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穎 羅松濤
(北京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北京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
近年來,一系列校園欺凌、自殺自殘以及辱師案件頻現報端,反映出我國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心理健康不僅影響青少年的自身發(fā)展,對家庭、社會和國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響因素及作用機制進行研究十分必要,并有助于為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預防及干預提供理論依據和實踐指導。中觀層面的社會關系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影響不容忽視。學校是青少年的主要生活環(huán)境,班級是除家庭以外的青少年的重要社會關系網絡,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要影響不言而喻。本研究借助社會網絡分析方法(Social Network Analysis, SNA)將個體嵌入到班級社會關系網絡中,客觀呈現個體的班級社會關系網絡,凸顯社會關系的“結構形式”和“關系系統”,了解行動者之間的關系“結構”對行動者個體的影響[1]。通過構建和客觀測量青少年的班級社會關系網絡,本文將探究社會關系網絡位置對心理健康的影響機制。
青少年心理健康是一個多維的概念。心理健康應兼顧內外兩個方面:主觀上感知到的痛苦少,能夠體驗到幸福感;行為符合規(guī)范,人際關系和諧,社會適應良好[2]。凡對一切有益于心理健康的事務或活動做出主動、積極反應的人,其心理是健康的。學生的心理健康具體包括學習、人際關系以及“自我”等內容[3]。此外,還有學者基于積極心理學視角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結構加以解釋,認為心理健康不僅僅指沒有心理障礙,還應包括高水平的主觀幸福感,因此心理健康是指擁有強烈幸福感同時沒有心理障礙[4]?;谏鲜稣撌?,本研究將青少年心理健康界定為個體與自我相處、與他人相處兩個方面的健康,具體通過抑郁和敵對兩個方面來反映。
研究表明社會關系網絡的規(guī)模和結構是影響個體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關系網絡能為個體提供諸多潛在且有效的幫助,從而維護個體的心理健康狀態(tài),提高其生活滿意度[5]。社會網絡中的交往頻率和強度同樣也能夠為個體提供各類信息資源和社會支持,幫助個體保持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6]。如果個體逐漸脫離所屬的社會網絡,那么其所體驗到的憂慮感將隨時間的推移而加重[7]。科亨和威爾士提出的主效果(Main Effect)理論以及壓力緩沖(Stress-Buffering)理論說明了社會關系網絡是如何對個體心理健康產生影響的[8]。主效果理論認為社會關系網絡能夠通過兩種方式來直接影響個體心理健康,一是通過提供各類健康信息、建議和態(tài)度,如體育鍛煉,為個體創(chuàng)造保持健康生活習慣的信息支持[9]。二是通過幫助個體形成高水平的自尊以提高心理健康。例如,社交網絡媒介的使用能夠提高個體的自我概念和自尊水平,增強個體對生活的掌控感,從而更少地出現焦慮、抑郁癥狀[10]。而壓力緩沖理論則進一步指出了社交網絡對個體的緩沖防御作用,當個體遇到對心理有不良負面生活事件之后,社會網絡能夠幫助個體降低或者抵消由此產生的痛苦和傷害,從而幫助個體維持心理健康。個體在社會關系網絡中所感知到的社會支持,能夠有效幫助個體抵御遭遇到的挫折和傷害[11]??傊?,無論是主效果理論還是壓力緩沖理論,二者均從不同角度解釋了社會關系網絡對心理健康的影響機制。在個體與自我相處方面,有效的社會網絡關系能夠降低抑郁等精神病癥狀的出現[12],而不良的社會網絡關系(如不被同伴認可或接納)則會進一步引發(fā)個體的心理亞健康狀態(tài)[13]。在個體與他人相處方面,社會關系網絡還能有效減少個體的敵對行為[14]、暴力越軌行為[15]。因此,本研究假設青少年班級網絡位置(分別為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和中介中心度)會對抑郁、敵對心理產生負向預測作用。
盡管大量研究已從資源支持等角度討論了社會關系網絡對個體心理健康產生的內在影響,但該影響機制主要停留在個體之間的關系層面,尚未從個體與群體之間關系的角度進行分析。為此,本研究將歸屬感作為社會關系網絡影響個體心理健康的中介變量,認為社會關系網絡不僅能通過個體之間的良好互動來維持積極的心理健康水平,還可通過個體對群體的歸屬感影響其心理健康。在所屬的組織或群體中,歸屬感是指個體感受到的被接納和被認可程度,并形成潛在的信仰和態(tài)度,即自身歸屬于某個團體之中并互相承擔著義務,這種信仰為個體提供了一種內在安全感[16]。較強的歸屬感對個體有諸多的積極影響,能顯著提高個體的生理及心理健康水平[17]。相反,如果個體缺乏歸屬感,將會產生強烈的孤獨感而引發(fā)抑郁、焦慮,甚至出現自殺傾向[18]。
與此同時,良好的社會關系網絡位置能夠顯著提高個體歸屬感。哈格等人從社會關系視角指出,歸屬感是個體在某種程度上融入到群體或環(huán)境中,并感受到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種特殊的角色而產生的情感體驗或經歷,個體的積極參與和社會互動是歸屬感產生的重要基礎[19]。而在班級內部,接近社會網絡中心位置的學生往往與更多的同學產生交往活動,并被更多的同學喜歡,而更高的同學接納程度和被承認程度將能顯著增強其班級歸屬感[20]。換言之,青少年在班級中的社會網絡位置將會影響班級歸屬感的產生。因此,本研究認為班級關系網絡的高度融入能夠使學生產生更加強烈的認同和歸屬感,這種強烈的班級歸屬感又將進一步幫助個體保持積極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有效緩解青少年抑郁和敵對心理,即班級歸屬感在青少年班級社會網絡位置與抑郁、敵對心理之間發(fā)揮著中介作用。
本研究采用方便抽樣和整群抽樣相結合的方法收集數據,在湖北省Y市高中選擇4個高二年級的全體學生進行問卷調查,發(fā)放問卷215份,回收有效問卷215份。男生139人,女生76人;獨生子女151人,非獨生子女64人。之所以選擇高二為研究對象,主要考慮到高三學生由于面臨高考,學業(yè)壓力較大可能對研究結果造成影響。而高一學生剛剛進入新學校,班級社會關系網絡尚未穩(wěn)定,也可能對研究結果造成影響。
1.青少年班級社會關系網絡。采用社會網絡研究中常常使用的同伴提名法來獲取個體在班級中的社會網絡位置。要求被試在所提供的班級學生花名冊上選出與自己關系最好的三位同學的名字。針對每個班級的社會網絡關系矩陣,通過UCINET軟件計算每個被試的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和中介中心度。其中,度數中心度是指與該點直接相連的其他點的個數;接近中心度是指該點與圖中所有其他點的捷徑距離之和;中介中心度是指經過該點并且連接這兩點的捷徑數與這兩點之間的捷徑總數之比。為了在不同班級間進行比較,在各班級內對各中心度指標進行了標準化處理。圖1即為一個班級的社會關系網絡示例,該網絡內共有54名同學(方塊即表示一名同學),箭頭表示關系發(fā)出方向(29指向3,表示同學29將同學3作為自己關系最好的同學),方塊面積越大意味該同學被更多同學視為關系最好的同學。
圖1 班級社會關系網絡示例
2.班級歸屬感。以肖庚生等人[21]編制的學生《班級歸屬感問卷》為測量工具,采用Likert五點量表進行評分,1表示“非常不同意”、5表示“非常同意”。本研究對其進行了修訂,刪除因子載荷低于0.4的項目,最后共保留8個項目。該量表的克隆巴赫α系數為0.91。驗證性因子分析的結果表明模型擬合良好(χ2/df =1.92, CFI=0.98, TLI=0.98, RMSEA=0.07, SRMR=0.03),各因子載荷在0.55至0.91之間。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根據溫忠麟等人所提出的模型擬合指標進行模型評估,具體為:χ2/df小于5,CFI、TLI分別大于0.90,RSMEA、SRMR分別小于0.80[22],下同。
3.敵對與抑郁情緒。采用王極盛[23]編制的《中學生心理健康量表》(MSSMHS)中的敵對和抑郁兩個分量表進行測量,采用Likert五點量表進行評分,1表示“完全沒有”、5表示“總是”。本研究對問卷進行了修訂,在探索性因子分析中刪除了因子載荷低于0.4的項目,修訂后兩個量表各有4個項目。敵對和抑郁分量表的克隆巴赫α系數分別為0.78和0.77。驗證性因子分析的結果表明修訂后的問卷模型擬合良好(χ2/df=1.82, CFI=0.97, TLI=0.95, RMSEA=0.06, SRMR=0.04),各因子載荷在0.54至0.82之間。
數據收集過程中,為避免由于網絡結構調查中設計的真實人名問題造成調查對象在后續(xù)問卷調查中刻意隱瞞歸屬感及心理健康等真實情況,研究者首先采用提名法實名了解每位同學的網絡結構。然后將問卷編號分發(fā)給相應座位同學,匿名收集其歸屬感及心理健康數據。最后,統一將姓名用編號代替以保護被調查者隱私。數據分析采用UCINET 6.0進行青少年班級關系網絡分析,SPSS 22.0進行描述統計和相關分析,Mplus 7.11進行驗證性因子分析和中介效應分析。
本研究在問卷設計和數據收集中為了降低同源方法偏差而采取了多種方法進行了事前控制,如匿名填寫和問卷反向題設計。通過采用結構方程模型對本研究同源方法偏差加以檢驗,通過驗證性因子分析,設定公因子數為1,對“單一因素解釋了所有的變異”這一假設做更為精確的檢驗[24]。將班級歸屬感、敵對和抑郁固定為一個因子,檢查該模型擬合情況。最終模型擬合不佳(χ2/df =5.49, CFI=0.63, TLI=0.58, RMSEA=0.58, SRMR=0.11),表明本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同源方法偏差。
本研究效度檢驗主要采用競爭模型比較法來對研究變量的區(qū)分效度加以檢驗。檢驗結果表明三因子模型擬合最為理想(見表1),表明本研究所涉及的三個變量具有良好的區(qū)分效度。
表1 變量區(qū)分效度檢驗驗證性因子分析結果
從表2中可以看出,被試在敵對方面平均值為1.99,處于中值以下水平。被試在抑郁方面平均值為2.08,處于中值以下水平。被試班級歸屬感平均值為4.17,處于中值以上水平。接近中心度與抑郁水平呈低等程度但顯著的負相關(p<0.01),中介中心度與抑郁呈邊緣顯著(p<0.05),度數中心度與抑郁的相關不顯著;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中介中心度與敵對的相關都不顯著(p>0.05);班級歸屬感與敵對呈低等程度的顯著負相關(p<0.01),與抑郁呈中等程度的顯著負相關(p<0.01)。
表2 變量描述性統計及相關分析結果(N=215)
控制被試的性別和是否獨生子女變量后,以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和中介中心度為自變量,班級歸屬感為中介變量,學生的敵對和抑郁心理為因變量進行結構方程模型檢驗。首先,考察學生的班級社會網絡位置對其敵對和抑郁的總效應。模型擬合良好(χ2/df=1.81, CFI=0.93, TLI=0.90, RMSEA=0.06, SRMR=0.05),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和中介中心度對敵對和抑郁的總效應均不顯著(p>0.05)(見圖2)。
注:虛線表示路徑系數不顯著;斜杠線之前的數字為總效應模型的路徑系數,之后的為中介模型的路徑系數。圖2 班級歸屬感在社會網絡中心度與敵對、抑郁關系中的中介效應模型圖
隨后將班級歸屬感作為中介變量加入到總效應模型中去,模型擬合良好(χ2/df=1.82, CFI=0.92, TLI=0.90, RMSEA=0.06, SRMR=0.056)。結果如圖2所示,度數中心度和接近中心度對班級歸屬感有正向預測作用;中介中心度對班級歸屬感有消極作用;班級歸屬感對敵對和抑郁具有消極作用。采取Bootstrap法進一步檢驗中介效應,具體結果如表3所示。該結果表明班級歸屬感在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中介中心度與敵對、抑郁關系中的中介效應顯著。
表3 中介效應的Bootstrap結果
本研究發(fā)現班級歸屬感在青少年班級社會網絡位置與抑郁、敵對之間發(fā)揮著中介作用,其中度數中心度和接近中心度通過班級歸屬感對青少年的抑郁和敵對產生負面影響,而中介中心度通過班級歸屬感對青少年的抑郁和敵對產生積極作用。度數中心度和接近中心度兩種青少年班級社會網絡位置能夠顯著正向預測班級歸屬感,而班級歸屬感顯著負向預測抑郁和敵對心理。按照歸屬感理論的觀點[25],高度數中心度和高接近中心度的青少年處于班級社交關系網絡的中心位置,高度數中心度意味著該生在班級網絡中擁有多個直接的好友。高接近中心度意味著該生在班級網絡中能夠與班上所有的同學保持暢通有效的社會關系,即在班級內部具有較高影響力和號召力。高人氣、好人緣、班級核心的社交網絡賦予了該生更高、更有效的參與和融入,幫助個體產生較強的班級歸屬感,從而避免抑郁、敵對等消極心理。在班級關系網絡中,邊緣生在班級互動過程中未能獲得積極的情感能量,這將激活個體的自我防御機制以回避與其他成員的互動,導致其社交網絡位置邊緣化、歸屬感低、心理狀況不佳。
然而,中介中心度雖與度數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同為衡量青少年在班級網絡位置的中心程度的指標,但卻對班級歸屬感產生了顯著的消極作用。雖然班級內部的關系網絡是學生個體網絡位置得以產生的基礎,如果沒有班級的關系網絡,就無所謂學生的高中介中心或低中介中心。更值得關注的是,個體對班級關系網絡的正常運行至關重要,網絡結構中處于關鍵位置的學生能夠顯著影響整個網絡的運行效率和交往結果。高中介中心度表明該生在整個班級社會關系網絡中扮演的是“橋梁”作用,意味著個體需要同時處理繁多且復雜的社會關系。基于社會角色理論,個體在某一特定位置上扮演某一角色,會被與個體相關的其他人、所在群體或社會賦予該角色相應的行為期望[26]。高中介中心度表明該生需要同時處理應對多種社會關系和角色期待,微弱的社交關系導致個體出現角色不和、角色沖突和角色超荷,難以對組織產生認同和歸屬,進而產生角色壓力和負面情緒[27]。此外,大量關于復雜網絡的研究表明,中介中心度(又稱作節(jié)點)對于整個網絡的運行效率具有重要影響,只有高負載、大容量的中介節(jié)點才能夠保證整個網絡的平穩(wěn)運行,否則將導致網絡的擁塞甚至崩潰[28]。中介節(jié)點的這一網絡特性,無疑對班級網絡中的高中介中心度學生提出了更為嚴苛的要求,該生不僅要承受高效處理班級網絡中諸多信息流的社交壓力,同時還需確保能夠恰當妥善地應對各類社會關系以避免社交失敗所產生的挑戰(zhàn)和損失。一旦社交失敗發(fā)生,相較于低中介中心度學生,高中介中心度學生將不得不面臨雙倍甚至多倍的同伴拒絕或忽視,進而降低了學生個體的班級歸屬感。綜上所述,班級社會關系網絡中的高中介中心度表明青少年個體極易陷入過度社交化的情境之中,過多的角色期待和義務要求導致他們不得不承擔較高的社交壓力,而社交失敗的高風險以及不良后果將進一步使學生難以真正對班級產生歸屬感,亦難以有效提升他們的心理健康水平,從而進一步引發(fā)抑郁和敵對等不良心理問題的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