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膽小,這是大后來告訴我的。
大說我剛出生不久,大紅襁褓裹在搖窠里,日中的暖陽透過窗欞,緩緩淌在我身上,我愜意地蜷縮著,幼嫩得像只尚未睜開眼睛的小老鼠。大稀罕我,勾腰哈背坐在邊上,咧嘴盯住我傻笑了整整一下午。大的笑容陽光般熾烈,伴我睡得香甜。
看看紅日西斜,大坐久了,漫不經(jīng)心剪起了指甲,剪完,隨手將指甲刀在搖窠邊沿上敲了敲,咚咚,哪知輕輕一擊,我卻如聞驚雷,酣睡中霍地睜開雙眼,兩只粉嫩的小手也嗖地掙出襁褓,嗷嗷哭喊著伸向天空,像驟遇風(fēng)浪的扁舟,急著尋個安全懷抱。大嚇癡了,木雕泥塑般坐著,懊悔得晚飯都沒吃幾口。
大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門市部經(jīng)理,那些年,大一早去上班,哐啷推出自行車,走到門邊,總要靠住門框,笑瞇瞇回頭問我:伢,跟大玩去嗎?大張著嘴巴,等著我的回應(yīng),神情卑微得一如等待法官的宣判。只要我輕輕“嗯”一聲,大就會樂得嘴巴咧到耳朵背后去了。大旁若無人地笑著,彎腰將我抱上車架,興沖沖出門了。似乎只有我尾巴似的黏在身邊,他才會心花怒放。
我家屋角有棵楓樹,是爺年輕時種下的,櫛風(fēng)沐雨幾十年,楓樹早已郁郁蒼蒼,挺拔如峰。那時的大可是個紅人,大一身藏藍(lán)色中山裝,滿面春風(fēng)穿過屋角,紅彤彤的朝陽透過樹蔭灑在大的肩上,大威武得像個身披金甲的將軍。大正走著,斜刺里闖出個扛著鋤頭的鄉(xiāng)親,滿臉堆笑沖他嚷道:兄弟,幫幫忙,麥地急用尿素,想托您買一袋。大趕緊剎住車,一只腳支在地上,卻用胳膊肘圍成個圈,緊緊護(hù)住我的腦袋,方說:行,下班了給你帶回來。大的聲音渾厚、樸實、平和,卻掩飾不了那份由衷的自豪。我坐在大前面的橫梁上,嫌大的胳膊遮擋了視線,使勁要把大的胳膊掰開,大非得等說完話,該走了,才慢慢放下胳膊。大說:莊稼人嗓門大,我怕嚇著你。大卻忘了,其實我們也是莊戶人家。我滿臉通紅反駁道:大,我可不怕。大不說什么,只呵呵地笑,笑聲小河淌水般舒緩。
我眼看要上小學(xué)了,小伙伴們?nèi)羰侵牢疫@么膽小,不得笑話我呀?
嘴上雖硬,其實誰都有個怕的時候。那是端午節(jié)前一天,門市部顧客盈門,大腳不沾地,忙到天色朦朧才打烊,等大收拾利索推出自行車,大地已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大沒急著出發(fā),卻從兜里掏出包縫衣針,蹲下身,輕輕巧巧,一根一根從肩頭直別到我的袖口,廊燈下,大見兩排銀針精光閃閃,方松了口氣,牽了我的手說:伢,走吧!大的手心濕漉漉的,熱乎乎的。
鎮(zhèn)上離家有七八里遠(yuǎn)吧,大平時抖擻精神,一陣風(fēng)就騎到了,可那天晚上大磨磨蹭蹭不知騎了多久,總是不見村莊的影子。大摸著黑,一手把住車籠頭,一手緊摟著我,嘴里唱戲般,咿咿呀呀念叨:伢,莫怕。伢,莫怕……夜涼如水,四下黑黢黢的,難得有輛汽車隆隆駛過,車燈映得公路兩邊的樹木張牙舞爪,精怪一樣撲面而來,我怕得渾身顫抖。大察覺到了異樣,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說:伢,閉上眼睛就不怕了。大的聲音悄悄的、柔柔的,像春日午后的風(fēng)。大一邊說著,一邊騰出左手來捂我的眼睛。我趕忙閉起雙眼,腦袋貼上大滾燙的胸口,黑暗里,大怦怦地心跳格外分明,我像靠在屋角那棵粗壯的楓樹上,安穩(wěn)了許多,也不怕了。大騎得熱了,夜風(fēng)漾來陣陣汗味,熟悉的味道,愈使我心安,我愜意得像回到了幼時的襁褓。
而大布滿手心的血痂我是三天后才發(fā)現(xiàn)的。那天大推著我才出門,田畈上陡然刮來陣風(fēng),大怕風(fēng)沙迷了我的眼睛,伸手去擋,我忽然看見大的左手心里凈是鮮紅的血點,密密麻麻,蜂窩一樣。我驚呆了,扭頭問大:大,你扎哪兒了?疼嗎?大呵呵笑道:沒事,一點不疼。大隨手摸了摸我的后腦勺,像剛剛辦完樁大事般輕輕吁了一聲。
大就此活成了我心中賴以依靠的大楓樹,這綠樹挺拔濃蔭,春上為我遮風(fēng)擋雨,盛夏送來陣陣陰涼,我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一切,覺得生活永遠(yuǎn)就是這樣,我怎么也沒料到,這棵大樹竟會枯落得那么突然。
那年我十四歲,正上初二,才陰歷九月,屋角健壯飽滿的大楓樹忽一夜失去了精神,晨風(fēng)中,焦黃的楓葉如雨紛墜,兩天就落成了個光禿禿的病漢模樣,全村人無不稱怪。
忐忑的九月眼看要過去了,一個夜半,大回家來了。當(dāng)時月色慘白,遍地霜露,大被舅攙著,一只胳膊高高吊在胸前,兩人并排站著,影子被月光扯得瘦長,那凄惶的樣子,像剛從外地逃荒回來。
大蓬頭垢面,胡子拉碴,滄桑得我快認(rèn)不出了。冰涼的淚水唰一下打濕了我的臉頰,我像個木頭人愣在幽冷的月色下。大趔趔趄趄走近,艱難抬起那只尚能動彈的胳膊,輕輕抹去我滿臉的淚水,努力擠出絲苦笑對我說:伢,莫怕,等大好了,還能掙錢給你買新衣裳哩!月華如晝,焦急和彷徨血絲一樣充盈了大的雙眼,大像剛剛做了件對不起我的事,又像生怕他說過的話不能兌現(xiàn),恨不能當(dāng)場就要證明給我看一樣。
大怎么也沒料到,余生他卻再也好不起來了。大出差廈門,途中被輛疾馳而過的客車撞飛,腦袋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柏油馬路上,大昏迷了整整一周,雖撿回條性命,可這場禍?zhǔn)戮拖癜咽┝四е涞睦麆?,硬生生將他的人生一劈兩半?/p>
大像屋角的楓樹一樣就此萎靡了,大每日吃完飯就找個角落坐下,雙手托住尖削的下巴,對著泛黃的墻壁陷入了無限遐思,誰也不曉得他在思考什么,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車禍后遺癥讓大日漸萎縮成了個目光呆滯的干巴老頭,從此莫說威風(fēng)八面地騎著自行車上班了,連穿反衣裳、扣錯衣扣也成了常事。
對大的怨恨是從初三下學(xué)期開始的,已是隆冬,窗外風(fēng)如刀割,下午正上自習(xí)課,教室門口忽一陣騷動,幾個調(diào)皮男生嘻嘻哈哈叫著我的名字,我莫名其妙朝外一看,一股熱血就涌上了頭頂,大正在走廊站著,大咧嘴憨笑著,口水滴滴答答淌出來,胸襟濕了一大片,大的手里,卻拎著件嶄新的夾克衫。我臉上像起了火似的跑出來,氣急敗壞問道:你來做什么?大一臉得意:新衣裳,伢,我給你買的新……誰要你的破衣裳?我像轟蒼蠅一樣拼命往樓梯口轟大,那一刻我巴不得大立刻化為一道煙散了。大被推搡得東倒西歪,驚愕漾滿了枯焦的臉??旎丶遥院髣e來了。我怒喝完了,低頭返回教室,教室里哄堂大笑,我臊得恨不能變成只螞蟻尋個地縫鉆進(jìn)去。
自后,大果然再沒去過一次學(xué)校,大似乎明白了我不歡迎他去學(xué)校,而讓我不快活的事,大從來不會再做第二回,即使他神智日漸迷糊。大后來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屋角,深冬的黃昏,天寒地凍,風(fēng)雪交加,大彎腰駝背猴在屋角,那身影像極了背后瑟縮在風(fēng)雪中的寒樹。見我背著書包回來了,大遠(yuǎn)遠(yuǎn)就迎了上去,興沖沖地喊:伢……大的發(fā)梢眉毛上結(jié)滿了冰霜,像個雪人。大的褲腳拖在雪地里,踩踏得分辨不出顏色。我不理大,踢著雪氣哼哼跑了,邊跑邊喊:上屋里待著??谘弁嵝钡拇筇o我丟人了,讓我在學(xué)校,在村里都低人一等,那陣兒我真盼著大早點兒死了算了,家里也好少個累贅,大家都清靜。大卻不氣不惱,臉上甚至洋溢著莫名其妙的欣喜,似乎早一眼看見兒子,和兒子說上句話,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奇怪的情形陪著我和大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年。高考落榜,我跺腳怨大沒能耐,不能為我提供優(yōu)渥的學(xué)習(xí)條件。招工去了工廠,車間的活兒又臟又累,我黑著臉罵大沒本事,不能為我走人情找份輕松工作。后來就連談戀愛不順利,我都要指著大怒吼一陣兒,仿佛我今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大親手造成的。不知不覺中,大似乎成了個供我發(fā)泄的出氣筒??啥昀?,大卻從未對我露出哪怕一丁點兒的慍色,大像癡癡呆立在屋角的那棵楓樹,對我似乎永遠(yuǎn)只有歉意的憨笑,有時見我實在氣急敗壞了,才會誠惶誠恐冒出一句:伢,莫怕……大車禍后的心理狀態(tài)一直是個謎,或許經(jīng)過那次劇烈碰撞,大的意識已一點點退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么在大的心里,我永遠(yuǎn)還只是他那個膽怯的孩子。
時光匆匆,等我漸漸能理解大時,女兒已然四歲了。
那是個夏天,我?guī)е畠喝ゴ蠊眉页砸癸?,席間說得高興,回時就晚了。我將女兒抱在胸前,推摩托車出門時,卻見星光滿天。大姑不放心,隨手拔下根銀簪插在女兒盤起的頭發(fā)上,說:小伢子火焰低,銀簪能避邪。女兒一路嘰嘰喳喳,快到村口時,見月下樹影搖曳,忽一下抱住我,顫抖著說:爸爸我好怕。我心頭一動,忙說:寶寶閉上眼吧,閉上眼睛就不怕了。說著,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捂女兒的眼睛,可能太過匆忙,手心卻扎在銀簪上,我哎喲一聲,月色下抽出手,卻早鮮血淋漓了。我一下愣了,不知怎么,當(dāng)年大那蜂窩一樣的手心霎時就閃現(xiàn)在眼前了。還有那次大去學(xué)校給我送新衣裳,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經(jīng)多次苦苦哀求,單位好不容易才給他發(fā)了點兒藥費,他舍不得用,立刻托人上街買了件夾克衫,急如星火跑去送給了我……當(dāng)晚月光滿地,我躺在床上烙了一宿大餅,我的心里似有陣陣洪波涌動。
早起后,我用心熬了鍋綠豆粥,去街上買回大最愛吃的三鮮餃子,瓷碗盛了,輕手輕腳端到大的床頭。大,我喂您吃早飯吧!我喊得異常生澀,我已有多少年沒情真意切地喊過一聲“大”了?大已霜雪盈頭,大斜躺著瞟了瞟我,一言不發(fā)。歲月的風(fēng)雨,早折磨得大誰都不認(rèn)識了。
這年深冬,飛雪飄零,除夕前的一個清晨,屋角干枯已久的楓樹突然轟隆一聲跌臥在了風(fēng)雪中,冰碴四濺后,村莊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而大也終于走完了他半世風(fēng)光、半世糊涂的人生。彌留之際,大忽然紅光滿面,目光炯炯,大用盡氣力抓住我的手腕,盯住我喃喃不休。我將耳貼在大的嘴邊,卻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大瞪圓兩眼,雙唇翕動,一遍一遍努力重復(fù)著,我隨著大的口形分辨半晌,才終于明白大拼盡生命余光也要交代的話語:伢,莫怕……
我早到了什么也不怕的年齡,可我家的屋角就此空蕩了,我也從此再沒有大了。
(選自2021年第8期《青島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阿" 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