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曾經(jīng)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祖國哥倫比亞看看,現(xiàn)在,這個幻想變成了現(xiàn)實。二十一世紀初,我曾經(jīng)幻想在某次國際文學會議上與加西亞·馬爾克斯見面,并且想好了見到他時要說的第一句話,但因為他身體欠佳,沒有參加這次會議,這個幻想沒有變成現(xiàn)實。
拉丁美洲文學對于我們這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的中國作家是異常輝煌又分外親切的文學現(xiàn)實。那時大量拉美文學被翻譯到中國,我和我的同行們?nèi)琊囁瓶实亻喿x,受到了很大的啟發(fā)。我當時的感受和馬爾克斯當年在巴黎的閣樓上初次讀到卡夫卡的小說時的感受是一樣的:啊,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馬爾克斯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外祖母,外祖母講過的故事,成為他的寶貴的創(chuàng)作資源。外祖母講故事的語調(diào),成為他的小說的語調(diào)。馬爾克斯的經(jīng)驗,激活了我們的童年記憶,讓我們回憶起來自己的爺爺奶奶、村子里的老人們講述過的故事。這些故事,也成為我們的創(chuàng)作資源。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我早期的幾篇小說,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我很快地意識到,這樣寫下去是沒有出路的。1987年,我曾寫過一篇題為《兩座灼熱的高爐》的文章,講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美國作家??思{帶給我的啟發(fā)和誘惑。他們啟發(fā)了我可以怎樣寫,應該怎樣寫,但他們也誘惑著我像他們那樣寫。我在文章中表達了想要擺脫他們,創(chuàng)造一種具有鮮明民族風格和個人獨特風格的文學的幻想。三十多年來,在中國作家的共同努力下,這個幻想也基本上成了現(xiàn)實。
以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丁美洲爆炸文學的成功,根源于鮮明的民族風格和作家自己的個性特征。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胡安·魯爾弗等作家,各有自己的風格,但他們的作品中,又具有許多共同的特征,這是由拉美這片神奇的大陸的歷史和現(xiàn)實共同性決定的,他們的個人風格,則是由他們自己的獨特生活經(jīng)歷和心理特征決定的。我在那篇文章中表述的觀點,其實也是我們那批作家的共同的認識。我們覺悟到,應該向拉美作家學習的,不應該是表面的、形式的,或是某些諸如少女坐著床單升天之類的細節(jié),而是應該學習他們處理幻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的方法,學習他們從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中以及民間口頭文學、民間藝術中尋找靈感和藝術形式的方法。
其實,世界上各個國家、民族的文學,都具有可比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常有不謀而合的現(xiàn)象。拉美作家作品中的故事、人物、情節(jié)以及處理現(xiàn)實的藝術手段,在中國古代作家那里也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只是在沒有閱讀拉美文學之前,我們忽略了這些寶貴的傳統(tǒng)。為了避開拉美文學,我們走進了自己的文學傳統(tǒng)。為了不讓馬爾克斯等拉美作家將我們遮蔽,我們重新認識了中國的古典作家。
當然,將中國文學、中國作家和拉美文學、拉美作家區(qū)別開來的,最根本的還是中國和拉美諸國不同的現(xiàn)實生活。我們當然非常重視文學中蘊含著的普遍性,但在當今這種世界文化趨同化的浪潮中,我們更要重視文學的特殊性。
文學幻想,展現(xiàn)了人類對幸福和美好未來的向往。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幻想的翅膀不會停止扇動?;孟肟梢允沟梦膶W更加逼近現(xiàn)實,更好地反映現(xiàn)實。當然,無論多么神奇的幻想,也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中國清代的文學家蒲松齡的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很多情節(jié)荒誕不經(jīng),但卻讓人不覺其虛假,原因在于大量富有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譬如其中有一篇小說,講一個老鼠精變化為美麗女子幫助丈夫置業(yè)興家的故事?;癁槿诵蔚睦鲜缶c人間女子無異,但她一生都有儲存糧食的習慣。而這個習慣正是老鼠的生活習性。正是這個細節(jié)使得故事有了令人信服的真實感。譬如一篇小說講某次雷雨過后,天上掉下了一條龍。我們都知道龍是一種根本不存在的動物,但蒲松齡寫這條掉到地上的巨大的龍身上落滿了蒼蠅。龍將身上所有的鱗片張開,讓蒼蠅鉆進去,然后它猛地閉合鱗片,將蒼蠅消滅。后來,天降大雨,雷聲隆隆,龍呼嘯一聲飛到天上去了。這樣的細節(jié),讓龍這種虛幻的動物獲得了藝術的真實性。譬如還有一個故事,講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匹馬,后來在一個女性的幫助下變回了人,這樣的變形記在民間故事中有很多,但蒲松齡讓這個人在從馬變回人幾天之后,又排出了幾枚馬糞。這幾枚馬糞讓這個并不稀奇的變形故事,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和獨特的幽默感。又如我們熟悉的《百年孤獨》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霍塞·阿卡蒂奧中彈身亡,他的血沿著大街小巷,曲曲折折,一直流到了母親烏蘇拉的廚房里。烏蘇拉循著血跡,來到出事地點。通過這個細節(jié),母子深情得到了集中而強烈的展示。這些極盡夸張的故事,因為來自現(xiàn)實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以及作家講述時的高度自信,從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說服力并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作家們迥然不同的性情個性、審美傾向、藝術風格形成了不同的文學流派。無論任何流派的文學,在各種奇巧變幻、怪誕荒唐等對現(xiàn)實的變形的描寫背后,是社會生活的原形,是歷史和時代的脈搏在跳動,是人性的強烈表現(xiàn)。文學的本質(zhì)歸根到底是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的根本目的在于反映人類對世界、對社會、對人性的認知,書寫人類的恐懼和希望。馬爾克斯認為,現(xiàn)實是最高明的作家,我們的光榮職責是努力以謙虛的態(tài)度和盡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現(xiàn)實。為了“盡可能完美”地反映現(xiàn)實,作家需要借助“幻想”。中國古典名著《西游記》,小說雖然寫的是神話、妖魔故事,但卻深刻地反映出社會政治和人性的諸多秘密。我國明代學者袁于令曾這樣評價《西游記》:“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他的意思是說,文章如果沒有幻想那就不是優(yōu)秀的文章,幻想如果沒有達到極致就不是幻想了。世界上最虛幻、最富有幻想的事情,往往是真實的事情,而看起來虛幻的道理,往往是至真的道理。
最近三十多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令世界矚目的巨大的進步和變化,當年我們幻想的事情,今天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當年我們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今天已經(jīng)變成或正在變成現(xiàn)實。
前不久我回我的故鄉(xiāng)高密,遇到了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他談到了四十多年前,我與他一起子里干活兒的一些往事。當時我是一個懶惰的兒童,他是一個勤奮的干農(nóng)活兒的好手。我曾經(jīng)跟他說:將來,割麥子、掰玉米、摘棉花,這些沉重的農(nóng)活兒,都可以用機器代替。他諷刺我說:將來還會有一種機器,一按電鈕,包子、餃子、雞鴨魚肉都會熱氣騰騰地冒出來,你等著吃就行了。這次碰到他,他說:大侄子,你了不得啊,你能預知未來!你當年說的,都成了真事了。我說:大伯,那些事,都是我從《參考消息》上看到的。他不相信我的說法,他說:你再給我預言一下,再過三十年,還會有什么變化?我說:大伯,我真的不知道三十年后會是什么樣子,連三年后的事我都不知道。但您當初說的那種一按電鈕,各種好吃的好喝的都會冒出來的機器,從技術上來講,完全可以變成現(xiàn)實。
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是中國作家面臨著的現(xiàn)實,這是我們文學藝術最寶貴的創(chuàng)作資源,也是我們的藝術幻想的資源。沒有一種憑空的、沒有現(xiàn)實基礎的想象和幻想。我當年坐在速度每小時50公里的火車上,經(jīng)?;孟胱约菏球T著一匹駿馬在田野里奔馳,現(xiàn)在我坐在每小時300公里的高鐵上,感覺到自己是騎在一枚火箭上往月亮飛馳。現(xiàn)實變了,幻想也會變。不了解現(xiàn)實,幻想的翅膀就無法展開。因此,作家必須與時俱進,才能寫出富有時代氣息的作品,即便寫的是歷史題材的作品,如果作家能以最新現(xiàn)實為立足點,也會使古老的故事產(chǎn)生新意。
我曾經(jīng)想好的見到馬爾克斯時要說的第一句話是:先生,我在夢中曾與您喝過咖啡,但那咖啡的味道跟中國的綠茶一樣。
(選自2021年第10期《作家》)
原刊責編" 莫"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