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尚志珍就拉著架子車出發(fā)了。
架子車是西北農(nóng)村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常見的一種車子。車廂與架子是木質(zhì)的,輪子開始也是木質(zhì)的,后來由單木輪車演進成橡膠雙輪車了。
我家原來就有一輛單輪木輪車,也叫木轱轆車。推起來很費力氣,身體要盡可能往前傾。父親常用這輛車子在院子里運土。這種車子只能推著走,沒有經(jīng)驗的走不了幾步就倒向一邊了。父親離世后木輪車一直閑置在老院子一孔破窯洞里。前幾年我在老家院子里轉(zhuǎn)悠,還看見那輛木輪車了,只是木輪子被卸走了,車廂撲倒在地上,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夏天的大場平整光亮。我們常常卸下車子的木架子,推著車轱轆滿場子亂跑一氣。我們把打碾麥子的場地叫大場。最過癮的是去村里飼養(yǎng)場的大坡上“跑火車”。兩個車轱轆間綁一塊門板,勁大的人在坡頭使勁一推,“土火車”就一路呼嘯著沖下飼養(yǎng)場的百米長坡。我們就坐在“土火車”上一路隨風(fēng)呼嘯。
這面坡算是我們村最長的坡了,一個丁壯勞力拉著車子往上走很費力的。若裝載了東西,那就更費勁了,坡的最下端就是大場。
傍晚的時候,尚志珍拉著一架子車牛下水回來了,滿身是汗。牛下水被席囤圍著,隱隱有血水從席囤的縫隙里滲出來。席囤是專門用來儲存糧食的,用蘆葦編織而成,除了儲存糧食也可儲存其他東西。大場上早站滿了人,村主任吼了一聲說,點汽燈!嘩的一聲樹上的汽燈亮了。汽燈是村里演樣板戲照明用的,平時就架在樹杈上,村里有大事才破例點亮一回。
一陣喧囂之后,開始分牛下水了。村主任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在什么與什么的關(guān)心下,大鎮(zhèn)上的冷庫破例給我們村一架子車平價牛下水,現(xiàn)在……話未說完,汽燈下早已感泣聲一片。
然后是出納講話,出納第一句話也是感謝的話,然后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講牛下水的分配辦法。勞力多的人家主張按勞力分,工分多的人家主張按工分分,人口多的主張按人口分。大頭他爸說人均一斤下水,還是按勞力分三分之一,再按工分分三分之一,人口分三分之一吧!
村主任說今天就按大頭他爸說的辦。大頭他爸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
我們家幸運分到一盆下水,全家都高興壞了。不是新鮮下水,而是被冷凍過的下水。一盆子不錯了,有些人家只分到半碗呢。
父親接過盆子的時候,早有白色的蟲在盆子里竄動了。正是盛夏,我一路擔(dān)心著。父親說沒事,母親接過父親手中的下水盆子也說沒事。母親說沒事,應(yīng)該就沒事了。即便里面真有蛆蟲母親也有辦法對付的,母親撒了一大把青鹽在盆子里,青鹽可以殺蟲。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碘鹽,只有青鹽,就是顆粒很大的那種礦物鹽,質(zhì)地很堅硬,食用前必須用瓷碗磨碎了。若是腌酸菜就不用磨碎了。
腌酸菜,就是把蘿卜葉子洗凈放在缸里、壇子里,用青鹽腌幾個月,再食用。一般人家大半年都在吃這個,沒法談營養(yǎng)的。村里的孩子不少都營養(yǎng)不良,大頭,就是個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例子,只長頭不長身子。
有酸菜吃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的了。我一個異姓叔母,餓啊,見什么吃什么,看到一地的苜蓿根,就蹲在地上狠狠吃了一通,直到嘴巴實在嚼不動了,最后栽倒在自家大門口死了。村里人說,我這叔母有一晚回去在大門口看見“黑樁樁”了。意思是看到鬼了,其實是餓得六神無主了。
大頭他爸餓得慌就溜進村里的玉米地,一頓亂啃,連玉米的芯子也吃了。最后得了腸梗阻,疼得在玉米地里叫喚了一個晚上。做了手術(shù),保住了命,只是留下夾不住屎尿的毛病。
我家也常揭不開鍋。有一年過年母親硬著頭皮向七叔母借了半簸箕秕麥子,就是打碾后帶麥衣的那種麥,收成好的年份一般用來喂雞的。母親在碾子上舂一舂,再去石磨上磨細(xì)了,就算是過年的面粉了,吃起來有小沙粒與小石頭磣牙。
縣上每人每天按四兩計口糧,也有說八兩的,全是從外地調(diào)回的紅薯干,有幾年我們家就是吃紅薯干過的年。這東西吃了肚子容易虛脹,特別是老人與婦女。大頭也整天餓得慌,曾偷吃過同學(xué)的饃饃。這同學(xué)的爸爸是個國家干部,不缺饃饃吃。
有一天放學(xué)后大頭拉著我還有二丫的手說,走,看耿老頭去。耿老頭是村里一女人的父親,女兒嫁給了我們村,沒有其他子女,就隨女兒借居到村里。村里原有古城一座,后來被村主任帶人挖了。城墻很厚,全積肥了。城門外有一間土箍窯,耿老頭就住箍窯里。
耿老頭常炒雞蛋吃。箍窯門口是一堆煤灰、煤渣,老頭的洗鍋水就倒在這煤灰煤堆上。每天放學(xué)路過我們都要圍著煤灰煤堆聞一會兒,煤灰煤渣里有好聞的炒雞蛋味兒;有時候還可以聞到炒土豆絲與炒大蔥的味兒。大頭喜歡聞炒雞蛋味兒,二丫喜歡聞炒大蔥味兒,我呢喜歡聞炒土豆絲味兒,特過癮。比親口吃一頓炒雞蛋、炒土豆絲、炒大蔥還過癮。
每年就數(shù)二三月的日子最難熬,新麥沒有下來,家里能吃的都吃了個精光。最作難的是母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母親就嘮叨著讓父親去看看姐姐,姐姐家在另一個村里。畢竟姐夫有公職,吃公家糧,有糧票,吃飯可以看到油花花。長期不吃油,腸子會粘連在一起的。
整個七十年代之前我們家吃飯很少見油花花的。那時候土地產(chǎn)量低,種小麥每畝就是六七十斤的產(chǎn)量。放衛(wèi)星拔白旗的時候,專署領(lǐng)導(dǎo)給我們縣提的口號是畝產(chǎn)千斤,結(jié)果誰也吃不飽。
村里有個卡車司機叫王冰玉,黑茬茬胡子。人很好,常去一個叫安口的地方給公家拉煤拉炭。碰到山民在路邊賣自己種的紅薯干、大米什么的,就捎一些回村里,收點成本費,有時候連成本費也不收。
大米白花花的,吃起來肯定要比紅薯干好很多,村里好幾戶人家都捎大米了。父親與母親商量,想請王師傅給我們家也捎點大米,就是湊不出幾塊錢來。王師傅知道我家情況后,捎回了幾斤大米,還送了半袋子紅薯干給我們。母親把紅薯干磨成面粉,做成鋼絲面。這種面開始很好吃,后來見吃鋼絲面我們頭都大了,這東西吃了肚子也發(fā)脹的。
我在鎮(zhèn)里上學(xué),要帶饃饃的,就是饅頭,周三還要回家再帶一次饃饃。母親沒少為我上學(xué)帶饃饃的事犯愁,勸我周末去看看小姑姑,意思是混一頓飯,外加夠幾天吃的饃饃。小姑姑家子女多,吃的也不寬裕,我去吃沒有問題,帶卻有些困難。我們家姐妹四個,還有父母和奶奶,分家的時候所有糧食對半分了。艱難時日,母親與幾位叔母都想著法兒過日子。
叔母做的蛋花臊子面、喇嘛肉,母親做的涼粉魚,在村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蛋花臊子面,一是要有蛋,就是雞蛋;二是要有臊子,就是肉;三是要有白面。叔母家三樣都有。
叔母做蛋花是一絕,能做出好多花樣來。
那時候村里很難找到養(yǎng)雞的人家,養(yǎng)雞得吃糧食啊,沒有糧食怎么喂雞?叔母家有一只母雞,好多天才會下一個蛋出來。叔母常在她家莊前屋后的草垛中找雞蛋,叔母老懷疑雞蛋下在別人家了。
叔母人硬氣,想去誰家找雞蛋就非得進去找不可,偏偏有一戶人家不買叔母的賬。叔母原本以為自己理直氣壯進去找雞蛋沒人敢吭聲的,偏偏這家女主人,我叫老嫂子的,就是不讓叔母進她家的門。叔母說找雞蛋。老嫂子說上別處找去。
全村就這家有一只公雞,全村也只有叔母家有一只母雞。你說下蛋歸誰?老嫂子說沒有我們家的公雞,你家母雞憑啥下蛋?叔母說沒有我家母雞你家公雞能生出蛋來嗎?為雞蛋叔母與這家人沒少吵架,最后還是沒分出個勝負(fù)來。叔母最拿手的是蛋花臊子面。叔母可以把一只雞蛋打碎和一些面粉,搟成很薄很薄的雞蛋面,然后用刀切成若干菱形小蛋片,這樣人人碗里都可看見雞蛋花。一個雞蛋吃幾十個人沒問題。
叔母還發(fā)明了一種喇嘛肉,就是和一盆子面,把雞蛋打碎和進去,做成面團,再油炸一番,又黃又大的喇嘛肉就做成了??雌饋砗芎每?,吃起來也蠻可口。堂弟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請了大廚,叔母覺得不值。叔母說,讓大廚炒肉,那得多浪費呀!就親自掌勺做了幾盤喇嘛肉?,F(xiàn)在的年輕人哪吃過這東西呀,個個吃得歡天喜地。叔母有拿手飯,母親也有拿手的。
母親會做一種面筋魚。這種面筋魚外觀很像魚的形狀,吃起來軟軟的,實際上是用面粉做的。大體是和好面,用清水煮一下,撈出來,再與香菜炒炒,滑溜溜的口感挺像魚。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盛夏自釀的稠酒。收麥天氣,喝一碗特解渴,稠稠的特別像現(xiàn)在的醪糟,收麥期間,父親與七叔都特愛喝這種酒。
母親還發(fā)明了一種茶,我叫果葉茶,就是把新鮮的果樹葉子洗干凈,切碎放在鍋里干炒一番,炒到果葉與果枝略微上色后就出鍋了,用開水一沖一泡,紅亮的果葉茶就做成了,盛夏的時候也挺解渴。我們家在大路邊,過路的客商很多。
整個童年時代印象最深的一次吃蛋經(jīng)歷,得感謝我的陳姓叔母。她就住我們家隔壁,大個子,人漂亮,飯也做得好。叔父是教師,有工資,所以家里吃穿沒啥問題的。她家常吃雞蛋臊子面,平時也吃臊子面,只是沒有誘人的雞蛋花而已。臊子面的湯是用辣椒油潑的,看起來紅紅亮亮的,有幾片雞蛋花,就更好看了。我放學(xué)回家,常看到一碗辣子紅紅的蛋花黃黃的雞蛋臊子面,不用問肯定是這位叔母送的。有一次只有我一人在家,叔母親自送過來兩碗臊子面。一碗是給祖母的,一碗是給我的。祖母是居士,一直吃素,我從小吃素,不過我吃雞蛋,所以叔母送過來的兩碗臊子面一碗是有雞蛋花的,一碗是沒有雞蛋花的。
叔母還送過來一大塊和好的面團與一根大蔥。我從小不吃大蔥大蒜等辛辣東西,也從不讓肢體觸碰大蔥大蒜。有一次去伯母家,伯母正忙碌著做飯招待堂哥媳婦娘家的人。伯母看我閑著,拿來幾瓣大蒜,還有一個搗大蒜的東西來,讓我把大蒜搗成蒜泥。我忍受不了那味,找借口跑了。
(選自2021年第10期《朔方》)
原刊責(zé)編" 火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