從總務科又貶回了電工班之后,她的生活才算有了新的開始。
從情場失利到失去管理崗位,嚴亮可謂“背時到底”了。因為同病相憐,他與鳳草很快走到了一起,互相慰藉、互為依靠……我看到鳳草的滿面愁容里漸漸透出了霞光,嚴亮也一點點地恢復了生氣。
噩耗是突然傳來的——嚴亮接到任務,與同事去改接高壓線。當他爬上電桿,手剛一觸及高壓線,呼嘯的電流兀地將他的生命裹挾而去……
這起事故太蹊蹺、太不可思議了!工友們眾說紛紜:嚴亮斷電上桿后,有人失手合閘通了電;與同事的配合上出了問題,明明未斷電,嚴亮以為斷了電,結(jié)果……結(jié)果是——鳳草這棵不幸的小草,帶著比之前更為深重的苦,回她的農(nóng)村去了。一棵小草的苦很快會被廣大的原野所遮蔽,很快就會不為人知。
而我依舊被病痛折磨,失魂落魄、窮途末路。但是,當我看到嚴亮的死疊加給鳳草的不幸,突然明白了死并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死了,可能會給活著的人留下難以消弭的創(chuàng)痛和思念。我想到了父母、兄弟姐妹,還有在茫茫人海中等著我的那個人,于是重新拾起那本被丟棄的《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扛起鋤頭走進原野深處……
我是否找到了那棵等待著我前來投靠的草?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中西用盡、百草嘗遍。因而有一天,當我發(fā)現(xiàn)腹中的疼痛已經(jīng)蕩然無存時,竟難以相信這一事實。我用手掌反復拍打腹部,我反復地跳躍起來抖顫著腹部——沒有了!真的沒有了!那恍若隔世的疼痛和夢一般的經(jīng)歷!
我至今都不知道,在自己嘗過的百草當中,是哪一棵從荊棘遍布的大地上挺身而出,向沉疴中的我奮力拋出它挺立一生的青枝綠葉?但我知道一棵能入藥的草必定是苦的;它的苦,是人的依靠。一棵草用它柔弱的枝葉承擔了人的不幸、用它苦苦的汁液溶解了人的苦痛;它的苦苦的根,苦苦地,扎進大地深處……
(選自2021年第4期《湘江文藝》)
原刊責編"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