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同體：中國藝術(shù)史的本質(zhì)

談晟廣

專欄前文談到，基于天文星占的“俯”“仰”是中國先民觀看世界的基本方式。不過，早期的天文星占，可能都掌握在巫覡手中。許慎《說文》曰：“覡，能齋肅事神明也。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蔽滓犚嘧鋈艘喟缟瘢厣矸??！稘h書·禮樂志》：“大祝，迎神于廟門，奏嘉至，猶有降神之樂也?！苯瞪窈笪壮蔀樯竦捏w現(xiàn)，代神言行?！拔滓牎狈堑亲钤鐒?chuàng)建天象及圖式的群體，也是后來藝術(shù)圖式發(fā)展的啟蒙者——探討早期中國的藝術(shù)，當和巫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從中國文字流傳的歷史譜系來看，最早的巫首在漢唐以后通常被認為是傳說中的伏羲。所謂“人文之祖”的他，在戰(zhàn)國以后歷代的各種著作中，賦予其別名雹戲、伏犧、宓羲、庖羲、庖犧、包犧、皇羲、太昊等，據(jù)說他仰觀天文，俯視地理，耳聽風氣，乃作八卦，于是所謂“典籍、圖畫萌矣”。對于文獻記載中的傳說，它們雖以神話故事的形式體現(xiàn)，然其中卻暗含著豐富的天文觀測和制定歷法的背景，形成了完整的創(chuàng)世宇宙觀，并用圖形和文字記載下來。

初唐裴孝源（活動于627-661年）和晚唐張彥遠（815-907）注意到藝術(shù)之于中國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特殊的價值，二人均接受漢代以后的通說，把典籍和圖畫的發(fā)蒙始于伏羲氏仰觀天象的啟發(fā)。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曰：“伏犧氏受龍圖之后，史為掌圖之官，有體物之作，蓋以照遠顯幽，侔列群象。自玄黃萌始，方圖辨正，有形可明之事，前賢成建之跡，遂追而寫之。”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曰：“庖犧氏發(fā)于滎河中，典籍、圖畫萌矣；軒轅氏得于溫洛中，史皇、蒼頡狀焉。奎有芒角，下主辭章；頡有四目，仰觀垂象。因儷烏龜之跡，遂定書字之形?！睆垙┻h同時又表述：“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fā)于天然，非由述作?！边@句話的本意是：圖畫可施教以德，教人以禮；圖畫還推究幽微玄奧的宇宙，窮究鬼神仙佛變化之道；圖畫要有像六籍一樣的影響，像建立四季一樣的功績；圖畫的創(chuàng)作發(fā)自宇宙上天的啟示，并非偶得的感性之作。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五上”中的一段關(guān)于中國早期由天文到人文之“文化”轉(zhuǎn)變的論述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nóng)氏結(jié)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庶業(yè)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边@種將文字之源與“天文”及“仰觀俯察”的觀看方法相對應的說法，成為后世的通說，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歷代文人的認知當中，可以視作是一種集體的遠古記憶。除了前文提及的裴孝源和張彥遠所述，相關(guān)記載不勝枚舉，如：唐虞世南《書旨述》曰“古者畫卦立象，造字設教，爰置形象，肇乎倉史，仰觀俯察，鳥跡垂文”；唐李陽冰《論篆》曰“緬想圣達立卦造書之意，乃復仰觀俯察六合之際焉”；唐張懷瓘《文字論》曰“日月星辰，天之文也；五岳四瀆，地之文也；城闕朝儀，人之文也。字之與書，理亦歸一”；張懷瓘《書斷》曰“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眾美，合而為字”；元鄭杓《衍極》曰“草本隸，隸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于古文，皆體于自然，效法天地”；明項穆《書法雅言》曰“圓以規(guī)以象天，方為矩以象地。方圓互用，猶陰陽互藏。所以用筆貴圓，字形貴方，既曰規(guī)矩，又曰之至”。

所謂“文”，許慎《說文解字·敘》的解釋是：“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庇衷唬骸拔恼撸锵笾??！惫饰恼撸笠?。所謂“象”，《易》“觀物以取象”“立象以盡意”，故象者，觀物取象之象也。因之，《易·系辭》曰：“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薄段男牡颀垺ぞ氉帧罚骸拔南罅卸Y(jié)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彼梧嶉裕骸傲鶗舱?，皆象形之變也?！比欢?，在文字與語言系統(tǒng)形成之前，溝通人、神的巫覡，所掌握并向世人傳達的“天”或“神”的信息，是通過“圖形符號”的制作和象意來實現(xiàn)的——圖像是最直接的可以準確傳達個人意圖的視覺信息。

經(jīng)碳十四年代測定，距今為4600至4000年左右的山西襄汾陶寺大型聚落遺址，是中原地區(qū)龍山文化的典型代表，其大面積古城址和高等級墓葬的發(fā)現(xiàn)顯示其可能與早期存在的王朝有關(guān)。該遺址屢有重要發(fā)現(xiàn)，尤其是朱書“文”字扁壺（H3403）的出土，為探索早期文明和國家的形成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物證——該字與甲骨卜辭中的“文”字已無差異（圖1、圖2）。常見的甲骨文字書寫形式，乃是用刀作為“寫”的工具在龜板或獸骨上完成圖像符號，其內(nèi)容則是以占卜為核心。這種符號在隨后更加成熟的文字形式——鐘鼎銘文上，仍維持了相對穩(wěn)定的延續(xù)性。許慎《說文解字》曰：“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蔽淖值漠a(chǎn)生，是為獨特中華文明的開端之一，但在早期的文字與圖像中，往往很難分辨哪個具體是文字、哪個具體是圖像。青銅時代，在已知約1萬多例商周青銅器銘文中，約4000余例包含有圖形文字或被認為是“族徽”者（張亞初、劉雨《商周族氏銘文考釋舉例》），單個的圖形文字數(shù)量可能達數(shù)千例（張政烺《郭沫若同志對金文研究的貢獻》）。有學者則專門將這些圖形文字分門別類做了整理，并嘗試對它們做系統(tǒng)解讀（圖3）。

漢字的基礎是“象形”，也可以理解為圖像之形。用“象形法”造字，一般都是有形可像的指物之字，如“日”“月”“山”“水”等，用線條或筆畫，根據(jù)要表達事物的外形特征，勾勒其輪廓大要，以形成固定符號，純粹利用圖形來作文字使用，使人望而生義。因此，漢許慎曰：“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說文解字》卷十五上）所謂“畫成其物”，即指這種創(chuàng)造出來的指物的書寫符號。中國目前已知最早的成熟文字甲骨文，即是建立在“象形”基礎之上的“圖形”，作為占卦的記錄，形態(tài)特征便是書畫一體。這種“圖像符號”，既可以說是早期的文字，也可以說就是早期的圖像，故論及中國文字（書）與圖像（畫）的起源，原本就是“同體而未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