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維越
一
每次回家,我都會習慣性地翻看家里的東西,主要是為了尋找一些吃的。記得上次回家,我在櫥柜的角落里尋得了一個土罐,里面還剩大半罐蜂蜜,這些蜂蜜大約是前年買來的。我用手指蘸了蘸,伸入嘴里舔了舔,香甜可口,甜到心里頭去。
十多年前我家曾養(yǎng)過家蜂。那是一個秋天,父親從山上干活回來,快到家時,聽到一陣蜜蜂嗡嗡的聲音,抬頭一望,一團黑壓壓的家蜂正從頭頂飛過。父親趕緊放下農具,抓起泥沙就追著蜂群打,嘴里喊著:蜂兒落了……蜂兒落了……
打了不一會兒,蜂慢慢落到了核桃樹的樹椏間。父親去伯父家借了一個用梨樹挖制的蜂桶,背到河邊,里里外外地洗刷了一遍,又用水瓢兌了一瓢鹽水噴在蜂桶上,把蜂桶放在草垛上晾著,就去山上扯火草。等到太陽落山,暮色四起,蜂桶已完全晾干。父親扛著蜂桶來到核桃樹下,把火草點燃,吹滅火苗,火草隨即冒出陣陣煙霧。父親將火草湊到核桃樹下,火煙從蜂團邊慢慢散去,這群家蜂聞到了氣味,突然變得乖巧起來,不再四處飛散,只在蜂團上慢慢蠕動。父親爬上樹,拿起勺子,輕輕地向蜂團舀去,一勺子一勺子地把蜂舀進蜂桶。舀了近大半后,父親從樹上下來,走到離蜂較遠的一處土坎上,坐著抽他的旱煙,就不再管了。
小時候,我跟鄰居去收過蜂,對蜂的習性也了解一些的。收蜂最好選擇在天擦黑的時候,因為白天天氣熱,蜂子比較躁動,人只要招惹它,馬上就會迎面撲來,不小心就會被蜇,天黑了它們便能安靜些。此外,收蜂時,人不能洗香皂,就是一點兒香味也不能有,大概是蜂喜歡花香。如若收蜂人身上有香味,它會誤以為人的身上有各種各樣的花呢。
收蜂用的火草在植物學界叫什么,我沒有考究過,可老家每每遇到收蜂或采蜂蜜,總少不了它,可能是大家都曉得蜂子聞了這種植物點燃之后散發(fā)出來的煙之后就會變得溫順許多吧。它們乖乖地簇擁著,人便可以將它們收服,然后家養(yǎng)起來。
其實,收蜂不需要把所有的蜂子都弄進蜂桶才算完事,只要把蜂王收進蜂桶,工蜂是會跟著爬進去的,這是蜜蜂家族骨子里的群體意識。有的工蜂如果在此過程中迷失了方向,脫離了隊伍,便無法生存下去。
父親抽完煙,湊近蜂桶,外面的散蜂已沒多少,于是用蜂桶蓋子把桶的一邊封上。回家吃過飯,泡杯茶提著再去看,此時蜂子差不多已進到桶里。父親便提著鋤頭來到屋后,在石巖下的一個小斜坡上,開始了他的作業(yè)。先把坡鏟平,抱幾個勻稱石頭作為基石,把蜂桶扛回來放在基石上,敲一塊石棉瓦蓋著蜂桶,又抱了兩個石頭壓在石棉瓦上。而后去牛圈找兩坨牛糞,挖上一撮箕黏土,將兩者加水攪拌,一直攪拌到黏稠了,才裝進撮箕里面,端到蜂桶前,用手一把一把地抓了,把蜂桶兩頭蓋子的縫隙敷嚴實,再用木棒戳上七八個小孔,供蜂子進出。
蜂子可多了,整個蜂團有牛兜嘴籮那么大——父親告訴我。我隨父親來到蜂桶邊,遠遠地看著進進出出的蜂子。我不敢湊近看,怕蜂子蜇到我。父親很有底地說,照這樣做下去,年底就可以摘幾斤蜂蜜。按照父親的說法,家里以后就不愁沒蜂蜜吃了,我心里自然十分歡喜。
我坐在一旁想,一窩可以分出來兩窩,兩窩可以分出來五窩,過不了幾年,我家房前屋后就都是蜂桶了。我得去有閑置蜂桶的人家多討要幾個蜂桶來等著才是,不然等蜂子分了家,連養(yǎng)蜂的蜂桶都沒有。
二
老家采摘蜂蜜,一年采摘兩次,一般在農歷三四月和冬臘月。四月那次多數人家是不采摘的,即使采摘,蜂蜜質量相對也差一些。農歷冬月的一個周末,我回了趟家,一到家就問蜂蜜做得有多少了。父親說,你去山上扯把火草來,我們去揭開看看,應該可以鏟幾斤了。
我對采蜂蜜可有興趣了,父親話還沒說完我便往后山跑。扯火草倒是容易,屋后滿坡都是,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扯回來一捆。父親已經準備了盆,用鹽水在洗手。我把火草往地上一放,這么多差不多了吧。父親抬起頭瞟了一眼,哪里用得了這么多,一大把就夠了,你也用鹽水洗洗,洗了,蜂才不蜇你。我就著父親洗的盆,倒水加鹽洗了臉和手。父親已經點燃了火草,我端起裝有鹽水的盆跟著父親往屋后走去。
火草湊近蜂桶的一頭熏了幾分鐘后,父親用刀把蜂桶一頭的蓋子撬開,蜂子嗡嗡地飛躥起來。我只敢在稍遠處看著蜂桶口,父親趴著把頭湊近蜂桶感嘆道,蜂坯子倒是做得滿滿的,只是沒做出多少蜜。我又往前蹭了幾步,斜著眼往蜂桶里看,蜂坯子已經做得抵到蜂桶蓋了,蜂子也密密麻麻地在上面爬,倒是沒看準有多少蜜,可我不敢再挨近了。
“這窩蜂是入秋才收來養(yǎng)的,這幾個月中應該是去做蜂坯子去了,還沒來得及做蜜?!备赣H湊在蜂桶邊自言自語。我出于好奇,鼓起勇氣蹭到了蜂桶邊,想看個究竟。父親看我靠了過去,輕輕把手里的火草揚起,在火煙的幫助下,我總算看準了:蜂坯子上確實沒多少蜜。我繼續(xù)往里面湊,頭剛伸到蜂桶口,一群蜜蜂就朝我飛過來,我用手劈啪拍了幾下臉,突然感覺眼皮疼起來,我后退幾步趴在地上,腦門又疼了幾下。父親趕緊拉起衣服蒙住頭,用火草對準蜂桶口,蜂子才漸漸散去。父親轉過身問我,你今天是不是洗香皂了,它不蜇我,偏偏就蜇你?我往后退了幾步說,可能是早上洗了頭,有洗發(fā)水的香味。
冬天蜂采摘不了多少花粉,這點蜜就留給蜂過冬好了,我鏟一塊給你嚼幾口,嘗一嘗味道,今年就不摘它了。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做了多少,今年沒有明年就有了。
我的整個臉部火燒火燎地疼,眼皮疼得尤其厲害,對吃蜂蜜也就沒了興致。
父親用刀輕輕鏟了幾下,一塊坯子就掉下來落在蜂桶底,一團蜂在上面爬動著,父親伸手進去拿出來,放到嘴邊吹了幾口,蜂就落了。父親把蜂坯子遞給我,你拿回去吃,不然蜂又飛過來了。你回家去用肥皂把傷口洗洗,我把蜂桶蓋封好。父親說。
坯子被我捧在手里,溫溫的。我嚼著蜂坯子就往家里走,嘴里是陣陣香甜。
回到家,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額頭倒是沒什么變化,可眼皮已經腫得像個雞蛋,滿臉燒乎乎的,即使吃了蜂蜜,還是無法止住痛。我用肥皂反反復復搓洗過后,就坐在房檐下照鏡子,看一會兒眼睛,又看一會兒額頭,細數下來我竟被蜇了五口。父親這時端著空盆回來了,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要東摸西摸的,用肥皂洗洗就好了。
已經洗過了,我回答父親。
你洗過就行了,照鏡子又不能照好。
父親進牛圈取牛糞,我還是放不下鏡子,心里總想著臉上的變化,我的眼睛、額頭還要腫成啥樣?父親從牛圈出來,看我還在照鏡子,就說不要再照了,今年冬天有點冷,你去抱幾捆苞谷草來擋一擋風,蜂子才熬得過去。
我抱了幾捆苞谷草,在離蜂桶有差不多一丈遠的地方放下,看著父親正用牛糞和黏土拌了敷在蜂桶蓋的縫隙間。
我離得遠遠的,說,爸,我就放這里,我過來蜂又要蜇我了。
你就放那,再去抱幾捆來。父親說。
我用手輕輕摸著眼皮,很難受,可還得繼續(xù)去抱苞谷草。
直到父親說苞谷草夠了時,他已經把蜂桶封好了。我跑回家,又拿起鏡子看,我整張臉都腫了。
三
疼痛是在睡了一覺醒來后才漸漸淡忘的,臉雖然還腫著,可過了一夜似乎就不再想用照鏡子來看自己的臉變成了什么樣子。事后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于矯情。從那天開始,心里算是有了底,家里雖然養(yǎng)了蜂,今年吃蜜的事算是泡湯了??刹恢獮樯?,昨天去看時也不怎么在乎家里的這窩蜂有沒有蜜的,可當真一罐蜜都沒有采摘到時,心里還是有些許失落。
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寬裕,雖喜歡吃蜂蜜,可買蜂蜜來吃是少有的事。如果家里養(yǎng)得有蜂,每年采摘一點蜜,那可比有神丹妙藥還顯珍貴。神丹妙藥是有病需治才求的,而蜂蜜有事沒事都可吃一點,可隨時享受它的香甜。
今年沒采到明年總得有了吧。如果運氣好,過個一兩年再分出一兩窩,歲歲年年地繁殖,我家豈不是吃不完還有賣的?如果每年能有幾十斤,賣得了錢就可補貼家用,那豈不是更好?
說來也巧,那年過年我去外婆家玩,外婆悄悄地塞了一瓶蜜在我的包里,回到家我才發(fā)現。瓶子不算大,裝老干媽醬的那種,這種瓶子裝蜂蜜的話能有半斤左右,我估計那蜂蜜是外婆的鄰居送她的。當然,如果她當面給我,那自然是不能要的,我知道她也舍不得吃。
從小到大,外婆給我什么東西都不會提前告訴我,而是悄悄塞在我的包里或者籮筐里,等我回到家,收拾包時才會翻出來。那時交通工具不發(fā)達,每次去外婆家都是走路,單程就得四五個小時,外婆給的東西就只能收下了。我一歲多時,父母就把我送去外婆家,直到上小學才回來跟著父母,算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外婆很疼我,有好吃的總是想到我。我家收蜂養(yǎng)的那幾年,我常盼著家里養(yǎng)的蜂多做蜂蜜,好裝幾罐給外婆送去。
開春以后,寒氣漸漸過去,天氣逐漸暖和起來。房前屋后的草木慢慢蘇醒,河邊的垂柳開始抽條。父親突然想起蜂桶還被厚厚的苞谷草擋著,阻礙了蜂子進出。父親爬到屋后的石巖下,把苞谷草抱了扔到空地里,將蜂桶周圍打掃干凈后,又把蜂桶兩頭蓋子孔比較小的地方摳大,便于蜂子出去采花蜜。父親看著蜂子進進出出地奔忙著,心想,看這勢頭今年采一二十斤蜂蜜應該沒什么問題。剛揭了苞谷草那幾天,天氣還算晴朗,蜂子也熱熱鬧鬧地出去采花蜜,進進出出,十分繁忙。那些日子,父親忙著春耕,很少到蜂桶那去,想著等春耕結束就得空了。
有一個周末,我回家看父親,與父親閑聊時提到養(yǎng)的家蜂,也不知做了多少蜂蜜,就想去看看。父親說,你得小心又蜇到你。我滿口答應,慢慢走到離蜂桶幾尺遠的地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沒有看到蜂子進出。我往蜂桶前又蹭了幾步,還是沒有看到有蜂子,當下便覺得奇怪,天還沒黑,蜂子都去哪里了?
我小心翼翼地湊近蜂桶,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看到蜂的蹤跡。我趕緊跑回來叫父親,我們家的蜂不知怎么了,一個進出的都沒有,您快來看看。父親從屋里出來,一臉疑惑,前幾天我看都好好的,能去哪里?怕是都進蜂桶休息了。
父親走到蜂桶跟前,果真沒有蜂子進出的痕跡,于是湊過去把蜂桶蓋一掰,蜂桶蓋掉了下來,父親湊近蜂桶口看,我也跟著湊過去。父親嘆了口氣,哎呀,都怪我揭了苞谷草,前幾天有過一次倒春寒,可能是那一夜的寒風把蜂子都凍死了。如果不揭開苞谷草,有草擋著寒風,蜂子肯定還好好的。父親抱起蜂桶,抬起蜂桶一頭向下倒,蜂子的尸體都躺在了地上,一個牛兜嘴籮遠遠裝不下。蜂桶里還留有滿滿的蜂坯子。
這個蜂桶就隨它這樣放著,也許哪天又有一窩蜂飛到我們家的蜂桶里來做蜜呢。我跟父親說。父親打掃干凈蜂桶,放回原來的位置,把蜂桶蓋蓋上。
一窩蜂就這樣沒了,我的心情頓時五味雜陳。家里好不容易養(yǎng)蜂,還盼著摘蜂蜜吃的,可沒幾個月就凍死了?;氐郊依铮赣H跟我說,養(yǎng)蜂還得看手性,有的人命里注定適合養(yǎng)蜂,可能我的手性不符。我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凍死的蜂與手性有啥關系呢。
你看你姑父家,隨便收起來喂在那,不管不問就只等年底采摘蜂蜜,他家的可凍不死。賣蜂蜜的收入比種莊稼強多了。父親又補充一句。
四
自我家養(yǎng)過那窩蜂以后,就沒再收蜂來養(yǎng),吃蜂蜜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對于蜂蜜的味道也只是留在記憶里。買蜂蜜是在我參加工作后了,家里的境況也漸漸得到改善,就想買蜂蜜來解解饞,回味一下小時候的味道。
在與父親的一次閑聊中,我們又說到了蜂蜜。父親說,你堂舅家養(yǎng)了五六窩蜂,聽說每年都能采上百十來斤,去他家買的話應該會有。我頓時來了興致,讓父親帶我去這個堂舅家看看,如果蜂蜜質量好的話,買些回來吃。
堂舅對我們很是客氣,他不知道我們?yōu)榱耸裁词峦蝗蝗サ剿?。他一邊跟父親天南地北地聊,一邊讓舅母燒火烙蕎麥粑粑。我早就按捺不住,便趁父親和堂舅聊天時走到屋外面,想看看蜂養(yǎng)在哪兒。走出槽門,就看到墻壁的樓桿上、石巖下和廂房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列的蜂桶,蜂子進進出出,好不熱鬧。我不敢挨近,只遠遠地站著看,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堂舅在屋里叫我,只好折回。
舅母把苦蕎粑粑烙好端來,又倒了小半碗蜂蜜遞給我們。父親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就不吃了,只是想來你家分點蜂蜜。父親說“分點”的意思是知道他們家少,也是迫于找不到才尋到他家來。堂舅也倒爽朗,笑著說,來分點也要嘗嘗蜂蜜如何,再說了,蜂蜜就是要分人吃,蜜蜂做起糖來才勤快呢。說話間,我掐了一小塊苦蕎粑,在碗里蘸了蜂蜜,急切地塞進嘴里,讓蜂蜜的香甜在嘴里慢慢融化,感覺真是人間美味。在老家農村,蜂蜜不用什么高端的食材配著吃,大多都是以苦蕎粑、洋芋這類高原苦寒作物為主食。據說蜂蜜是上百種花粉釀成,有一定的藥用價值,因而也有人把蜂蜜當成藥引子,配上一些藥材,治療一些疑難雜癥。在治病這一塊我不大懂,只是記得有一次感冒,母親把黃梨切成塊放在碗里,涂上一些蜂蜜后盛在鍋里蒸熟,說是這樣吃就能治感冒。我已不記得這種方法在當時有沒有治好我的感冒了,可老家的人用蜂蜜配藥的方子倒是挺多,只是我不太了解。
吃得正盡興時,堂舅說話了,周圍養(yǎng)蜂的沒有誰家過濾蜂蜜有我家的做得好,一點水都沒加,更重要的是不摻假。
父親隨著堂舅笑了笑,我們也是聽說你家蜂蜜好才特意找來的。
說起過濾蜂蜜,我是把蜂坯子取下來放在篩子里,放個盆在篩子下,蜂蜜扯成絲線慢慢滴下去,斷線了,不見滴了,我就用筷子在蜂坯子上輕輕按幾下,蜜又繼續(xù)滴,就這樣一直重復,直到按不出蜂蜜來。有的人家采摘蜂蜜是把蜂坯加水,放在鍋里煮,再用紗布過濾,這樣過濾出來的蜂蜜,會有很多蠟。有的人家不實誠,熬的過程中加點紅糖或白砂糖在里面,產量會更高,但味道呢,就不那么好了。我家的你們吃了感覺怎么樣,這是實實在在的蜂蜜。堂舅一臉的驕傲,像是家里突然有了什么榮光。
那得多買點回去存著,我說。
聽我說要多買點,堂舅臉上有點局促。其實我家今年也沒有采摘到多少,遇到親朋好友找的話就分一點,賣的話還有點舍不得。
我們看看你家有多少,就買點回去嘗嘗味道,以前賣給別人多少錢一斤,我們一分也不會少的。去哪里買都要花錢,索性就舅舅家討個方便吧。我很認真地說。
你看一下能勻得出幾斤?父親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事。
堂舅轉向舅母,你去看一下蜂蜜還有多少,既然他們都來家里了,就分幾斤給他們。有多少蜂蜜,舅母心里明顯是有數的,她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回堂舅,大概還有十多斤吧。
我問,那也不多了,你們家要留多少呢?
堂舅有點詫異,你看一下要得了多少,我家只是隨便留著幾斤,預備著左鄰右舍的找去用藥。能勻出十斤給我嗎?
你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吃少點覺得好吃,多了也是膩的。父親擔心我說多了堂舅不樂意。
舅舅家蜂蜜好,買去吃不完就分一些給朋友,朋友們喜歡了,指不定還得尋著來買更多呢,況且這東西也放不壞,省得以后來麻煩舅舅。
若是當時我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是一臉的討好。
堂舅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對舅母說,你去把壇子取來,看能舀出十斤來不?說著又歪過頭問我,你有沒有帶裝蜜的罐子?
我們來得匆忙,忘記帶了。我客套地說。
堂舅走到櫥柜邊,拿起一個酒壺,把剩余的酒倒在另一個瓶子里,揚揚手,我家裝蜂蜜的瓶子都用完了,只能用這個裝了。
只要能裝就行,我站起來接過壺就往外走,拿到水龍頭處去清洗。
我覺得盛蜂蜜的器具應該有講究的,如果用裝過酒的酒壺去裝蜂蜜,一段時間后蜂蜜肯定會有酒的氣味,這對蜂蜜來說是極大的破壞。其實來的時候我們也想過帶罐子,猶豫一番后,還是沒有帶來,畢竟也不敢肯定就能買到。在農村買蜂蜜,除非是賣主真的盼著賣出去,若是勉勉強強談成,不管你出多少價錢,賣主心里也總不舒坦,覺得你是占了他的便宜。
我把洗干凈的酒壺遞給舅母,站在一邊看著她抱出壇子,觀察她倒出來的蜂蜜成色如何。其實,選擇蜂蜜不必非得品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質地。好的蜂蜜只要在罐子里放上一段時間,蜂蜜就會慢慢結晶,如果用調羹挖一勺放在嘴里,會有沙沙的感覺,吃起來自然香甜可口。我看到舅母倒出來的蜂蜜成色非常好,而且已有結晶,心下想著這次果然沒白來。
舅母問我,你買那么多蜂蜜去吃不完,拿到城里應該能賣雙倍的價格吧?我笑著說,買去都是自個兒吃,或者送要好的朋友一些,這么好的蜂蜜哪里舍得賣。
我坐回火塘邊,看著她手腳麻利地倒?jié)M了酒壺,提到火塘邊放在我跟前。
舅舅,您算一下多少錢?
堂舅臉上有點不過意,盯著酒壺道,咱都是親戚,你看著隨便開點就得了,又不是哪樣值錢的東西。
我知道他那是客套話,是絕對不能當真的。舅舅您要不稱一下,我既然要買,自然是不能少付您的。
堂舅稱了重,十斤多一點,我照他的意思付了錢,提起蜂蜜就要走。堂舅站起來拉住父親,讓吃了飯再走:你家爺倆如果不是來找蜂蜜,十多年都沒到我家喝口水了。
飯就不吃了,孩子外婆家做熟等著的,下次來你家找蜂蜜時再吃。父親笑著和堂舅作別。
去外婆家吃過飯,我把蜂蜜倒了一罐給外婆,將剩余的帶回了家。為了把蜂蜜盡快騰出來分裝在瓶子里,我把酒壺放在火邊烤了一會兒,蜂蜜結晶很快就融化了。我把洗好的罐子打開,將蜂蜜一罐一罐地分裝,又一罐一罐地移到柜子里。
五
蜂蜜在農村是稀罕物。自從我記事起,好多人家都收蜂來養(yǎng),可成功的人家不多,要么蜂養(yǎng)一段時間就棄了蜂桶飛走了,要么就由于各種原因莫名死去,這或許與父親說的“手性”有關。
我把蜂蜜帶回城后,自己留下兩罐吃,也分了一些給朋友。由于買蜂蜜不易,分送出去時我都希望盼著能收到朋友們的好評??烧f來也怪,每年送出去好幾罐,卻從未聽到過他們的評價,我也就不便問。
如果他們把我送的蜂蜜與市場上幾十塊錢一瓶的蜂蜜當成一樣的品質,那就白白浪費了我的一片心意。不過這又有什么辦法,蜂蜜的味道,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品出來的。
又到了一年采蜂蜜的時候,我又跟著父親去了外婆家,想再找堂舅買點蜂蜜。外婆聽完我們的打算笑著說,你堂舅家估計不想賣了。我問原因,外婆笑說他家對外說的是今年沒采到多少,可能是想著你去年買走那么多,應該是拿去城里轉手賺錢,倒不如自己去賺這份錢。
他要的價格我如實付了,我買去吃了又或者賣了,他也不用介意這些吧。
他家的蜂蜜是有人需要了就分點出去,不想讓人拿去轉手賣了賺錢,你雖未那么做,但于別人看來,你有那么做的條件。外婆雖為我不平,但也有些無奈。
我轉念想了想,還是不去他家了,雖然我從未轉手賣了賺過錢,然而堂舅也未必就相信我沒這樣做過啊。
姑父家離外婆家不遠,從我記事起就養(yǎng)得有蜂。父親本來想打電話給姑父,可轉念又想到姑父的兒子,我那久未謀面的表哥,聽外婆說表哥也養(yǎng)了蜂,而且表哥的性格相對比較直爽。
表哥和姑父分家已有些年頭了,他養(yǎng)的蜂也不少,聽說每年的蜂蜜就能采摘一兩百斤。父親打通電話,表哥爽快地回說,舅,你來家里我?guī)銈內ガF采。聽到這樣的話,我心里一陣激動,現采那就更好了。
我和父親一離了外婆家,立馬趕去了他家。一見到表哥,我就與他說明,我想摘下蜂坯后加熱了滴到盆里,不加水過濾。既然是表兄弟,價格上決不讓表哥吃虧。
表哥說,加水只是為了過濾起來容易,給你的東西我不會摻假的。
都是一家人,這點我們肯定相信你。我們的意思是,這樣摘下來不加水弄幾斤給我們,剩下的你加水熬了用紗布過濾一遍也是可以繼續(xù)使用的。父親說。
不加水倒也是可以的,只是過濾速度慢些。表哥說完便去扯了一把火草回來,用鹽水洗了手,端著盆、拿著鏟子,領著我們來到他家養(yǎng)蜂的巖腳下。他點燃火草對著蜂桶熏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用鏟子把蜂坯子一塊一塊地鏟了,用手輕輕地捧在盆里。蜂坯子上凝滿了蜂蜜,晶瑩剔透,十分養(yǎng)眼。蜂還在嗡嗡地四處飛著,蜂坯子上也有好幾只蜜蜂爬來爬去,像是迷路了。我遠遠地看著,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又被蜂蜇了。
鏟完一個蜂桶里的,表哥又撬開另一個蜂桶,重復著鏟蜂坯的動作,一塊一塊地鏟了放進盆。當盆快滿時,表哥轉過頭問我,這點夠了嗎?我看著蜂子在他頭頂飛著,小聲說,有十斤了吧?這么多豈止十斤,表哥一臉自信。我們把采摘下來的蜂坯端回家,用紗布包著在火上熱了熱,蜂蜜慢慢地開始融化,又扯出絲線,滴在盆里,不一會兒就滴了小半盆。表哥用勺子舀了倒在帶去的罐子里,每一個罐子都滿滿當當的。
事后我問表哥是怎么管理這么多蜂的,表哥理了理因為要過濾蜂蜜而卷起的袖口,滿臉輕松地回我:也就是平時用火草熏一熏,把周圍的蟲子除了,其實也不用怎么管理。
以后你家的蜂分出來的告訴我,我來收一窩回去養(yǎng)。我似乎已經看到一窩蜜蜂在我家后院的梨樹桶內做蜜,蜜蜂很多,一個牛兜嘴籮遠遠裝不下。
我家這分出來的時候你不一定有空來收,你要養(yǎng)蜂的話去山后頭那個村,有一家人即將要搬遷去城里,三十多窩蜂都要賣了。我問過他要多少錢,賣給我搬來養(yǎng),他說要六百多一窩。我大概算了算,買三十多窩蜂得花不少錢,也就沒認真跟他談價錢。表哥明顯有點遺憾。
不必全部買,買兩三窩就行了。
可他就是要全部打包賣。我家這里雖然山高坡陡,但氣候比你家那邊暖和,山上野花多,養(yǎng)蜂產蜜質量就好。你家那邊氣候冷一些,地勢平坦,周圍又有果園,附近的人家打農藥,對養(yǎng)蜂來說不怎么好。在我家這,除了種烤煙的打農藥,果樹從來沒有聽說哪家打過農藥,養(yǎng)蜂更適合。如果你真想養(yǎng)的話,我?guī)闳ド胶箢^那家問問,買幾窩應該沒有問題,反正他家都要搬去城里了,不可能帶去城里。
平時我不怎么思考這些,聽表哥這么一說,我家周圍確實有好多人家種蘋果,每年打一兩次農藥是少不了的。花上都打過農藥了,蜂還去哪里采花粉呢。打農藥會影響?zhàn)B蜂這事我確實沒想到,索性算了。即使養(yǎng)了蜂,我平時也不經常在家,我父親也沒空管理。
你要是去買來養(yǎng),等采摘蜂蜜的時候記得告訴我,我再來你家這買點回去吃。我想著明年得多拿幾個罐子來買蜂蜜,也就這樣跟表哥說了。
我過幾天去看看,如果愿賣就再跟他講講價,買來養(yǎng)著,反正多養(yǎng)幾窩少養(yǎng)幾窩沒啥區(qū)別。表哥眼中多了一絲光亮。
我留了兩罐蜂蜜在家里,其他的帶回宿舍,每天下班回來,用調羹舀一勺放在嘴里,干澀了一天的嘴里頓時被甜味包圍,美極了。有時我也會拿出另外幾罐,細細賞鑒。蜂蜜放了沒多長時間已經結晶,從罐子外面看得很清楚。好幾次我都想去買一包苦蕎面回來,用鍋烙兩個苦蕎粑粑蘸蜂蜜吃,可是動了好幾次的念頭都沒買成。想著烙一次苦蕎粑粑得經好幾道工序,也就懶得行動。打開的一罐蜂蜜就這樣被我一勺一勺地舀來吃,慢慢也就見底了。
當幾罐蜂蜜吃完,我便把所有的罐子洗干凈放在柜子里,心里盤算著離采蜂蜜的時間還有多久,得抽空回家再買幾罐,不然明年就沒得吃了。
工作后,無論工作地在哪兒,心里始終覺得有幾樣吃的東西無法割舍,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那種味道;自己也想回去看看老家還有哪些好吃的能帶走,多花一點錢也不要緊。帶回來,一些送給要好的朋友,一些放著自己慢慢吃。
日子就這樣,像一條河流,在未知的鏡頭里慢慢流淌著。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