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杭州,不但要充分調動視覺、嗅覺、味覺,還要調動聽覺和觸覺。如果粗枝大葉、浮光掠影,那就真真有點“唐突佳人”了。
杭州一年四季開滿了花,一年四季都是香的!因為花不同,香味也迥異:或淡雅或濃烈,或清幽或馥郁,或鮮爽或甘膩,或縹緲或沁悠……
春天對人的嗅覺沖擊最大的,恐怕當數(shù)香樟了,小米似的花朵,躲在濃密、碧綠的樹葉中,不怎么顯眼。香樟是杭州的市樹,路邊河畔,房前屋后,隨處可見。
香樟花,大約在四月底五月初開?;ǖ南阄恫粷庖膊坏瑔为氁豢?,大多不會引起注意。但當整個城市都被這種香味包裹著的時候,也就有了氣勢。這種香,很有韌性,也很有誘惑性,你總想張開鼻張開嘴,甚至張開眼睛、耳朵狠命地吸。
到了五月底,梅子成熟了。一走到靈峰腳下,空氣中鋪天蓋地都是馥郁的芬芳,肆無忌憚直沖鼻腔——那是一種甜甜的、香香的味兒,因為濃烈而令人沉醉,如果深吸一口,腦子立馬會有種暈暈乎乎的感覺。
待到了樹跟前,看到枝頭綠中泛黃的果實,一股酸酸的、酥酥的感覺會不由自主直擊味蕾,于是,視覺、嗅覺、味覺混為一談,嘴里面禁不住津液橫流,小溪般漫涌漫涌,霎時間,甜絲絲、酸溜溜、香噴噴、辣乎乎、咸津津……口腔里各種味道爭先恐后交織雜陳。
梅雨剛過,含笑、梔子花、白蘭花相繼開了。這幾種花,在其他城市的園林里也能看到,但像杭州這樣當樹籬、當行道樹來種的,還是很少見——這也許是杭州氣候適宜的緣故吧。
在三臺山路一家停車場,四周種的全是梔子花,每一邊都有幾百米長,在這里停車,你會不會醉了?會不會擔心香味浸透了你的車?就我個人而言,總覺得這種香味濃了點,太沖。
也許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吧,早些年,化妝品少,許多愛美的女子會在衣襟別上一朵白蘭花或梔子花。還有的人,把這些花擷來當生意做。這多是些老大娘,挎一個藍印花布蓋著的籃子,街頭巷尾拖長聲音悠悠地喊:“白蘭花——”“梔子花——”
當然,在這個季節(jié),西湖里的荷花也值得觀賞,宋人楊萬里這首詠西湖荷花的詩,不知道的人恐怕不多:“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杭州園林部門在西湖的各個角落種滿了荷花,如果留心去看,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荷花,會因為山勢高低、水面大小、離岸遠近,品種各有不同。我認為,最風致的,當數(shù)斷橋橋堍“云水光中亭”前的那一片,荷葉出水有一人高,花朵碩大無蓬,花瓣似乎也較其他品種更多一些。
秋風一起,桂花開了。
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我敢這么說,單憑數(shù)量論,任何一座城市的桂樹,都比不過杭州。我的辦公室兩側,種滿了桂樹,臥室窗下并排長著的6棵有碗口粗細。整個秋天,我都打開窗子辦公、睡覺,讓香味可著窗子漫天漫地灌進來。
睡夢中,在桂花香氣中飄啊飄,那是何等的愜意!
杭州有幾處賞桂的絕佳地,值得推薦:
首先是花圃的那條桂花大道,有幾百米長,路兩旁全是古樹,一棵緊挨一棵,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我查過一份資料,這里的樹,樹齡大都在400年左右。盛開的時候,舉頭,天宇全是小黃星;樹下走過,須臾,滿身盡是桂花雨。
十多年前的一個中秋夜,寫完稿子已是凌晨一時許,我信步沿西湖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花圃。似乎是被桂花的香味拖拽著,我在桂花大道上流連忘返,不知疲倦地走了好多個來回。
意猶未盡,又坐在一棵桂花樹下的條凳上歇息。那夜月光如水,透過桂枝斑斑駁駁灑在石板路上,因為是下半夜,塵囂已散,空氣清冽,闃寂無人,秋蟲唧唧。我簡直醉了,閉目做著深呼吸,不覺竟睡著了。醒來,已是旭日東升,衣褲已被秋露浸透。
植物園里有一大片桂花也值得一賞。從玉古路進植物園,直行不到百米,就是那片桂林。這里的樹齡,也至少在幾百歲。因為樹又高又大又密,這里的桂花香好像濃縮了一般。每年桂花盛開的時候,我都會和幾個文友相約在樹下談天說地。按照事前分工,有的帶茶點,有的帶茶水,大家倚樹而坐,邀月共談,妙語連珠,逸興遄飛,幾乎每次都是“不知東方之既白”。
有趣的是,每次起身,除了我們坐的這一塊,周圍都鋪滿了厚厚一層落桂?!暗降纂y磨秋富貴,一庭香粟萬黃金”說的大抵就是這個境界吧。
賞桂,很多人會忽略了楊梅嶺。那條通往西湖的埡口沒有打通以前,盡管翻過一道山梁就是西湖,但它與杭州幾乎是隔絕的。這也使這里的植被保持了原生態(tài)。除了前文提到的楠木林,再就是崖畔地頭隨處生長的桂樹。這些桂樹,可能是得了野趣的真?zhèn)鳎奸L得無拘無束,樹冠比其他地方的都大。尤其是崖畔溪邊那些,依著地勢,四仰八叉的,似乎在向來人示威:我就這樣長了,你奈我何?!
推薦去楊梅嶺還有一個原因,這里幾乎家家都開起了農家樂,桌凳就放在大桂樹下,你可以一邊品嘗農家菜,一邊賞桂。
杭州的農家樂,大都有這個特點,吃飯與喝茶連成了一體。哪怕生意再多,你不用擔心飯還沒吃完,店家就催著你離開。吃完了飯,你可以要上一壺龍井,斜倚在躺椅上,慢條斯理品嘗,任憑日頭悠悠西去。
其實,四季里,我更喜歡冬日的杭州。
“三面云山一面城”的地理特點,使得這座名城上午或傍晚總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霧,總是富有詩意,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會讓人神思縹緲,撩撥得你想掬一捧在手中,甚至想植入心底。
如果,霧里再飄來幽幽的梅花香呢?
冬日里,杭州兩種花最多,一種是茶花,一種是梅花。
據(jù)說,全國屬杭州茶花的品種最多。這可能與杭州的地理位置有關,南北的植物品種,大多都能在這里繁衍。茶花,花期很長。孤山“放鶴亭”兩側那種開紅色花的品種,花朵有碗口大,能從初冬一直開到次年的初夏。
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茶花無論開得多么艷,都沒有香味。湊近了聞,也沒有。蠟梅的香味,你躲都躲不開,“遙看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只要附近有一棵蠟梅,不管你注意還是不注意,它都把那種若有若無的香味往你鼻孔里塞。
“香花無色,色花無香?!被ǎ星胰绱?,人生,又怎能沒有缺憾呢?!
常聽有人說,杭州的冬天不好過——陰冷。
這種評價不對!太不對了!這是因為沒有真正了解杭州。
你想一想,冬日的杭州,溫度很少有低于零攝氏度的,能冷到哪里去?西伯利亞吹來的風,經過萬山阻隔,等到了這里,早就是柔柔的、軟軟的、溫溫的。因為不太冷,這里的家庭,冬天一般都沒有取暖的習慣。這讓在燒著火炕、裝著雙層玻璃的房間里貓冬慣了的東北人,踏上杭州的土地一下子不適應,發(fā)出“好冷喲!好冷喲!”“比我們那疙瘩還冷!”的感嘆!
一個是朔風怒號、風雪連天,一個是暖陽嗤嗤、柔風拂面,哪個更冷?還用得著多說嘛!北方人說杭州冷,是因為一時不適應;而杭州人說杭州冷,就很有點撒嬌的味道了。
這些年,越來越富的杭州,日子也越過越精細。許多新建筑,都鋪設了取暖設備。有的樓盤,甚至用上了新科技,終年保持恒溫。即便是老建筑,不少家庭住房裝修時,都裝了壁掛爐或是地暖。條件差一點的,也有了電取暖器。
所以,杭州的冬天,愜意得很呢!
其實,都不裝,有茶花、梅花做伴的冬日杭州,心里也會充溢著暖意。
有個朋友老家在臨安一個山村,永遠記得那次和幾個朋友大雪天到他家圍爐夜話的情景。那位仁兄是搞藝術的,很有些情調——百年祖屋裝舊如舊,椽木挑檐,古色古香的閣樓,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都像在向我們講述著這個家族的滄桑故事。
堂屋里有一盆燃燒正旺的炭火——現(xiàn)在用的炭很高級,沒有絲毫的煙味。關了燈,藍瑩瑩的火苗跳躍在大家臉上。
朋友用雪水泡了九曲紅梅,還未沾唇,香味早鉆進了心里。
堂屋的窗前,是一株百年老梅,開得正盛。茶香、花香,彌漫在身前身后、頰齒唇間。幾盞過后,大家額頭冒汗,喉頭生津。
喝透了茶,大家不約而同來到室外。那夜有些薄霧,上弦月若隱若現(xiàn)。山里氣溫低,院里青磚地上前一日下的雪還沒有化,疏月掛樹梢,窗前映梅影,暗香動靜空,大家都不說話了,寂寂地站著,生怕打破了山村這份清幽,生怕驚擾了那輪疏月和那株蠟梅……
在杭州,我總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全國適合種梅、種桂的地方不少,為什么數(shù)江浙一帶種得最多?
思考久了,便有了這么一個心得:恐怕與經濟基礎有關。當生產資料匱乏、溫飽難以為繼的時候,院里好不容易有塊空地,還不趕緊種些桃、李、柑、杏去集上換幾個錢?或者種棵楊、榆、柳、桐去做房梁、家具?哪有閑情逸致去種這種勞什子!
“錢塘自古繁華”,這恐怕是家家有條件植梅、種桂的原因。龔自珍在《病梅館記》里這么說:“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蛟唬骸芬郧鸀槊?,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p>
是啊,“賞”得以一定的物質基礎為前提?!都t樓夢》里,薛蟠的夫人夏金桂家“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而劉姥姥家,恐怕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這些年,北方一些鄉(xiāng)村,在“最美農家”建設中,也開始大量植梅、種桂,這不就是明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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