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六朝小說中,狐擁有了能幻化人形的能力,因而擁有了各類形象。到了唐代,隨著狐故事的繁榮,在原先六朝狐形象的基礎(chǔ)上,唐代狐形象又有了新的改變。唐代狐形象轉(zhuǎn)變的背后,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與唐人創(chuàng)作觀念的改變。
關(guān)鍵詞:狐形象 狐妖 新變
一、唐代狐形象對六朝的繼承
(一)征兆之狐
自漢以來,讖緯之學(xué),充斥天下,狐被神秘化,成為能夠預(yù)示吉兇的存在。六朝志怪小說對此有所繼承,《談藪·北齊后主》中將狐妖作祟視作是南安王叛亂的預(yù)兆。至唐,狐依然被視作是一種能夠預(yù)示禍福的動物,只是唐代狐故事所關(guān)注的不再是朝代更迭、天下興亡的大事,而是官員仕途的升遷。如《宣室志》中的《李林甫》記載,李林甫家中出現(xiàn)了一只玄狐,同一年,李林甫便被抄家。又如《宣室志》中的《李揆》記載,有一只白狐出現(xiàn)在庭院中,客人說此乃“祥符”。果然,第二天,李揆就被提拔為禮部侍郎。
(二)作祟之狐
魏晉南北朝,戰(zhàn)爭頻繁,民生困苦,六朝人普遍遵循“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心理,將各種災(zāi)禍歸咎于精怪作祟。作為當時一種典型的精怪形象,狐精自然也有許多作祟的故事流傳于世。
在六朝志怪小說中,有些狐精雖無害人之意,卻會潛入人們家宅中作亂。如《搜神記·倪彥思家魅》中的狐精在倪彥思家中胡作非為,倪彥思窮盡各種辦法也無法將之驅(qū)逐,直到三年之后,狐精自行離去。
在唐代的志怪小說中,狐精也經(jīng)常潛入人們家宅中惡作劇。如在《廣異記·嚴諫》中,嚴諫去參加堂叔的喪禮,卻見堂叔家的人全都脫下喪服。嚴諫派人問訊,“答云:‘亡者不許。因述其言語處置狀,有如平生”a。嚴諫懷疑是野狐作祟,便帶了人馬前去圍捕,果然在靈堂上見到了赤肉野狐。又如《廣異記·辛替否》中無毛的雌狐模仿死者說話。
佛教雖然在我國東漢末年就已傳入,但在六朝志怪小說的狐故事中卻罕見佛教的蹤影,直至唐代的志怪小說中出現(xiàn)一種新的狐作祟的情節(jié),即狐扮作菩薩、彌勒的模樣,騙取供養(yǎng)。隨著唐代宗教的繁榮,佛教在民間擁有廣泛的信徒,為狐精行騙提供了契機。如在《廣異記·代州民》中的狐精,不但假扮菩薩騙取了村民們的供養(yǎng),還借機玷污了一名女子。《廣異記·僧服禮》中,狐精變化成彌勒佛想要騙取供養(yǎng),結(jié)果被僧服禮識破,只得遁走。這些故事的最后,作祟的狐妖都被道士降伏,流露出譏諷佛教的傾向,說明當時已有道教人士有意借狐精故事來貶低佛教。
狐精作祟的手法中,有一種獨特的作祟方式,即截斷人發(fā)。狐魅好截人發(fā)髻的情節(jié)最早可見于《風俗通義》當中的《鄭奇》《郅伯夷》兩則故事?!多嵠妗饭适轮姓f汝陽西門亭有鬼魅,而留宿在此的賓客“皆亡發(fā)失精”?!钝げ摹纷鳛椤多嵠妗饭适碌睦m(xù)篇,寫作怪的貍精最終被郅伯夷除去,第二天發(fā)現(xiàn)“髡人結(jié)百余”。這類情節(jié)的出現(xiàn)可能是受到了中國古代房中術(shù)的影響。按照傳統(tǒng)中醫(yī)理論,頭發(fā)與精血關(guān)聯(lián),“截發(fā)”就相當于“取精”,所以那些“亡發(fā)失精”的受害者其實是因為與鬼魅的交歡而丟掉了性命?!读挟悅鳌⒉摹分v述劉伯夷發(fā)現(xiàn)狐精“所殺人發(fā)數(shù)百枚”的故事后,說:“舊說貍髡千人,得為神也?!彼越匕l(fā)是狐精特殊的修煉方式。這一情節(jié)到了唐代還有遺存,如《太平廣記·靳守貞》中也記載了唐時女狐欲截人發(fā)反而被殺死的故事。
狐精作祟,有時會害人性命。在《搜神記·老貍化父》中,老貍化作男子父親的模樣,使男子誤殺生父。唐代狐故事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在《太平廣記·張簡》中,狐精先是變作張簡的模樣講學(xué),后又變成張簡妹妹的樣子,誘使張簡誤殺了親妹。
(三)媚人之狐
《搜神記》中的《阿紫》記載狐精化為美女引誘王靈孝,使得王靈孝神志不清。文中最后引用《名山記》的記載:“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也?!眀干寶引用《名山記》中的記載對狐精進行定性,將美女、淫婦與狐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使得雌狐更具淫性,阿紫原型在此之后得到極大發(fā)展。而唐代娼妓業(yè)的繁榮更是進一步使人們將妓女與狐精聯(lián)系起來。如《廣異記·王黯》中記載了王黯被狐精所媚,神智失常的情況?!稄V異記·薛迥》中薛迥與妓女廝混,結(jié)果妓女卻是野狐所化,直接點明了妓女與狐精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四)博學(xué)之狐
魏晉之世,談風甚巨,時風所致,同時期的志怪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批“學(xué)問狐”的形象。這類故事中的狐大多博學(xué)多聞,故事的中心也多圍繞狐博學(xué)的特點展開。如南朝《幽明錄·貍說經(jīng)》記載的老貍“風姿音氣,殊為不凡”,能與董仲舒這樣的漢代名儒“論五經(jīng),究其深奧”。到了唐代,時風變換,狐已不復(fù)清談名士的風范,而是注重才學(xué)修養(yǎng),像個好學(xué)書生。如《廣異記·李元恭》中狐所化的少年,不但博學(xué)多智,而且頗通樂理,還規(guī)勸李元恭的外孫女崔氏要多讀書明理:“人生不可不學(xué)!”唐代詩歌繁榮,文人雅士莫不以賦詩為樂,在《太平廣記·張立本》中,唐代草場官張立本的女兒被狐精魅惑,而后張立本在女兒房中發(fā)現(xiàn)了狐精留下的一首詩:“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廳逐夜涼。自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眂狐精身居竹林墓穴之中,將月夜竹林的清幽之境寫入詩中,足見其風雅。
(五)助人之狐
狐身負異能,除了作祟害人之外,也能助人避禍?!端焉裼洝へ偵瘛分校瑒⒉嬉揽控偵耦A(yù)知未來的能力一路升遷,而后劉伯祖深覺貍神這一異能不祥,便將貍神請走了。
狐精憑借自身神通幫助官員的故事類型被唐代延續(xù)。在《太平廣記·李自良》中,狐精為了從李自良手中取回文書,答應(yīng)“某能三年內(nèi),致本軍政”。三年后,狐精使用神通,迷惑了李自良的上司和宰相,使得上司和宰相紛紛向皇帝舉薦李自良,李自良因此在短短三年之內(nèi)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官搖身一變成了封疆大吏?!短綇V記·袁嘉祚》中,袁嘉祚捕到一只老狐,老狐為求活命,許諾能為袁嘉祚帶來好處。袁嘉祚放了老狐后,老狐向袁嘉祚預(yù)言了其未來的官運,并作為袁嘉祚的耳目,常伴左右。之后袁嘉祚果如老狐所言,一路升到了御史。唐代狐助人的故事類型反映出唐人對狐態(tài)度的改善,相較于六朝人們對于狐精動輒打殺的態(tài)度,唐代狐故事中的主角們對狐精要寬容許多。他們不似《搜神記》中的劉伯祖那般,對狐精預(yù)知未來的能力深感不安,反而深信自己能夠依靠狐精獲得好處,故而樂于與狐精達成某種利益交換,顯露出功利的傾向。
二、唐代狐形象的新變
(一)狐形象的新貌
其一,由狐怪到狐神。六朝時期,狐精作祟的觀念深入人心,故而在大多志怪故事中,狐都是以妖怪的面目出現(xiàn)。到了唐代,狐在六朝時期失落已久的神性又漸漸恢復(fù),民間掀起了一陣狐神崇拜的風潮?!冻皟L載》就記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者非一家,食飲與人同。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眃至于狐又為何會從魏晉六朝時期的妖怪變?yōu)樯?,李劍國先生解釋說:“狐曾經(jīng)是神靈之物,唐代狐神崇拜的出現(xiàn),乃是民眾對于狐的古老神性的記憶復(fù)蘇。而且,由于有這種歷史根源,狐即便在墮入妖精隊伍中后仍具備著二重性,即善和惡、正和邪、吉和兇、福和禍的二重性,既可作威作祟于人,也可施恩施福于人。它作福的一面自然可以使人對之尊崇有加,即便它作祟,也可以引發(fā)出敬畏心理。事實上是,古來各種神祇并不總是笑面佛,總是作威作福并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乃是神祇的普遍態(tài)度?!眅
這些狐神往往神通廣大,尤以“天狐”為甚。天狐之說本起于魏晉,《玄中記》記載:“千歲好與天通,為天狐。”唐代狐故事中對天狐的強大法力有了更多生動細致的描述。如《廣異記·楊伯成》中的天狐,十幾個道士、術(shù)師前去降妖,都反被天狐戲耍,最后幸得神仙下凡,才將這只天狐捉拿?!短綇V記·姚坤》中的天狐還可以騰云駕霧,登上仙界,與神仙交接。天狐地位尊貴,人間的術(shù)士也不敢輕易殺之?!稄V異記·長孫無忌》中,崔參軍只能對天狐施以鞭刑,不敢傷其性命。
其二,由淫婦到賢婦。六朝時期,狐在人形化的過程中,由于狐媚人這一作祟手段,而被賦予了“性淫”的特質(zhì)。如《搜神記·阿紫》《幽明錄·費升》這些故事中的狐精往往主動登門魅惑凡間男子,有時還會給男性帶來災(zāi)禍。這背后反映的實際上是世俗禮法壓制下,男性對自身性欲的渴望與畏避。到了唐代,一方面狐精繼續(xù)保持著魅惑人間男女的形象,如《太平廣記·上官翼》中的狐女主動引誘上官翼的兒子,騙取食物。另一方面,狐女的形象又有了新的變化,她們不再將魅惑凡男作為害人的手段,而是對男子付以真心,與男子結(jié)婚生子,助他成家立業(yè),宛如人間的賢妻良母。如《太平廣記·李黁》中,李黁在赴任途中買下了鄭氏,鄭氏“性婉約,多媚黠風流;女工之事,罔不心了;于音聲特究其妙”f。鄭氏溫柔美貌,多才多藝,可以說是男性理想中的妻子形象?!短綇V記·計真》中,計真的妻子李氏“色甚姝,且聰敏柔婉”,見到計真沉迷學(xué)道便上前勸阻,勸計真不要被求仙之事迷惑?!袄钣衅咦佣?,才質(zhì)姿貌,皆居眾人?!痹谥袊糯幕橐鲋?,血脈傳承向來為古人所看重?!抖Y記·昏義》釋“婚禮”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眊無論是國家發(fā)展還是家族傳承,子嗣繁衍都是其根基所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能否教養(yǎng)好子女也被視作評價一位妻子是否稱職的標準之一。所以,在唐代,李氏不但能夠為計真多誕子嗣,且將這些子女都撫養(yǎng)得才姿出眾、不同凡響,可謂賢妻良母的典范。
(二)狐的人性化
在魏晉六朝的文學(xué)作品中,首次出現(xiàn)了狐精大量人形化的現(xiàn)象。這時的狐精化人只是狐精作祟的一種手段,大部分的狐精雖具備了人的形貌,但人性化的程度并不高,他們大多時候還是令人恐懼的妖怪。而在唐代的狐故事中,狐精往往深具人情,狐精的人性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狐通曉人間的倫理道德,并積極融入人類社會。如《廣異記·崔昌》中,崔昌因懼怕老狐吃人而將老狐殺死,小狐雖悲憤于長輩之死,但感念崔昌長久以來的教誨之恩,不愿復(fù)仇,徑自離開。這里小狐對待崔昌的態(tài)度遵循的是人類社會的恩義觀念,以人類的道德觀念來壓制自身想要血債血償?shù)膹?fù)仇本能。又如《廣異記·王璿》中,狐女嫁給王璿為妻,狐女自知身為異類,便在言行舉止上盡力向人靠攏,進退得宜,從容有度,想要以此來獲得人類的接納與尊重。
其二,狐和人一樣擁有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狐的社會化程度高。不同于六朝狐故事中的狐精大多只身一人作亂人間的情形,唐代狐故事中的狐有著自身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他們和人一樣有著家小奴仆、親朋好友。如《廣異記·謝混之》中,謝混之殺了一只老狐,之后便有老狐的兩個兒子狀告謝混之殺其父?!短綇V記·鄭宏之》中,天狐初到時,“有貴人從百余騎”,可見其聲勢浩大,仆從眾多。天狐被鄭宏之鎖在院中時,前兩夜先后有“諸神鬼自稱山林川澤叢祠之神”和“諸社鬼”前來拜謁,但都無法將天狐救出。直至第三天,“有神自稱黃撅”,領(lǐng)了許多仆從將天狐救走??梢娺@只天狐不但有自己的家奴仆從,在神鬼間也有許多朋友。
其三,狐與狐之間也像人一樣有各種矛盾。如《廣異記·楊氏女》中,兩只狐都娶了楊氏的女兒,但主母卻只疼惜小狐婿。大狐婿嫉妒小狐婿獨得寵愛,便將小狐婿是狐貍的身份告訴了主母,楊家果然便將小狐婿趕走了??梢姾c人一樣,同類之間也會有各種恩怨矛盾,仿佛是人類社會關(guān)系的映射。
三、轉(zhuǎn)變的原因分析
(一)宗教傳播
佛、道兩教經(jīng)過六朝的漫長發(fā)展,通過自身不斷改良,終于在唐代為社會各個階層所接受,實現(xiàn)了共同繁榮。李唐立國之初,便尊奉老子李耳為其先祖,道教因而成了唐朝的國教,唐代的狐故事有一些就受到了道教的影響。如天狐這一形象,其修煉方法明顯是道教法門:“我狐之通天者,初穴于塚,因上竅,乃窺天漢星辰,有所慕焉。恨身不能奮飛,遂凝盼注神。忽然不覺飛出,躡虛駕云,登天漢,見仙官而禮之?!県這當中“窺天漢星辰”“凝盼注神”的做法,其實是道教冥想飛升的方法。天狐還引用道教著名典籍《西升經(jīng)》中的話:“神能飛形,亦能移山。”
天狐修煉多要用到狐書,狐書上記載的文字,也與道教有關(guān)。如《太平廣記·李自良》中,李自良從狐穴偷得的狐書,“其字皆古篆,人莫之識”。古篆是道教寫符時要用到的文字,《廣異記·楊伯成》中有“道士書作三字,狀如古篆”。由此可見狐書與道教的淵源。正如李劍國先生在《中國狐文化》中所說的,狐書的出現(xiàn)是由于“道教影響滲透的結(jié)果,其實狐書也就是道書”i。
唐代開放包容的思想環(huán)境也給了佛教充分的發(fā)展空間,尤其是到了武則天執(zhí)政階段,為了維護自身統(tǒng)治,給自己登基為帝造勢,武則天大力發(fā)展佛教“鑄浮屠,立廟塔,役無虛歲”j,使得佛教的發(fā)展勢頭大大超過了道教。而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在本土傳播日盛自然會影響到道教的發(fā)展,兼之唐代將宗教與政治相勾連,使得佛、道二教之間的關(guān)系更為復(fù)雜。故而,便有人有意借狐喻胡僧,杜撰故事來攻擊佛教。如《廣異記·汧陽令》《廣異記·代州民》《廣異記·僧服禮》這些唐代的故事中,狐貍或扮菩薩,或化彌勒,騙取信徒供奉,迷惑女子,均被道士降伏。
除了諷刺佛教,唐代也有狐故事是嘲諷道教的,如《廣異記·焦練師》中,焦練師想要請?zhí)侠暇笛?,反被狐女化作老君樣貌戲?!?/p>
唐代三百年來,佛、道在相互爭斗中,又相互融合,使得唐代狐故事中的狐形象表現(xiàn)出佛、道融合的特征。如《廣異記·長孫甲》中的“狐剛子”一名乃是道教名諱,而“狐剛子”卻化作文殊菩薩的形象現(xiàn)世,可見狐形象身上佛、道融合的特點。
(二)異族融合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民族大融合時期,由于“五胡亂華”,戰(zhàn)亂不斷,大量胡人涌入中原,促進了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狐故事中“以狐喻胡”的傳統(tǒng)自此而始。陳寅恪先生的《胡臭與狐臭》中推測所謂狐臭,最早之名應(yīng)為胡臭,本專指西域胡人之體氣。如《幽明錄》的狐故事中絕大部分是貍精故事,唯有《雄狐》一篇以狐精為主角,寫一只老雄狐臂綁香囊,可能是想以此來掩蓋體臭。
唐代延續(xù)魏晉六朝以狐喻胡的傳統(tǒng),如《新唐書·哥舒翰傳》記載安祿山與哥舒翰之間的一段對話:“祿山謂翰曰:‘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類本同,安得不親愛?翰曰:‘諺語: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見愛,敢不盡心?祿山以翰譏其胡,即罵曰:‘突厥敢爾!”k哥舒翰提到了帶“狐”的諺語,安祿山便認為哥舒翰是在譏諷自己為“胡”,可見當時狐作為胡人的歧視性稱謂已然深入人心。
在唐代狐故事中,我們依稀可見一些狐貍與胡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如狐貍多以胡自稱。如《李元恭》中,“狐遂見形為少年,自稱胡郎”;《焦練師》中的黃衣女子自稱阿胡;《楊氏女》中,兩只狐貍分別被稱為“小胡郎”“大胡郎”。
唐代的狐故事中還留有一些當時胡、漢融合的痕跡,如《廣異記·唐參軍》中,狐貍對人類說道:“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薄鞍住薄翱怠眱尚漳耸呛说男帐?,而“趙”“張”乃是中原漢族常見的姓氏。胡、漢融合的過程中,入漢時間較短的胡人,姓氏還保有自己民族的痕跡,而融合的時間越長,在各方面就越與漢人無異,就連姓氏也看不出胡人的痕跡了。
然而,外來的胡人想要融入漢族也并非易事,出于對胡人的歧視心理,胡女嫁入漢人家中,并不為其家人所容。如《廣異記·賀蘭進明》中就描寫了胡女融入漢族家庭時的尷尬,即便她禮數(shù)周全,容貌甚美,依舊遭到男方家人的拒斥。每逢佳節(jié),胡女都要奉上大量的禮物給男方家人,結(jié)果禮物卻被男方家人焚毀。而一些與胡人結(jié)親的漢人也受到歧視,如《廣異記·李黁》中,李黁從賣胡餅的熟人手中買下胡婦鄭四娘,后鄭四娘化作狐貍死了。李黁又另娶了蕭氏為妻,蕭氏常常罵李黁為野狐婿,李黁和鄭四娘的兒子也被罵作是狐貍生的兒子。
(三)冶游成風
有唐一代,狎妓之風盛行,達官顯貴、文人商賈無不縱情聲色,標榜風流。唐代科舉取士,士子登科后,往往攜妓游宴,恍如奉旨一般。文人士子與妓女的交流,催生出許多以妓女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如《霍小玉傳》《李娃傳》等。對于唐代的文人來說,妓女不僅是他們娛樂賞玩的對象,還是他們抒懷寫意的愛侶。
而狐自魏晉六朝時起,便有化為美女魅惑凡男的故事流傳。狐自身的魅惑特性本就與妓女相合,由于唐代冶游成風,唐代文人受時風所染,在創(chuàng)作狐故事時,便將妓女的形象投射到狐女身上,使得狐女亦有了妓的特征。如《任氏傳》中的任氏舉止輕佻,經(jīng)常引誘男人夜宿家中,且自稱“生長秦城,家本伶?zhèn)?,中表姻族,多為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悉與之通”l??梢娖浼易迨来闶橇鎯?yōu),姐妹多為娼妓。
(四)創(chuàng)作觀念的改變
六朝志怪小說的作者遵循史家傳統(tǒng),追求真與實,以補史之闕的審慎態(tài)度,來收集、記錄各種奇異傳聞,典型代表為《搜神記》的作者干寶。他寫作的目的是為了“發(fā)神道不誣”,證明鬼神之事乃是實有,而非有意識地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唐代文人脫離了史傳文學(xué)的敘事,以“娛玩”為文本宗旨,開始有意識地將虛構(gòu)運用到小說中?!胺沧儺愔?,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鐘化,未必盡幻設(shè)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眒
唐人對待狐魅的態(tài)度并非如魏晉六朝人一般將之視為實有,而是在明知其為幻設(shè)的前提下,有意識地借此來抒發(fā)胸臆。如沈既濟的《任氏傳》,末尾有作者的議論:“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tài)而已?!眓作者借寫狐來寫人,通過對狐的贊揚來表達自己的勸世之意。故此,唐代狐故事中涌現(xiàn)出許多個性鮮明的狐形象。
a 〔唐〕戴孚:《廣異記》,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10頁。
b 〔晉〕干寶:《搜神記》,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 300 頁。
cf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706頁,第3689頁。
d 〔唐〕張鷟撰、程毅等校:《隋唐嘉話·朝野僉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23頁。
ei 李劍國:《中國狐文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頁,第125頁。
g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李學(xué)勤主編:《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8頁。
h 〔唐〕裴铏:《裴铏傳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頁。
jk 〔宋〕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98頁,第4571頁。
l 魯迅校注、王中立譯注:《唐宋傳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
m 〔明〕胡應(yīng)麟:《少宰山房筆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5頁。
n 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748頁。
作 者: 李倩,文學(xué)碩士,中共河源市委黨校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